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城市中共地下工作干部的培养
——以晋察冀和山东抗日根据地城工部门为中心
2022-11-01王富聪
王富聪
中共一贯重视干部培训和教育。对于全面抗战时期中共干部的培养,既有研究偏重于根据地的干部培养,或国统区地下党干部的成长,忽视了沦陷区特别是沦陷城市的地下工作干部的培养。实际上,全面抗战时期,沦陷城市地下工作逐渐成为中共的重要工作之一。已有资料表明,各根据地向沦陷城市派遣打入了不少地下干部。到1944年11月,仅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城工部直接领导的分散于平津唐等城市及铁路等处的地下党已有300余人,联系进步群众700多人。到1944年10月,整个山东“共计城市、矿山及交通要道的党员501人,团结群众近2300余人”。目前学界关于中共对沦陷城市的工作研究十分薄弱,相关研究仅仅概述了这一时期中共在沦陷区的工作,且偏重对沦陷区城市工作政策和主要内容的梳理,对中共如何选拔、培训地下干部尚未有专门的研究。
值得追问的是,在残酷的对敌斗争环境中,这些深入龙潭虎穴的地下干部是如何选拔出来的?作为被选拔者,作为个体的他们在思想上存有哪些顾虑?各根据地党组织是如何克服困难,具体开展了哪些内容的培训,培训教育的效果又是怎样?本文以晋察冀和山东根据地城工组织的干部选拔和培训工作为考察对象,在梳理相关历史档案和资料的基础上试图做一探究。
一、抽调干部进行培训
全面抗战时期,中共在华北等地努力开辟敌后根据地,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相比较而言,沦陷城市的地下工作基础薄弱,直到1940年,中共中央对沦陷城市工作才逐渐重视起来,建立了相关机构。
(一) 对沦陷城市工作和干部培养工作的日益重视
1940年,中共中央根据形势的发展做出了关于城市工作的一系列指示。按照中央指示,1941年前后,各根据地党组织先后成立了城市工作委员会,由中共中央分局主要领导人负责。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1941年1月北方分局改名为晋察冀分局)于1941年1月设立城市工作委员会,专门从事城市工作。第一任书记为聂荣臻,委员有聂荣臻、刘仁、刘慎之、许建国。6月,由分局秘书长兼组织部副部长、敌工部部长刘仁主持这项工作。中共中央山东分局于1941年春成立了山东城市工作委员会,由分局领导人罗荣桓、黎玉先后任书记。在分局组织部下设城市工作科,王见欣任城工科科长。同年,城工科合并到敌工部,王见欣任敌工部副部长兼城工科长。
各级城工委员会加强了干部训练工作。1941年3月18日,中央城市工作委员会发出了《中共中央城委关于开展敌后城市工作的指示》,对沦陷城市工作作了具体规定,要求各地党组织必须“把开展敌后城市工作当作主要工作任务之一”,特别强调要重视对地下干部的抽调和培训工作,“必须痛下决心抽调一些有秘密工作经验或有敌后社会关系的干部,开办敌后城市工作的秘密训练班,给以训练,派往城市,就是在某些工作上暂时受些损失,也不应姑息”。在此背景下,华北抗日根据地城工部门着手向沦陷城市大量派遣干部做地下工作。山东分局指示各地区“确实抽调训练干部,特别是能做大城市工作的干部(不公开的),有就拿出来,有空就挤进大城市里去,挤不进去也要在接近城郊的地区埋伏发展”。晋察冀分局城工委1941年制定了派遣计划,把任务分别下到各区党委。1943年,冀中区党委要求各地委两个月内至少抽调5个至7个适宜做城市工作的干部送到区党委,进行必要的训练后,派往城市去开展工作。
