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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商街的例外治理:河口县越南街的空间建构与演化研究

2022-11-01王越平高鹏宇

贵州民族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边民河口异域

王越平 高鹏宇

(云南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云南·昆明 650091)

全球化时代空间的建构与展演既是全球化的过程也是全球化的结果。全球流动带来了文化的互动与交融,也创造出了全球商街、唐人街等,并成为全球链结、社会文化聚合的一个重要场域。这些场所作为全球复杂性呈现的交会空间,往往因“国家与全球之间的复杂的社会关系”,以及不同国家处理和制度化这种相互作用关系时的特殊方式的差异,建构出多样化的空间形态,其中作为灰色地带的特殊空间便是一种类型。以往的全球化研究很关注此类灰色空间中制度和非制度的因素如何通过全球流动被连接在一起,如学者对香港的重庆大厦的研究指出其间囊括了避难者、非法居留者、性工作者和非法劳工等常规和非常规人群,重庆大厦的存在建基于香港政府象征“新自由主义的精髓——让商业活动畅通无阻”的理念及其治理实践,也源于栖身于此的人们的共同追求利益。然而这样的研究尽管能揭示灰色空间形成的全球流动后果,亦能注意到在此过程中国家与全球的互构,但对于全球化下的空间逻辑——“民族、国家、地域性社会、集团等并不会被全球化空间同化和消除,它们将在不断的摩擦过程中改变自身的形态”的研究是不充分的。笔者以为,对此类灰色空间的研究不可回避的是空间建构的多主体的行动策略与差异化的国家治理模式之间的互动效应,其生成机制以及空间意义需要更细致的说明。

近年来,西方社会科学家关于“违规”空间和“例外”的理论逐步被运用到城市空间现象的研究中来,并聚焦于“城市下层及移民的各种违规/违法场所及经济活动产生的社会整体结构性因素或行动者的抗争政治上”。学者们从法律社会学的角度出发也指出“违规”“非正式领域”的研究范式事实上已经将其置于法律行动下进行研究,应在竞争、共生等各种关系中说明其生成的机制、演变的逻辑。实际上这样的论述与王爱华所提出的作为治理策略的例外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在自由主义的压力下经济的无边界化真切地创造出了多种政治空间形态并由此也成为在国家主权下差异化的治理技术。特别是在后殖民主义的语境下,各种各样的治理技术依赖于控制和管理差异化的治理空间与人口之间的关系,这集中地表现在渐次的主权和弹性的公民身份上。”基于上述理论检视,在此项研究中笔者将借助有关“例外”的相关理论,分析中越边境地区云南河口县的越南街,关注其从边民互市点到商街再向具有“异域”风情特色的空间转化的过程,以及在这一过程中越南商人、本地河口人以及越南街管理者如何因边境开放、市场发展和消费凝视等合力在全球化下被聚合起来,并共同形塑了越南街作为例外的形貌及其背后所反映的例外作为一种空间治理策略的内涵。

一、越南街:“异域”特征的商街形成历程

空间是一个非均质且内涵丰富的复合型概念,至少包括几个层次的内涵,作为物理意义上的空间,作为体现一种社会关系的空间,作为宇宙观象征的空间,以及作为先验的认知结构的空间和被建构成为政治经济条件的空间,等等。不同内涵的空间可能在同一空间尺度上进行多重叠加和互构,并“把事物分隔开又连续起来成为各种各样的集体,而这些集体被缓慢地提供各种手段,使之得以持久和持续。”河口县越南街的形成与演变,亦是人的活动与物质基础的空间相互结合运作的结果,下文将着重呈现从早期的“草皮街”最终形成了具有地理边界、由相对固定的社群单元维系和塑造的特殊空间这一演化的过程。

