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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作品中的“亭”意象解读
——以《梧桐雨》为例

2022-11-01贾泽平

今古文创 2022年30期
关键词:唐明皇意象

◎贾泽平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0)

一、从“亭”到“亭”意象的发展

《说文解字》关于“亭”的解说为:“亭,民所安定也。亭有楼,从高省,丁声。”早期的亭修建在高处,是登高望敌、御敌戍边的一种军事设施;秦汉时期,亭的另一方面的社会职能逐渐显现——作为一种负责管理百姓以及维护治安的基层行政机构,兼有邮递、行人歇脚的驿站等作用。汉高祖刘邦曾经担任过亭长,后来他起事的军队基础便是他为亭长时管辖范围内的乡民。

亭在秦汉以后逐渐增加了除政治军事色彩以外更多样的功能。东汉末成书的《释名》曰: “亭者,停也,所停集也。”其最广泛的作用已经成为送别亲友、饯行离别建造的礼仪场所。大致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亭游览和观赏的价值被人们所发现,如阴铿《江津送刘光禄不及》中:“泊处空余鸟,离亭已散人。”亭成为古人送别诗词中极富相思、离怨情怀的文化符号。后代文人在文学创作中,更是将亭的社会功能弱化,突出表现其审美功能以及情感功能。

隋唐时期,亭随着园林的兴盛而盛行,亭成为文人骚客抒情、寄情的主要载体之一。如李白诗曰:“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这个时期的皇家宫苑、官员府邸、百姓庭院中也普遍筑亭,此现象为后代文人创作以“亭”为主要活动场所以及意象符号的文学作品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素材。北宋时期,亭的形制进一步发展成为“有顶无墙的小型建筑”,这样的形制以其自身独特的视觉审美特征以及空间范围意蕴使得作为意象的“亭”具有了更丰富的文化内涵。

二、亭意象出现的文化土壤

其一,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老子在《道德经》中将宇宙生成模式概括为: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家将天、地、万物(包含人和物)看作是一个整体,宇宙、自然讲‘道’‘气’‘阴阳’和‘五行’,人与宇宙、自然同源一体;张载在《西铭》中也阐释了“其万物为一体”的宇宙观: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既然人与万物的关系同源,人与自然万物便可以互相感知,从而达到天人合一。人在亭中,亭在大自然中,人与亭浑然融合。

其二,魏晋人对自我的发现。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以及“体玄悟道”的玄学影响下,魏晋文人逐渐地从世俗中超脱出来,转向了自然山水。文人士大夫不约而同地走近自然,将人性之美放在自然中阐发,于自然之中实现了自我意识的觉醒。魏晋士人对向内对自我的发现与向外对自然的亲近相契合、互通互感,使得自然山水也从陪衬走向了主体。自然山水的独立促进了园林建筑的发展,在此之下,亭的性质也由重实用转变为重审美,从而影响了后世文人将亭作为一种意象来表情达意。

其三,寄情于物象中的文学传统。“意象”是构成中国古典诗歌、戏曲等的重要元素。“意象”一词首次出现在《文心雕龙神思》: “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在刘勰阐发“意象”一词之后,意象成为后世诗论者常用的概念。实际上,“意象”一词可理解为,意用融入了作者主观情感的象来表现,象中往往寄寓了主观情意,从这一层面上看,可以将这种表现方式追溯到《诗经》《楚辞》。《诗经》运用比兴的手法使诗歌具备象征的意义,韵味含蓄。《楚辞》以“香草美人”寄托诗人的情感与理想,旨意渊永。心与物的生命共感,由后世文人不断释义并丰富,他们更钟情于将情感寄托在物象中。

三、《梧桐雨》中“亭意象”的意蕴

(一)寄景遣怀的审美意蕴

有顶无墙、四面立柱的建筑结构,使其在视觉上内外贯通,置身于亭中,人便能够充分感受周围的景物而不受阻滞,从而达到融己入景的境界。另外,亭自身高敞、通透的意象特征更是一种对自由的隐喻——亭中、花前、月下,人的自然天性似乎更能得到释放;除此之外,亭与周围景观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形成优美的意境,在这种静谧与安闲的亭中环境下,产生一些“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的情感更是合情合理的。

第一折中唐明皇晚来乘兴,寻至贵妃处与其共度七夕,深夜,二人于亭下共赏秋凉月色:

