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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夜与江湖: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暮夜书写及其效果

2022-11-01巫梦晓许中荣

荆楚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韦小宝金庸传奇

巫梦晓,许中荣

(信阳师范学院 a.教师教育学院;b.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金庸在武侠小说中建构精彩纷呈的江湖世界的同时,我们还可见其对夜间江湖的偏爱。在金庸武侠小说中有大量的故事是在夜间进行的,这些发生在夜间的故事不仅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精彩桥段,如《射雕英雄传》中的江南七怪夜斗黑风双煞、《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夜斗三大高僧、《天龙八部》中的乔峰雨夜误杀阿朱等;而且还常是小说故事转折的关键,如《笑傲江湖》中的一十五名蒙面客药王庙夜间围攻华山派、《鹿鼎记》中的康熙与韦小宝夜探慈宁宫等。对小说中诸如上述以夜晚为时间背景的文本群落,为便于论述,我们统称之“暮夜书写”。

暮夜书写与武侠小说的渊源颇深。“黄昏风雨黑如磐,别我不知何处去”(贯休《侠客》),无论是唐传奇中的《虬髯客传》《红线传》《无双传》,还是明清时期的《水浒传》《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等古代“涉侠”小说中均有大量的暮夜书写。暮夜在武侠小说中不仅是侠客活动的物理时间,同时也带有摆脱官方意识形态束缚的“非正统”的江湖时间的意味。就此而言,暮夜也是典型的江湖时间;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侠客在暮夜穿行的身影。

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暮夜书写相较于“前金庸”时代的作品而言,不仅延续了通过暮夜强化小说传奇效果的书写传统;同时,也着意运用暮夜探索小说叙事的潜能、摹写复杂的人性,在暮夜书写上不仅带有“旧经验”而且具有“新特点”,因此带有某种程度的集大成特征。所以,探索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暮夜书写就显得较为典型。暮夜书写作为金庸武侠小说的重要文本现象,是金庸运用暮夜的物理、文学与文化特征建构想象中的江湖世界的创作实践。对这一文本现象的探讨,不仅能够发掘作为时间范畴的暮夜在小说叙事上的巨大潜能,也是窥探金庸武侠小说之所别具魅力的重要视角。据笔者所见,当前学界虽对金庸武侠小说多有探讨,却鲜有关注其中的暮夜书写者。故笔者试从这一角度切入金庸武侠小说,以期对金庸别具一格的江湖世界有所新的发现。

一、金庸武侠小说暮夜书写的文学渊源

韩非子《五蠹》中说“侠以武犯禁”。笔者认为,侠客所“犯”的“五官之禁”恐怕并非仅是“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更主要的还在于这一群体的行为“不轨于正义”的“与法律、政治相抵牾”的实质,而其中就包括其行踪上的“非时”——暮夜。葛兆光在《严昏晓之节——古代中国关于白天与夜晚观念的思想史分析》中说:“在一切由官方控制的传统社会中,日夜的生活秩序不仅仅是一种生活习惯,它又与政治上的合法与非法、生活上的正常与非常联系起来。”暮夜是日常生活秩序的边缘,穿行于暮夜的江湖侠客,“非法”与“非常”是政治与生活赋予其人、其事的深层含义。

唐传奇是 “侠客在中国小说史上的第一个投影”,在其中侠客已有昼伏夜出的习惯。如薛调《无双传》中的古押衙“是夕更深”盗无双归于王仙客;杜光庭《虬髯客传》中的红拂“夜五更初”私奔李靖,并于旅次夜遇虬髯客;袁郊《红线》中的红线夜探魏郡、盗床头金合;裴铏《昆仑奴》中的昆仑奴“至三更”赴一品宅挝杀猛犬,背负崔生“逾十重垣”与红绡妓相会,且“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脱离困厄;《聂隐娘》中的聂隐娘“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聂隐娘夜斗前来行刺的精精儿等。暮夜是唐代“涉侠”小说中的重要时间背景,侠客多在夜间活动已是较为稳定的叙事程式;当然,这也体现出早期武侠小说利用暮夜的“非时”使侠客其人其事“轶出常轨”而别具神秘与传奇效果的创作取向。