河口镇地处南溪河和红河交汇处,在历史上便是通达越南的重要关隘,西汉元鼎六年(前川)在此置进桑关,历代先民在崇山峻岭中开辟了内连四川成都、外连交趾(越南) 的“蜀安南道”。1896 年河口被辟为商埠无疑对于河口的商业化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契机。有文献也记载了河口当时繁盛的状况,“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红河航道上大船三百,小船千艘,来往如蚁,盛况空前”。随后1910年滇越铁路的建成通车,更使得河口成为我国西南对外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商贾云集,店号林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河口也延续了这一商业传统,早期的越南街便是在这一背景下建立起来的。20世纪60年代,河口镇对越方边民开放了边贸市场,由于当时河口中越边境尚未正式开放,故未形成稳定的集市。随着中越关系的缓和以及中国和越南政府对边境人员流动管控的放松,至20世纪80年代末期,逐步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越南街。在河口县工商局工作多年的一位工作人员向笔者讲述了草皮街刚兴起的情景。

从1986年开始,河口和老街的很多边民就在双边政府较为松懈的管控下,自发地进行以货物交换为核心的互市活动,当时互市就在草皮街。那时的物品几乎都没有统一的价格和标准,大家都是在交易中谈妥后进行交换。河口的粮食和蔬菜比较匮乏,老街那边就比较多,而越南人的需求主要是棉衣、布匹、鞋袜这些日常生活用品,大多数交易都是在河口这边的岸边完成的,越南人划着小船载着物资就从对岸过来了,偶尔也会有我方边民划船行至河中央,跟越南人交换物品。当时的交换活动没有规律,互市时间完全由两方需求所定。

草皮街位于中越界河南溪河段中方边界的岸边滩涂上,并主要是中越边民自发地进行一些农副产品和工业制品的交换活动。1989年初,中越边境的对外开放出现了突破性的进展,这集中表现在双方边民开始进入对方城区进行购物和短途游览,这也打破了之前边民沿滩涂进行短暂停留的行为模式。据当时河口县政府调查统计,每日高峰时期进入河口的越南边民可达3000余人次,一般时间也有1000余人次。为满足中越边民日趋增长的交易需求,河口政府决定在河口镇临近中越国界的街区设立官方主办的边民互市点。“该市场位于河口镇人民路东端、中越铁路大桥的桥头地带,从河口火车站门口沿人民路至邮电局门口(即南溪河沿岸公路),全长200余米,沿路搭成的临时货棚及摊位共有532个,其中:中方边民摊位141个,越方边民摊位391个。”

早期边民互市点形成后,先后经历了两次搬迁,市场规模也随之扩大。第一次搬迁是在1991年6 月,边民互市点由南溪河沿岸公路搬迁至河口镇的东南部、南溪河与红河汇流处的河滩之上,并建成简易货棚摊位496个,全部供越南边民使用。第二次搬迁是由于红河河堤的修建,河口县政府决定在新河堤上修建新的中越边民互市市场。“这一市场位于河口镇滨河路东端,从中越大桥桥头沿河堤建盖,属于临时性边民互市市场。由河口县工商局投资73万元,1993年5月7日建成投入使用,占地面积达9728平方米,临时简易货棚512间。”这两次变迁,主要是对交易的场地进行了迁移和扩大,但是传统的集市贸易的周期性特点仍然被保留下来。

由于河口镇城镇建设规划以及对红河河堤的升级改造,临时性的边民互市市场在1995年前后被阶段性拆除,并从1996年初开始,河口镇在新修的滨河路东端内侧陆续开建了三座大型边贸商场:中越边贸商场、利宏商场以及金明边贸商场。中越边贸商场,位于河口镇滨河路东段,由河口商场有限责任公司投资建设;利宏商场位于河口镇滨河路东段,1998年2月16日竣工投入使用;金明边贸商场位于河口镇滨河路东段,1998年6月竣工投入使用。三个边贸市场的陆续建立,也使越南街告别了临时而简易的货棚摊位,取而代之的是稳固而规范的现代商场。由此中越边境的边民互市亦由原本的周期性流动市场转变为长期性市场,越南街作为稳定的消费空间也被建构起来,其文化意涵和社会意涵亦在此物理空间中不断被生产和建构。

