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到舞剧的改编与舞台呈现
——评王亚彬的《青衣》
2022-10-31丁慧
丁 慧
(上海体育学院 传媒与艺术学院,上海 200438)
舞剧《青衣》改编自毕飞宇的同名小说。王亚彬介绍,改编这部小说,一是因为小说的文字非常有温度;二是因为小说中的心理刻画具有强烈抒情性,特别适合以艺术的方式呈现,而舞剧是最合适的;三是因为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筱燕秋的影子,比如爱、孤独、悲伤、嫉妒等,将“她”呈现在舞台上,能够引起人们对于如何看待生命的共鸣和思考。这样的命题关乎人性,与具有开放性的肢体语言相匹配。舞剧弱化了原著的政治背景,删减了大量日常生活细节,以写意的方式着重表现主角筱燕秋的心路历程。在舞台呈现方面,舞剧采用古典舞舞蹈语汇和现代舞舞蹈语汇交替的形式,戏曲元素、多媒体技术和舞蹈相结合,给观众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一、舞剧对小说的改编
(一)人物、故事情节的适应性调整
毕飞宇的原著中有一个关键人物李雪芬。李雪芬也是青衣,她是筱燕秋的老师。戏中戏《奔月》使筱燕秋名声大噪,她开始变得自大,她觉得自己就是嫦娥,所以当李雪芬把嫦娥唱成女战士时,她会愤怒。她把开水泼在李雪芬脸上,就这样断送了自己的梦。在舞剧中,导演删除了李雪芬这一人物,只保留了原著中筱燕秋得知自己无法饰演嫦娥之时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绪变化,进而推动剧情发展。编导巧妙地利用队形的变化,表现出筱燕秋内心深处的无助感。一群身着灰色舞服的舞者进入舞台之中,将身穿华丽戏服的筱燕秋紧紧包围,偌大的舞台上,灰色舞服与华丽的戏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群舞者在紧张压抑的音乐中,撕扯筱燕秋的华丽戏服。华丽的戏服被毁,筱燕秋的梦破灭了,属于筱燕秋的“嫦娥”时代结束了。
传统舞剧需要编导用舞蹈语言交代背景,塑造人物,讲述故事。而《青衣》减少了世俗气息,没有对时代背景进行描述。它将小说中的叙事情节转化成关注筱燕秋内心情绪的舞蹈,充分挖掘人物内在矛盾,延展舞蹈的表现空间,突出整部作品的主旨和悲剧元素,使观众产生共鸣。
(二)升华小说的主旨
筱燕秋从一开始就有个梦,但这个梦是不切实际的,她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当她无法登台时,她把希望寄托在春来身上,不惜反过来求春来拜自己为师。为了重新登台,她不顾自己的身体状态,疯狂减肥,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与烟厂老板周旋,她在公演前狠心流掉自己的孩子。当观众承认了春来之后,她对春来产生了嫉妒心理……筱燕秋在这个过程中承受着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折磨,直到所有人渐渐离她而去,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仍在追求异化的嫦娥梦。小说中并非只有筱燕秋一个女性角色,李雪芬、春来等人是现代社会大多数女性的剪影,这些人物角色都带有悲剧的底色,她们是孤独的。
