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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
——我所见到的胡文彬先生

2022-10-29张立敏

传记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红学胡先生长春

张立敏

2020 年中秋前后,已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十年的我回到红楼梦研究所,一个重要因素是我主要的研究方向是清代诗歌,红楼梦研究所是院里唯一一个与清代文学关系密切的二级单位。知道我办理完入所手续后,一位长辈托我转交胡文彬先生一套书。电话联系后,才知道原来胡先生就住在单位隔壁的家属院内。新冠肺炎的爆发严重影响到人们的工作、生活和人际交往,虽然当时疫情已经大致平定,然而按照疫情防控规定,科研机构上班还是以居家办公为主,所以过了一两个月,我去单位上班,才和胡先生约好拜见时间。

那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冬日下午,天灰蒙蒙的,没有风,但空气中渗透着寒意。在家属院门口,一个中等个子的老人早就等在那里。虽然已届杖朝之年,人却很精神,感觉不到有那么大年龄。简短寒暄之后,胡先生热诚地表示祝贺,连续说了一连串长辈对于晚辈的赞美与期待。最后,胡先生说由于疫情,就不再让进家了,以后一定请客补上。那天除了奉命转交的书,我还带了《康熙博学鸿词科与清初诗坛》《千家诗》,胡先生则赠我新出的《历史的光影——程伟元与〈红楼梦〉》,赠言上称“立敏学友哂正”,落款有“呈稿”二字。此外,尚有三枚印章:一枚名讳章、两枚闲章。从赠语、落款、印章上,可以看出胡先生对这次赠书的重视,谦逊和善之意跃然纸上。

这次拜会,事后想来我有点过于草率,只是想着转交书本,没有考虑到这是第一次拜访这位红学界的前辈名人。作为红楼梦研究所的创始人之一,胡文彬先生是赫赫有名的红研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版)校注组成员以及此后几版修订版(最新修订版,即第四版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年8 月版)的重要参与者。红研所校注本《红楼梦》,是全国影响最大的《红楼梦》版本。胡先生还是八七版《红楼梦》电视剧的副监制,该版电视剧早已成为电视经典,为人喜爱。从这个意义上讲,《红楼梦》的普及和巨大影响,有胡先生的一份贡献在。在学术研究方面,除了考察版本、探索艺术、寻求《红楼梦》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关系之外,胡先生注重基础研究,如《红楼梦叙录》梳理红学基本文献,是一本重要的工具书。他视野开阔,较早地注意汲取港台地区及海外的研究成果,编著有《海外红学论集》《香港红学论文选》《台湾红学论文选》,著有《〈红楼梦〉在国外》等,介绍世界红学研究情况。在他的研究成果中,程伟元是一个重要内容。在近现代红学研究中,胡适对程伟元评价不高,认为他只是一个书商,这种观点在红学界影响深远。经过详尽考证,胡先生撰写年谱,揭櫫程伟元对《红楼梦》的巨大意义,从而纠正了胡适的错误影响,认为程伟元在“鼓担”上获得百二十本《红楼梦》是有可能的。

后来听胡先生的学生说,与我见面时胡先生已经抱恙,只是一方面由于我过于粗心;另一方面为他的坦诚、热情感动,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那次见面大概一两天后,胡先生发来微信,介绍故宫长春宫的《红楼梦》壁画,这是他参与故宫的一个活动的报道。这让我一下子想起十多年前一次游玩故宫,无意中发现故宫里这组壁画的情形。