边贸城商场的兴建使得越南街作为一个专有名称也被逐步巩固下来,与之相随越南商人越来越成为市场的主体,越南商品也越来越成为该市场的专有销售物品,越南商贩在市场上的长期居住更加强化了越南街异域风情的色彩,越南街也成为河口县旅游开发的重要文化景观。有鉴于此,2016 年河口县政府又对越南街进行了第四次搬迁。按照当时发布的《河口瑶族自治县人民政府公告第1号》决议,决定“于2016年3月25日对河口金明、利宏、兴盛、阳光4家商场进行停业,商场内所有经营商户必须于2016年3月31日之前全部搬离商场至中国·越南城”。到当年的4月底,越南街已经完成从原有的滨河路边的四个商场到河口新城白山行政区旁的越南城的搬迁工作,越南街的商业空间被迁移至新的物理空间中。尽管越南街原有的商住一体的空间布局仍被保留下来,但是已有的以边民互市为核心的日常交易已逐步向更为复杂而多样化的商品交易转变。

由上述对越南街空间演化过程的梳理可知,越南街从最初的草皮街发展到商贸城再到越南城,尽管在物理空间的位置上有所变化,但是其作为消费空间的内涵被固定下来。在这一过程中,越南街也越来越被塑造成越南商品销售的场所,体验异域的越南文化的地方。在越南街随处可见的标志着越南文字的商品、身着越南服装和脚穿拖鞋的越南商人及其在越南街上的居住和生活,都从不同层面充实和丰富着越南街作为异域、特殊的消费地点的空间内涵。在上世纪90年代末期,越南街已经成为充满“越南音乐、越南商品、越南风俗”的街道,“走入这条街,你觉得身处异国,走出这条街,你才发现仍在中国。”以下是一位来自云南屏边县50岁左右的苗族男性,对自己在越南街参观体验的叙述。

我没克(去) 过越南,我很好奇越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跟中国哪里不一样。但我没得那么多钱,也没得护照。以后也没机会去越南。我来河口越南街就是想看看越南人长哪样,看看越南都有哪样的好东西。过来一看,没想到越南人都长得比较矮,说的话完全听不懂,还都穿着拖鞋,看来越南那边也是跟我们这点一样呢,天气老是热呢。越南的水果好多啊,榴莲、西番莲、菠萝蜜这些,我们那点都没得。还有越南人咋还会喝咖啡?咋个跟那些白人一样呢!他们还不吃辣,没得看见有卖辣椒的,他们呢饭菜应该老是淡呢。越南女人呢,皮肤老是好啊,又白又嫩,长得好看,男的也不黑。越南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访谈时间:2016年3月15日)

越南街物理空间的建构、消费空间内涵的凸显、越南街人群的聚合都促使越南街越来越成为一个与河口周边社区有着极大异质性的空间。上述三种不同类别的空间被叠加和相互建构,使得越南街异域风情的符号形象被建构起来,并推动着“越南街”进一步成为一种例外的空间。

二、“越南商品”:消费凝视下的符号塑造

消费本身是与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等多个维度关联的人类行为,其中消费的符号性是其一大特征。因为“消费及消费品均是表达意义的符号体系和象征体系,消费系统是建立在符号编码和差别的基础上。”越南街自创建伊始主要是以销售越南以及中国本地的土特产品为主,并且商品的选择上重点考虑到双方边民的需求,比如越南的农副产品以及中国生产的日用小商品等。随着越南街从草皮街向越南边贸市场、边贸商城的演变,越南街销售的商品越来越越南化,市场上的中国商品逐步隐身并被包装为越南商品加以销售。另外,越来越多的、大量的“公认”的越南商品——热带水果、红木家具和越南日用品等成为市场上的主体。这些有着不同来源的越南商品,是越南街异质性空间塑造中的重要要件。下文将着重从越南街上的两类商品——越南舶来品和中国制造的“越南商品”的角度分析这一符号建构过程。

越南的舶来品主要在两种类型的店铺中被销售,一类是数量很多的杂货铺,他们售卖的商品集中在食品和日用品两大类上;食品主要为咖啡、糖果、饼干、干果、调味品、香料、热带水果等;日用品则主要是厨具(如砧板、菜刀、筷子等)、拖鞋、打火机、水壶等。另一类是以经营某一种产品为专长的店铺,如专门销售拖鞋的店铺和贩卖红木家具的店铺。无论是杂货铺还是专营店所销售的商品在品牌和样式上具有高度的同质性,如基本上售卖咖啡的杂货铺都主要是销售G7咖啡,售卖拖鞋的专营店也主要以销售平仙拖鞋为主,销售红木家具的店铺中红木制品的样式也基本相同,相同的商品在售价上也大体一致。