在原著中,筱燕秋与面瓜结婚之后过上了平凡的生活。但筱燕秋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她不愿意面对现实,她认为她与面瓜的婚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可面瓜为了筱燕秋放下了世俗的成见,戴上围裙,操持家务。他不善于表达,不理解筱燕秋对于舞台的执念与热爱,所以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在舞剧中,王亚彬对女性角色的塑造,主要体现在女性角色内心的挣扎、救赎。舞剧中大量的舞蹈片段旨在讲述这位女性角色筱燕秋的内心历程。在舞剧《青衣》中,除去四个主要角色,其余舞者均身穿灰色麻衫,他们就像筱燕秋内心的“影子”。这些影子跳跃、犹豫、挣扎的动作,完美地展现了筱燕秋的内心活动。她有太多的执念,所以完全不顾别人的看法。她确实重新回到了舞台,可是她脚下的那个大黑窟窿,再也填不满了。舞剧《青衣》表现了编导对于人性、现实、命运以及女性生存状况的思考,也引发了观众的深思。
或许人们会觉得筱燕秋很傻,为了一个梦,把自己变得狼狈不堪。可在笔者看来,筱燕秋是成功的,她敢于忽略世俗的眼光,听从内心的选择。可她依旧逃不出命运的魔爪,减肥和流产已经摧残了她的身体。在生活中,我们都有“筱燕秋”的影子,但大部分的人选择随波逐流。舞剧真正想向我们讲述的,或许是要让现代社会重新思考女性的意义,或许是探讨女性追求自己信仰的力量。
二、舞台的呈现
(一)古典舞与现代舞的交融
整部舞剧交替运用了古典舞和现代舞的舞蹈语汇。剧中的所有群舞演员,都跳着现代舞。在排练厅中,春来和舞者们紧张地排练。编导设计的这段舞蹈非常巧妙,演员上半身依然保留古典舞的动作,比如小舞花、风火轮、顺风旗、大掖步摊扬掌等,演员的下半身则展现现代舞舞蹈语汇。这段舞蹈巧妙地结合紧凑感十足的音乐,烘托出了排练厅紧张的氛围。在展现面瓜与筱燕秋两人的关系时,编导删除了原著中大量日常化的具有烟火气息的情节,充分运用现代舞舞段。这或许是因为现代舞更能抒发人的内心情感,更加自由。在筱燕秋与面瓜的新婚之夜,我们在双人舞段中并没有看到如新婚夫妻般的缠绵悱恻,面瓜一味上前想靠近筱燕秋,筱燕秋却总是想远离面瓜。从面瓜主动性的舞蹈动作和托举中,我们不难看出,面瓜是爱筱燕秋的。对于这一段舞蹈,编导运用了许多镜像的双人舞编导技法,表现了夫妻之间同床异梦。筱燕秋内心渴望舞台,不想被拘束在现实和家庭中。面瓜不理解筱燕秋对于舞台的执念与热爱,所以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舞剧《青衣》对筱燕秋人物形象的塑造是通过一系列舞段来实现的,这些舞段大多具有中国古典舞色彩,如“戏中戏”《奔月》采用中国戏曲的身段和中国古典舞“水袖”的动作。筱燕秋在传道授业解惑时,与春来的双人舞舞段,也运用了古典舞语汇。在看到春来的舞蹈时,筱燕秋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拥抱春来。这一逾矩的动作也为后来师徒离心埋下伏笔。
整部舞剧充分融合了古典舞与现代舞,配合故事情节的需求,古典舞语汇侧重于叙事,而现代舞语汇着重抒发人物内心情感。两种语汇交织,既写实又抒情,把人物内心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样的表现手法饱含艺术张力,能让观众充分融入剧情,体会人物心境。
(二)巧用道具
剧中的道具有很多,例如排练厅中的七面镜子。镜子可以展现人的美,亦可展现人的丑。它可以用来认识自己,可以用来纠正动作,更可以用来放大心理变化。在镜子前,筱燕秋为春来传道授业解惑,但是在镜子中,现实的筱燕秋面容衰老,迷茫颓废。这两者的矛盾冲突激起了筱燕秋内心的不满。她开始异化,慢慢不满足于简单地传授知识,开始对春来有了掌控欲。在舞剧中,她不断摆布春来,从背后拥住春来。当镜子不断变化,筱燕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镜子中暴露出来,她在现实世界与自我意识的拉扯中不断分裂。镜子象征着筱燕秋的内心世界。