1944年后,随着国际国内战争形势的变化,特别是日军抽调兵力发动豫中战事以后,沦陷城市工作更是被中共置于同根据地工作同等重要的地位,被认为直接关系着里应外合夺取华北城市目标的实现,因而成为一项关键的工作。1944年6月5日,中共中央召开六届七中全会第二次会议,讨论通过了毛泽东起草的《中央关于城市工作的指示》,该指示指明了沦陷城市工作的任务和指导思想。对城市工作提出了新的任务,要求各级党组织必须把城市工作与根据地工作当作同等重要的两大任务,“负起准备夺取所属一切大中小城市与交通要道的责任来”。在此背景下,各地区在城市工作委员会基础上成立了城工部,加大了地下干部的培训力度。
1944年秋,晋察冀分局城市工作委员会改组为城市工作部(以下简称“城工部”),由分局领导人刘仁担任部长。不久,晋察冀分局所属冀中、冀东区党委及各地委、县委普遍成立城工部或城工科,主要对北平、天津、保定、石家庄等沦陷城市开展工作。各级城工部有计划地派遣党员干部或关系打入北平、天津、唐山等城市中,并开展相关的培训工作。1945年2月,冀中区党委要求城工部“积极训练与派遣,并动员从城市归来的学生、工人等到根据地参观与训练”,“区级除领导村级外并训练派遣村级党员、支部及一般干部;县级则训练干部,能做一定领导工作与完成一定任务者及有较重大作用的人才”。1945年3月,冀中区六地委城工部提出要“动员区村干部大量向内部打,领导城市内的工作,领导新党员关系”。1945年4月,冀中区七地委要求,“一般的基本关系,应集中县城工作部训练,‘注意秘密’。区一般的不作训练”。
几乎与此同时,山东分局也将城工科改组为城工部,由杨一辰任部长,决定在滨海、鲁南、鲁中、胶东、渤海等区党委同步成立城工部。山东分局要求“各战略区抽调干部,应占全数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每主要工委,调一敌工干部参加,以吸取对敌斗争的经验,与加强联系配合”。山东分局还指出,必须有大批的党内外干部去开展城市工作,“只有如此才能实现我们……的政治任务,否则便是空谈”。
城工部门的培训工作一般由训练干事或内勤干事具体负责。以冀中区为例,冀中区党委要求各级城工部的编制中,地委城工部设“内干2人,训派干事1人,外干2人”,另外还有工作员、管理员、通信员等配合工作;在县级城工部设“内干1人,训干1人,外干2人”;在区级设“委员1人”。冀中七地委(冀中区党委辖有六、七、八、九、十地委)的派遣训练干事,“负责派遣训练,招待谈话,(城工部干部共同负责讲授)关系的转移保存登记等,并负责各级城委干部的训练”。冀中九地委城工部机构人员有部长1人、内勤干事2人、训练干事1人、外勤干事1人、城市工作员1人、卫生员1人、总务1人、部长警卫员兼通讯员1人,共9人。据祝玉珩回忆,他曾调到冀中九地委工作,主要任务是帮助城工部的训练干事做训练工作,“当时训练工作主要对象一是培训九地委领导下的10个县委中各区委的城工委员,二是培训准备派进城市的工作人员或是由城市出去的城市地下关系,有的地下群众经过培训后发展入党,然后再派回城市”。在县委一级也往往有专人负责培训工作。如保定清苑县城工部有专人负责内勤,“由钟翔云同志负责,管理机关事物和培训派遣人员的工作”。
从各级城市工作委员会的成立到城工部的建立,中共对地下工作干部的培训工作逐渐制度化,既有训练干事专人负责,又有专门工作人员配合,培训工作有了很大的发展。
(二) 千方百计扩大沦陷城市地下干部的来源
开展沦陷城市工作,各根据地首要的一个紧迫的任务就是解决干部匮乏问题。从城市工作委员会的建立到城工部的成立,保证一定数量的地下干部始终是城市工作取得成绩的一个关键环节。为此,中共再三强调各级党委重视干部工作。山东分局也认识到:“干部缺乏是各种工作中普遍的感觉,各个地区的开展,更是需人很急,在复杂而又正在开始建立的城市工作中,更是到处喊着没有干部,解决的办法只有各处物色,各自培养。”打入到沦陷城市工作的干部主要来源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根据地干部中抽调适合在沦陷城市环境生存的干部或关系。为抽调足够数量的干部,各地要求尽可能地抽调有做城市工作条件的根据地干部,即使根据地工作受点影响也在所不惜。山东分局要求“把一切可能抽调打入的干部,尽量抽调”,即便是“暂时的工作受到些损失仍可以补偿的”,要求每一个党员在介绍关系上做出贡献,“大胆的为党负责,忠实的报告关系,即使自己暴露,不能打入,也要把关系介绍出来,以供党的使用”。在山东根据地滨海区,“有的村支部都进行城工教育,树立里应外合思想,动员村级干部做到不放松一个‘创外’的市民工作,以期达到群众性的城市工作与打入工作”。晋察冀分局冀中七地委指示,“干部来源是要各县在工作不受大影响下,尽一切力量把适合这一工作的干部调到城市工作中来,即使其地工作暂时受到一些小的损失,也在所不惜。但也要照顾全局”。
