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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蝴蝶

2022-10-29杜景玉

山东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赵勇蝴蝶妻子

杜景玉

赵立秋出院不到两个月,赵昌胜决定把他送到养老院。赵立秋死活不去。是不是想让你爹死得快?赵立秋趴到赵昌胜的脸上,唾沫喷他一脸。赵昌胜说,在养老院可以下棋,唱歌,练书法。赵立秋说,老子哪儿都不去,就喜欢呆在家里。赵昌胜说,去了对谁都好。赵立秋不相信护工。住院的时候,邻床马老汉的儿子雇了个男护工,男护工每天做两件大事,一是给马老汉喂饭,用针管往肚子里打流质食物。男护工推得快,呛得马老汉接连咳嗽。二是换尿不湿。男护工怕马老汉尿,故意不给马老汉喂水,马老汉的嘴唇上爆出一层薄皮,隔一会儿张开嘴,伸出舌头刷一下。赵立秋认定养老院的护工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其实,主要是因为白姨,赵立秋不说,赵昌胜也不说。赵昌胜不说是因为白姨是母亲的干姊妹,他和妹妹都叫她白姨。赵立秋生闷气。赵立秋躲到书房,坐到桌前,想把“忠厚传家远”续完。住院前,他只写了“忠厚”两个字。老赵家是把它立为家训的。赵立秋想把它写完,再装裱到镜框里,送给赵昌胜。赵昌胜刚刚交手一套新房,让他写一幅字。他研墨,运气,蘸足墨水,却手抖得特别厉害,怎么也用不上劲。他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头上开始冒汗,颓然地堆在椅子里,任凭墨水滴到裤子和鞋上,浑然不知。真没用。赵立秋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午饭是赵立秋喜欢吃的红烧猪肉,鸡爪和酸菜鱼,每人前边还有一杯白酒。赵立秋却没有一点胃口。鸿门宴?你没安好心,老子是不会上当的。赵立秋离饭桌远远的。药不死人的。赵昌胜看着他,两眼眯成一条线。要死,老子不会死到养老院。赵立秋把一只酒杯摔得粉碎。白姨真那么好吗?赵昌胜没有忍住。脚是知道鞋子大小的。赵立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没门。赵昌胜的眼睛像锥子,刺疼赵立秋。赵立秋却端起酒杯,一口倒进肚里,呛得泪都出来了。

赵昌胜动员妹妹,两个人做赵立秋的工作。赵立秋住院的时候,多数时间是妹妹伺候的。姊妹俩的意见出奇地一致,都怕白姨分走父亲的房子。房子138平,是赵立秋的回迁房,东临实验小学。妹妹说,你去我家吧。赵立秋摆摆手,我哪儿也不去。妹妹说了一大堆的理由,故意不说白姨。赵立秋说,做梦吧。他拿出一张保证书,上边写着“我们一定照顾好父亲,”落款是赵昌胜和妹妹。这幅字是妻子走的时候让他们做的保证。写保证书那天,白姨也在场。妻子说,白姨是个见证人。白姨紧紧地抱住她,她很轻,有六七十斤。白姨流着泪说,姐姐,我们会照顾好老赵的。妻子看着白姨,慢慢合上眼睛。

晚上,赵立秋梦见妻子。妻子的面孔模糊,但是,他闭着眼睛能够嗅出她的味道,浑身散发着槐花的香味,这个味道陪伴他三十多年。我和白姨的事,你同意吗?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楚。妻子消失在黑暗里。随着一束光,从窗棂旋进来一只蝴蝶,飞得精灵古怪,演花戏一样,扇得翅膀带风响。我不去养老院。他的声音很大。蝴蝶眨眼间消失。

妻子在的时候,都是她操持家务,大到买房,小到买菜。书呆子。妻子总是这样称呼他。他上班,备课,批改作业,家访,总有做不完的事。妻子有病的时候,白姨几乎天天去医院给赵立秋当下手。白姨的厨艺很好,特别是煲鸡汤,鲜香可口。白姨也是个苦命人,她的丈夫走得早,一个人拉扯着女儿,怪辛苦的。赵立秋没少帮她。有一次雨夜,白姨的女儿肚子疼,赵立秋帮她送的医院。回来时,已经夜里十二点,外边大雨瓢泼,无论白姨怎么留,他还是回去了。