水袖是“青衣”的象征,也是筱燕秋的追求。重新获得登台机会后,筱燕秋穿着水袖跳舞,此时,台上却多出两个身穿灰色衣服的人。这两个人不断地拉扯筱燕秋的水袖,不断缠绕,不让她将水袖抛出去。最后,二人竟然像拔河一样拉扯她。在这个过程中,筱燕秋狼狈不已。这或许象征着筱燕秋复出艰难。后来,得知春来替自己上台,筱燕秋伤心欲绝。就在这时,一袭水袖从天而来。筱燕秋穿上水袖,用尽全力跳起了舞。这段舞凄美落寞,筱燕秋已被自己的执念吞噬,她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犹如在烈焰中舞蹈,燃烧着自己的生命,舞台的锦上添花使得这份失落更加动人愁肠。
在表现这对夫妻的婚后生活时,空荡荡的舞台上只保留了一个精简的道具——沙发。这个沙发是揭开人物关系的小舞台,面瓜想和筱燕秋过稳定幸福的生活,可筱燕秋并不想要这些,她自始至终都向往着嫦娥,向往着月亮,她知道面瓜给不了她这些。所以在舞剧中,我们可以看到,筱燕秋站在沙发上,一心只往月亮的方向看,忽略一旁不善言辞的面瓜。她的舞台梦就是她的月亮,她想像嫦娥一样,奔向月亮。
(三)多媒体技术的运用
多媒体技术与舞蹈的结合给观众带来震撼的视觉感受。比如,舞剧开场就运用了多媒体技术,在舞台上呈现已录制好的影像。开场的视频交代了筱燕秋的角色背景,昏暗的走廊,灰白的画面,略显落寞的背景烘托了整部舞剧的悲剧氛围。在白雾中,筱燕秋身穿戏服出场,就像一幅中国水墨画。
舞剧充分运用多媒体技术展现月亮。在舞剧中,月亮是美轮美奂的,是不停变化的。编导在舞剧中赋予了月亮更多的含义。原著中有一个戏中戏《奔月》,《奔月》的主角是嫦娥,而饰演嫦娥并唱红这一角色的是筱燕秋。所以舞剧中的月亮具有更深层次的意义。开场时的月亮是皎洁的,圆的,它像一颗灰白的心脏,晃动着,慢慢逼近,越来越大,这意味着嫦娥即将到达广寒宫。筱燕秋渴望变成嫦娥,渴望到那月亮之上。当满月逆向消亡而成为一轮新月时,她见到了春来。这象征着春来的出现重新燃起了筱燕秋对嫦娥的梦。而血月下的舞蹈展现了筱燕秋内心的挣扎,也揭示了筱燕秋为了重新登台不惜流产。血月和心墙上的阴影,道出了筱燕秋追梦的艰难。月亮是筱燕秋的情感寄托,一步错,步步错,月残缺后,便很难回到当初的圆。
舞剧《青衣》的音乐也很有特色。剧中大量使用相同的音素,同一个音素重复出现,大大简化了调性,形成从容的音乐风格。在舞台上,一群舞者推搡筱燕秋时、筱燕秋知道自己怀孕的这些片段,都使用了相同的音素。这些音素渲染了氛围,大大增强了听觉效果,反证了筱燕秋挣扎的心理活动。在音乐方面,舞剧《青衣》还运用了二胡、扬琴等乐器,突出了民族特色。
三、结语
舞剧《青衣》对小说的改编具有当下的艺术特色,又不失原著的内涵。王亚彬是一名舞者,舞者如同剧中的筱燕秋一样,是有艺术寿命的。当青春年华不在,舞者是否还能如当初一样,站在耀眼的舞台上,或许这也是王亚彬不断询问自己的问题。舞剧《青衣》没有过多的华丽布景和舞台设计,它的呈现是零散式的,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没有读过原著的观众真的能读懂它所传递的思想观点吗?观众是否能与筱燕秋产生情感共鸣?或许王亚彬在改编创作《青衣》之时,想传达的只是筱燕秋对自己的执念。我们每个人都有执念,岁月蹉跎,当年的梦想仍在心中,还是早已消失。筱燕秋的一生都在与自己较劲,而无奈之处又恰如毕飞宇所说:“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难求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