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如常
2022-10-29祁娟
祁 娟
古 镇
一柱柱青山突然拔地而起,像雨后生猛的巨笋;山间的水田,汪着黄与绿,让那些巨笋如同养在盆里的盆景;漓江便在这盆景间蜿蜒流过,江边的榕树和凤尾竹郁郁葱葱,风过处,绿浪汹涌,倒比河流壮阔许多;江面上漂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群一群的白鹭滑过水面,画出优美的弧线。
似乎有很沉稳的一声闷响,兴坪古镇就坐落在漓江边这片坝子里了。时间在傍晚的光线里,和行人一样,和四面扫荡略带凉意的风一样,慢下来。
楼房随形就势,依山而筑,都不算很高,两三层、三四层的样子,多半是青砖灰瓦古香古色的老式建筑;墙壁斑斑驳驳,像一些遥远的记忆,一律粉着绒绒的青苔,有不知名字的藤蔓攀援其上,叶绿花红。房屋夹起逼仄的街道,路面是湿漉漉的青石板,各种脚步踩过去,会发出不同的空空的声音,有如指尖弹在八音琴上,清脆而悠扬,又如鼓槌打在架子鼓上,铿锵有力,像每个人不同的人生。淡淡的雾霭中,橘黄的灯影次第亮起,商家的门店纷纷打开,形形色色的糕点,散发着甜腻和辛辣的诱惑,花花绿绿的服装和各式各样的银饰,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汁液饱满的水果,充盈着阳光的温度……驳杂的味道和色彩在晚风里流动冲撞,游客们的脚步迟滞下来,每一双眸子却已然目不暇接。
整日囿于都市里冷硬的钢筋水泥,耳目中充斥着冷漠的面孔和张狂的喘息,乍然踏进这温软南方水乡,我感到一下子被融化了,羽化了,身心都变得很轻,很轻,仿佛自己也成了这个古镇的一部分,成了这里的一缕人间烟火,再不管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古镇是知足的,镇上的人极少外出,他们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靠种植稻米、甘蔗和水果养活自己,闲适而安逸。到了收获季节,江面的船才会忙碌起来,一趟一趟地将当地的物产运出去,换来丰衣足食的生活。这种幸福应该缠绵了很多年,住在这里的土著们,大多顺应了内心的宁静,守着古镇最初的样貌,听凭风在街道上绕过去,绕过来,在老屋的厅堂里回旋,像一架老式的留声机一遍一遍重复着辽远的民谣。原生态的自然风光,纯朴的风情民俗,稀奇古怪的食物和服饰,吸引外地游客毫不吝啬地花钱,让这个古镇充满了生机。
秋日的兴坪,细细的雨水如烟如雾,间或有短暂的停歇,地面还不及稍稍有些干爽,马上又飘起了纱一样的雨帐。街道上的青石板亮晶晶的,两边房屋的墙壁缝隙里,会出其不意地冒出一两簇蕨齿类植物,在雨中微微地摆动。天色愈发暗下来,亮起的灯越来越多,古镇犹如花朵般明艳起来,那些灯从每一个门户里透出,照亮一段又一段的路,把黑暗分成一片一片的,像不为外人所知的民间传说。