宋元时期侠盗合流,暮夜书写在“涉侠”小说中的出现频率与所占篇幅相对增多。如宋代文言小说《我来也》、收录在《剑侠传》中的《西京店老人》《兰陵老人》等小说的核心情节就发生于 “天黑”“夜深”之际。在明代的话本小说中,暮夜与江湖的书写程式得到延续,《赵太祖千里送京娘》《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冈纵谭侠》《宋四公大闹禁魂张》等“涉侠”小说中均有篇幅颇多的暮夜书写,而且小说中最为精彩的故事也多发生于此时。

在明清时期的白话长篇小说中,暮夜书写的地位更为显眼。有学者对《水浒传》的“夜化”叙事进行了深入考察,认为小说中大量的暮夜书写对小说叙事、情调晕染与文化意蕴的呈现都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一书写传统在清代侠义小说中得以延续,如《绿牡丹》第十六回中花振芳夜间劫狱救出任正千,第二十二回中濮天鹏夜间行刺骆宏勋,第二十六回中骆宏勋“空山步月遇圣僧”;《儿女英雄传》第五至六回中十三妹“雷轰电掣弹毙凶僧,冷月昏灯刀歼余寇”解救安骥;《三侠五义》第三回中展昭夜间救出金龙寺落难的包公主仆,第八回中张龙等人夜间“救义仆除凶铁仙观”,第六十七回中 “紫髯伯庭前敌邓车蒋泽长桥下擒花蝶”两场精彩夜斗,第一〇五回中白玉堂夜探铜网阵等。从上可见,暮夜书写不仅是小说中的精彩与关键情节,甚至有时候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中侠客的行踪。

民国时期,随着小说商品属性的增强,武侠这一小说类型更加凸显传奇效果以招徕读者。暮夜书写作为营造小说传奇效果的叙事技巧,侠客的夜间行踪更加频繁,夜间故事也愈加丰富与传奇。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开篇第一回中柳迟寻访到神秘的清虚观即是在夜间灯光的引导下得以实现的;第二回“述往事双清卖解听壁角柳迟受惊”中双清“述往事”、柳迟窥听师门诸侠集会亦均在夜间;另外,仅从回目也可对暮夜书写在小说中所占的分量有所认识:第十五回 “小侠客夜行丢裤”、第二十七回“光明婢夜走桂林道”、第六十二回“蓝辛石月下钉妖精”、第八十回“入佛寺半夜会淫魔”、第八十五回“传盗警烛下睹娇姿”、第一〇三回“来白光黑夜遇能人”、第一〇四回“报兄仇深宵惊鬼影奉师命彻夜护淫魔”、第一五八回“灯火下合力卫奇珍”等,暮夜书写不仅贯串小说首尾,也是小说中的重要关目。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开篇第一回回目即是“月夜棹孤舟巫峡猿啼登栈道”,李宁月夜道逢周琅、英琼夜间窥剑作为此回的核心情节,这也是奠定全书书写情调、引出整部小说头绪的引子,暮夜书写实具有关键作用。宫白羽《偷拳》第八回方子寿遭到诬陷无力辩白,杨露蝉“三更将近”窗外投柬,提供线索助其揭破阴谋;陈清平“二更时分”亲临娼寮擒拿证人谢歪脖子,查明事件的来龙去脉;于此,暮夜书写不仅是这段故事的关键情节,也是核心情节。第十三回中“月下说剑隅后观光”的核心情节就是杨露蝉在陈清平月下指点群徒太极拳、太极十三剑功夫之际墙隅“偷拳”;第十五回至十六回中无论是陈清平月下试技,还是太极陈与群徒“绰枪捕蝉”、客厅“讯哑”,都是在“月影正明”“明灯高照”的暮夜展开。有趣的是,太极陈传授弟子功夫时总是强调“不用点灯”“月亮地练拳”,之所如此,既是为了凸显月下练拳说剑的“肝胆益真”(张潮《幽梦影》第83则)和潇洒神韵,也是为杨露蝉偷学拳艺提供契机。朱贞木《七杀碑》开篇即是在“珠灯璀璨”“光明如昼”的结亲之夕新娘子显露“步步下蛋”的轻功;第二回中红蝴蝶陈大娘“四更时分”以纸捻儿刺瞎牟如虎及其同党的眼睛等,暮夜书写常是小说中的关键笔墨与浓墨重彩的小说情节。这一叙事特征在此后的梁羽生、金庸、古龙等作品中都得到延续,如梁羽生《萍踪侠影录》开篇“楔子”的主体情节云靖讲述二十年困于瓦剌的故事(夜间讲故事,与《倚天屠龙记》谢逊在冰火岛讲故事相似),以及潮音和尚、谢天华夜斗澹台灭明等,均是在暮夜进行的,小说的悲凉情调以及武侠的传奇效果也由此奠定。此外,第一回中的周健与云蕾窥听瓦剌毁掉湖坝、进攻雁门关密谋;第三回、第五回中的云蕾林中夜斗强敌;第六回中的张丹枫夜斗黑摩柯;第十二回中的云蕾夜间窥听张风府等人的隐秘并获悉真相等,都是小说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当然,“侠客的基本面貌很大成分取决于文学传统的推移,而不是作家完全独立的创造,更不是社会生活的简单摹写”。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暮夜书写也正是通过这一文学传统的吸收、内化,并在此基础上发扬光大的。