从来源上看,作为舶来品的越南商品大抵通过以下几个渠道进入。一是在越南生产的合法进入的越南商品,主要包括散装水果干、止痛药膏、越南拖鞋和越南皮带。二是批量产自越南,又经由中国代理商在中国境内分包的越南商品。三是走私到中国的越南商品,一般是没有中文标志的越南包装食品和越南烟酒等。无论从哪个渠道进入的越南商品,都明确地保留了越南语标志。

除越南制造的舶来品外,越籍商贩一大部分销售的拖鞋、厨具、水壶等日用类商品,则是货真价实的中国制造。这些商品基本都没有明确的商标,偶尔可见少量的英文字母或汉语拼音,也很难从外观分辨出产地。据了解,这些小商品皆产自中国东南地区的不知名小工厂,品质一般,价格相当低廉。它们大多是由浙江义乌、昆明新螺蛳湾等大型商贸城发货、经各地辗转、流动至河口。在河边街经营冷饮店的28岁的阿萍,来自柳州,她向笔者讲述了越南街越籍商贩们进货的过程。

在我们这条河边街开店铺、做批发生意的大多是浙江、福建、湖南等地来的外地商人。他们批发给越南人的小商品都来自浙江义乌、福建莆田等地的小工厂。这些货物从内地发过来,在昆明的螺蛳湾商场集散,再转运到河口来。我每天都能看见好多越南人从越南街后门出来,钻进这些外地商人的店铺里,跟他们要货。每次都提溜几个大黑色塑料袋出来。仔细一瞧,满满的都是拖鞋、打火机、水果刀之类的。在河边街做买卖的外地批发商,可以说大都是靠越南人养活的。(访谈时间:2016年4月3日)

由于越南街的越籍商贩们不熟悉中国内地,并没有相关的订货及物流渠道,因此这些小商品主要是经由在“越南街”或附近街区经营的中国商贩批销给越籍商贩后,再由越籍商贩当作越南商品销售给中国消费者。下面是一位40多岁、在越南街上购物的贵州游客王某,向笔者讲述的其购物经历。

我第一次来越南街是好几年前了。早就听说越南的橡胶鞋很不错,于是过来以后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双。我当时去了两三家越南人的店,看的同一个样式的拖鞋,都说是越南正宗的橡胶底,结实耐穿,她们都好热情,我不买就拉着我不放,好不容易挣脱到了第三家,想着差不多就买了吧。砍完价18块钱就成交了。等第二天去商贸街逛,看到中国人也卖同样的拖鞋,我就上前打听,结果他们说我买的不是越南的,是国产的。还说在他这里零卖最低只要15块。我开始不信,结果他们拿出厂家商标和批发用的包装袋,我又仔细比较一下,才知道上当了!(访谈时间:2016 年3月17日)

上述游客的经历反映出中国制造的越南商品能够堂而皇之地在越南街上销售的内在逻辑。因为它们是在越南街上销售的商品,并且与消费者所认为的越南特产具有高度的同质性,且价格低廉,质量尚可。而作为外地来的消费者,并不能辨析出这些商品的真实产地,很多人只是懵懂地认为越南出厂的拖鞋很好,在越南街买拖鞋就对了。在这类游客看来,在越南街上购买的东西一定是真正的越南制造。

不过,来越南街消费的人群不仅有上述这类不问出处的游客,也有一些本地人或者对于越南商品很了解的消费者,他们往往提出要购买越南真品,如平仙拖鞋、越南产555香烟、万宝路香烟、越南西贡小姐香水、白虎膏等。他们一般具有较强的辨识力,并且具有多次消费的特点。针对此类消费者,越南街上的商人们往往会拿出名实相符的越南商品来。在这一消费过程中,也仍然体现了常客们对于越南街符号的认知——在越南街上可以买到货真价实的越南商品。