根据地抽调的干部一般需要政治上较为可靠、工作能力强,打入到沦陷城市后投亲靠友,立足之后可以起骨干作用。但也有许多打入沦陷城市后没有掩护身份和工作的条件,在日伪警特密布的环境中,他们缺乏合法居住的户口及工作条件,往往先在根据地边沿区活动,通过异地遥控指挥城内地下党,或通过社会关系寻找机会打入城内。
其次,利用根据地和沦陷城市的地域联系和经济社会关系,从根据地农村外出做工的人中培养开展城市工作的对象。华北抗日根据地的乡村有不少人常年在敌占城市务工,他们和根据地有着经济、社会、文化上的联系,逢年过节,婚丧嫁娶,访亲走友,联系十分密切。他们在城内有合法职业,可以在敌占城市长期立足。而他们的家属和各种社会关系仍在根据地,有从根据地做他们工作的便利条件。因此,根据地党组织注重从这批人中发展适合做城市工作的干部。
冀中的农村与附近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冀中区党委城工部指出,“城市中的人民,最大多数是从乡村中去的,这就给了我们在根据地开展城市工作的有利条件。如深南的××村庄北平的即有800多人,饶阳的××村在北平的即有200多人,其他村庄去各大城市的当然也数目不少”。“与某一大城市关系特多者,如六分区冀东银钱行最多,武强泥瓦、木、石匠有六七千人,可专设一工作组”。
在山东也有类似的便利条件,在济南附近,“历、章地区在济市居住与营生的市民的工作,确实也是建立济市工作的一种桥梁,特别是济市的近郊(如北园、林家桥、标山、冻口、陈家楼、大槐树等地,过去都是住着相当数量的产业工人与靠近较大的工厂)”。“鲁中特别是历城、章丘委派有几千人往济南经商做工谋事。淄博周围都是我占区,在矿工人苦力很多,潍县周围商家云集,而干部、士兵又多从城、铁、矿郊区发展起来,故物色干部,组织群众性的打入,实为方便”。由于根据地及边沿乡村都有大量可以去城市的人,在这些人中,也可找到适合做城市工作的干部。
由于华北有大量务工人员来往于根据地和城市之间,又因为中共在抗战时期的大部分时间内实际控制着相当数量的乡村,中共往往在他们回乡的时候进行动员教育,对积极分子进行短期培训,或者派遣干部随务工人员一同进城务工,立足后则在同乡同业中联系群众,从中发展干部,再派回根据地进行短期培训。
再次,千方百计在沦陷城市中吸收人员进行培训。在中日民族矛盾空前激化的背景下,沦陷城市不少民众生活艰难,饱受屈辱,许多人不同程度地具有民族意识,从中也可以发展积极分子为地下干部。1942年开始,晋察冀城工委吸收了许多沦陷城市青年知识分子到根据地学习和工作。据张大中回忆,“我们在这些青年知识分子中发展了一批党员,在他们中间选拔掩护条件好的,进入城市工作训练班。经过一对一的专门培训,掌握了城市工作的方针方法。再拿着原来的居住证,派回到北平、天津从事地下工作”。1943年,胶东区党委指示,在纪念“八一”“九一八”时,“应动员大批敌区尤其是大城市有名望的士绅学生及各种职业的青年到根据地参观,或以军队政府负责干部名义写联络信(用毛笔),疏通争取某些敌区有德望的社会上层。从在我各中学读书的敌区学生及来根据地参观的敌区学生中,有计划的吸收一批积极分子加以短期训练,派回敌区及大城市埋伏工作”。1944年,山东分局在给济南工委指示中也提出要着重在城市内部培养干部:“你们的精力主要的要放在对济南工作的领导上,要用大力培养教育能在市内发展工作的干部,要在城市内部创造干部。”这些来自沦陷城市的人员一般都有一套应付敌人的办法,比较容易取得公开合法的身份。