二、暮夜书写的叙述类型与效果凸显

唐代李德裕《豪侠论》中说“夫侠者,盖非常人也”,“非常”是金庸武侠、甚至是武侠这一小说类型最主要的特征之一。无论是光怪陆离的武功,还是殊方异域的地理背景,甚至是形形色色的江湖侠客,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凸显武侠小说之“奇”(此外,武侠小说书名亦多有标“奇”倾向,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赵焕亭《奇侠精忠传》、梁羽生《女帝奇英传》、古龙《楚留香传奇》等)。武侠小说之所特重暮夜书写亦是为此。在“明而动,晦而休”的江湖世界,“晦而动”的活动多为反常之举,而反常活动在事件性质上即带有极强的传奇效果。金庸在武侠小说创作中就常通过“晦而动”的典型事件,如夜探、夜间窥听、夜斗、夜间集会等创设与凸显小说的传奇效果。

一是夜探叙述。正如《鹿鼎记》中所说“‘犯险夜探’,那是学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在武侠小说中,夜探不仅常是极为隐秘的行动,而且所探之地亦多凶险,需要夜探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以免行踪暴露。例如《射雕英雄传》中黄蓉、郭靖为了救治王处一夜探赵王府盗药,在赵王府接连发生了一系列隐秘、惊险的故事,如黄蓉窥听完颜洪烈讲述盗窃武穆遗书的阴谋,郭靖盗药时被梁子翁所养的药蛇困住,以及黄蓉行迹暴露后夜斗赵王府诸位高手等。窥听隐秘、偶遇宝蛇、夜斗群豪,作为夜探赵王府的关键词,无不凸显了此行的传奇情调。《倚天屠龙记》中张翠山为查明师兄俞岱岩受伤的真相夜探龙门镖局,却被少林僧人冤枉成导致龙门镖局惨遭灭门的元凶。张翠山夜探中发生的一连串“蹊跷”之事,不仅使故事充满悬疑而富有如何逐步破解真相的叙事延展力,同时也赋予其突出的传奇效果。由于这一情节类型在小说叙事上具有多重叙事效果,故常被金庸运用于小说创作中,如《天龙八部》中乔峰夜探少林寺探查带头大哥的真相,却恰逢授业恩师遭袭遇难,被少林僧人指认为行凶者而一时难以辩白。另外,《鹿鼎记》中康熙、韦小宝“犯险夜探”慈宁宫也颇典型。首先是“夜探者”与“被探者”的身份,一个是年轻的皇帝,一个是太后,人物身份就让故事本身充满传奇色彩;而更富传奇意味的是,太后竟然身怀武艺、贴身宫女竟是“一根头发也无”的男人。综言之,“犯险”是夜探叙述的主要特征,而“险”也是小说传奇效果得以实现的重要原因。无论是事件本身的“险”,还是故事走向的“险”,都推动了小说传奇效果的实现。