灯影里陡然有煎炸的声音传出,激扬且热烈,传说里就多了丰盈的滋味。在一座由三角梅搭起的花棚下,放着一张小桌,几只矮凳;往里边看去,老屋的庭堂里,相对坐着两个老人,他们手里拿着一根竹片,正把肉馅填进一盏一盏掏空的丝瓜里;在老人的周围,放着一些托盘,托盘上面,挤挤挨挨地排着各色“小盏”,所有的“小盏”里,都填充着馅料——这便是久闻而不曾谋面的“兴坪十八酿”了:螺蛳酿、豆腐酿、瓜节酿、竹笋酿、柚皮酿,还有南瓜花酿……在兴坪古镇,几乎所有的食材都可以“酿”,它们像一枚枚酒盏,像一只只布袋,又像一个个小灯笼,用美味唤醒了人们的胃口。
我要了一份苦瓜酿,一份南瓜花酿。
阿婆起身走到炉灶前,把几朵南瓜花放进笼屉,又把几盏苦瓜放到平底煎锅里。很快,笼屉释放出缕缕蒸汽和咝咝的哨音,煎锅里响起激扬热烈的煎炸声。我知道不同的“酿”有不同的烹饪方法,或煎或炸,或蒸或烹,或煮或焖,或汆或涮,相同的是都需要时间的沉淀,但对美食的期待还是让我觉出了漫长。
时间在煎炸蒸烹中一点点过去。终于,阿婆出来了,端出两份做熟的酿来。我迫不及待地搛起一盏苦瓜酿咬了一口——苦瓜依然保存着鲜嫩的清脆和凛冽的辛苦,却混合了馅料的软糯、弹性和浓郁的菜香、肉香,充盈丰富,包罗万象,一瞬间,好像让我尝尽了一辈子的人生滋味。再看那份南瓜花酿,几乎不忍动筷子了——花的形状和颜色几乎完好无损,只是其中酿了肉末、菜末和豆腐丁,倒让花朵更加饱满了,好像里面孕育了一枚小小的南瓜;凑近闻了,花的味道,果的味道,还有菜和肉的味道,跃跃欲试,喷薄欲出……
而此时,两个老人重又相对坐在一起,用小竹片把馅料酿进各种食材里。大多时间,他们都那么相对无言,偶尔一个眼神的交流,对方便心领神会,给出恰到好处的回应。他们已经很老了,当然,也看不出他们有多老,更看不出他们还会多老。他们的老,配得上这种叫“酿”的美食,配得上这座古镇,配得上这里的青山绿水。他们说了一辈子情话,如同门前这三角梅,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到了暮年,任何语言都已不足以表达那份情感了,默默相望的眼神,经过岁月的酝酿,便有了山高水长的幽远和深沉。就像他们的“酿”,把岁月和爱都酝酿进去了,才会如此动人,轻咬一口,唇齿间都是浓郁的深情。
原来,爱就是这么走向地老天荒的啊。
头顶的花棚上,三角梅粉色的花瓣沾满了细碎的水珠,繁复密集的花,仿佛攒动着什么力量,然而又那么清丽地静默着。
忽然有铿锵的锣鼓声响起,扭头望去,见对面一座院落里正在唱戏——院落是古的,戏台也是古的,阁楼雕栏都泛着沉沉木色,只有花花绿绿的旗帜在骄傲地飘扬。戏台上几个古人比比划划、咿咿呀呀地唱。大约是一出三国戏,虽然不甚明白,但心里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红脸的关羽,黑脸的张飞,白脸的曹操……好像都活了回来,忽儿近了,忽儿远了,忽儿清晰了,忽儿模糊了,把一段历史演义得壮怀激烈。
再看身后那对儿老人,他们仍在从容地“酿”着,仿佛戏台上的热闹与他们无关,又仿佛戏台上的故事他们都曾经历了,都已成为生活的佐料,被他们置入时间的容器里,并在时间里酝酿成口舌间的滋味。
老屋一样沉默着,那些渐渐消瘦的墙体,被时间蚀出无数凹痕,又被层层叠叠的苔藓覆盖,灯光下,鲜嫩变成了墨绿,岑寂地铺满老去的墙体。是要掩饰岁月的寂寞和无奈么?