2017 年,胡文彬先生在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闭幕式上发言

长春宫位于乾清宫西、太极殿北、咸福宫南,是故宫内廷西六宫之一,明清两代后妃居住的宫殿。雍正十一年(1733),雍正帝赐弘历号长春居士。弘历登极后,其皇后在紫禁城赐居长春宫,在圆明园居所为长春仙馆,可见长春宫在紫禁城内的显赫地位。历史上著名的两宫太后慈安和慈禧一度居住在这里。在东西六宫之中,长春宫是唯一有戏台的宫殿。围绕着戏台和长春宫的回廊墙壁上有十八幅《红楼梦》壁画,其中有“宝钗扑蝶”“晴雯撕扇”“湘云醉卧”“贾母逛大观园”等场景。这些壁画,据考证是慈禧太后五十大寿时刻绘,由于处于宫廷禁地,一度不为外界所知。长期以来,在索隐派的影响下,不少人以为《红楼梦》是一本社会现实与民族矛盾的影射之书,是康熙朝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影像抒写,丰富复杂的旋律中蕴含着一个深刻的反清复明主题。这种观念深入人心,在民间涌现各种传闻与附会。一位年过耄耋的退休干部,曾经热忱地对我讲述《红楼梦》与清朝历史的关系,话语里面融汇了自己几十年的探寻心得。多少年来,他一直研读《红楼梦》,并试图通过治印刻石、绘画、剪纸等多种形式,传达《红楼梦》的魅力,抒发自己对《红楼梦》的喜爱;一位正在盛年的著名学者,在探讨曹雪芹祖父诗文集的时候,极力地探寻着明清之际抗清志士的隐约踪迹,从诗词意象中获取曹雪芹反清复明思想的源头。一次闲聊中,针对红学研究的困难、选题不易的情形,他激动万分地说红学开通了一条宽广的道路,似乎有一种新局面即将出现……虽然当时我对红学尚不曾涉猎,然而《红楼梦》带有反清复明主题色彩的看法逐渐成为自己认知的一部分,虽然常常也是将信将疑的存在。那天静静地面对长春宫的壁画,弄清壁画描绘的内容时,令我惊讶的不止是绘画的艺术,还有一种对《红楼梦》主旨思想认识上的冲击。在皇宫重地,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红楼人物默默地注视着你,一百多年前他们注视着宫廷的帝王后妃。这部小说,真的是反清复明的主题吗?刹那间,时间仿佛凝滞了。收到胡先生微信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问道:“您怎样看待反清复明思想?”胡先生即刻回复:“多看看壁画。”

两年后的今天,无意中获知胡先生很早就写过《红楼梦与北京》(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其中有一篇《只因遗得风流迹——故宫长春宫“红楼”壁画》,是国内较早介绍宫廷内红楼题材壁画的文章。除了简洁说明性文字之外,文章无一字论述小说主题,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长期以来,无论是文学性作品还是论述性文章,早已形成一种看似越来越严谨整饬的文体,熟悉这种体式的人往往下笔之始就在所谓的视野、格局、问题意识指导下展开写作前的文本反思,在所谓的比较之中展示妙思与宏论,充分地显示作者的野心、抱负与踌躇满志。作为一位长期研究《红楼梦》的著名学者,百年红学史中的各种盛行观点了然于胸,尤其是这种主题认识,当接触到长春宫红楼壁画的时候,不难想象人们预期中的情形,一篇洋洋洒洒的巨制出炉无疑是应有之事。然而,无论是微信对话还是文章表达,胡先生都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克制与严格的边界意识。行文上的简朴短章也许是这种克制与理性的一种体现形式,在某种程度上显示了一位长者对于学术、学术写作乃至学术群体的态度与方式。从胡先生著作论文的行文上看,虽然也不乏长篇大论,但整体上看,他的文章以短章为主,通常是一文力图解决一问题,简洁有力。在历史学界,李学勤先生也是以这样的行文方式为主而特立独行,迥异于各种现代学术理论深厚浸润之下的论文写作。凑巧的是,胡先生也是历史学出身,莫非仅仅是巧合?

一次和某杂志主编微信闲聊,不经意间我提起长春宫的“红楼”壁画,随意带出了曾经流行的主题。这位主编诧异于竟然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观点,让我搜集一下相关论文。我含蓄地回答,我一直不做《红楼梦》研究,看到了会搜集一下。学术的进步与门类分工业已日趋精细,即使是同一学科,甚至是同一专业的不同时段与不同文体之间都存在着巨大差异,人们往往感叹从一个领域到另一个领域如同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差异之大犹如异国他乡。一个领域内花团锦簇、景象万千,可是墙外的行人未必如是观。任何人的任何所谓勋业,过分自视甚高也许会出现笑话。胡先生的超然,是否正是参透万千景象之后摆脱了执念之外的洒脱呢?

