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哀悼
——《杨之后》中的机器人记忆与后人类想象
2022-10-31李长利范一亭
李长利 范一亭
(北京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
《杨之后》()是韩裔美国导演郭共达继2017年处女作《在哥伦布》()后的又一力作,影片于2021年第7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进行全球公演,并于次年获得2022年度斯隆故事片奖(The Alfred P.Sloan Feature Film Prize)。虽然斯隆奖是由斯隆基金会专门颁给科技主题的优秀电影作品,但《杨之后》却并非致力于展示科学性和技术细节的“硬科幻”;相反,却是一部旨在阐述人类情感的“软科幻”。
电影围绕一个多种族、跨物种的家庭展开,其中父亲杰克是一个略显忧郁的白人,惨淡经营着一家茶叶店;母亲是一个忙于工作的事业型黑人女性;女儿美香是夫妇二人领养的中国小孩;杨则是夫妇二人为了让美香保留中国文化传统并适应西方家庭而购置的熟悉东方文化、带有东方面孔的机器人。杨不负家庭所望,和美香建立起了深厚的兄妹情谊,被美香亲切地称为“最好的哥哥”,以至于当杨突然“患病/损坏”后,一家人像对待患病的家人一样四处求医,渴望杨能早日“康复/修复”。然而,当杨最终被宣告修复无果时,父亲并未选择任其消解或被厂家回收,反而竭力寻找杨体内的核心记忆。借助杨的记忆芯片,一段段杨与家人共处的时光得以重现。在温馨而富于禅意的画面中,不仅见证了机器人杨的记忆与情感,也通过“有无相生”的老子思想、庄周梦蝶、茶道等东方元素,以及舒缓而略带忧伤的大提琴演奏乐,肯定和哀悼了机器人杨的生命。借助记忆与哀悼,影片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人类增强技术以及生命政治的束缚,对后人类生命的主体性与价值予以充分肯定,也为那些固守科技乐观主义但又饱受孤独和异化的人提供反思生命与救赎的契机。
一、从机器人到“人文机器人”:记忆与情感的凸显
“机器人(robot)”一词源自斯拉夫语中的“强迫劳动者”,但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迅猛发展,机器人也从早期的工业机器人过渡到博物馆的导游机器人、家务劳动机器人以及宠物机器人。人工智能技术不断探索和拓展机器人的功能,试图让机器人具备人类的心智、意识和情感等自然属性。目前,在形态和智能上与人相似的生物机器人甚至拥有如人类一样的记忆和情感,在与人类的交往和对话中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共情力和判断情绪的能力,不折不扣地充当了人类的“伴侣物种”和“安全和可预见行为的伙伴”。《杨之后》中的机器人便是一个具有高度共情力和记忆力的“文化机器人”,其独特之处并非源于丰富的知识储量,而在于他在与主人一家相处过程中建立起的情感依恋以及最终引发的人类对智能生命的反思。
影片中的情感与记忆密切关联。当来自中国的女孩美香被领养到美国后,身处异域文化加上领养问题令她郁郁寡欢,而作为哥哥的机器人杨则及时捕捉到了妹妹的变化,随即将她带到果园中,用源自中国的古老嫁接术唤起美香对母国的文化记忆,并引导美香要像被嫁接的树枝一样成为新的“家庭树”的一部分。从电影开头杨一家人参加的家庭舞蹈比赛,再到一家人摆好姿势拍全家福时美香朝着哥哥喊“别忘了加入我们”,及至杨损坏后家人们的焦急与悲伤,都显示出机器人杨对于一家人的意义。
电影中另一个突出场景是父亲杰克和杨讨论茶道,当杰克根据一部关于茶的纪录片所示,苦苦寻觅与泥土、植物、气候以及生活方式密切相连的东西时,杨却通过一句“一茶一世界”来诠释茶叶中蕴含着“关于一个地方或一段时间的记忆”。杨的话语中流露出西方人文地理学中的“地方感”。在人文地理学领域,地方与空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地方是充盈了人类经验与意义的特殊空间,地方不是一个单纯的客体,反而是附着了人所赋予的意义与情感,而构建出地方感。杨所言的茶能唤起一个地方和一段时间的记忆,无外乎是对人的回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杨才对父亲讲茶叶于他而言远非单纯的知识。