在沦陷城市就地发展的干部和关系往往具有合法的身份,有较为便利的居住和工作条件,并且有各种社会关系进行掩护,但缺乏从事秘密工作的技术和经验,他们主要是追求进步的学生和不满现状的工人、职员等,一些骨干往往在根据地参加城工部门的短期培训后再派入沦陷城市。
(三) 沦陷城市干部培训工作的发展
通过各级党组织的努力,华北抗日根据地各级城工部门培训了大量的干部,在数量上呈逐年增长趋势。据晋察冀分局城工部长刘仁回忆,城工部1941年派出6人,1942年共派遣76人。到1943年底,先后派出200余人。晋察冀分局城工部成立后,培训干部数量日益扩大,据佘涤清和杨伯箴回忆,在日本投降时,除打入城市之外,还有“二、三百北平和天津的学生正在城工部所在地河北阜平县学习”。
除晋察冀分局城工部直接培训外,晋察冀分局所属各区党委一级城工部门也培训了不少地下工作干部。以冀察区城工部为例,在1945年6月毛泽东批转的《晋察冀分局关于冀察城市工作的报告》中显示,冀察区城工部在短短五个月时间内,共派遣620人,其中党员213人,干部115人,群众393人。冀中七地委对城市工作人员的培训已有相当规模,为“大量训练城市工作人员,开展城市工作,暂定各县每月训练人员按十五人供给”。一些县委也培训了相当数量的城市工作干部。如保定清苑县委对所有准备作沦陷城市地下工作的人进行培训,该“县城工部在李庄刘家大院里,开办了六期党员培训班”。
在山东抗日根据地,山东分局与各级党委城工部门也培训了许多干部。1944年8月,山东分局领导人罗荣桓和黎玉在致电毛泽东的报告中写道:“现在,大城市共有党员124人,中等城市共64人,城郊有48人,镇区有56人,共292人。”这些人在打入沦陷城市之前往往参加过培训。截至1944年10月,山东分局城工部,“曾训练一百一十七名敌占城市、敌占区、边缘区的青年”。
山东分局所属各区党委一级城工部门也培训了不少地下干部和关系。截至1944年10月,鲁中区所开训练班培训人数为,“城委二期32人,济市青训班四期45人。淄博工人训练三期144人,共221人”。鲁南区除已打入外,“现有二十余人在训练中”。渤海区“曾训练21个青年,打入各中小城市工作”。滨海区“现已调训三十余干部,布置打入”。
一些训练班培训了多期学员。以山东根据地鲁中区为例,鲁中区的城工工作从1944年6月到1945年6月,“训练干部已三期,现正办第四期,各工委也举办小型训练”。培训的数量也相当可观。据商景才回忆,鲁中城工部举办青年训练班,“集中训练了三百多个由大中城市来的青年学生”。
上述地下干部仅是根据地城工部门派遣打入的一部分,由于当事人的工作性质和环境,许多人没有留下文字材料。也限于史料关系,目前还不能进行完整统计,但可以肯定的是打入沦陷城市工作的干部数量有了快速的发展,地下工作干部匮乏问题得到了初步解决。他们大都经过了专门机构的培训,为提高城市工作干部的质量起到了积极作用。
二、提升地下工作干部的思想认识
有了一定数量的地下工作干部只是开展沦陷城市工作的一个必要条件,要胜任这项特殊的工作还需要提高干部的各方面素质。在沦陷城市做地下工作,时时处在敌特侦查的危险环境中,山东分局清醒地指出:“敌人在城市的统治力量是绝对优势与相当强大,统治力量相当严密与凶暴。”地下工作干部要在其中生存并开展工作,政治上必须十分可靠。因此,各根据地对抽调干部的选拔都有比较明确的规定,一般要求政治立场坚定,在沦陷城市有各种社会关系掩护,能埋头做群众发展工作,有地下工作经验,甚至能独立谋生等。如晋察冀的冀中七地委对抽调干部规定是:“一、政治坚定无问题的。二、群众观点正确的。三、党龄比较长的。四、有两面斗争经验及建党工作能力的(能领导党政军民各种的)。”山东分局对抽调干部规定的条件是:“有白区工作经验的,有敌区、边缘区,对敌两面斗争有经验的;曾在城市交通线做过事或在城市有亲朋,及社会可靠关系的;有生活技能,群众观念强,埋头干的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如在城市下苦力的、做过工的,或技师、教员);质量:一般人员、好的党员、好群众即可,干部应在区级干部、连排干部以上。”