二是夜间窥听叙述。夜间的窥听叙述在金庸武侠小说中非常普遍,从上述夜探叙述中我们可见,“窥听”常是夜探叙述中的关键情节之一。在金庸武侠小说中,夜间窥听叙述也是营造小说传奇效果的常见叙述类型。夜间窥听叙述之所别具传奇效果,主要表现在夜间窥听行为所具有的“偷”之特点,以及“聆密”给窥听者(包括读者)带来的隐秘感与紧张感;特别是窥听的对象多属人性的阴暗面或见不得光的真相,突如其来的“真相”给窥听者带来的心灵震撼,也为小说的传奇效果增色不少。例如,《鹿鼎记》中韦小宝夜间潜入慈宁宫去偷《四十二章经》,意外窥听到太后与假宫女的秘密;方把经书拿到手,适逢陶宫娥亦来盗书,趁机躲在床底,以有限的视角近距离窥听太后、假宫女与陶宫娥的惊险夜斗,并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刺死假宫女,与陶宫娥二人成功脱险。在此,无论是韦小宝潜入太后寝宫夜间窥听的事件本身,还是窥听到的不可思议的真相,以及近距离目睹的惊险夜斗,都让小说叙事充满了传奇效果。

三是夜斗叙述。梳理武侠小说发展史,可见“从唐宋豪侠小说,到清代侠义小说,再到20世纪的武侠小说,一个突出的变化就是作家越来越注意渲染侠客的打斗本领及打斗过程”。精彩的打斗是武侠小说吸引读者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也是武侠小说叙事的核心;而发生在夜间的惊险夜斗,更令小说别具传奇效果。在金庸武侠小说中之所特多夜斗叙述,原因也正在于此。例如《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夜斗少林派三大高僧,诡异的武功、明灭的光线,无不渲染着夜斗的传奇韵味。与之相似,《射雕英雄传》中江南七怪夜斗黑风双煞,以及郭靖等人在烟雨楼夜斗赵王府群雄;《笑傲江湖》中华山派夜间遭逢一十五名蒙面客的“围攻”等,都是把夜斗安排在风雨交加或者大雾弥天等特殊自然环境之中来进行,其目的也正是通过奇幻的自然环境以及惊险的夜斗场景来凸显小说的传奇效果。除了利用事件本身的传奇性以及特殊自然环境的渲染来营造小说的传奇效果外,金庸武侠小说也注意运用夜斗的“亚形态”——“夜袭”——来凸显小说的传奇意味。例如《笑傲江湖》中定静师太率领的恒山派群尼在镇上遭到嵩山派的“夜袭”,远处女子凄厉的叫声、恒山弟子莫名其妙地接连失踪、既无灯火又无声息的市镇,无不渲染了诡异、恐怖的气氛。与之相似的是《鹿鼎记》中韦小宝一行在鬼屋所遇的“夜袭”,诡异的女子哭声、灵堂中密集的棺木、屋顶的急雨、不断莫名失踪的同伴,以及冷风吹灭的蜡烛,暮夜书写的传奇效果在此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四是夜间集会叙述。在金庸武侠小说中,江湖豪杰夜聚晓散的夜间集会常是小说中的关键情节,如《笑傲江湖》中江湖群豪的五霸岗集会、黄保坪集会;《天龙八部》中的丐帮杏子林集会、各路岛主洞主的万仙大会,以及星宿派弟子惩罚阿紫的夜间集会;《射雕英雄传》中的丐帮轩辕台前集会;《鹿鼎记》中的“杀龟大会”等。在金庸武侠小说中,夜间集会叙述通过凸显江湖豪杰的众声喧哗,特别是集会上发生的一系列夜斗、夜闹等情节而令夜间集会别具传奇效果;此外,轩辕台、杏子林、五霸岗、巨鲸岛等殊方异域或人迹罕至之地,也为江湖侠客夜间集会的传奇效果生色不少。