2019 年12 月7 日,胡文彬先生在《红楼梦学刊》4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发言

长久以来,《红楼梦学刊》形成了一种惯例,所有参与编杂志的人员轮班值岗,一人负责一期。因为工作需要,今年3 月,所里临时决定让我负责编辑第三期《红楼梦学刊》,这也是我第一次编辑这份杂志。在审稿时,我看到一篇文章,忽然想起可能类似的文章会大量出现,于是有了一个不成熟的设立栏目的想法,但想了几天,也没想出啥名堂。编刊之前,一次去所里商定篇目与次序,我和主编孙老师聊起那篇文章,孙老师立即接过话头说,胡先生曾经说过,发行这么长久而影响深远的杂志,似乎应该有一个栏目统筹。这么多年,曾有过多次的计划,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尚未能实现。

所里还有一个红学名家口述史项目。一次和同事聊天,同事说按照他的想法,口述史排第一位的应该是胡先生,因为胡先生是很多红学历程的亲历者,尤其以他与红楼爱好者们的交流为多。中国学术发展到今天,除了通常意义上的学术研究即所谓学院派研究之外,还有一种民间的喜爱与探索。在一个学术共同体下,二者理应有更大、更多的共同区域,然而却因为呈现出不同的生态,因而不同群落之间往往缺乏足够的学术尊重与敬意。刹那间,《历史的光影——程伟元与〈红楼梦〉》的翻阅印象突然闪现在我眼前。

胡先生是一个宽厚、爱提挈后学的人。在论述程伟元发现《红楼梦》的可能性中,他引用了李虹的硕士论文《周春及其〈红楼梦〉研究》。李虹依据的材料是《阅红楼梦随笔》,这本书应该是胡先生的案头书,以他的博识,未必需要参阅李虹的文章,然而他却给予足够肯定,显示出前辈的诚挚提携。2008 年年末,退休干部张兴德为参加纪念高鹗诞辰250 周年学术讨论会,提交了论文《坚持正确的研究方法,科学、辩证地认识红楼梦后四十回》,从立意到基本框架甚至关键性论述,几乎都是胡先生提出的想法,因而他提出联合署名。可胡先生眉头一皱:“这有什么,我只是提一点意见嘛,作为朋友,给你提点意见不是很平常的么。”(《光明日报》2015 年2 月7 日)

胡先生是一个敢于承认错误的人,为了广泛征求批评指正,在《历史的光影——程伟元与〈红楼梦〉》书稿出版之前自费印刷200 册赠与学界,实在是闻所未闻。在“后记”中,他表达了对为其书稿纠正错误的人们的感谢与敬意。

翻阅此书时,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文章中有一些不太合乎“常规”的写法。比如,他在《恼人最是迹难寻——程伟元与周可庭的交谊》的末尾感慨程伟元与周可庭同属苏州籍、相会于晋昌将军衙门,却没有唱和诗词留下,因而说:“心存一种希望——有朝一日在辽东、北京、苏州三地能有所发现。”在《同是辽东作客人——程伟元与叶畊畲的交谊》的结尾处,他则说:“寄希望在江浙一带能够搜寻到有关叶畊畲生平史料的新线索。”在《聚散升沉足慷慨——程伟元与善怡葊的交谊》的结尾处,他又说:“这个问题有待于善廉的诗文的发现,或者是惊人的奇迹出现:程伟元的诗文集在辽东出世!”在这些文章中,作者忽然像一位成竹在胸的将帅,在文字的疆域里挥斥方遒,同时热烈地期盼着地方诸侯勇将在他的擘画中开疆辟土。在阅读中,常常感到这种与论文风格有些不一致的地方。

与同事的聊天因其他事情而戛然而止,然而家属院门口的短暂会晤,也许不过几分钟的样子,胡先生的热忱、坦诚、质朴、谦和与赠书的独特文风,连带那仅有的一次微信交流,那些似乎淡出日常生活形同遗忘的过往,一下子涌上心头。

在中国现当代的百年巨变、共和国的伟大成就中,有许多宝贵的经验财富,而群众路线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个。胡先生在动荡不安的年代来到人间,经历了社会的巨大变化,其独特的社会阅历与《新华文摘》的职业经历,兼之《红楼梦》在现当代政治、学术、生活中的巨大影响,这位名校历史学专业的高才生是否将群众运动精神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在自己的学术探索之中?由于文献缺乏,《红楼梦》研究中总有不少遗憾。既然在乾隆年间的北京大街小巷上,程伟元能不经意间从小贩手中获得百二十本《红楼梦》,那么在辽阔的大地上,有那么多热爱关心《红楼梦》的人,那么在已经有线索的确定区域,难道不会出现如同程伟元那样的奇迹?坦诚、热忱、质朴的胡先生以同样的坦诚、热忱、质朴的文风,传达着一位红学前辈的期盼与热情;求真、求善,他身体力行。对于一些红学细节,他念念不忘,坚定执着,不懈地探索;而对于一些似乎是宏大的观念问题,他却又似乎表现出一种迥异流俗的超拔与洒脱。这种笃定务实,在今天越来越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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