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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经·郑风》中的审美意识

2022-11-01康春宜

今古文创 2022年30期
关键词:扶苏鸡鸣爱情

◎康春宜

(海南大学 海南 海口 570100)

《诗经》时代的人们在特定自然风貌以及社会生活中获得了种种审美体验和感受后,形成了审美意识表达,并借助文学形式传达出来。在审美对象艺术化的建构中,《诗经》字里行间无不向大家传递着属于那个时代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倾向。同一时代人们的审美意识会有其普遍性,但也会因其所处的地域民俗的不同而风格迥异,郑国人正是在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民风民俗浸染下而形成了别样的审美风尚与审美意识。品读《诗经·郑风》,对其审美意识的研究,便是经历一场美的洗礼。

一、美在自然

从自然角度发掘《诗经·郑风》中的审美意识,必然要从其对自然审美意象的选择中去捕捉。经探寻,《郑风》21首诗歌的自然意象之声色呈现,均有朴野明朗的审美特征,体现了《郑风》中的自然直觉审美意识。

(一)色彩美

《郑风》中自然意象的选择基本都是当时人们最为常见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等,其色彩多以红、黄、青、白为主。例如“叔于田,乘乘黄”,“叔在菽,火烈具扬”(《大叔于田》)中的黄马和红火的色彩;“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车》)中的“舜华”意象,“舜,木槿,落叶灌木,开紫红花或白色花。”这里选取红色的木槿花作为意象来形容女子的容颜;“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乔松,隰有游龙”(《山有扶苏》)中的荷花和游龙是粉白相间的,扶苏和乔松是苍翠青绿的。此外还有“东门之墠,茹藘在阪”(《东门之墠》)和“缟衣茹藘,聊可与娱”(《出其东门》)中的“茹藘”,“茹藘”即红色植物染料茜草,“有女如云”“有女如荼”(《出其东门》)中的白云和白茅,“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野有蔓草》)中的青色蔓草,以及“士与女,方秉蕑兮”“赠之以芍药”(《溱洧》)中的青色兰草和象征爱情的红色芍药花。这些草木鸟兽的色彩都是红白青黄这种大胆明丽、对照鲜明的颜色,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突。春水碧波,绿叶红花,黄马烈火,白云茅花,饱含生命灵动之感,一种质朴、明朗、野性的自由之美扑面而来。

(二)声音美

《郑风》在声音意象的选择上偏爱马蹄声、鸡鸣声、流水声等。如《女曰鸡鸣》和《风雨》中都出现了“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女曰鸡鸣》),这里的鸡鸣意象已然充当了一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平凡夫妇日常绵绵情意的环境衬托者。《风雨》中,“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潇潇,鸡鸣膠膠”“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风雨”声和“鸡鸣”声贯穿了整个诗歌,鸡守时而鸣与风雨不期而至,两种声音夹杂,正是声音意象选择的独具匠心之处——最为朴实日常的自然之声,却意在演奏出最为激烈的情感乐章。总之,郑人在声音审美选择中,对节奏活跃、充满生命律动感的声响情有独钟,那奔跑健硕的马儿、欢快流淌的河流以及疾风骤雨之声,无不向大家展现出一种生命力旺盛、不加修饰的质朴灵动、明朗活泼的自然之美。

庄子曾在《庄子·外篇·知北游》中说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郑风》中这些直接触动感官的朴野明朗的声色之美正是对最真实质朴的“天地”的生动描绘。“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列子·杨朱》)可见当时人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开始对美有了懵懂认识,但他们的审美意识还停留在自然直觉审美上,停留在声色之上。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能够给郑人带来最亮丽的美好,而他们所追求的也正是如此。

二、美在人物

《郑风》中刻画了许多人物形象,并从内外两方面展示了人物的形体容貌、衣着情态以及心灵之美,说明郑人开始有了初步的人物审美意识。

(一)形体美

从《郑风》中可以隐约捕捉到郑人对女性形体的审美倾向。如“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和“出其闉闍,有女如荼”(出其东门》)将女子喻作成团成簇的云和白茅花,可见其对丰满高大的女性的特殊青睐。同时,白云和白茅花又给人一种流动飘逸之感,郑人在追求高大健美之时,也偏爱轻盈飘逸的体态美,那《野有蔓草》中翩跹赴约的女子,《有女同车》中翩若惊鸿的同游姑娘都是飘逸烂漫,颇有韵味的。至于男子的形体,《郑风》中很早对男性就有了健硕高大的审美倾向,在田猎题材中表现尤为突出,如“大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大叔于田》)便刻画了一个健硕勇猛的猎手,其高大硕美的形体跃然纸上。另有《羔裘》中的“羔裘豹饰,孔武有力”,《丰》中的“子之丰兮”“子之昌兮”无不流露着对丰硕有力、勇猛健美的男子形体的赞美与喜爱。综观《郑风》中的两性形体描绘,可见高大健康、浪漫飘逸的体态美便是郑国人的心之所向。

