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妮
2022-10-29李新红
李新红
二妮高个、纤脖、细腰、长腿、瓜子脸,最惹人爱的是弯弯的睫毛下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是村里公认的美妞,也是我喜欢二妮的主因。
那年,一个深秋的黄昏,母亲牵着我家那头老黄牛去河边饮水,发现距离她两米开外的地里,一块破旧的花布在蠕动,母亲以为是风吹的,也就没去多想。可时不时还有微弱的声音传来,好奇心让母亲走上前去,发现这块破布的下面盖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和大老鼠相差无几,眼睛半睁半闭,哆哆嗦嗦站都站不稳。看样子这狗狗出生没几天,就被主人遗弃了。
母亲把它带回了家。从此,我们家多了一位新成员。母亲乐呵呵地说,咱家有大小子,二小子,大妮子,就缺个二妮子,就管它叫二妮吧。见妈抱了只狗仔回家,我高兴极了,连蹦带跳着说,好啊好啊。母亲的一句玩笑话,让我们一家人从那以后再也不管它叫狗狗,而是亲切地称呼它为二妮。
母亲找来一个小纸箱,在里面垫上柔软的棉花,又在上面铺了一层厚棉布。我时常看见,母亲在锅里煮好面糊糊,用小勺子一点点喂二妮。那时的农村闭塞落后,经济窘迫,不像现在手头宽裕可上淘宝选购各式各样的狗粮喂养。
孰料二妮刚到我家时既陌生,亦胆怯,根本吃不饱,夜里不停地叫唤。第二天,母亲去小卖部买了一只奶瓶,把煮好的面糊糊灌进奶瓶里,二妮居然吮吸得很自如。母亲不放心,每夜都要起来一次给它喂面糊、喂水。一个多月后,纸箱对它来说已显得太拥挤局促了。它不仅长高了,也变胖了,两只眼睛乌黑晶亮,走路也脚下生风。它尾巴卷着,扭动着胖屁股,不停地跟在母亲身后转悠,母亲去给鸡撒粮喂食,它跟着,去给猪添加饲料,它跟着。即便母亲下地干农活,它依然会跟着,像个黏人的孩子。
后来,纸箱安顿不下它了,母亲便在院子的西墙角用砖给它搭了个窝,地上铺了层稻草。起初,它不习惯在外面睡觉,每次把它送进窝里,它总是紧跟着人跑了出来,我们把屋门关上,它就不断用爪子挠门,一边挠一边叫。有一天夜里我闹肚子,清早去院子里上厕所,发现二妮躺在门口地上,我开门的瞬间,它趁隙溜进了屋内。母亲像训孩子似的训它,说,孩子大了都要和父母分床睡的,你已经长大了,该到外面的窝里去睡了。那一次母亲足足训了它有十多分钟,而后又把它抱到它的窝里,告诉它在这躺着不许出来。自那以后,二妮好像听懂了母亲的话,天将黑便早早溜进窝里,支棱着两只耳朵,看家护院,夜里也不来挠门了。
有日夜里二妮反应异常,半夜里朝角门方向狂吠不停,吼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母亲旋即起床,拿着手电筒巡查院子的各个角落,却什么也没发现,就呵斥它回窝里睡觉去,不要瞎叫,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孰料二妮叫得更尖利激烈了,两只前爪不停地挠角门,母亲好生奇怪,莫非角门外有动静,母亲把耳朵贴在角门的门缝边听,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但是二妮还是不停地挠门,母亲只好打开角门看个究竟,赫然发现,在我家旁边的胡同里一个人牵着一头驴,正朝北走去。母亲觉得也怪,这深更半夜的会是谁牵着头驴,倏然间想到了每年村里都要丢几头牛或是驴的事,于是大声喊,来人呀,有贼偷驴了,只见那人把驴扔下,撒腿就跑。
邻居们听到喊声纷纷起床,在胡同前后尾追堵截偷驴贼,不过那人还是趁着夜色的掩护溜走了。那头驴是我家邻居的,失而复得后非常感激二妮,日后只要有好吃的,就常给二妮送点来,嘴里还不停地絮叨着,多亏二妮,不然我这一多半的家业就被贼偷走了。那个年代,在农村,一头驴可真抵得上一个家庭的多半家业呐。
