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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空间
——当代移民作家石黑一雄的文化身份建构策略

2022-11-01

名家名作 2022年11期
关键词:黑一雄边界身份

徐 莉

身份最初只是一个心理学术语,后来被引入文化研究中,它是指个体与特定社会文化的属性关系。我们这里要谈的身份主要是文化身份。文化身份,又称文化认同,是主体对自身的存在进行界定,即“我”是谁、来自哪里、去向哪里,以及如何看待“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赛义德认为,对于远离自我文化家园的知识分子而言,其文化和民族认同也必定是变动不居的,由此,他把精神上的漂泊当作知识分子的理想家园。对于出生于日本,六岁即随父母离开日本,至成年从未回过日本,没有母国日本生活经历的石黑一雄来说,他其实就一直处于这种东西文化精神交错的漂泊中。这种多元交错的文化身份,使得石黑一雄自由出入东西方文化又勇敢超越两种文化,始终以一种超越的文化视野来进行创作。因此,他的作品致力于创作“无国界”的文化融合空间——“第三空间”。

后现代理论家索亚认为:“第三空间是一个被边缘化的、沉默的、目不可见的多元空间。”移民作家石黑一雄融合东西方文化的身份,本身就是多元文化“混杂”的产物,他在文本创作中以超越的姿态审视自我存在的真实与虚幻、东西方文化的融合与碰撞、民族的过去与未来,并用文学创作建立起一个五光十色的“第三空间”。在这个斑斓的“第三空间”中,他在亦此亦彼的成长环境中拥抱“无家状态”,在亦东亦西的东西方文化语境中超越“边界世界”,在亦真亦幻的历史现实中成为“元身份人”,从而完成自我身份的寻找、定位与建构。

一、拥抱“无家状态”——身份的找寻

后殖民主义学者赛义德曾说:“一个人离开自己的文化家园越远,越容易对其作出判断:整个世界同样如此,要想对世界获得真正的了解,从精神上加以疏远以及以宽容之心坦然接受一切是必要的条件。”这段话说明,在地理和精神上与文化家园的疏远,虽然造成了自我身份的分裂与迷失,但是,却有利于对自我进行更深刻的认识。

石黑一雄正是这样一位作家。1954 年,石黑一雄出生于日本长崎,他的父亲是一位海洋学家,1960 年,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他们举家迁往英国南孚萨里郡的小城吉尔福德。石黑一雄在英国当地学校上学,但在家里还是用日语和父母交流。石黑一雄在访谈中曾说,本来他们只是打算暂时居住在英国,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们还考虑过回日本,但后来一家人就逐渐定居下来。这种在英语环境下,又在家里说日语的日本父母抚育长大的独特成长环境,使得他的思考方式既不同于英国土生土长的作家,又不同于日本土生土长的作家。由于这种双重文化的成长背景,石黑一雄自嘲为“无家可归的作家”,即缺乏天然的读者群和拥护者。石黑一雄曾在表达自己既非英国人又非日本人的感受时说:“我没有明确的角色,没有能够让我辩护或书写的社会或国家。没有人的历史是我的历史(我没有历史)。”表达的就是一种“无家状态”的漂泊与无奈,也间接传达了他对自身身份迷失的焦虑与困惑,这是贯穿他作品的一条线。

