APP下载

《生死场》中的生命围城
——萧红叙事策略背后体现的乡村困境

2022-11-01◎钟

今古文创 2022年30期
关键词:金枝生死场乡民

◎钟 敏

(广州大学 广东 广州 510006)

萧红的《生死场》一书没有迎合当时的主流话语,避开了战争等宏大叙事,以底层民众的生存经验为切口,展现乡村生活的困境。在这个生死场中,由于物质资料的稀缺,生和死陷入了无尽且虚幻的轮回,乡民们麻木地接受着这一切,不再追问其生命价值。对于生和死这样的重大事件尚且如此淡漠,他们对于生活中的两性关系更是漠然,在性和生育等方面都屈从于以男性为中心的权力机制,体现了不合理的两性秩序。为了逃离这片荒野,他们选择进城,却感受到了“巨大的身份差别和虚妄的平等想象”,城乡文明的二元化促使他们回到乡村。本文欲以萧红在本书中用到的叙述策略,剖析其策略背后的“潜台词”,进而感受乡村民众的底层境遇,分析造成这一境遇的深层原因。

一、生与死的平行书写:淡薄的生命意识

在《生死场》一书中,萧红将生与死两个生命端点置于同一个空间范围内,建构起了一个独属于荒野的生死时空。她通过对生与死的平行书写,呈现了乡村民众所面临的困境——向死而生,活着是为了死去。

生有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为生存,第二为生活,其中,“生活”建立在“生存”的基础上,是更高程度的“生存”。在这片荒野的生死场中,人们想要达到生存这一层面便已是举步维艰。由于物质资料的匮乏,乡民们的基本温饱需求很难得到满足。书中关于乡民的书写总是与田地里的农作物联系在一起,恰恰佐证了这一观点。譬如说,当金枝将还没成熟的青柿子摘下来的时候,母亲“和老虎一样捕住自己的女儿”;当二里半不小心踩到邻居家的白菜时,女人冲出来把他打得两眼昏花,这些无一不显示出乡民对于粮食的爱护和重视程度之深。“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在这个荒野的生死场中,人甚至不如草芥,其所处地位之低便可窥知一二。

由于物质供给和生存需求的冲突,人本主义在乡村中失效,人的主体性被削弱,甚至被遗忘。成业因为买不到面粉而发怒,一气之下摔死了自己的女儿;王婆因为麦子收成很好,忘记了女儿死去的痛苦。在生存这一层面,物质的贫瘠让乡民们时常处于困境的围城之中,他们将粮食视为比生命还珍贵的存在,以此保障生存的基本需求。乡民对待粮食的狂热和对待生命的淡漠拆解了人存在的合理性和重要性,体现了非常态、非理性的生存境遇。物上升到比人更重要的地位,这种人和物地位倒置的状态看似是荒谬的,实则却是底层民众生活的常态显现,是人在与物质的角逐中被迫充当“他者”的独特民间伦理,只有坚守这一伦理,才能活下去。

比起“生存”,“生活”这一层面是指更高程度的追求,上升到精神层面。在物质匮乏的乡村,乡民们也不乏对生活这一层次的追求,呈现出脱离常规、刻意求新的特点。这片荒野是一个亘古如斯的乡土社会,乡民们“生于斯长于斯”,就连牧童哼唱的歌谣也是“十年前的旧调”。乡村中相对凝固的生存空间和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让乡民们养成了生活惰性,形成了固定的生活模式,正如书中所说的:“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天的衣裳,男人考虑开始明年的耕种”,乡村生活呈现出程序化的特征。而赵三不甘于这样的现状,想反抗这种程序化生活,于是当李青山再次组织活动,打算开展救国行动时,“老赵三快乐得终夜不能睡觉,大手掌翻了个终夜”,但实则赵三兴奋的不仅仅是可以为国捐躯,更是为终于可以跳脱出常规的生活圈子而雀跃。然而,尽管他做出了这样的尝试,这种行为本身也是盲目的,并非出于理性的思考。因为赵三压根不知道革命到底是什么,又是为了什么革命。在他的潜意识里,革命成了一种标新立异的渠道,彰显着自己与其他村民相区别的独特之处,这样的生活追求体现了其思想之浅薄,是空有其表而没有内核的追求。

对于革命这一段的书写,不少论者认为这是一段站在阶级立场上的书写,实则不然。萧红显然想摆脱战争书写这样的宏大叙事,努力在作品中呈现“去政治化”的趋向,对主流话语做出疏离姿态。她想表达的不是处在战争中的人,也不是某个阶级的人,而是想塑造荒野上的一类乡民群像——他们愚昧而不自知,肤浅却自以为深刻,对于生活的追求陷入了刻意求新求奇的怪圈,急于挣脱程序化生活而做出盲目的选择,仍旧是缺乏主动性的显现。