转眼二妮来到我们家两年多了,都说狗狗三至五岁正值青壮年,这个年龄段的狗狗也和我们人类差不多,好胜,爱斗,常惹事,自然也挨了不少揍。
有一次,它竟把邻居家养的小鸡仔,捉了一只回来,令人啼笑皆非。
那时已近中午,母亲正在厨房做饭,二妮嘴巴里叼着一只小鸡仔,得意地炫耀给母亲看,母亲见状,气坏了,操起烧火用的棍子,训斥它,责令它赶快把小鸡仔放下,可它好不容易逮到的,哪肯轻易放下,于是叼着小鸡仔满院子转,误以为母亲在逗它玩,母亲气得边骂边追,且朝二妮屁股上轻拍了一棍子,它这才知自己闯祸了,乖乖把小鸡仔放下,叫唤着躲到窝里去了。然而,那时的小鸡仔已气绝身亡了。母亲得知这只鸡仔是后院里大娘家的,赶忙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之后,母亲又来到狗窝外,说了些责怪它的话,二妮趴在窝里,耷拉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大气不敢喘。母亲训斥它时,拿棍子在它身上比划了好几次,但看到它那副可怜样儿,最终没忍心给它一棍子。母亲说,以后你要是再犯类似的错误,我不骂你,也不打你,直接把你赶出家门,从此再也不许回来。二妮仿若听懂了母亲的话,从那以后变得越来越乖巧懂事了。
但狗狗毕竟是狗狗,不犯类似的错误,却会犯了别的错误。邻居家的三喜在部队服役三年后回家探亲,特意来看望我母亲,或许是二妮从来没见过穿军装的人吧,见到三喜后,猛扑上去,把三喜的军装给撕了个大口子,幸好冬天衣服穿得厚,没伤着皮肉。母亲气得不行,狠狠地教训了牠一顿,厉害程度远超以往。二妮趴在窝里一动不动,母亲一边揍它一遍训斥道,人家三喜子到外地当兵多年,难得回家探亲顺便来看看我,你倒好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家裤子给撕了个洞,以后家里来人只许你汪汪叫几声,不容许动口咬人,下次你要是再咬人,看我不打断你一条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咬人。
那一次二妮仿佛很委屈,两天趴在窝里没出来,母亲见二妮不吃不喝,暗自心疼起来,每天给二妮馒头和菜吃。要知道,当时的馒头可是很稀罕的,人大多时候都吃玉米面饼子。二妮像个倔强的孩子,和母亲怄气,就是不肯吃,那两天,二妮明显消瘦了,眼神无精打采,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看着让人怪心疼。
母亲依旧给二妮送馒头和菜,还和它说,打了你我也心疼,你是我从小一点点喂大的,打在你身上如同打在我的心上,我是怕你不长记性,再惹事,才打你的。母亲说着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二妮又一次像是听懂了母亲的话,慢吞吞地爬起来,把一个馒头和半碗菜都吃光了。二妮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朝气,而且再也没有咬过人,家里来人时,它至多象征性地叫唤几声,一俟主人出来即识趣离开。
又一年,我家种了一亩地的芹菜,秋后收了放在地窖里准备到冬天拿去集市卖,每次赶集,二妮都跟着,母亲怕它走丢了,或是路远怕它体力不够用,总会提前对它说,今天的集市路有些远,你就不要跟着去赶集了,它忽闪着两只眼睛,望着母亲汪汪叫两声,似乎在说不怕路远,我去集市帮主人看摊位。母亲无奈,只好让它跟着。有次去草寺集,从我家到那差不多有30公里。凌晨三点钟,便从家里出发,一开始二妮在后面跟着,天空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哒哒的驴蹄接触地面和二妮跟着跑的脚步声,可天亮时,却不见了二妮。落寞焦虑中,两天过去了,可二妮还是没有回来,母亲估猜二妮是迷了路,或被偷狗的人给逮走了,急得不知所措。