石黑一雄的这种潜藏的身份焦虑主要表现在其作品中的不确定叙述上。他的早期代表作《浮世画家》就充满了模棱两可的不确定性叙述,小说从故事发生的地点到人物叙述语气至人物形象塑造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关于小说故事发生的地点,作者选择了没有明确辨认根据的空间地理标识,故意使用一些具有模糊性的地点名词诸如 “犹疑桥”“逍遥地”“左右宫”等,亦真亦幻,让人难分虚实;在叙述语气上,小说中主人公小野增二的回忆与现实随意切换,“我想,我记得……”等不确定性语气充满全文;小野增二不仅说话的口吻充满模糊性,他的行为也带有极大的不确定性,文中小野增二似乎对自己的身份从来没有确定性的体认,他一开始就感叹自己:“实际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很清楚的认识,即使现在,某件事,或某人说的什么话,使我想起我所拥有的较高地位时,我还经常感到惊讶。”可面对女儿仙子遭遇悔婚危机时,对自己身份并没有清晰认识的他却这样为自己辩解:“我感觉事情很简单,就是家庭地位过于悬殊。从我对三宅一家的观察来看,他们只是又骄傲又厚道的人,想到儿子要攀高枝,就觉得心里不太舒服。”“我看到了三宅的工作地点,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大概这使他又一次认识到我们两家的差距实在太大。”原先对自己身份并没有明确认识的小野,在女儿的婚事面前一次比一次明确无误地确认自己的身份地位,认为是自己高贵的家族地位令对方望而却步,从而把因自己在战争时期的过失而影响女儿婚事这一根本原因欲盖弥彰、一再躲闪。在否定与肯定构成的文本张力间,事实真相与历史真实越来越扑朔迷离,也令小野的身份充满变化与不确定性。这份自觉的身份迷失反而愈加激起了作者和主人公对“身份真相”的探求。换言之,身份的迷失与不确定,不是令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反而激起作者与读者积极追寻身份归属的热情和欲望。

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故事永远是未完待定的,主人公身份去向也总是模糊不定的。《远山淡影》中,悦子为什么去英国?她和大女儿景子有着怎样的矛盾纠纷?景子为什么自杀?《浮世画家》中小野对自己过去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他女儿仙子的第二次相亲成功了吗?小野应该为自己在战争中所犯下的过失付出代价吗?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不管是站在艺术还是历史的维度,开放的结尾和变动的身份的认同应该是对这一切最好的诠释,这也是石黑一雄通过文本建构为移民个体在全球化时代究竟该何去何从提供的有益参考与启发——热情拥抱自身身份的“不确定性”,以一种开阔的、变化的视野看待自身身份的漂泊。

后现代理论家霍米·巴巴曾说:“我一直对自己的边缘而又处于疆界的身份感触良多。不过,我比较关心的是从这种身份得出的文化意义。”应该说,巴巴不仅感触于自己边缘的、不确定的身份,更关心由这种身份而生的“文化意义”。 这同样也是石黑一雄关注的。

作为移民,石黑一雄有着不可抹去的身份焦虑与困惑,但他在身份的焦虑面前毫不悲观,而是热情拥抱,他通过文本建构拒绝任何一种身份的固化单一意识,积极寻求身份的独立与自由。可以说,正是这份“无家状态”的移民经历与移民感使他能够自由而灵活地转换视角,从全新的角度审视世界、审视自我。石黑一雄远离自己的文化家园日本,漂泊于异国他乡,热情拥抱自己的“无家状态”,他以文化身份迷失为武器,对当代移民作家的固定身份进行清算,在亦此亦彼的变动空间中积极寻找自我身份。

二、超越“边界世界”——身份的定位

霍米·巴巴在《文化的方位》中引述海德格尔的话:“边界不是止步不前的地方,而如希腊人认识到的那样,边界是事物开始存在的地方。”他认为:“是我们时代的修辞手法将文化问题定位在‘超越’的王国之中,‘超越’在法语中的意思是:这里那里、四面八方、来来往往、于此于彼、后退向前。是包容,是混杂,是开放,它标志着进步、承诺、未来。”其理论的创新之处在于,必须要超越原本的主体性,在这些“之中——之间”的空间融合中悉心培植起自我身份建构的土壤。从某种程度上说,“超越边界世界”是一种包容开放的视野,为个人文化身份的确立提供了一种范式。

石黑一雄就生活在巴巴听说的“第三空间”,即“边界世界”。他生活的环境存在不同地域的重叠与错位,他的文学世界也因此充满断裂和并置,他站在边界上写作,积极寻求一种超越性的视角,追溯个人与国家民族的过去,展望个人与民族的未来。

在后现代主义者的视野里,所有的人都来自世界的另一边。石黑一雄不是英国人,却能写出比英国人还英国化的作品《长日留痕》;他身为日本人,并没有日本的生活经历,却创作出了《浮世画家》《远山淡影》等十分日本化的作品;他没有在中国的生活经历,甚至并没有去过上海,创作的小说《上海孤儿》对二战时期的上海、上海租界生活以及在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下的上海民生境况描摹得极其逼近历史真实。这些都得益于他站在“之间”甚至是“之间”之外的边界立场,以超越性眼光对个人和国家、民族、历史的回溯与展望。