一直到天亮,他也没能睡着。照片里的妻子一脸肃穆,被框在相框里,钉在墙上。他一脸困惑地看着她,第一次感到那样陌生,陌生到她从来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他们为什么不能接受白姨?他住院的时候,白姨来过几次,还带来她煲的鸡汤。女儿说,这是毒药。说完,倒进下水道,被白姨看到,直到他出院,没再过来。光线射到相框上,照片上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黑暗,明亮的一半像妻子,黑暗的一半像白姨。从此,他分不出妻子和白姨。为什么不能接受?他一把扯下相框,踩上几脚,碎裂的玻璃划烂她的脸,一条条,一块块,惨不忍睹,然后,他紧紧抱起相框,放声大哭。

我哪里也不去!赵立秋声嘶力竭。我走了,你母亲咋办?家里的沙发,茶几,卧室,壁橱,煤气灶,和妻子走时摆放得一模一样。她的手艺精到,闭着眼切土豆,刷刷刷,切得和粉条一样精细,手指灵活得如弹钢琴一样。炝土豆要用大火,八成熟的时候,加点醋和味精。妻子不止一次地教他。妻子还告诉他土豆的另一种做法,把土豆切成块,和肉或者排骨一起炖。这种做法要文火炖。他总是记不住,将两种做法混淆,做得一点都不合胃口。白姨教给他做凉面条。好味道出于炝锅,将豆角,西红柿,鸡蛋大火炒,再浇到凉面条里。味道果然不错。在白姨的影响下,赵立秋喜欢吃面条,清水煮面条,凉面条,炝锅面条,上顿吃,下顿还吃,头天吃,第二天还吃。

赵立秋的记忆力一天比一天差,转眼会忘记把钥匙放哪了,常常找半晌,最后在自己的兜里找到。这让他的随机性大增。有一天,他让赵昌胜做个猪肉炖冬瓜。你母亲喜欢吃。赵昌胜在里面放上粉条。赵立秋给妻子盛一碗,拿一个馍,放一双筷子。不要吃烫嘴的饭,就是不听,热饭会烫坏食管黏膜。他指着那只瓷碗说。你母亲总嫌我吃饭的声音大,像鸭子一样呱嗒嘴。说得赵昌胜大笑起来。

白姨的女儿大学毕业,分到济南证券公司,很少回来看她。白姨过得很滋润,逛逛街,跑跑步,做做瑜伽,跳跳舞。白姨看上去很风光。一个人的时候,孤单寂寞。有一天半夜,白姨打电话说她肚子疼,赵立秋赶忙过去。白姨疼得直不起腰,豆大的汗珠在脸上乱窜。白姨得的是肾结石,输了一晚上的液,才不疼了。大夫建议做手术,白姨说等女儿,她不愿意麻烦赵立秋。赵立秋从三楼把白姨背下来,白姨灵活的腰身,变成一坨肉。在一楼,他崴了左脚,把白姨重重地甩出去,好久没能爬起来。后来,两个人来往得更加频繁,还一块出去吃过饭,还有一次,白姨跟他来家里过夜。白姨觉得对不住妻子,再也没来过。赵立秋便把妻子的照片压到橱柜的下层。赵昌胜很生气。

这个家有几件让赵立秋怀恋的东西,书橱,毛笔,砚台,还有那把圈椅。它几乎融进他的生活,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赵立秋坐在上边读书,写字,小憩。有时候,他会在上面呆上一晌,看着天花板,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赵昌胜小的时候,也是在这上边写作业。赵立秋对赵昌胜要求特别严格,每一个字一定要书写工整,无论多晚,都必须写完作业。赵昌胜的成绩不错,考上理工大学,毕业后考上社区的公务员。赵昌胜开始变了,不再听赵立秋的话,有事也不告诉他。结婚后,赵昌胜除了过年过节,就是老婆不在家,才过来蹭饭。有一次母亲过生日,赵昌胜忘了,和几个朋友去黄河边吃鲤鱼。