鲍德里亚认为现代社会中的消费,其实质不再是物的消费,而是对符号的消费。“物必须成为符号,才能作为被消费的物。”而“商品的符号价值在于其示差性,即通过符号显示与其他同类商品的不同”,符号价值通过商品的独特性符号以及商品本身的社会象征性来实现,商品的符号性建构必然是在消费者与生产者互动的过程中被建构起来的。因此,有学者也提出了凝视的概念。在研究旅游者消费行为时他们认为游客凝视是“某个场景意义符号的生产与消费,它代表着旅游者对‘地方’的一种作用力,”也即是凝视的社会系统性和规范性的本质,每种凝视都取决于社会话语和实践,以及营造一个场所或环境必要的“外观”所需的建造、设计以及修复等方面。

结合上述理论来看“越南街”的空间建构与演化过程,消费者凝视与越南街的经营者的凝视起到双向作用。无论是具有强烈产地意识的消费者还是具有强烈消费情境体验意识的消费者,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借助各自对越南商品的凝视进行消费。差异化的对于正宗的越南商品的想象也影响着越南街商贩的商品供给。商贩们根据游客的凝视并结合自己对越南商品的理解——也即自身的凝视,制造和生产出契合消费者需求的越南商品。

在消费者和商人的相互凝视下,越南街作为一个越南商品的消费场所的空间内涵亦被生产。消费者们认为,凡是进入这个特定空间的商品都被视为越南商品,越南街上销售的产品都来自越南。越南街也从一个物品交换的空间转化成为商品符号化生产的空间,在消费者和销售者互为主体的凝视下,又不断地强化越南商街的符号形象,并使得中国制作的越南商品、非常规地进入到越南街上。

三、越南商人:异域社群共同体的拟构

“社会空间是异于地理空间的存在,是由关系建构起来的。”越南商人作为一个想象的社群共同体的建构亦是伴随着越南街的出现而形成。总体来看,在越南街的发展历程中,存在着三类商人群体:来自越南的越南籍商人,在河口本地或来自外地的中国商人以及来自越南的华侨商贩。在越南街消费者的凝视下,他们都被统称为越南商人,下文将分别介绍他们的构成。

越南商人是越南街上最大人群,在越南街最为兴盛的时期,也即位于滨江路边上的四个边贸市场时,共计有300余户经营者。其中,阳光边贸市场和利宏商场的商铺最多,各有100余户越籍商贩。金明商场有近60家越南人经营的店铺,而规模最小的兴盛小商品市场也有40余户越籍商贩。这些商贩的来源地主要以邻近中国边境的越南老街省、永福省等地为主,也有少量来自河内。以当时河口县工商局持有的4家边贸市场的外籍(越南人) 经商备案登记表反映的数据为例,登记在册的越籍商贩有189户,其中,永福籍越南人约占总商铺的76%,是越南街越籍商贩的最大群体。除了一定的地缘关系外,越籍商贩之间都存在一定的亲属关系。由于越籍商贩来到越南街的时间有先后,所以同一家族、家庭的越南人可能被分割在不同商场里,但是基本上每一个商户都与其他商场的商户保持着不同类型的亲属关系。此外,越南籍商贩在经营中往往是通过亲帮亲、亲带亲的方式进入越南街,店铺有时也在亲戚之间流转。并且,这些越籍商贩的一个共同的特点是汉语水平总体较低,基本无人参加过正式的汉语培训。他们很多都是在与中国顾客的商品交易中逐渐习得的汉语,或是与本地河口人在日常交往中学习,因此他们的汉语发音也带有河口本地方言的语音特征。

除了越籍商人,在不同时期越南街都有部分中国商人存在。在最初的越南街也即处于边民互市贸易时,在红河岸边经营的商人一半是越南人、一半是中国人,他们大多为边民。这样的状况在1989 年恢复边贸、河口县政府建立河口边贸一条街时,也仍然得以保留。据调查,当时中方边民摊位有141个,越方边民摊位有391个。到1991年,中国政府开辟新的边民互市点时,中国本地商贩遂从越南街撤出。两年后,新的中越边民互市市场建成后,又重新对中国边民开放,这时同样也吸引了大量本地与外地的中国商人到此地经营。到1997 年,随着阳光、利宏等几家边贸商场的建立,大部分中国商人又陆续从越南街中退出,为数不多的几家仍在经营的店铺则主要从事中国制造的小商品批发,而销售的对象则变为越南街的越籍商贩。在中国·越南城建成后,外地中国籍商户的铺面主要集中在主楼2栋的二层,他们大多数来自昆明的新螺丝湾商贸城,并从事商品批发销售。