“武侠小说通常有两个主题:一是斗争,二是爱情。”金庸的武侠小说在建构刀光剑影的江湖世界的同时,也着意呈现了儿女情长的感情世界,而极具浪漫色彩的儿女情长却又习惯于在夜间展开,主要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第一,“一切景语皆情语”,通过大量浪漫温馨的夜景书写渲染儿女情长的浪漫气息。如《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任盈盈“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任盈盈“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夜景的静谧、温馨与浪漫,正是二人定情后情感世界的外化呈现。又如《侠客行》中石破天乘坐叮叮当当的小船一起回家时的触目所及:“小河如青缎带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珰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涟,小船在青缎上平平滑了过去。有时河旁水草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来,拂过丁珰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二人头顶。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当是又入了梦境”。 这番“皆情语”的夜景不仅令小说叙事富于传奇效果;同时它也是石破天初涉美妙爱情时“迷惘”而沉醉的心境的自然流露。

第二,金庸武侠小说还善于描写身处“灯前月下”的女性给男性带来的心灵震动,爱情的悸动由此而生。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来。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冲心中一动”;《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偶一回头,只见火光一明一暗,映得她俏脸倍增明艳”,“张无忌鼻中闻到她身上阵阵幽香,只见她双颊晕红,真想凑过嘴去一吻”等,女性的美在灯前月下得到了加倍衬托而具有更为动人心魄的魅力。此外,正如俗语所说“灯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金庸武侠小说也惯于把青年男女的初次相见安排在夜间的灯前月下,如《射雕英雄传》中的陆冠英初见程瑶迦时,“取火刀火石点亮蜡烛,烛光下见程大小姐云鬓如雾,香腮胜雪,脸上惊喜羞涩之情,实是难描难言”;以及《雪山飞狐》中的胡斐初见苗若兰时,“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张脸蛋娇美艳丽,难描难画”等,通过女性的灿然出场对男性的视觉与心灵造成强烈的冲击力。江湖儿女的“长情”,早自他们灯前月下的“第一眼”已经开始了。

三、暮夜书写与视听叙事潜能的极致探索

夜幕沉沉,视觉探索外在世界的能力被大大削弱,只有凭借有限的光源才能发挥作用;由于视觉功能的弱化,在对外在世界的感知上听觉开始变得格外敏锐。所以,暮夜书写在探索以视听为主的人体感官的叙事潜能上颇为典型,而金庸武侠小说在此方面尤见功力。

金庸武侠小说常着意依靠视觉与听觉来建构叙事以推动小说叙事的发展。如《倚天屠龙记》中俞岱岩追踪海沙派,“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喀轻响”,夜间听觉尤为发达,“只听得一人低声”说话,俞岱岩“从窗缝中向外张望”“只见”盐枭出门。听觉发现端倪,视觉得以确证信息。在追踪海沙派途中,小说有意遮蔽视觉,令叙事充满不确定的悬疑效果,“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俞岱岩只能“隐约见”盐枭踪迹;而敏锐的听觉却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受限的视觉,因此可听到有人“低声喝问”与“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等;但无法“眼见为实”的听觉是不可靠的,“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穿着一袭白袍”,有限的信息获得比信息的无法获得更具悬念效果;不仅对方的面目无法看清,白袍客的武功在黑暗中也“不大瞧得清楚”——“似乎是少林派的”,却又不能确证。此处,有限的视觉与听觉所生成的悬念是推动小说叙事的主要动力,也是小说富于传奇效果的关键。一切悬疑的破解,直待“厅中炉火正旺”时,视觉得到解放,俞岱岩“方瞧得清楚”白袍客的面目与武功家数。