虽然规定的干部必备条件并不低,但实际上各地被抽调来的干部因长期在根据地环境中工作,对沦陷城市秘密工作非常陌生,特别是他们在思想认识、组织观念、纪律观念上距离规定的要求还有不小的差距。
城市工作是中共各级党组织的一项重要任务,受到党组织领导的重视自不待言,自愿做此项工作的人固然也有,但许多干部是被动员做城市工作的,他们原来做熟悉的根据地工作,突然改做危险性更大的地下工作,往往有许多不解,甚至怨言,思想十分复杂,主要有以下几种心理:
有的干部对去沦陷城市工作怀有恐惧心理,对做地下工作没有信心。有些干部是上级命令调来的,认为城市里面危险、难以生存,强调个人困难或没有本领,甚至埋怨组织。若望在对清河区城市工作检查后的报告写道:“干部对转变后恐怖。”鲁中区有的干部甚至说:“敌区是铜墙铁壁……上级叫我去送死;敌区生活困难,我又无本领,上级用人不当;我的关系暴露了,我在根据地已红了,当过××,去不是送死吗。”在淄博,干部动机不纯,思想复杂,质量不高,情绪多变。
有的干部存在轻视沦陷城市工作和培训的心理。一些学员对城市工作训练怨言很多,认为参加培训是变相受处分,存在着“党不关心他们”,“这是坐狱,不是受训”,“反正党不要咱等”等不满情绪。如鲁中城工部“派到×工委八个打入干部,由于生活上、政治上管理不够,只给他们粮票菜金,分散到各庄里,没人去问问。住了些日子,苦闷的要命,后来只有一个愿打入,其余经过大力的说服教育,才勉强打入”。
有的干部存在享乐心理,认为在城市中生活自由,到那里可以自由享受,根据地生活苦、敌人“扫荡”多,到城市之后都可以避免。甚至有的人“到敌区去找老婆,或不满意自己的老婆”。有的人“有城市关系,过去账目未清,借故清理账目的”。
有的干部虽然服从组织分配,对在敌区做工作也有信心,能愉快地做城市工作,但也存在着不少家庭顾虑。担心本人进城之后帮不上家里,万一自己牺牲,会出现“家庭生活困难”。
上述干部的思想问题是沦陷城市地下工作干部思想认识的一个缩影,他们面临的新工作条件异常艰苦,有一些顾虑乃至抱怨在所难免。为了提高地下工作干部的思想认识,增强工作的信心,根据地党组织城工部门的重点培训内容是进行思想教育,主要包括形势与政策教育、批评教育、革命气节教育等。
首先,通过形势和政策教育,宣传抗战必胜,增强干部做沦陷城市工作的信心。1944年,山东分局指示,“训练内容主要的是:政治形势与我党最近主张,特别是‘七七宣言’。抗战与中国的前途——《论持久战》与《新民主主义论》为主要内容。根据地的建设与对敌伪及城市居民的政策等,在这当中来揭发敌伪欺骗与国民党顽固派的挑拨造谣,打破对国民党的幻想和正统观念”。1945年,山东分局的形势与政策教育主要是给学员讲国际国内形势、国际反法西斯势力之高涨、法西斯势力之衰亡、日本之危机、国民党的腐朽反动与中共和八路军争取胜利的方向等。在晋察冀根据地,冀察区党委强调注重国共力量对比,“对党员特别着重进行党的教育,对群众特别着重国共关系及国民党腐败无能,共产党力量强大,坚定其依靠共产党最后战胜日寇的信心”。保定清苑县城工部的训练要求树立抗战必胜的信念,明确城市工作的重要意义,到中共“七大”以后以《论联合政府》为培训内容。冀中六地委城工部带来敌占区人员后,“经过形势、政策、纪律的教育后,又分为几路派回了平、津,这些人回去后做了不少工作”。
其次,通过批评教育,纠正干部轻视城市工作的错误思想和不良思想,教育方式上是以说服教育为主。1944年,山东分局领导人黎玉就地下干部培训问题做指示,应进行“思想立场的教育”,“要加以短期训练,中心内容首先要在思想上搞清楚新的目标、方向和方法”。1945年,山东分局指示,“在思想教育上要贯穿着自我批评与反省的精神,这必须采取个别谈话为主,上课为副,要经常耐心的帮助和启发,从逐步的反省中,寻找思想的主流,进行反省”。鲁中区党委采取多种措施促进学员反省,如互相交流经验,创办“活动画报”,“发给学员纸,写成后并编辑起来传阅。其内容约为:学习心得……思想检讨及反省等。收效很大”。