(二)服饰美

对服饰美的重视在《郑风》里也初见端倪。郑人男子服饰的用料、花纹和颜色是颇有讲究的。如《羔裘》里“羊羔如濡,洵直且侯”“羊裘豹饰,孔武有力”“羊羔晏兮,三英粲兮”便描绘了一种用动物皮毛做成的大衣,花纹是豹皮,羔羊皮是衣料,豹皮是袖子边的装饰,即在羔裘袖边镶上三道豹皮。羔裘缘饰以豹皮,将男子的勇猛与地位恰到好处彰显出来,郑人孔武有力的人物审美观念在此呈现。颜色上,男子衣物多为黑色,《郑风》首篇《缁衣》中的“缁衣”就是黑色的朝服,可见贵族男子更偏爱兼具野性与威慑力的衣物。对于女子的衣饰,《郑风》中有一个普遍的审美标准——素雅清秀,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是以素为美,如《出其东门》里女子的服饰就是“缟衣綦巾”“缟衣茹藘”。“缟衣”,为白绢制成的上衣;“綦巾”,淡绿色的佩巾;“茹藘”,是一种可做红色染料的草,于是一位扎着淡绿色的头巾,身着素白红点衣裙的女子从远方款款而来,淡雅而美好。又《郑风·丰》中描写了一位出嫁女子的装扮:“衣锦褧衣,裳锦褧裳。” 褧,妇女出嫁时穿的披风,这是一种轻薄的罩衫,对女子罩衫的偏爱正是对女子衣饰飘逸素雅美的追求体现。男子的羔裘豹饰,女子的素雅白裙,可见郑人衣着修饰与大自然的淳朴野性紧密相接,与自然草木相互映照,这是一种物我互通、真实自然的人物审美意识呈现。

(三)心灵美

《郑风》中虽然关注自然真实的外在美,也更欣赏美善兼具的内在美,这就有了对人物内外统一的审美要求了。从诗中许多语句都可以看出郑人对心灵美的重视。例如《郑风·叔于田》: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整篇用夸张的艺术手法刻画了一个“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的集美貌与贤德于一身的男子形象。又《郑风·羔裘》里的“洵直且侯”“邦之彦兮”同样是描写一个正直美好、才德出众的美男子。这种美善并重的审美观念正体现了《郑风》中对心灵美的追求。评价一个女子的美丽与否,更是离不开德行之美,《郑风·有女同车》便充分表达了对女子品德美好的追求。“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本诗正是刻画了一位有着像木槿花一样姣好容颜的女子,品德高尚,风度娴雅,佩戴着如她德行一般的环珮,游行在乡间小路上。这个美善统一的美人形象深入人心,一度成为古人对美女的审美标准。

综观《郑风》中对于两性的审美,对外形美自然关注,对于人物的内在美也十分重视。如《叔于田》里的俊美贤良之子,《羔裘》里“洵直且侯”品德美好的男子和“洵美且都”的同游女子,都是集美貌与德行于一体的人物形象,可见《郑风》的审美意识中已经有了“善”的概念。因此,无论男女,在外追求自然真实,在内追求德行美好,这种内外统一的审美追求与审美意识在《郑风》中都表现得尤为明显。

三、美在爱情

因受独特域风民貌的浸染,《郑风》大部分诗歌都是表达男女情爱的,“爱情”是其主旋律,关于爱情方面的民俗观念和审美意识是《郑风》中又一值得开拓的审美领域。

(一)“郑声淫”之辨

提到《郑风》中的爱情主旨,“郑声淫”之说便是一个不容忽略的话题。

“郑声淫”之说最早是由孔子提出,见载于《论语·卫灵公》篇:“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关于“郑声淫”从汉以来争议不断,总结出来主要分为两种看法:一为“淫奔之诗”说,二为“邪淫之乐”说,分别从诗歌内容与音乐曲调来分析。首先,“淫奔之诗”这一观点是从郑地民俗的考察来审读郑诗中的内容的,这是由于郑地当时商业氛围浓重,民风较为开放。东汉班固的《白虎通义·礼乐》描写道:“郑国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错杂,为郑声以相乐怿,故邪僻,声即淫色之声也。”又许慎的《五经异义·鲁论》里说:“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淫’。”朱熹直接对“郑声淫”做了这样的解释:“圣人言郑声淫者,盖郑人之诗多是言当时风俗,男女淫奔,故有此等语。”(《朱子语录》)从班固、许慎到朱熹,大家很容易看出在那个时代《郑风》中的许多爱情诗的创作是不被看好的,甚至被斥为“淫诗”。其次,“邪淫之乐”说是从音乐曲调来分析的,当时的音乐被分为“古乐”和“新乐”,“古乐”是指周代正统之乐,为“雅乐”,而“新乐”便是指被斥为“淫声”的“郑卫之音”了。清初陈启源的《毛诗稽古编》写道:“夫子言‘郑声淫’耳,曷尝言‘郑诗淫’乎?声者,音乐也,非诗词也。”之所以说郑声的曲调“淫”,是由于当时郑地商旅云集,相比较温文尔雅的正音,这种世俗之乐更能为郑人所接受,一直维护雅乐的孔子当然坚持自己的立场,表明对“新乐”的强烈批判态度,故形成“郑声淫”之说。