除了运用视觉与听觉的有限设置悬念来推动小说叙事,我们在金庸武侠小说中还可见其常着意单纯凸显听觉来建构小说叙事的努力。强调听觉的意义在于 “与视觉相比具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性,在此影响下形成的模糊与多义的表达,一方面使叙事变得微妙复杂、摇曳多姿,另一方面也给阅读方面带来更大的想象空间和更多的咀嚼意趣”。比如《碧血剑》第一回中袁承志、倪浩与猛虎的恶斗场面就是在蜡烛熄灭的情况下,纯由杨鹏举等人的听觉得以呈现的,叙事笔法颇有“温酒斩华雄”的神韵。抑制视觉,而凸显听觉的极端情况是把小说情节安排在毫无光线的环境中,对外在环境的判断只能通过听觉得以实现。例如《射雕英雄传》中老顽童、裘千仞、欧阳锋、郭靖四大高手在“漆黑一团、两丈见方的斗室之中”夜斗,纯靠听觉来营造小说叙事的紧张感。小说特意设置唯一的灯火在周伯通进入石屋前被欧阳锋用掌风熄灭,视觉失去作用,故事的发展全凭听觉推动,小说也反复强调“只听得”“依稀听到”“低声道”以凸显听觉。尤有趣味的是,小说为了凸显听觉的戏剧效果,特意设置“远处喊声大作,蹄声轰轰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军万马,杀奔前来”来对听觉形成干扰,“目不见物,耳不闻声,言语不通,四人都似突然变成又聋又哑又瞎”,夜斗的紧张感与戏剧效果于此达到顶点。直待“大石穿破屋顶飞出,砖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时从屋顶射了进来”,光线解放了视觉,不过此时已如周伯通所说“瞧得见了,还有什么好玩”,夜斗叙述至此也戛然而止了。与之相似的是《笑傲江湖》中五岳剑派在华山思过崖山洞中的互相残杀,小说格外强调火把从“原有数十根”到“已然熄灭了大半”,再到“又熄灭了十余根”,而最终“突然间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洞中的互相残杀随着火把的熄灭而愈加激烈,听觉的戏剧效果也逐渐凸显出来。直待“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身形剑光,隐约可辨”,视觉的解放令小说叙事变得可靠与稳定,令狐冲刺倒林平之、击杀左冷禅,“轻轻推开遮住出口的石板”时,“天早已亮了”。