再次,加强地下工作干部的革命气节教育。在沦陷城市做地下工作,随时面临被捕的风险。为了使地下干部被捕后保守秘密,不暴露组织,各地城工部门对地下干部进行了深刻的革命气节教育。山东分局通过典型人物案例晓以大义,“以过去白色恐怖下的英勇斗争,不怕牺牲为范例,以抗战中间许多同志在敌人威胁利诱下,不屈不挠,坚持党的原则为例证,进行气节教育”。还借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英雄形象“大丈夫”进行教育。山东分局城工部“让学员明白,只有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才能坚定的站在党的立场,才是最光荣的”。通过塑造英雄的形象,激发学员的使命意识,增强革命气节。保定清苑县城工部的训练要求坚定党的立场,在任何情况下,以生命保守党的机密。
此外,针对派遣的地下干部的家庭实际困难,为了让他们安心去做沦陷城市工作,采取了多种办法补贴地下干部家属,解除其后顾之忧。以晋察冀分局为例,其下属地区都有类似优待政策。冀察区党委城工会议决定:“优待被派遣的城工干部的家属。各级党委可继续研究办法提出意见,但最后必须依照分局即将通知的统一的办法进行。”有的按抗属待遇予以优待或物质资助。冀中区也要求对派遣到城市工作干部进行优待。“为了不暴露秘密,可由县城工部掌握,政府以救济名义出现而救济之(粮款应由优抗粮变为救济粮),但只限于过去的抗日干部之家属够优待条件者”。冀晋区党委的规定更为具体:“派出人员其家属确实困难而又无法自行解决者,应按一个抗属通过村支部,以其他名义(为了保密)帮助解决。主要是帮助劳动力,其中有特别困难……或无支部或支部特别弱不能解决者,应由派出机关给予物质帮助,但应设法帮助其建立家务,不应坐食山空。派出人员家属主要由……在村区负责照顾帮助,但县委和派出机关应定期派人巡视并……同区村解决其困难,特别是春耕秋收过年过节期间。”
经过细致的思想教育和家庭生活补助政策的实施,不少人解除了思想包袱,决定打入沦陷城市中从事地下工作。
三、培养地下工作干部的工作能力
在日伪眼皮底下工作,具有很高的危险性,抽调干部都需要学习必备的技能。为了熟悉城市环境,提高地下工作干部的各项城市工作技能,各根据地城工部门开设的培训班还教授业务知识,主要包括情况教育、各种业务教育等。
(一) 情况教育
沦陷城市工作不同于根据地工作,抽调干部往往因为长期在根据地生活,穿着打扮、言谈方式等具有明显的根据地习惯和乡村风格,在沦陷城市容易暴露身份。因此需要从基本环境情况开始教育,主要包括从根据地到沦陷城市沿途的治安情况、敌占城市的一般情况和敌伪统治和特务活动情况等。
以山东分局城工部的教育材料为例,对学员的情况教育涉及沿途、城市环境等。一路上遇到的情况,如上下火车或舟船、住宿、身份检查等。城市一般情况包括城市人民风俗习惯,地下干部即将前往的机关或团体以及街道、城市的情况介绍。敌伪情况包括敌人统治情形、特务活动的一般特点、敌伪矛盾、敌人之厌战情形、敌区群众因生活痛苦的斗争情形等。
在言谈上,要求着力去除根据地痕迹,学习“‘大东亚话’,及敌区风俗人情,要随乡入俗。敌区多虚伪,尚礼节,重感情,见人脱帽鞠躬,举止要大方,在语言上力戒八股,如问题、矛盾、艰苦、作风这一类的名词,都应改变,他们流行着老八股,或‘大东亚话’是双声,多叠韵,如‘大大的好’‘多多的’‘好好的’等”。
(二) 业务教育
业务教育包括进入城市后如何生存、开展群众工作、反特斗争、地下党的建设、调查研究、宣传、秘密技术,如何打入上层做统战工作,怎样团结下层工人苦力等。例如,保定清苑县城工部的培训内容包括建党工作、群众工作、地下工作纪律、秘密工作方法。
如何在沦陷城市站住脚跟是做好地下工作的关键环节。对此,各地党组织都总结了一些好的经验,借助各种社会关系为桥梁。黎玉1944年总结道:“打入的方法是多方面的,一般可用:先从甲地到乙地打入,在甲地了解一下敌占区情形,取得护身符,再到乙地;或找社会关系,可靠的关系的运用,从上层与下层、从直接与间接、从商业中等等。”1945年山东分局城工部的打入训练材料总结道:“利用地方党员关系进去,打入;运用城市党的关系打入(规定好亲戚关系和朋友关系);跟一般关系进去,根据关系人的需要同他生活结合起来,合伙做生意,订立合同,也是办法。”