石黑一雄在小说《上海孤儿》中,站在东西方文化的边界点——20 世纪30 年代的上海租界,以超越性的视野同时审视英帝国主义以及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史,并站在“第三方”的“边界”立场上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历史进行批判与反思。小说主人公是来自英国的儿童班克斯,他出生于上海租界并在上海租界度过了童年时代,对上海租界有着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他认为自己成长于“有中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还有其他国家的人的地方,将来成长为一个不那么纯粹的英国人,也不足为怪”,这样“长大以后各国特点兼而有之,绝不是什么坏事,那样的话大家互相就会更好地生活,战争会少一些,这种人才会更健康”。与他一起在上海租界度过童年时代的日本人哲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也拒绝“日本化”,表示永远不想回日本,认为自己身上的“异国成分以及无数大大小小不同的地方,使他回到日本被众人排斥在外”。小说通过日英两个帝国孩童的视角,表明了自己对“边界世界”的认同态度、对侵略战争的批判以及超越 “边界世界”进行身份确认的积极探索。

赛义德认为,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是独立存在的,所有文化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杂糅、混生的。石黑一雄的作品在全球流行,使得他的种族身份成为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虽然对于英国而言,他的确是来自日本的异乡人,但在当时的国际背景下,当中心与边界之间的界限变得不像以往那么明确,他的日本血统并不必然指明其异域性,他的作品的主题关注和背景设置早已超越了日本和英国的领土范围,忽而美国,忽而中国。在《长日留痕》《上海孤儿》中,他虽然拥有不同的血统,却能用英语写作(非母语,中间语)来表达超越民族和文化国界的主题,以拥抱“边界世界”的热情,致力于打破地理和文化的界限,积极寻求一种在开放、包容的空间中实现当代移民的自我文化身份定位。

三、成为“元身份人”——身份的建构

对于“元”,列斐伏尔在《在场与缺场:再现理论》中做了说明:“元……有多种意思:越界,到外边,超过,等等。”对于列斐伏尔来说,其“元”的核心就在于其“越界性”和“批判性”,列斐伏尔正是用他的元哲学来重构他的“越界性”的实际的空间理论。在他看来,这个“越界性”的空间是一个“他性”的空间,一个“超越”已知和理所当然的空间之外的战略性的和异类的空间。处于这个空间的人就是“元身份人”,“元身份人”的关键点是超越身份的“二元对立”,在“二元”“之间”之外来获得身份建构策略,在开放的体系中获取批判锋芒,并且永远指向未来,迈向自我的新天地。

作为移民,石黑一雄只能自觉地“流放”自己,永远站在两种文化的边界上,或者永远站在两种文化之间,用自己的“元身份”视角审视自我与民族的过去与未来,展望自我与民族的未来。

在英国和日本之间,石黑一雄选择站到了第三个位置上,在个人与家国历史之间,石黑一雄摒弃了主客体任一方的单一立场,选择站在“局外人”立场,也就是以“元身份”的视角来审视,从而得以更客观地展现历史的真实面目。他在小说《上海孤儿》中选择了英国籍移民班克斯的视角来描写二战中的中国、英国和日本,并对这段战争历史进行全局性、客观冷静的审视,借“局外人”班克斯之口对日本帝国的侵略行径进行批判,对被侵略地及人民充满同情 ,如:“上校,像你这么一位有教养、有知识的人,应该对这一切感到遗憾。所有这些是因为你的国家侵略中国而造成的血腥屠杀。”同时作者也借班克斯和他的童年伙伴哲对出生地“上海租界”的强烈归属,认为其是唯一永恒的家,来表明自己对自我文化身份的建构途径,成为“边界世界”的“元身份人”。石黑一雄,正是通过一个处于边缘的“少数中的少数”的叙述者讲述日本与英国的帝国历史,从而为个人和民族的身份建构提供了一种选择。这不仅是作者作为移民经历探索的个人身份建构途径,还为我们在全球化潮流下进行民族文化交流、个人与民族文化身份确认提供了启发。