乡民在生存上受到物质的束缚,使得他们的眼界仅局限于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内,物质生活的贫瘠带来的是精神生活的荒芜,因此他们在生活这一层面呈现出盲目性的特点。无论是生存上的艰难,还是生活追求上的虚妄,乡民们都只不过是如蝼蚁般“活着”而已。

在描写生的同时,萧红对死亡的描写也不在少数,生与死形成了平行关系,与此同时,生的荒芜亦加速了人们走向死亡的进程。王婆服毒自杀后,当她气息还未断绝的时候,赵三“好像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烦似的”;当他们发现王婆仍有生命迹象后,一致认为是“诈尸”,催促着快点了结,最后赵三用扁担“压在王婆的腰间”,草草地了结她的生命。死亡叙事的频繁出现削弱了其本身的悲剧性,体现了乡村民众生活境遇的艰难,传递出荒野上淡漠的生命意识。作者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对乡村的生死投以凝视,欲以乡村的“死”声讨“生的潦草”。

一言以蔽之,作者将生与死进行平行书写,呈现在同一时空中。生得艰难为死亡提供了合理性和可能性,死之频繁和轻易又反衬出了生的荒凉,生与死陷入了虚无的轮回之中。乡民在这样的生死场中逐渐丧失生命意识,对其持淡漠的态度,这是苦难带来的精神麻木状态的呈现,亦是民间“精神退场”的品格体现。

二、人与动物的同质书写:不合理的两性关系

萧红深入乡民生活的内部,运用了一系列的动物拟态,对人进行动物想象性书写,旨在批判不合理的两性秩序。在这一系列的动物化书写中,人和动物的界限被消弭,形成了一个互动连通的世界。最能凸显人的动物性之处便是生育书写,亦是女性悲剧的集中体现。“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这里将生产的女人比作耕种的马,恰恰印证了生孩子是为了完成“延续香火”的任务这一传统,而乡村女人充当的角色就是完成这一任务的工具。在这一想象书写策略下,女人被物化成为生育工具,是区别于男性的他者,失去了两性之间的平等地位,亦丧失了作为人的主体地位。

而酿造这种女性悲剧的深层原因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出于不平等的两性权力机制。五姑姑生产时,“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趴在那里”,这一想象不仅是出于两者形态上的相似性,在性质上同样具有相通之处,实则是对生死场上的男女关系做出的隐喻:女人们总是习惯于依附男人生活。从本质上看,这是女性主体性被否定之后的自觉疏离,是对以男性为中心的权力机制的服膺和逃避。在两性关系的权力机制下,男性是主导方,他们作为主体建构着女性,而女性自身也放弃挣扎,甘于作为他者而存在。

其二则是乡土社会中传统伦理观的束缚和规约。譬如说,金枝在野兽般的成业面前总是表现出懦弱的一面,即使认识到“男人是炎凉的人类”,甚至当男人将自己的孩子摔死时,她也毫不抵抗,任劳任怨地做着家务。而金枝之所以在这段婚姻关系中委曲求全,一方面是因为母亲时常给金枝灌输“远离男人”的传统价值观,使得金枝处于矛盾状态之下,一边不断压抑自己的情感欲望,一边受到欲望的反弹,当被压抑的情感最终回归时,她无法抵御住巨大的冲击,做出非理性的选择,像动物一样遵循本能的驱使,因此落入了男人的骗局。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当时金枝已经怀有身孕。在乡村里怀有身孕的女人便是失去了贞洁,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她急于把自己嫁出去以维护好自己的名声,担心被乡民们议论,而这一种行为恰恰表明了女性难以逃脱传统的乡村伦理场域这一事实。

不论是母亲视男人为洪水猛兽的这一现象,还是金枝出于舆论压力葬送自己的幸福这一选择,均为传统伦理观的呈现。“男尊女卑”是两性伦理观的核心思想,而“三纲五常”成了贯彻这一思想的行为准则。乡村社会以这种“差序”来规约不同角色的不同行为,以此维持社会秩序。

总的来说,萧红将人和动物放在同一语境下进行想象书写,构建起来一个象喻系统,而这一象喻系统集中体现在性和生育书写上,揭示出乡村中的婚姻实则是一种“任务驱动式”行为,女人吸引男人的是其“使用价值”,两方的结合也并非出于爱。“女性人生的爱情缺席,象征着女性人格的历史缺席”,无爱的婚姻消弭了女性的内在主体性,以动物喻人又将其进一步上升到解构人性的高度,还原人类的动物性。这种想象叙述不仅展现了两性关系不平等的症结,也体现了生死场中乡民们集体无意识的生存困境,充分说明了其落后性和愚昧性。

三、城市与乡村的突破书写:城乡文明的冲突

在萧红笔下的乡村图景中,其物质生活虽然匮乏,但是仍能感受到人情味,而在物质生活相对富足的城市里却有着明显的隔膜感,彰显出作者的批判立场。与此同时,萧红突破了传统的城乡二元对立的文学叙事,呈现了兼具温情与冷漠的立体化的城市与乡村。