有的干部没有直接打入沦陷城市的条件,则先在城郊区落脚。曾担任过东山站站长的王林山回忆,晋察冀中央局、冀晋区党委和冀晋二地委城工部,从1938年到1943年,先后向太原派出的领导干部、村干部、农民党员,除一部分直接进入城内,“多数是先在郊区落脚,发展组织,依靠郊区的方便条件向城内发展,并把郊区做为训练基地,从城内调出新党员在山上训练”。
干部在沦陷城市站住脚后,如何开展秘密工作是城工部门业务培训的重点。取得重要岗位工作有助于地下工作的开展,而打入进去立足之后,往往不能立即打入关键部门取得重要岗位,一般要求从边缘逐渐到核心。先是创造一般性的工作机会,再逐步寻求核心职业。
对于取得合法掩护职业身份后,如何开展组织工作也有许多设计。地下工作干部不能急于求成,一般要求先了解周围情况,要求工作职业化,“如作工、开茶馆、拉洋车、开车行”;生活群众化,“与一般人相合,起居言行不特殊(八路名词、八股、干部味道、学生气都要去掉,以至个人生活都要注意),隐蔽在群众里边看不出来”;日常社会化,要做什么像什么,“在哪里像哪里,适合当地风俗人情,不至突出暴露”,衣食住行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在此基础上,结交朋友,从交朋友中识别人的好坏,从而培养积极分子。
在教学方式上,为提高学员的主动性,要求注重研讨式和启发性教学,反对填鸭式的教育。冀察区党委城工会议决定“训练派遣的技术应传达到区级。但应注意不是教条式的传达,而是根据下级实际工作的需要,切实地进行实用的技术教育”。在授课方式上,一般采取集体讲课和个别谈话结合。如保定清苑县城工部“集体讲课,个别谈话,有时还和自学相结进行”。
在教学纪律上,为避免这些即将进入沦陷城市的地下工作者互相认识,万一出现叛徒容易造成更大损失,特别注重保密纪律。山东分局要求“保守秘密,严密分组,不使互相碰头”;“学员应一律重新换名,而籍贯、原来工作、社会关系等一律保守秘密,并不准相互询问”;“在受训期间,一律不准随便外出,随便接洽外来同志或朋友”;“上课下课,打饭、游戏均要规定一定的时间地点,不得紊乱,学习笔记,或反省材料,不要随便遗失”。晋察冀分局同样严格要求保密,北平地下党员安捷到达晋察冀城工部后,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训练生活,在学习期间看到,“每个人都在脸上蒙一条毛巾,上面挖两个洞,好露出眼睛看外边”。有的采取隔帘等方式隔开,如保定清苑县城工部“课堂是在一个大房子里,用布隔成单人小间,学员之间不讲话不见面”。
在师资力量上,上课教师一般为资历较深、工作经验丰富的根据地领导人。安捷回忆,她参加过晋察冀分局城市工作训练班,在训练班里,由城委会书记刘仁、刘慎之、韩光给学员上课。冀中六地委城工部带来敌占区人员后,“地委宣传部长杨煜同志还给他们上过两次课,反映不错”。
在培训时间上,一般需要一个月到半年时间。晋察冀分局城委会的干部“在派出以前,一般都经过了短期(两星期至一个月)的训练”。冀中高阳县城工部成立后,“县委组织人员经过三个月的学习培训,然后派进城里”。段文林在打入北平前受训半年时间,“1945年1月,在晋察冀分局城市工作部所属地下工作人员训练班学习(教员欧阳飞、杨伯箴),7月毕业”。北平地下党员安捷在晋察冀城工部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训练生活”。宋健在打入北平前,于1944年7月到冀中七分区安国县城工部学习了两个月。