微风轻拂,带着潮湿的味道,仿佛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叹息。这叹息大抵都裹在酿里,销魂而美丽。一切都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只有回忆与爱情永存吧。我逃离开人群,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这个静谧的夜晚,时间仿佛延伸到生命之外,思想的触角也延伸到遥远的遥远。
忽然觉得身体很轻,往日那些复杂的难以名状的心事,此刻已烟消云散。
妙音仙居
妙音仙居是一家客栈,三层小楼,藏在兴坪古镇的深处,依山傍水,能听到漓江细细的闲言,能听到竹林沙沙的碎语,能听到枝头鸟儿们嘈嘈的高谈阔论,也能听到草丛里虫儿们唧唧的浅吟低唱……配了“妙音仙居”这四个字,倒是名副其实。白天,纵情在山水之间,到了晚上,回到客栈,让异域的风情漫过来,天籁如水,整个身体都要浮起来了,灵魂像被洗了一样,澄澈空明。
客栈老板是山东人,大家都叫他“树哥”。据说树哥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当过电视台记者,开过文化公司,拍过影视剧,是经历过繁华和热闹的人,却不知为什么来到此地,过起了这种半隐居的生活。于是心里猜想,这老兄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你有故事我有酒,便窃喜自己选对了地方。
可惜树哥不喝酒,也不抽烟。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是个有趣的、有意思的人。
譬如,这里的很多客栈不但为客人提供住宿,也提供餐饮,但树哥不,他的妙音仙居只是个客栈,到了饭点,他会热情地向客人介绍古镇上的特色小吃——什么什么好吃,你应该去尝尝的;谁谁家的最好吃,你更应该尝尝;谁谁家的什么店在什么地方,多走两步无妨啊,馋嘴就别嫌路远嘛……苦口婆心,不厌其烦。问他为什么不把那些美食引进自家客栈,也多一条生财路子,树哥说,虾有虾路,蛇有蛇道,谁也不能把天下的财路都占了;再说,我一个山东人,也做不出当地的美味啊。
又譬如,客人看了树哥拍的照片,总是问,树哥哎,你用的什么手机,竟拍出了大片的效果?树哥说,什么手机都行啊,大片不是拍出来的,是心里想出来的,眼睛看出来的。就领客人上了楼顶天台,对着桂林山水给客人指导,说,满世界的美景就在那里,你心里想到了,眼睛就看到了,把它收进你手机里就行了。还是苦口婆心,不厌其烦。
树哥信佛,好像还是个居士,他不喝酒,但妙音仙居经常备着酒,免费提供给那些远道而来的有缘人。酒是当地的土酿,泡了青梅子,就叫青梅酒,泡了红梅子,就叫红梅酒,泡了金钱橘,就叫金橘酒,泡了桂花,就叫桂花酒了。白酒经过花果的调和,少了凛冽,多了柔软,三杯两盏下肚,气顺了,心宽了,筋骨舒展了,旅途劳顿也消解了。不忙的时候,客人会邀请树哥,来,树哥你以茶代酒,一起喝两杯。树哥说,不敢不敢,茶是茶,酒是酒,我可不敢沽名钓誉。就取了茶盏,陪同客人一起喝。树哥这么说,一来是对客人尊重,二来也提醒客人,他喝的是茶,客人不必与他等量,应浅尝辄止,有所节制。树哥喝的是当地山上的野生土茶,不拘粗细,一样喝得津津有味。酒茶交融的味道里,也体现了树哥的人生态度,不拘小节,却也礼数周到,各取所需,而又圆融和合。
妙音仙居可以饮酒,却不可以抽烟。那天,客栈来了一位客人,说是树哥的大学师兄。大约这位师兄是个瘾君子,一路飞机汽车,都是不许抽烟的,早已经不耐其烦了,一到客栈,就掏出了香烟。树哥说,师兄,妙音仙居是不能抽烟的。见师兄有些尴尬,又说,不过,你既然掏出来了,就说明因缘注定这支烟你该在这里抽,抽吧。师兄想了想,笑着说,算了,菩萨面前,我还是该收敛一些。把烟装了回去,终是没抽。
当时,我坐在不远处看书,见兹闻兹,不觉怦然心动——不知道这位师兄说的“菩萨”,是指佛龛里拈花含笑的观音,还是指宅心仁厚的树哥,抑或这两个上世纪的读书人各自心中都有一尊“菩萨”?想想也是,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个人的修为到了,涵养够了,便是囚于牢笼,也能得大自由,大自在。
树哥泡了茶,师兄弟相对而饮。天上地下,前情近况,说着说着就远了,说着说着又近了。师兄刚从杭州转道而来,说在杭州的时候,另一位同学曾陪他一起游了灵隐寺。于是就说起当年的沪上才子李叔同,说起那个遁入空门的弘一大师;说起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说起弘一大师的“悲欣交集”;说李叔同有那么多红颜知己,怎么就突然了断尘缘、成了弘一大师呢?然后,师兄弟逆流而上,就到了雪域高原,又说起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说起那个布达拉宫的活佛,说起那个拉萨街巷孑然独立的痴情男子,说一个高高在上雪域之王怎么就放下了权杖法轮,遁入了滚滚红尘呢?