金枝为了谋生到城里去缝补男人的破袜,受到男人的骚扰,一旁的大娘深谙其中的滋味,却尽说风凉话:“惯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钱是真的”。人格的独立在金钱面前可以被舍弃,以物质为上的理念已经深入骨髓。而后金枝刚赚到一点钱,店老板便向她收取费用,金枝“晚些给”的请求被回绝了,其他女人们则在一旁将金枝围住,逼迫她给钱,这时候的金枝觉得“这里只是生疏、隔膜、无情感”。男人的压迫、女工店老板的不讲情面、周围“看客”的冷漠逼迫金枝退回到乡间的“温床”,这也意味着她在对都市失落后的情态下,企图返乡寻求精神皈依。城市里的物质主义让她无所依傍,在清醒地意识到城里人与乡下人的悬殊地位之后,她成了城市“缺席的在场者”形象。

这样一种书写批判了城市的冷漠,看客心理、金钱至上等成为金枝“离乡——再返乡”的帮凶,剥夺了金枝的话语权利,挤压了她的生存空间,使得金枝最终走向愤世嫉俗的道路。“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而进城后她“恨中国人”,金枝厌恶的范畴从两性关系转移到民族矛盾,再上升至人性,可见其内心的绝望和苍凉。她所见到的城里人以金钱为上,物质生活的优越性助长了城市的物欲追求,冷硬的铜钱便取代了温情的人性,人性在城市里的弱化乃至缺席揭示了城里人的精神异化问题,而金枝生存空间的不断迁徙说明了城乡文明的冲突。

相对城市来说,乡村显得更有温度一些。当麻面婆去世后,二里半三天没吃饭,李青山会邀请他到家里吃饭;月英怀孕时,王婆和五姑姑会来照顾她,帮她清洗干净身子。底层的生活遭遇使他们更能理解彼此的苦痛,更好地产生共情,在苦难之中相互扶持。他们虽然生活在物质匮乏的荒野,但却更懂得如何推己及人,在苦难的现实中温情地活着,这也是作者想投射在他们身上的人性光辉。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于城乡的描写是具有多维性的,客观真实地再现了社会生活。她对城市并非只有批判,也有人情味的呈现,譬如说当金枝在街上乞讨的时候,缝补婆子乐意传授谋生本领;金枝缝了一上午破袜子后,缝婆会关心她的温饱,这些细节均体现了城市鲜有的温情。相应地,作者对乡村的描写中亦不仅仅是饱含温情,呈现了一个温情与冷漠兼具的乡村生活。如王婆服毒自杀后人们视若无睹,在饭桌上大吃大喝;成业因买不起面粉回家发怒,一气之下把女儿摔死。这些情节呈现了城市与乡村生活的多面性,也意味着作者突破了城乡二元化的文学叙事,没有落入类型化、符号化的圈套,再现了真实的城乡社会。

萧红以自己的亲身经验重新审视城乡,突破对城市文明纯然批判性的态度,也适度剥离了对乡村“家园”般的诗意观照,呈现了一幅客观真实的城乡图景。但不可否认的是,萧红“离乡——入城——返乡”的模式书写,实质上仍展示出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的冲突,批判了城市对乡村民众的“排斥性”,以说明乡村民众逼仄的生存空间。

四、结语

萧红以独特的叙事策略对底层民众生活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在这个荒野上,生的荒芜加速了乡民走向死亡的进程,生与死陷入了无尽的轮回;乡民和动物虽是异形却是同构,两方都遵从本能欲望,忽视了人的主体性,尤其是乡村女性,放弃了谋求两性关系中的平等地位。如此荒芜的乡村产生了巨大的推力,将乡民推向城市,而乡民终究因城乡文明的异质化“倒流”回乡村。萧红对生死场进行极端化的书写,看似矛盾,却是通过这其中的张力对底层生活的不合理性进行强有力的抗议,对其困境遭遇投以同情的目光,并且试图通过解构该困境,为乡民找到症结所在与真正的救赎之路,体现了文学创作者的责任意识和社会担当。

①⑩李俊国:《近二十年中国文学症候分析》,《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

②⑰陈琳:《新世纪“乡下人进城”文学的城乡困境书写》,《江西社会科学》2017年第10期。

③④⑤⑥⑦⑧⑨⑪⑫⑬⑮⑯⑱⑲萧红:《许振飞插图萧红小说全集》,春风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9页,第49页,第49页,第64页,第94页,第82页,第49页,第74页,第73页,第74页,第103页,第99页,第104页,第104页。

⑭宋剑华:《灵魂的“失乐园”:论萧红小说的女性悲剧意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4期。

猜你喜欢

金枝生死场乡民
枫 叶
金枝的电影
路遇乡亲
众生皆苦的《生死场》
浮萍
握手
萧红《生死场》中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思考以及现实意义
从 《生死场》 看萧红的女性生死观
萧红《生死场》中的女性身体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