此外,杨的记忆还涉及对生命的认识。当杨拿着封在相框中的蝴蝶标本,对母亲讲述梁山伯与祝英台幻化为蝶的爱情故事时,表示自己“不介意我的结局是虚无”。机器人杨之所以能欣然接受消逝或死亡,是缘于他深知自己的存在便是服务人类,其生命和死亡不过是人设定的程序而已,最终难逃“计划性报废”的命运。“计划性报废”是亚当·帕克斯(Adam Parkes)分析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机器人小说《克拉拉与太阳》时使用的概念,意指“资本主义利用一系列手段来生产迟早必须替换或更新的商品,进而创造、维持甚至扩大消费者的需求”。计划性报废被设定在了机器人的生命程序中,它们终将像垃圾一样遭受弃置。影片中,当父亲心急如焚地咨询机器人经营商如何修复损坏的杨时,客服人员程序化地建议他在机器人尚未消解前进行以旧换新,这样才能减少损失。在此,机器人的产品属性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与其说杨豁达地认识生死,莫不如说机器人杨对后工业世界中广泛存在的“计划性报废”的接受。无论是机器人技术,还是生物克隆技术,无一例外地归属于人类的“生命增强”模式。如果将《杨之后》与石黑一雄的另一部科幻小说《别让我走》进行互文式解读的话,便会发现,无论是机器人还是克隆人,它们的生命价值与情感始终被人类所漠视。但是影片中对损坏的机器人的处理方式极为特别,机器人的主人并未将机器人仅仅视为购置的产品而考虑替换,反而是像对待亲属一样“求医问药”,进而在其“死后”进行合理的哀悼。
二、“谁的生命才算作生命”:对机器人杨的哀悼
美国后现代主义理论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从哀悼伦理和生命伦理角度发出了这样的诘问:“谁才算作是人?谁的生命才算作生命?并且最终,什么才是值得哀悼的生命?”如果说巴特勒所论述的是那些受制于旧有的生命秩序中不被重视的他者生命,那么詹姆斯·基普斯(James Gips)的发问则更让人愕然:“谁(或者什么)才算作一个人?我们看重谁的幸福?……女人算作人吗?陌生人算不算人?来自其他国家的人算人吗?其他种族的人也算人吗?持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算人吗?处于晚期昏迷状态的人算人吗?胎儿算不算?鲸鱼呢?机器人呢?”影片也正是通过杨之“死”回答了机器人是否是值得人类哀悼的生命,整部影片是对一段亲密关系和逝去生命而进行的哀悼和记忆活动。
如果说智能机器人代表一种技术进步和社会进步的话,那么影片中弥漫在父亲脸上的忧郁则具有特殊意义,恰似本雅明所认为的,“忧郁是对永恒灾难的情感回应”。本雅明所言的永恒灾难指的是进步论宰制下的现代性中久已被忽视的生活光晕,而恢复记忆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尤其对那些被遗忘、压抑和贬斥的生命——包括影片中即将被视为“垃圾”的机器人杨以及杨的遗留物。当影片中的父亲在深夜凝视杨穿过的黄色背心以及那曾拍过全家福的相机时,何尝不是杨对一种“浓厚关系”的期待呢?玛格利特在《记忆的伦理》中将遗迹与“浓厚关系”相联系,认为我们留下遗物就是期望“被我们养活的人,关心我们的人以及我们关爱的人记住。我们愿意有一种关系能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影响”。
玛格利特的“浓厚关系”成为一种洞察自我与他人互为构成的关联,巴特勒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当我们失去某些人……我们可能觉得这一经历只是暂时的,哀悼将会结束,以前的秩序终将恢复。但……一些关于我们是谁以及描述我们与他人的关系的东西被揭示出来了……即,我不是独自在这里,你也不是独自在那里,并且,与你有关的,也是我的一部分。如果我失去了你,我不仅要哀悼损失,而且我自己也变得神秘莫测,没有你,我又会成为谁?”所以在巴特勒看来,哀悼使我们深刻领会我们与他人的关联,经由哀悼,我们与他人的联系得到更深入的理解与加强。