通过业务培训,沦陷城市干部基本掌握了适用于地下工作的技能,并在具体实践活动中灵活运用,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素质。但限于主客观条件,城工部门的培训效果仍然存在一些不足之处,表现在一些地下工作干部犯了不少低级错误。有的干部打入后,不遵守工作纪律,放任自流,“形成放没线风筝或石沉大海的现象”。有的甚至被敌特拉拢堕落腐化,致遭敌破获。如1944年下半年渤海区委在济南的地下工作,曾遭敌破坏,“致遭一网打尽的惨痛流血”,“济南工作彻头彻尾是在敌人主动掌握之下”。
虽然这些错误是个别性的,但从深层次来考察,仍然可以发现一些制度性和普遍性的问题,特别是在培训内容上、时间上、进度上都有不足之处,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培训的质量。
在培训内容上,课程设置不够系统,培训教授理论知识多,实际经验少。例如,从1944年6月到1945年6月,鲁中区的城工工作训练干部四期,各工委也举办了小型训练。其中,淄博的情况较好,但也存在不少缺点,如在教育上经验少,理论多,实际少。“有的社会经验与工作能力差,有的大部没有好的关系掩护,致未能打入核心干部”。可见,实际经验的不足也限制了地下工作干部的活动能力。
在培训时间上,一些地方显得太仓促,时间很短。如晋察冀分局冀察区党委的城市工作,在五个月时间内,已受训人数共817人。在“找到对象后,县一般是训练三天,区只一两天”。保定清苑县城工部“每期五—七天”。城市工作异常复杂,如此短暂的培训时间,学习如此众多的学习内容,培训的质量可想而知。
余 论
抗战时期,中共在坚持根据地抗战的同时,也坚持在沦陷城市开展秘密抗日活动。建设地下工作干部队伍是城市工作成败的一个重要因素,随着中共中央对城市工作的逐步重视,华北抗日根据地成立了专门的城工部门,加大了对根据地干部的抽调力度。城工组织还依托根据地,利用根据地与沦陷城市的经济社会文化关系,对外出务工和过节返乡的人员进行宣传教育,从中发展适合沦陷城市扎根工作的干部,为城市工作的迅速开展搭建了广阔的桥梁,从中获得了从事沦陷地下工作所需的源源不断的人力资源。
历史的复杂性远远不止于单向度的被动接受,处于大时代背景下的个体往往是多面的。中共强调为革命事业献身,“该下煤窑就要下煤窑,该为革命牺牲就该牺牲”,但被抽调来参加培训的地下干部往往有各种各样的思想问题,也是不争的事实。为动员他们安心打入城市,根据地城工部门开展思想教育和形势教育,纠正抽调干部的各种思想偏差,并通过业务教育提高城工干部的综合能力,通过革命气节教育培养崇高革命气节,采取优待家属政策解除干部后顾之忧。
接受培训是中共干部成长的重要途径,黄道炫的研究也认为,“抗战时期中共干部的养成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但与根据地工作不同之处在于,沦陷城市的地下工作更为注重干部具有城市生存能力和活动能力。不同于一般的在抗日根据地公开的学习培训,中共对沦陷城市干部的培训始终处于秘密状态。在课程设置上,坚持思想教育和业务能力并重。在培训教育的基础上,各根据地城工部门派遣了大量干部到沦陷城市,通过各种关系打入到敌伪机关、学校、工厂内,播散种子,生根发芽,为开展各类秘密活动奠定了基础。黄道炫在研究中共甘肃徽县地下党时指出,地下干部的社会关系为其工作提供了掩护作用。如“良好的出身背景及社会身份使其具有天然的保护色”;“强大的社会关系网络是其生存、发展的重要依靠”;“徽县地下党的成功之处还在于他们利用自身的保护色编织出遮蔽自己的保护网”。就取得掩护身份而言,沦陷城市的地下党与国统区的地下党具有共同点,但国统区的地下党以本地人为主,他们天然具有社会关系网络,而沦陷城市则除部分本地人外,多为根据地或边沿区的人员,他们的社会关系有限,因而潜伏工作的难度更大。
尽管培训的效果还有不少缺憾,在培训内容上、时间上、进度上都有不足之处,但在特殊的环境下,培训充分体现了中共重视信仰教育、纪律教育以及适应变化的能力。这也是中共何以能持久抵抗、不断发展自身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