无论从内容还是曲调来看,“淫”也许只是古人对《郑风》这种开放直率艺术表达的难以接受,但他们并没有直接否定其艺术价值。尤其在今天看来,《郑风》中所歌咏的爱情主题以及大胆直率、毫无掩饰的情感诉求正是当时文艺领域的一股清流,这尘封几千年的爱情审美观正是当代追求自由浪漫爱情审美之滥觞。

(二)女性主导之美

十五国风中不乏爱情题材,不同于其他的是,《郑风》中的爱情诗对女性给予了充分关注,女性成为爱情的主导者,而不是男人眼中可供欣赏玩味的“所谓伊人”和“窈窕淑女”。《郑风》中的恋歌大都是民间女性对于爱情的勇敢发声,《将仲子》《遵大路》《山有扶苏》《狡童》《褰裳》《丰》《东门之墠》《风雨》《子衿》和《扬之水》都是明显以女子为主导的爱情描写。在恋人的角色之中,女子不再处于被动状态,有着强劲的生命蛮力与情爱欲望,她们刚性,直白,泼辣,纯真。《山有扶苏》和《褰裳》是这种审美风格的典型表现。《山有扶苏》中,女子在心仪的男子面前毫不扭捏,乃至用“狂且”“狡童”这种字眼来戏称男子,恣意纯真的戏耍背后正是她满满的爱意;《褰裳》中的女主更是一个在爱情中把握绝对主动权的女子,面对爱情,她大胆追求,又发出“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的快言快语,将女性在爱情中的自信洒脱表现得淋漓尽致。重视女性,为女性而发声,是《郑风》中关于爱情的独特审美,为后人爱情描写中突出女性提供借鉴。

(三)场景设置之美

《郑风》中情诗的描写对象大都是处于热恋中的男女或是你侬我侬的新婚燕尔,充满青春浪漫和温馨甜蜜的气息,相较于其他国风里对怨妇愁思和苦涩爱情的描绘,郑人更倾向于“伊其相谑”“琴瑟在御”的爱情审美,从其对爱情场景的设置便可看出。一是对恋人间戏谑逗俏的爱情氛围的刻画,也就是“伊其相谑”的爱情模式的设置。如《山有扶苏》中“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和“山有乔松,隰有游龙”勾勒出一个山清水秀的野外场景,为热恋中的男女营造了一个轻松愉悦的幽会氛围;“不见子充,乃见狂且”,姑娘对小伙子心里爱着,嘴上却戏弄着,在打情骂俏中传递着爱情的甜蜜。又《褰裳》里同样也是一位女子在戏谑调侃对方,“狂童之狂也且”,正是轻松融洽情感氛围下恋人间的言语呈现。再则是对和谐温馨的爱情场景之再现,流露出对“琴瑟在御”爱情模式的审美向往与追求,《女曰鸡鸣》《缁衣》《野有蔓草》《溱洧》和《风雨》均属此类。在《女曰鸡鸣》中: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用士女的三段情意融融的生活对话,呈现了一幅“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夫妻生活场景,如此相濡以沫的爱情实在令人艳羡。又《野有蔓草》和《溱洧》则是男女自由相恋的爱情场景刻画。“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这是发生在《野有蔓草》里的浪漫爱情故事:良辰美景,邂逅佳人;一见钟情,比翼双飞。“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溱洧》)则是一场在溱洧之滨的明朗欢快的爱情相会。总之,在《郑风》的爱情描绘中,人物坦率直接,场景谐趣明快,没有弃妇之痛,没有分离之苦,有的只是恩爱与美满的爱情,郑人这种喜剧爱情审美意识正是中国自古以来所追求的“和”的审美价值观之体现。

简言之,《诗经·郑风》中主要凸显了一种以“和”与“乐”为基调,以真实的感官享受为美感,以淳朴野性、不加修饰的自然美为追求的审美意识。当下大家深入了解古时郑人的审美倾向和审美情趣,对《郑风》中的审美意识进行再思考,再挖掘,将有助于对当代审美实践提供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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