在片中大提琴演奏的悠扬而带有哀伤的旋律中,夫妇二人、美香以及杨的女友艾达在博物馆展厅中与杨进行“葬礼一样的告别”。最终夫妇二人达成意见,不将杨的身体在博物馆中展览,但允许研究人员对杨的记忆展开研究,认为“他的存在很重要”。在此,记忆不仅见证了杨的存在,而且也是对杨生命存在的尊重,是对杨之死的合理哀悼。对杨的哀悼不仅让全家人接受了杨的逝去,同时也实现了全家人的和解和治愈。影片最后,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没有了之前的欲言又止、忧郁孤独,尤其美香那句——“我想谢谢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对不起,我不该说讨厌你,我想你了,哥哥。”——更是让观众泪目。美香的这句话也是对机器人杨与家人的关爱和依恋的最高肯定。正如玛格利特所说:“关爱所具有的含义与一个被宣布为过时的词——哀悼一致。借助对哀悼的理解,把关爱与记忆联系起来是我想要留存的命题。此外,关爱,不只是担心,还提供了尊重他人的视角。”
在杨生前,杨自身的情感与记忆并未得到家人们的充分认识,而是在杨死后才迫使他们对此回应。在这一意义上,对杨的哀悼和缅怀成为一种“迟到的弥补”,其中包括对逝者的懊悔、对逝者生活的全面反思以及“将过去一些不可见的关系明晰化”。影片并未着力于高科技机器人,而是在记忆的闪回中呈现出了“机器人”充满感情的内心世界以及与人类之间建立起来的情感依恋。
在这一点上,与其说影片记录了机器人杨前世今生的记忆,不如说是杨的家人们因机器人杨的记忆而对自身的反思,恰如豆瓣影评中有人建议将该片的中文译为《与杨的漫长告别》才更符合整个电影的温情,又如德里达所建立的哀悼政治学所示,哀悼友谊“不为自己的好处而利用死者”,而是要“不仅见证它所教给我们的东西,而且见证它所开启的问题,它所留给我们的问题”。片中父亲询问杨的恋爱女友艾达,杨是否希望成为人类时,即当机器人也如人类一样拥有情感与自主性的时候,我们人类又当如何处理与机器人的关系?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也开启了一个人类理应思考的、有关后人类的问题。
三、人机共同体:后人类想象中的生命与记忆
凯瑟琳·海勒斯(Katherine Hayles)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 1999)一书中指出,在未来,人类将会与智能机器人以及其他人工生命长期共存,并产生一种“共生关系”,而垦殖于科幻土壤的“后人类共同体”也将会是以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姿态而涵纳更多“他者”的共同体,建构出一种“有机的、情感的、内在的认同形态”,影片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反思人与机器的关系的空间,更是开启了对后人类共同体的文学想象。
社交机器人通过嵌入人工情感,帮助那些需要情感安抚的群体,比如缺少照顾的小孩和年迈的老人等,人们也坦然向机器人敞开心扉,并与其形成一种“新型亲密关系”。所谓“新型亲密关系”,哈拉维在《伴侣物种宣言》(:,, 2003)一书中就家庭中的动物宠物以及赛博格为对象,以阐释跨物种的共同体关系。
然而,对于社交机器人是否可以替代人类的问题,特克尔尖锐地指出:“他们(机器人)不能感知到人的情感变化,或者人类关系的流动性……事实上,机器人什么也感受不到。”无论智能机器人多么强大,但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当人类对机器人产生依赖,其结果便是人类“降低了对所有关系的期待”,并走上一条“群体性孤独”的道路。
虽然特克尔对于机器人的批判不乏尖锐,但她同时也承认她的批判性是基于人类具有依赖的天性,她“不是为了贬低机器人或者否认它们是工程奇迹,而只是为了还原它们的角色”,思考机器人实际上是在“思考自身”“思考活着的意义”以及“思考是什么让我们生而为人”。在此意义上,特克尔的认识与石黑一雄的机器人小说《克拉拉与太阳》中关于“人心”的思考一脉相承。