那几天母亲寝食难安,时不时踱到村头东张西望,企盼二妮能奇迹般地出现在她面前。连续数日过去了,都没有发现二妮的踪影。第五天,母亲照例去村头守望,远远瞥见我家二妮正从村西头河坝上飞快地朝村子里奔来,那速度就如同离弦之箭。跑到母亲身边,二妮抬起两个前爪不停地挠母亲的衣服,往母亲怀里扑,又是用脑袋蹭母亲的衣服,像个久不见母亲的孩子在撒娇。母亲抚摸着二妮的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记得那天,母亲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馍馍拿出来给牠吃了。
转眼到了次年秋后,二妮已是待产的孕妈,一家人都对它特别照顾。
深秋某日,刮起了北风,气温骤降,母亲一早要准备去赶集卖芹菜,二妮还想跟着去,可它快要当妈妈了,行动不便,母亲没让它去。那次它貌似很听话没吵没跟,焉知待母亲到了集市摆好摊位以后,它却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平板车旁,母亲惊愕不已。中午时分,二妮安静地在摊位后面的平板车旁,生了一只肉嘟嘟的小狗崽。母亲见二妮生了,赶紧从车上把盖芹菜的棉褥子给狗狗铺在地上。那会顾客多,母亲需招揽生意,没精力管它们。等母亲忙完,发现二妮已完成了给自己接生的活,并且弄得干净利索。四只白蹄子的小狗干干净净的被二妮揽在身旁。
散集后,母亲把褥子给二妮铺在平板车上,又将四只小狗仔抱上褥子,机敏的二妮则顺势自己跳上了车,母亲给它们盖好被子往家赶。回到家,母亲煮了一锅地瓜粥,我们喝,二妮也喝。那时的地瓜不值钱,人畜皆吃。自从二妮生了小狗崽,母亲几乎一天三次煮地瓜粥,母亲说,二妮产下小狗崽也和人一样,需要多吃,小狗崽才有奶水喝。果真,仅隔十来天,那四只小狗崽浑身的毛发就变得油亮油亮的,左邻右舍也都夸二妮表现不俗,提前预约要一只小狗崽。小狗崽满月后,肥壮得就像一只大绒球,满院子嬉戏打闹,二妮则安静地蹲在一旁,幸福地注视着它的孩子们。
后来,母亲要把小狗崽送给村邻,提前几天就给二妮做思想工作,对二妮说,孩子大了不能再继续留在你身边,东邻的大婶婶、西邻的大奶奶想领养它们,她们条件好,心也善,一定会善待它们的。二妮或许知晓去了那边不会受罪,故而没出现剧烈的抗拒行为,就那样,四只小狗崽分别被左邻右舍领走了。
二妮依然重复着以前的日子,跟母亲赶集,或去田间劳作,为我家看家护院,日子过得闲适悠然。
未过多久,开始禁狗了,全村的狗一条都不准留。那些打狗的人,手持比胳膊粗的木棍子,挨家挨户地搜寻,发现目标后,一棍子打在狗的脑袋上,顿时鲜血迸溅,场面十分恐怖,极其残忍。母亲急坏了,下午就轮到我们队上了,再想不出办法,二妮也会命丧棍棒之下的。母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踱着碎步,邻居大婶看见,告诉母亲,村头住着的外地人有办法让二妮存活下来,那个外地人具体是哪里人干什么的我们不很清楚,记得当时他向母亲讨了50块钱,说把我家二妮送到他老家去,母亲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二妮能活着,送哪里去都行,所以二话没说,掏出50元钱给了那个外地人,让他赶紧把二妮送走,再晚了就来不及了。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与二妮见过面。
二妮走后,母亲昼夜牵挂,不住念叨。随着时光流逝,母亲也好像渐渐淡忘了。从那时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养过狗。再后来,母亲随我们进了城,我曾劝母亲买条小狗养了玩,现如今日子好了,狗品种也多,想养哪种狗都可以,只要你喜欢,可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养。
我知道,二妮没有离去,它一直活在母亲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