越南街市场内的越籍华侨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大致有三四家,并分布在原来的阳光边贸商场和利宏商场,后又整体搬迁到越南城里。他们祖籍为广西、云南两省区,当年返回国内后多经辗转而后定居河口经商。由于越南华侨具有良好的语言基础,并与越南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亦能与中国本地人保持着密切的交往。越籍华侨商品的销售对象与越籍商贩相同,店铺的位置也往往毗邻他们,并且销售的商品与越籍商贩无二,所以在销售时尽管他们也能讲很流利的汉语,但是为了凸显他们的越南人身份,他们往往会模仿越籍商贩讲一口带有本地河口口音的越南语。

在商街形成的过程中,商街的主体——无论是居住者还是经营者都与商街的风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通过行动者的参与赋予商业空间以文化内涵和符号意义。诚如厄里在对消费场所进行研究时指出的,以消费与观光为基础的场所设计是用来“隔离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差异”,通过去除场所设计蕴含的高度认同感,建构一种异质性的“视觉消费的梦幻景观”。越南街在形成过程中逐步与本地商街的区隔,以及本地中国商人在市场上从显到隐的转变,均是商业街区的舞台场景的生产过程。作为在越南街经销的人,尽管从身份上看是一个非同质化的群体,但是他们都刻意隐藏了各自的差异性,而以一种相对统一的、按照消费者想象的越南人的特征来建构自己的形象。由此,也可以把“社群视为一种意识形态,努力把交融的概念依附在建筑物、地区、房地产或城市等,借此掩盖并有助于让该地的非交融关系存续下去。”越南人与越南街符号形象的叠加都意在强化越南街的消费场所特性,并建立了消费物品、服务与场所之间的复杂的相互依存关系。

四、越南街的治理逻辑:异域风貌的有序维持

前文主要从商品、人群和空间演化层面分析了越南街的消费空间意涵,值得注意的是在消费者与经营者互为主体的凝视下,在这一过程中越南街作为一种例外的空间属性亦被塑造出来。这不仅表现在非常规渠道进入的越南商品以及越南商人在越南街的存在,也集中表现为中国商人经营的商街与越南街在空间上的区隔和符号塑造,例外或者特殊状态的保持俨然已经成为越南街的一种存在状态和建构策略。由此,下文将从例外状态形成的角度来分析多主体参与下越南街空间建构的逻辑。

越南街的例外策略首先表现在对越籍商铺较为灵活的管理上。自上世纪90年代初越南街转变为边贸市场后,越籍商贩们就从未领取过河口行政执法部门所颁发的营业许可证和税务登记证。据工作人员介绍,因为越南街是由边民互市点转换过来,越籍商贩本来便是以边民互市的身份进入越南街,按照当时的规定他们只需要提供边民互市证等相关证件即可,无需缴纳营业税,只需向市场产权方缴纳租金和管理费。而越南街中为数不多的中国商贩则必须按照程序办理营业执照才可入驻越南街,并需按时缴纳相应的营业税。从上文的分析可见,现今越南街的经营者已经不仅仅局限在边民,甚至包括了部分来自河内的商人,他们也与其他越南商人同样享受优惠政策,这样的策略也同样被应用于越南街商品的管理中。

根据中国现有的对边民互市贸易的管理法律以及政策,“边民通过互市贸易进口的生活用品,每人每日价值在人民币8000元以下的,免征进口关税和进口环节税。”其中,对于生活用品在2010年不予免税的清单中明确说明了烟、酒都不在免税的范围。但事实上在越南街可以看到很多经营杂货和日用品的商家都在销售烟酒。除了烟酒以外,越南街上还销售着大量被模糊地划入生活用品范畴的商品,如工艺品、包装食品等,他们也同样享受着免税的政策。