(旦云)陛下,这秋光可人,妾待与圣驾亭下闲步一番。(正末做同行科,唱)【忆王孙】瑶阶月色晃疏棂,银烛秋光冷画屏。消遣此时此夜景,有禾步闲庭,苔浸的凌波罗袜冷。

帝妃相携漫步在亭中,情是浓情;帝妃二人相依相偎,景是美景;因感于牛女情长,以钿盒金钗为盟证发下“愿世世姻缘注定”的誓言,情意绵绵羡煞旁人。

通过亭这一媒介,人的视觉界限可达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效果,人在亭中的喜悦之情也可表达为“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便不足为奇。人的内心情感世界与亭互融共生,“人——亭——自然”三者合一的互联互动关系给观赏者带来一种深刻而愉悦的认知体验。白朴在第一折中开头虽将杨贵妃七夕之夜怀想安禄山点出,但紧接着便写李杨二人在亭中共赏美景的快乐与欢娱——月色、银烛、羽衣、环佩等层层叠叠的物象共同营造一幅安逸和谐的画面;在此画面下,将李杨二人的海誓山盟安排在“亭”中,以钿盒金钗为显证,“在天呵做鸳鸯常比并,在地呵做连理枝生”。亭意象与后花园中瑶阶月色、秋光画屏等意象连缀在一起,代表了自然、闲适、自由。园中所体现的秋景、活力与看到这般美景,享受这般奢靡生活的亭中人相融合,极致的享乐,极致的欢爱,自然引发李杨二人内心深处的悸动,并勇于表达心中情爱。

(二)虚实相映的情境意趣

亭作为一种空间,最大的特点为“空”,表现在审美意蕴上就是“虚”,其虚与空的特点铸造出集真与幻、梦与醒于一体的情境。亭在《梧桐雨》中是处于皇宫后花园的建筑,在这一前提下,其以围墙与园门为界,同作为“居中向阳,处事之屋”的堂前正室相区别,成了一个远离外界干扰的隐秘地带,具有强烈的隐蔽性、神秘性、私人性,这样的”隐秘地带”是帝妃二人虚幻的幸福美好生活的发生发展之地。

第二折中唐明皇与杨贵妃在沉香亭下设宴共赏新秋好天气,四川道使臣进贡给贵妃的荔枝正好送到,物稀人见罕,妃子晕娇颜,乘着酒兴,贵妃在亭中上演“霓裳羽衣舞”:

(旦上)(正末云)今日新秋天气,寡人朝回无事,妃子学得霓裳羽衣舞,同往御园中沉香亭下,闲耍一番。早来到也。你看这秋来风物,好是动人也呵!(唱)

【叫声】共妃子喜开颜,等闲,等闲,御园中列肴馔。酒注嫩鹅黄,茶点鹧鸪斑。

正值酒酣兴浓之际,左丞相李林甫慌促禀报安禄山贼兵已破潼关,兵近长安。兵变一至,李杨爱情便岌岌可危,李林甫向上进言: “陛下,只因女宠盛,馋夫昌,惹起这刀兵来了。”叛军压境,众官进言,李杨二人瞬间从虚幻中抽离,不得不面对现实。

亭在《梧桐雨》中是作为一种意象存在的,这一场所在这里用来表示境界而不单纯地作为建筑存在也更合情合理——所以其在空间意义上可以看作是将此岸与彼岸相分隔开来的一条界线。“亭”将空间分隔,内外有别,就叙事上来说,外部世界的情节发展和亭中内部的故事展开在同一条时间线上运动,却彼此未知,因而具有了虚幻与现实相交织的效果。在生死关口,七夕蜜誓转眼之间就成梦成影,帝妃的幸福生活一瞬间成虚成幻,不消片刻便烟消云散;兵乱之下的唐王朝才是真是醒,暗示帝妃二人之间已从浓情发展至迫不得已的离乱。

白朴将李林甫禀报兵乱这一事件安排在“共妃子喜开颜,等闲,等闲,御园中列肴馔”的情况下,更彰显了“离乱”已经是帝妃在现实中的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不可逃避的事实。《梧桐雨》第二折中外部世界的现实和第三折马嵬之乱,陈述客观现实变化: “冷冷清清半张銮殿”“剩水残山五六塔”“六军心变”“割恩正法,魂断天涯”等。

(三)优游超脱的精神生存意象

亭缘何成为兼具审美和意境的建筑?此间缘由不仅在建筑物本身,更在于以亭为媒介,把四周景色引入亭中从而构成整体景观。而它高耸、突兀的视觉效果又形成这个整体景观中视线的聚焦点。其次,由于亭一般傍水而建,岸上相对于池水而言地势也较高,所以整个亭显得更加挺拔、高耸,加深了“亭”意象在环境中的孤寂与落寞之感。

亭高耸于水边,唐明皇在亭中能够逃脱世俗的羁绊,享受这片刻的宁静,用这片刻的宁静来追思往事,只有在这里,独自品尝咀嚼孤寂于落寞才不被人置喙,亭在这里成为唐明皇脱离凡世的一个象征物,在亭下唐明皇忧郁沉重的心理感受可以不受约束地显性外化。

第四折中,安史之乱终于得以平息,唐明皇退居西宫,叫画工画了贵妃的遗容,每日相对,思念长生殿、沉香亭下与贵妃的幸福时光:

【白鹤子】那身离殿宇,信步下亭皋。见杨柳袅翠蓝丝,芙蓉拆胭脂萼。

【滚绣球】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红牙箸击成腔调,乱宫商闹闹炒炒。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辏着,暗地量度。

信步下亭皋,心里念的是昔日同欢共饮的欢欣时刻,以及如今人去亭空的更残漏断。此时景在人亡,更平添懊恨焦躁。回到寝宫,灯昏,夜长,枕冷,衾寒,更是助恨添愁。听着淅沥中杂乱的雨声,满眼都是贵妃留下的身影,玄宗所抒乃孤寂与落寞之情,也是生活、情感经历剧变之后愁苦郁结的心理悲剧的体味。

(四)聚散离合的主体情感

从“亭”意象带给人的渴望自由之感到悲伤苦闷之感,由静谧安闲到孤寂落寞,一路的陪伴到后来的离散,繁华之后的冷清必使人凄然。在《梧桐雨》中魂断马嵬坡的是杨贵妃,然而体味这“两极之间”的跨度注定只有唐明皇一个人了。他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经历作为两极横断面来描绘刻画——故事开头的快乐和欢愉以及故事结束的悲伤和落寞用现实与虚幻相结合的章节来进行衔接,将帝妃爱情故事的每个环节都安排在“亭”中:亭中欢愉,亭中幻灭,亭中相思,唐明皇在亭中体会聚散离合。

四、“亭”意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价值

(一)寄景遣怀

中国文人一直就钟情于有寄情山水,文人骚客在流觞曲水之间低吟赋诗、遣怀人生。

所以在广袤的天地间设一所亭,引无数文人墨客在“群山郁苍,群木荟蔚,空亭翼然,吐纳云气”的环境中亲近自然、涤荡心灵。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直接写“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孟浩然有《和于判官登万山亭因赠洪府都督韩公》一诗,诗人在亭中见旧径与新堤,观怪石与闲禽,发出“物情多贵远,贤后岂无今。迟尔长江暮,澄清一洗心”的感慨;李清照有“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词人畅游于临水亭台,因沉酣而忘却今夕何夕、忘却归路;文人重视心与物的沟通,他们走近山水,借景畅叙幽情、度日修身。

(二)别情依依

“亭”承担着送别亲友、饯行离别的实用功能,因此很容易地就成为表达离愁别绪的文学意象。宋代万俟咏《长相思短长亭》中“短长亭,古今情。楼外凉蟾一晕生,雨馀秋更清。暮云平,暮山横。几叶秋声和雁声,行人不要听”,在清秋、日暮的黯淡之景中,长亭更短亭,但闻秋声和雁声,处处是秋,声声是愁,而无归期,更添羁旅行役之愁绪;柳永的《雨霖铃》一词中有“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惜别之句;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长亭送别》这折戏中写道: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遥望见十里长亭,所有的离愁别绪霎时涌上心间,离人还未启程,送别之人就已因即将到来的思念“减了玉肌”,渲染出浓重的离情别绪。

(三)孤亭幽思

独立亭中,更易引发感慨。杨万里在《晚登净远亭》中直言公务繁杂无趣,不如登亭暂避繁务。“薄书才了晚衙催,且上高亭眼暂开。”点明了亭台与“薄书”隔离,在远离喧嚣、远离事务中实现亭“望”的审美。在这里,亭就将它的功用同宫室厅堂、房屋楼宇隔离开了。房屋楼阁、宫室厅院是与严肃的政治生活和日常居处功利需要联系在一起的,有人把这种从形制上具有一定封闭性、从内在精神表现上体现约束力的建筑比喻成精神和肉体的牢笼。亭独立地高耸于水边,文人墨客在亭中逃脱世俗的羁绊,获得超脱世俗的情绪。宋代词人张元干在《减字木兰花客亭小会》中写:“客亭小会,可惜无欢容易醉。归去更阑,细雨鸣窗一夜寒。昏然独坐,举世疏狂谁似我。强拨炉烟,也道今宵是上元。”词人独坐客亭,释放内心狂狷—— “举世疏狂谁似我”。

综上所述,由“亭”向“亭意象”的转变,来源于生活实践,是文学与社会相结合的产物。“亭意象”是众多意象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内容,首先是我国古代文人一脉相承的,诸如天人合一、自我意识、钟情托物寄情等在内的思想的影响,其次便是其自身视觉审美特征起的重要作用。《梧桐雨》中“亭”意象不同于包括梧桐、秋雨等在内的其他意象,它的出现与运用将帝妃的整个聚散离合串联在一起。通过对《梧桐雨》中“亭”意象的解读,发现其在审美空间、情境意趣、精神生存、主体情感等方面有重要作用。推而广之,“亭”意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起着寄托情感、表达别情、摆脱束缚等的情感作用。

①②③顾学颉:《元人杂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9页,第93页,第1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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