另外,夜间偷听叙述也是小说刻意抑制视觉,极力凸显听觉的戏剧效果的常见情节模式。无法“眼见为实”一探究竟的偷听者的焦灼心理,也是小说叙事极具吸引力的关键和挑战读者阅读耐心的叙事技巧。例如《笑傲江湖》中林平之“二更时分”潜入福威镖局湘局“聆密”,小说极力抑制视觉,“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即使在青城派弟子因“贵重的东西”而“惊呼”时,“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甚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纯靠林平之的听觉推进故事。与之相似的还有,《天龙八部》中萧峰“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倾听”马夫人与阿朱乔装的白世镜谈话,“萧峰生怕坏了大事,不敢贸然探头到窗缝中去窥看客堂中情景”,在抑制了视觉的同时,却让马夫人不断发出声音来凸显听觉在小说叙事中的意义,如“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声音仍是颇为冷淡”“马夫人惊呼了一声”“声音极是愤怒,却又带着几分惊惶之意”“马夫人颤声道”“‘啊’的一声惊呼”“马夫人嘘了一口气”“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马夫人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冷冷的道”等。马夫人声音的变化不仅是其对“假白世镜”身份由相信到怀疑而证实的心理表现;同时,对偷听者萧峰而言,在此一切的对话场景均由其听得,由于场景残缺所形成的叙事跳跃感,以及不明底里的萧峰对马夫人声音的变化虽觉察出了异样却又不明所以所造成的悬疑感,都使小说叙事极富戏剧效果。然而,虽然偷听叙述凸显了小说的戏剧效果,却由于“耳听为虚”形成的叙事不稳定性,而难以成为小说叙事的终点,故而小说作者也常在偷听叙述的结尾处凸显出视觉,以偷窥的形式追求“眼见为实”的叙事稳定性。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夜探梅庄、《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偷听青海三剑等人秘议“屠狮大会”,以及《鹿鼎记》中的康熙夜探慈宁宫等。以《鹿鼎记》为例,小说中康熙“掩到太后寝殿窗下,俯耳倾听,只听得太后不住咳嗽,霎时之间,心中思涌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烦躁”;特别是小说故意点出“太后房中烛火未熄,忽明忽暗映着窗纸”,屋内有满足偷窥的光线,康熙“忍耐不住,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光源却是无效的,“太后寝殿窗房的所有缝隙均用油灰塞满,连一条细缝也没有”,根本无法“一探究竟”。偷听非但没有破解康熙的满腹疑虑,反而给他带来更多的不明所以;听觉一旦失去作用,视觉就凸显出来了。因此,急不可耐的康熙最后只能在窗上“破了个小孔”,“就眼张去”来洞悉太后房中场景与秘密。

当然,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夜间窥听叙述并非只是强调听觉的戏剧效果,利用光源对视觉的解放以凸显偷窥对象的场景感与视觉冲击效果也是常见的叙述程式。例如《天龙八部》中萧峰潜入马大元家夜探阿紫行踪的小说叙述,并未过多着意听觉,而是以偷窥的形式彰显了视觉的戏剧效果。萧峰“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声响,木板裂开,连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马夫人与段正淳调情的画面在烛光之下极具场景感;特别是小说反复强调花瓶中插满了的红梅、红缎子的抹胸、红红的烛火,以及马夫人红扑扑的脸颊等极为醒目的红色,其目的就在于凸显萧峰所窥场景的视觉冲击力,藉此表现事件本身对萧峰内心的极大震动。对视觉的强调,在夜斗叙述中也有着广泛运用,例如《鹿鼎记》中茅十八的出场就是凭借视觉的强化得到呈现的。在小说中,茅十八一直在暗室中与盐枭逞口舌之利,到底是何方神圣仅凭听觉却无法获悉;所以小说为了便于视觉发挥作用,着意凸显出光线的意义。韦小宝“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恰逢这时“突然间兵刃相交”“迸出几星火花”,微弱的光线让韦小宝得以“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摆布绷带,形状可怖”;可“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叙事在光线的明灭中极尽跳跃之能事。随着韦小宝虹膜的扩张,加之“灯烛之光从房中照映进来”,方“渐渐看清”茅十八更为具体的形貌;但茅十八的形貌仍是相对模糊的,直到“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厅上烛光射进房来,照在那人”脸上,韦小宝才最终看清对方容貌,这时神秘的茅十八也就正式出场了。