上述当地政府对越南商人和越南商品较为灵活的管理策略,从某种程度也塑造和强化了越南街的符号形象,同时也契合了当地政府对于越南街的治理初衷——把其塑造成中越关系和谐繁荣发展的代表,也把其建设为河口本地边境贸易发展和旅游业勃兴的原动力。基于上述考虑,地方政府和越南街开发商形成了一种默契,一方面把越南街从河口本地的商业空间和日常生活空间中区隔出来,并通过在该专属空间内越南商品、越南商人和越南文化的展演,使其更加强化象征隐喻和地方感;另一方面,给予越南商人和商品相对宽松的管理。事实上这样的管理很具有阿甘本所提出的“例外状态”下的治理特点,“主权者会利用‘例外状态’造就一种常态化的治理机制,”在越南街的治理中,通过强化中国大部分法律对于其不适用性,并选择性地扩大外籍人员管理办法的适用范围,把越南街、越南商品和越南商人作为法律的例外来进行治理。与此同时,隐秘的法律被转化成为地方政府的权威,并借此来管理越南街,使其能够长期地以例外状态保持下去,促成其异域风情的维持。

如若从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角度来审视越南街的例外状态,亦可以用王爱华提出的另一种例外理论加以解释。她认为“在市场驱动的逻辑下配合政府的兴趣,很多发展中国家都倾向于把国家空间碎片化为各种各样的非连续的区域,在这些区域中政府通过对空间的技术性生产和管理,使其成为具有差异性的公民身份的人群相互合作的场域”。这也就是说作为治理手段的例外,从某种程度上也契合了后发展国家主动参与全球市场体系、谋求国家和地方利益的一种空间治理策略。在新自由主义下,“亚洲各国以例外的方式选择性地加以引用,并生成出新的空间规划、公民身份与主体性。”在这些具有差异化的空间治理中所体现的是渐次主权运作的过程,也即“流动性的治理”。

尽管王爱华在讨论例外状态时与阿甘本强调的排斥作用不同,更强调吸纳作用,但是从越南街形成过程以及空间的内涵来看,地方政府对越南街的例外状态的维持以及政府的多样化的空间治理策略是越南街治理的一体两面。把特殊的商业空间从法律管理中排除出去并使之成为只有特殊的人群能够进入的特权空间,事实上也显现出主权的存在。而新自由主义下的渐次主权则强调在不同空间中施行差异化的治理模式。上述两种论述都强调了例外状态的出现并不表明国家或地方政府对这些特殊空间的控制力的削弱,相反从某种程度上是国家权力的强化和外显,其反映的是在全球流动的背景下现代民族国家多样化的主权实践方式。

五、结论与讨论

学者们关注到了全球化的空间里的“飞地”,它使得国家犹如一个“门禁社区”。越南街是在全球化下国家边界地区参与到经济全球化进程中被建构出的例外的“飞地”。现代民族国家在该区域设立了门禁,并通过例外的治理模式控制着该区域内人员的流动和商品的流动,并对该空间内人群的活动进行有限的管理。由此,不管或者弹性管理,都成为例外状态维持的手段。例外的治理策略的选择,事实上也契合了越南街是“对资本投入、政策导向、媒体形象和消费偏好塑造的制度化环境做出反应”的结果。

值得注意的是,类似于“越南街”这样以“非常”状态存在的商业街区或消费场所已经成为经济全球化下的一种普遍存在的空间形态。在这一空间建构中,例外于严格意义上的规范元素——即权限,采用行政命令的方式取代法律适用的效力,例外状态也成为强化国家主权的一种重要方式,也是国家在治理层面上差异化的主权实践方式。由边界地区的例外状态以及例外空间的建构可知,以往在对非常规空间的研究中对于制度和非制度因素的二元结构式的分析,事实上忽视了其作为主权的特殊形式的内涵以及自由市场体系的形成对于空间建构的作用。现代民族国家边境地区边界的开放与开发,促使边界涌现出非均质化的、类型多样的例外空间——跨境经济合作区、沿边开放试验区、自由贸易区等,对于这些空间的放权并不是国家主权的消落,也不全是新自由主义下市场全面渗入的后果,相反是在全球化下主权实践方式由单一走向多样、主权内涵由本质化向实质化转变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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