舍弃和获得、执迷和觉悟,也就在一念之间吧;入世和出世,之于得道高人,也许是殊途同归。
妙音仙居是个清心养生的好去处,树哥是个有意趣、有意思的人。
漓江渔翁
早晨的江面,有白色的水汽缓缓上升,雾霭很浓很稠。两岸的凤尾竹茂密如林,风过处,先从一边动起,慢慢才滚到另一边。水珠从竹叶上落下来,潇潇如雨,打在水里,水面会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江心有一个狭长的沙洲,临水生长着一些植物,它们将倒影投入漓江的怀抱里,随波逐流,争先恐后的样子,仿佛只有这样,才算与漓江亲密无间。沙洲边,泊着一个竹排,数竿老竹并在一起,黄亮如古铜。竹排一端,渔翁坐在一个小椅上,他头戴斗笠,肩披蓑衣,江风鼓荡着他乱蓬蓬的雪白胡须,倏然伸出一杆长长的烟管,吞吞吐吐的样子,好像不是吸烟,而是用湿漉漉的水雾淘洗他满怀的心事。竹排的另一端,安静地站着一对鸬鹚,眼睛微闭着,如同睡着了的样子。在这一段时间里,渔翁和鸬鹚是悠闲的,任流水带着时光,在他们脚下无声无息地溜走。
客居妙音仙居的日子,每天早晨上到楼顶天台,都能看到他们,像千古不变的禅定。
当太阳升起,万道霞光洒满江面,白色的雾渐渐散去,渔翁收起烟管,起身用长篙撑起竹排,一点一点移向江心。江水被分开两半,水花翻卷,簇拥着竹排。逆水行舟,渔翁的双臂用上了力量,一坨一坨的肌肉暴凸,如浅水中的卵石。真想不出,一个耄耋老人竟还有如此健硕的身子!鸬鹚双目睁开,咄咄地注视着江面,倏地发现水下有所异动,便振翅起飞,又陡然收起身子,箭一般射入水中。待鸬鹚蹿出水面,跳到渔翁身边时,嘴里已衔了一条鱼儿,那鱼儿不甘心地甩着尾巴,欲逃不能。渔翁脸上的皱纹舒展着,嘴角含笑,从鸬鹚口中取出鱼儿,丢进鱼篓,一挥手,鸬鹚便重又没入江中……
竹排就这么走走停停,鸬鹚就这么进进出出,鱼篓就渐渐充盈起来。江鱼在竹篓里不停地跳跃挣扎,弄出一些动静,在空气里,在江面上,那声音响亮而倔强——竟不像是在劳作,而像一个老爷爷带着两个孙子在江上玩耍戏嬉。
逆流而上,竹排到了沙洲的顶端,停下了。渔翁从腰间拔出烟管,慢悠悠地装上烟丝,慢悠悠地点上火,慢悠悠地抽了起来;一边抽烟,一边捉了鸬鹚,解开它们颈上缚带,从竹篓里抓了些小鱼喂给它们。鸬鹚伸长脖颈,呀呀地叫,吃得兴高采烈。渔翁慈爱地看着它们,像看着自家馋嘴的小孙子。不大一会儿,两只鸬鹚吃饱了,心满意足的样子,懒洋洋地蹲在竹排上,好像快要睡着了。
渔翁起身,用竹篙左右点了几下,让竹排掉了个头,顺水漂流,波浪不惊。渔翁站在竹排上,目光笃定而安详,江风吹起老人雪白胡须,像胸前飘着一团白云。行到一处码头,竹排靠了岸。渔翁拿起绳索将竹排在岸边的铁环上拴牢,便提起竹篓,扛起那根竹篙。竹篙已很有些年头了,通体都是岁月的包浆,澄亮,冷幽。鸬鹚不待招呼,一跃而起,双爪牢牢地抓紧竹篙,悠然自得地站在两端。渔翁稳了稳身子,步履稳健地上了石阶。
不太陡的石阶向上延伸,途中植物茂盛,有略带清苦香味的雏菊,一簇簇地堆积,形成淡紫色的花海,有凤尾竹婆婆娑娑,遮天蔽日,再远些是一片橘子林,满树细碎的白色花朵,细细的枝条坠满墨绿油亮的橘子,沉甸甸地低了头。
正午的阳光有些猛浪了,阿香酒馆里也是热气腾腾的。招牌菜是麻辣江鱼,食客们兴致正酣,不断地吆喝着添菜添酒。
渔翁在酒馆门前停住脚步。阿香婆身着一袭湖蓝色的裙衫从酒馆里迎出来,扶着门框,把温软的目光柔柔地洒在渔翁身上。渔翁递上鱼篓,有人接过,提进店里;出来时,那竹篓已经空了。阿香婆轻声说,进来吃饭啊。渔翁摇头,脸上的汗珠急速滑落,沿古铜色的脖颈蜿蜒而下。一把年纪了,居然像个恋爱中的后生,羞赧的眸子闪闪烁烁,无处安放的粗糙的双手,拼命搓着。他牵了一下嘴角,欲言又止地垂下眼睑,然后扛着竹篙上的鸬鹚,一步步离开。阿香婆嗔怪而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一声叹息。