心灵与记忆,一个连接人的心脏,一个连接人的大脑。作为两个重要的人体器官,心脏和大脑是判断人生命是否存在的重要依据,不管是大脑死亡,还是心脏停止跳动,基本意味着一个鲜活生命即将逝去。然而,正如克拉拉所顿悟的,逝去之人的心实际上存在于那些爱他/她的人身上,记忆同样如此。黄鸣奋教授从科幻电影中的后人类以及跨物种交往角度分析记忆,认为记忆具有多维度的意义。首先,记忆具有生活史延续的自然意义;其次,记忆具有群体继往开来的社会意义;最后,是主体自觉性的心理意义。记忆关乎人类的身份,而后人类时代的特征之一是将记忆理解为各种智能生物(不限于人类)互动留下痕迹的过程。影片中机器人杨以及杨的记忆唤醒了全家人“发自内心的依恋之情”,深化了他们对于人、情感与生命的认识。当现代社会人普遍感受孤独感、异化感以及疏离感时,机器人杨却为人们充当了“道德楷模”,在人与机器人互动中,通过榜样的示范作用改善了人类的行为,激发了人内心中最为温柔的部分。影片中机器人杨的离世不仅让夫妻二人感觉到对不起杨,更是让忙于工作、忽略家庭的妻子认识到他们自身应该参与到养育美香、帮助美香亲近中国文化和传统。在很大程度上,夫妻二人对机器人杨的歉意摆脱了人类中心主义以及科技乐观主义的狭隘。影片中父亲问杨的女友艾达,杨是否因为自己是机器人而感到痛苦,是否也曾经想成为人类时,艾达却反问:“只有人类才会问这样的问题……成为人类有什么好的呢?”
如果说父亲的提问带有人类中心主义以及人类增强技术引发的“心理性傲慢、技术性傲慢以及文化性傲慢”的话,那么杨的记忆则恰恰促使父亲重新思考杨的生命。在人类中心主义视域内,机器人“不是大自然孕育出的生灵”,至多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的辅助性工具,再智慧的机器人也缺乏“独立的身份”,当其丧失“有用性”时,只能消失于“处理废弃物件的堆场”。然而,影片中杨的记忆,包括其陪伴过的家庭以及经历过的恋爱经历,无不透露出杨是一个甚至比现代社会中的人更加充满感情的鲜活生命。父亲的认识转变意味着机器人杨的生命被承认,也意味着后人类时代具有“物的主体性”逐渐显现的“物性凸显”特征,人对物的主体性的“复敏”是人类抛弃人类中心主义、将自身也视为万物中的一员的结果。黄鸣奋教授曾从“自然意义”“社会意义”以及“心理意义”三个层面研究科幻电影中的记忆问题,并指出,记忆的人工植入打破了记忆作为生命的一部分的铁律,记忆并未随着生命过程的开始而开始,也并未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终结。当记忆的共享范围扩大到不同类型的智能体之间时,记忆的多元化也进一步提升了记忆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中的作用。在后人类时代,人们依然需要通过记忆的沉浸、记忆的增强以及记忆的悬停来扩展记忆的影响,从而更好地从过去经验中找寻破解当下矛盾之道,为未来发展寻求方向。而电影《杨之后》也一反科幻电影中人工智能在轰动的大场面中带给人类的威胁或者救助;相反,本片却在以缓慢的速度解码家庭与生命的意涵,倾诉着记忆与情感的弥足珍贵。在这一意义上讲,《杨之后》恰是通过记忆与哀悼完成了对智能生命的尊重和人类的救赎。
国内学者将郭共达的电影创作归为“视频论文”或“论文电影”,该类型电影强调运用雄辩的视听手段让观众去信服某种已经存在或者已经被赋形的东西。“它不是从空洞的无物中创造新事物,而是创造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秩序。”“郭共达的视频论文都对影像自身在视觉、叙事、观念、记忆、情感和物质层面的潜质做出了回应”。《杨之后》恰是让人们在智能机器人和克隆生命已经融入人类日常生活的时刻,再现伴随人类始终的悠远记忆以及古老的哀悼活动。影片通过智能机器人杨之死以及他的死亡带给家人们的情感变化,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人类增强技术以及生命政治的局限性,呼吁人类以更加开放的态度对待后人类生命,那些曾经帮助人类从事繁重劳动、陪伴人类的“伴侣物种”不再是被随意报废和替代的产品,而是拥有与人类一样的情感和记忆的鲜活生命。人类对这些生命予以足够的肯定、尊重以及哀悼,也是后工业社会中饱受孤独与异化的人的一种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