此外,金庸武侠小说还常以“半遮半掩”的有限视觉形成故事情节的跳跃美感与凸显小说叙事的悬疑效果,其中以床底窥听的小说叙述最为典型。如《连城诀》中戚芳在床底窥听万震山扼杀吴坎时,小说反复强调“双脚”——“她看到万震山一对穿着双梁鞋的脚跨进房来”,“鲁坤的一对脚走了进来”,“吴坎的右脚跨进行槛”,“万震山双脚一动,站了起来”。由于视觉的遮蔽,戚芳只能看到“部分真相”,绝大部分的真相只能通过不可靠的听觉与想象得以补充。与之相似,《鹿鼎记》中韦小宝躲在太后床底的窥听叙述也格外强调视觉的有限。无论是对盗书宫女身份的判断,还是太后等人夜斗的状况,都是韦小宝的 “床底视觉”——疾进疾退的双脚、在地下掠过的剑光、倒下的衣柜,以及躺在地下的太后——值得注意的是,韦小宝床底的所见多数只是结果,而非过程。激烈的夜斗场景,多由其“听得”。有趣的是,小说对韦小宝有限的视觉加以更进一步的限制,屋内的三只蜡烛不断熄灭,光线逐渐变暗;而且“两个宫女只是闷打,谁也不发出半点声息”,韦小宝感知夜斗的听觉也失去作用;等到最后一只蜡烛暗而复明后,“斗得正紧”的夜斗已接近尾声——绿衣宫女已被灰衣宫女制住。故而,这场紧张的慈宁宫夜斗对于韦小宝来说既未窥其全貌,又未听其全声,只是朦胧的感知与想象。不过,朦胧模糊的感知所形成的小说叙事的跳跃美感与悬疑效果,实比字字落实的窥听叙述所呈现的艺术效果要好得多。

四、结语

A·罗杰·埃克奇认为,“从本质上说,夜晚是解脱和更新的时候,可以让善良的人和邪恶的人无拘无束,可以让日常生活中善与恶的力量自由展示。”在夜幕中,善良之人流露其隐衷,邪恶之人彰显其欲望。所以,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夜晚不仅流露着善与爱,如《倚天屠龙记》中蛛儿对张无忌刻骨铭心的思恋、《侠客行》中石清夫妇对石中玉的舐犊情深等;同时,夜幕下也汹涌着“恶的力量”,如《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复为防止段誉与其争夺西夏国驸马,不择手段地把段誉投到郊外枯井欲置之死地;而且,为了避免王语嫣影响其前往西夏争夺驸马,任由其投井殉情,把其人性中残暴、诡诈、凉薄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有意味的是,在小说中,当“恶的力量”“自由展示”的时候,总有一个目睹者的存在。这个目睹者或是正直单纯、不谙世事的青年,如《笑傲江湖》中目睹大嵩阳手费彬 “诛戮伤俘”的令狐冲和仪琳;或是至亲至密的崇拜者,如《连城诀》中发现一向和善的公公万震山竟是杀父元凶的戚芳;或是幸免于难者,如《笑傲江湖》中通过装死免遭岳不群杀害的林平之;或是居心不良者,如《神雕侠侣》中目睹尹志平触犯淫戒的赵志敬等。在小说中,目睹者的意义主要有三:一是,通过目睹者的近距离目睹,增强小说叙事的现场感与目击效果;二是,目睹者也是道德评判者,以“内视角”的形式对“恶的力量”予以道德评价,表现了“艺术世界里的公道”;三是,居心不良的目睹者常利用“行恶者”的畏罪心理,胁迫其按照己意行事,故又具有了叙事层面的意义。

概言之,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暮夜不仅是文学的“夜”,也是文化的“夜”。在文学层面,暮夜书写延续了武侠小说中江湖侠客夜间活动的书写传统与叙述形态,运用暮夜营造江湖的“奇险”之趣和“儿女情长”的夜色温柔。同时,“在视觉功能被削弱时,听觉、触觉和嗅觉这些能激起各种情感的器官,变得更为重要”,暮夜书写对人体感官特别是视觉与听觉的叙事潜能进行了极致的探索,极大地拓展了视觉与听觉的叙事可能性。

在文化层面,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暮夜书写是浸淫于暮夜文化传统的产物。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夜幕下不仅是黑暗,而且是阴谋、混乱、肮脏和反叛”,故而金庸武侠小说的暮夜书写着意刻画夜幕下的江湖险恶与阴暗的人性;同时,暮夜又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情致缠绵的花前月下,所以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儿女情长”也总是在夜间得以呈现与流露。当然,也正是暮夜的这一双重文化属性,赋予金庸笔下的夜间江湖世界既隐藏着“江湖风波险”,又洋溢着“灯前月下时”的双重审美意蕴与文化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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