江面被太阳照着,岸边的翠竹绿树投在水中,半江澄明,半江碧绿。竹排空着,寂寞地泊在树荫里。
此情此景,我已经见过多日了。
听妙音仙居的老板树哥讲,渔翁年轻时喜欢阿香婆,阿香婆也喜欢他,算是两情相悦。可阿香婆的父母嫌弃渔翁贫穷,不同意这门亲事,硬是把阿香婆许了有钱人家,生下一双儿女后,丈夫在一次车祸中丧生,阿香婆就寡居了,而渔翁也一直没娶……当然,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只是觉得奇怪——已经是新社会了,为什么两个有情人没有再续前缘,破镜重圆呢?
后来,阿香婆开了这家酒馆,渔翁每天捕到新鲜的江鱼,就会送过来。起初是不肯收钱的,阿香婆说不要钱就不再收鱼,这才成了买卖。每到渔翁送鱼的时分,阿香婆会早早候在酒馆门前,望上一眼,问候一声,就心满意足了。那回走的脚步,也显得格外轻松,胡须扬在风里,鸬鹚在肩膀的竹篙上快乐地摆动。
渔翁就守着这条江,与他的竹排和鸬鹚为伴,每天从沙洲这边逆流而上,至沙洲那边顺流而下,把日子过成了一个固定的程式。他的竹排和鸬鹚,他自己鹤发童颜的形象,被一些旅客拍了照片,发到网络上,刊登在各家报刊上,吸引了更多游客慕名过来跟他合影留念。一般来说,老人家都不会拒绝。有记者过来采访,问起渔翁的生活,老人家指着屋里的彩电、冰箱、洗衣机说,你看,都有了,什么也不需要了。问他是否愿意到山外的城里生活,老人家连连摇头,不去啊,坐车会晕车的。又问他为什么每天只在沙洲这边捕鱼,为什么不去更远的地方、捕更多的鱼,老人家说这一小片水就够了,我的,鸬鹚的,还有阿香的,足够了,更多的鱼,留给别人吧。
渔翁好像很知足,有这条江陪着,有他的竹排和鸬鹚陪着,还有岸上那个心爱的女人,足够了。想想也是,人这一辈子,其实需要的并不多,就是想要的多。
离开妙音仙居的前一天傍晚,我顺着弯曲的小路,来到渔翁的家里。门前的柚子和金橘都已茂盛之极,不可遏止地将蜜甜的味道释放出来,几只小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渔翁眯着眼睛,半躺在一张竹椅里,身上搭着一条灰色的毯子。旁边一只小桌,一壶粗茶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想照相吗?明天吧,明天我带你到江心划船,看风景……老人家的声音有点喑哑,好像有点感冒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凉意像网一样,悄悄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世界,天上的星星一颗颗跳出来,像夜的眼睛……
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上了树哥给我叫的出租车。漓江的晨雾依然如纱如帐,两岸的山峰依然如梦如幻。我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抚摸着兴坪古镇,抚摸着镇上的老屋,石板街,三角梅,凤尾竹,想尽可能多地带走它们的景象,留下我的温度。
忽然,看到渔翁站在桥头,那根古铜似的竹篙横在肩上,两只鸬鹚分别立在竹篙的两端。老人家手里提着满满一袋柚子和金橘,从窗口递给了我。
再来啊,带你到江心划船,看风景。他说。
我抿了抿嘴,微笑着点头,眼里竟蓄满了泪水。蓦然,看到不远处的阿香婆,仍是一袭湖蓝色的裙衫,倚在酒馆门口,正温情脉脉地看着渔翁……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但愿人长久,相守共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