在后殖民时代,构建民族身份和个人身份并不是简单地追寻过去,寻找祖先的历史和踪迹,一味沉湎于过去,或者视域仅局限于现在,都无法建构起现代身份,反而会受到束缚而最终丧失身份。石黑一雄的创作打破了传统的线性时间模式,使得作者从“现在”反观“过去”,从“过去”审视“现在”,甚至从“现在”展望“ 未来”,这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叙述技巧,其中凝聚着作者关于民族前景的期望和焦虑。他的小说《长日留痕》,以二战背景下的英国达林顿府男管家史蒂文斯六天的旅行见闻和感受为线,史蒂文斯回忆了自己的一生和达林顿府的往事现状,史蒂文斯不断地回忆过往,又不断地寻找现时现地的“痕迹”,通过过去与现时的不断交叠重现,串联起个人和家国的历史,对什么是伟大的管家、什么是伟大的英国、什么是尊严进行了超越历史时空的追寻与重构,并在历史与现实的回溯重现中,实现自我的回归与重建。小说故事发生在1956 年7 月史蒂文斯的一次西部旅行,在旅行中主人公不断回忆起许多历史事件:“我仍记得,肯顿小姐一九三六年赴康瓦尔郡”“我想那大概是在1932 年或1933 年——众人也觉得并非坏事一件”。作者打破线性时间,从现在回忆过去,由过去展望未来,打破线性时间模式,在过去与现在随意切换中,反复确认模糊不清的记忆,回溯暧昧不明的过往经历,在现实与历史、真实与虚幻的不断交织中构成多维时间,并使时间空间化,从而构成文中物理空间、社会空间、精神空间交叠呈现的“第三空间”。小说的每一章节都标明了史蒂文斯的旅行时间和路线,这也是他所处的真实的物理空间,他六天的旅行路线分别是:第一天晚间,索尔斯堡;第二天午后,多赛特郡;第三天清晨,萨默塞特郡陶顿市;第三天晚上,近塔维斯托克,莫斯克姆村;第四天午后,小康普顿,康瓦尔郡;第六天晚上,韦茅斯镇,在这六天的真实旅行中又不断交织了他对达林顿府往事的回忆,达林顿府是史蒂文斯成长的社会空间。在真实的六天旅行中交织的对达林顿府生活的回忆,回忆中不断呈现的史蒂文斯对世界和周围人事的态度和看法,以及对什么是伟大的管家、什么是伟大的尊严的追寻,则是史蒂文斯自我回归和认知的精神空间。如此,在物理空间、社会空间、精神空间交叠呈现的多重空间中,以空间的“多重性”取代时间的“线性”,构成了一个斑斓多彩的“第三空间”。在这个斑斓的“第三空间”,无论是从时间轴还是从空间轴来看,都是指向未来的、开放的,通向新的天地和境地的。这个“第三空间”的建构,意在告诉我们历史是已然,也是未完待续的,它是一种建构。诚如《长日留痕》中后记所言:“记忆是来自过去,不受欢迎,却又无法拒斥的访客……生命时间近似一场自我鞭挞的漫漫仪式,任何过去都可能埋下引言,指向一种未竟的爆破,潜伏期不明。历史事件是已然,更是尚未。”石黑一雄通过民族历史的建构,提供了一种权宜而可行的个人文化身份建构途径,成为“元身份人”,在历史与现实交织的“第三空间”寻找自我、建构自我。

综上所述,在石黑一雄身上,自我与他者不再呈现出一种二元对立的模式,反而充满流动性的融合与嬗变,他以自己的文心,建构了一个充满张力的文学世界,一个繁复斑斓的“第三空间”。通过写作中展现出由封闭到多元、从自我到他者融合的时代特征,他在创作中流露出的一种“世界主义”的开放胸襟、“超越国界”的移民文化身份认同观,这种开阔的、多元的移民文化身份认同观,既是地理性的,同时又是本体论的,为我们理解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文化提供了一种新颖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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