赵昌胜给单位告假说在家陪老爸,却天天外出喝酒。赵立秋没想到他的圈子这么广,有政界的,也有商界的。有时候一天两喝,喝到痛风犯了,脚趾肿得发亮,不敢走路。母亲病重的时候,赵昌胜戒了半个月。赵立秋以为他戒了,等妻子走后,赵昌胜又开始喝酒。他喝得最厉害那天,是几个朋友架过来的。交给赵立秋后,那几个朋友就走了。赵昌胜躺在床上,两只脚搭在床帮上,嘴像喷泉,一会儿冒出一股秽物。每冒一股,赵立秋都会给他擦拭嘴角。在赵昌胜还是婴儿的时候,常常吐奶,赵立秋也是这样擦拭。这么大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赵立秋擦拭得很仔细,连舌头上的残留也抠出来,还一勺一勺地给他灌水喝。赵立秋好久没有这样仔细看他了。赵昌胜的鬓角长出几根白发,眼角长满细密的皱纹。赵立秋忽然有一种冲动,趁现在还能抱得动,一定得抱抱他。赵立秋只能将赵昌胜的胸脯和头颅揽在怀里,这个动作很温馨,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赵昌胜还很小,身子骨柔软,皮肤细腻,浑身散发着奶味。摇啊摇,摇啊摇,我的宝宝要睡觉。小花被,盖盖好,两只小手放放好。摇啊摇,摇啊摇,我的宝宝睡着了。赵立秋的歌声醇厚、动听。赵昌胜咳嗽起来,胸脯一起一伏,振幅挺大。赵立秋抖抖地亲吻了赵昌胜的前额。有一瞬间,赵昌胜变成一个巨婴,咧嘴一笑,睁开眼睛,露出大半眼白,看他一眼,又沉沉睡去。

有一天,赵昌胜说要带赵立秋去看刘伯伯。赵立秋来了精神,他和刘伯伯在一块教了三十五年书。刘伯伯住在枫叶正红,里面住着的全部是老人。刘伯伯穿着睡衣,一名护理正在喂他吃饭。刘伯伯一边吃,一边吐,还一边吹泡泡。护理说,再不吃就端走了。刘伯伯说,我想吃肉。护理把饭端走。刘伯伯对赵立秋说,你告诉我儿子,我想吃肉,他住在学府A区3号楼902。刘伯伯已经不认得他了。刚说完,刘伯伯大声地哭起来,鼻涕流了一大把。

他们参观了棋牌室,老年大学,还有运动设施。在二楼的三间教室里,有一群老年人在练书法,讲台上是一个中年男人,讲解着柳公权楷书关于斜捺的书写。逆锋或顺锋轻落起笔,翻锋向右下边行边按,或直或微弯,将至尽处稍顿蓄势,提笔向右捺出,捺脚较大。中年老师讲得很慢,不时皱起眉头。赵立秋的身体硬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提去养老院这件事。赵昌胜知道,赵立秋的固执是三头牛也拉不过来的。赵立秋年轻的时候,总是那么自信,他教的班级,每次考试都是全级第一。小时候,赵昌胜是无比崇拜赵立秋的,他为父亲是人民教师感到自豪,可是,这几年,赵昌胜似乎有点看不起赵立秋了。母亲去世后,赵立秋的状态堪忧。赵昌胜曾经带他和朋友一块吃饭,吃到一半,赵立秋的嘴唇上滴着一滴鼻涕,甩过来,甩过去,吓得他再不敢带赵立秋和别人一块吃饭。

从枫叶正红回来,赵立秋的精神看上去好很多,他和赵昌胜还扳了手腕。赵昌胜明显感觉出他的力量。中午,赵昌胜弄了几个菜,两个人喝起来。两杯酒下肚,赵昌胜搂住他的肩膀说,想通了吗?赵立秋说没想通。他忽然决定谈谈白姨。我想和她一块生活。不行。赵昌胜把胳臂从他肩上拿开。这是我个人的事。按民主集中制原则,少数服从多数。这房子给你,我们租房子去。你不问问我母亲答应吗?赵立秋决定去问问妻子。

第二天,赵昌胜陪赵立秋回老家。赵立秋看上去特别高兴,一路上不停地夸这辆福特车像船一样稳,他话锋一转,又说起他在东关教学时,都是跑着回家。六十里路,天不明出发,到家得下午一点。赵昌胜从小就听他这么讲,耳朵都磨出茧子。脚上磨出几个血泡,拿针串掉,疼得钻心。都是老掉牙的故事。赵昌胜不想听,他几乎忘记父亲周末回家的狼狈样。

前几年,赵立秋翻盖了老家的房子。镇上的人说,马上要并村了,不予批准。赵立秋找到他在执法局当副局长的学生,才让盖了三大间瓦房,他原本想建两层楼的,镇里说这已经是照顾你了。赵立秋买了成套的家具,席梦思大床、小床、沙发、书桌。他还装修了一间书房,书架上摆放着一本柳公权楷书《玄秘塔碑》字帖,还有一盘《梁祝》光碟,分别有笛子、二胡、钢琴演奏。年轻的时候,妻子特别喜欢,心情好的时候,会一遍遍地听。墙上挂着几支不同型号的毛笔,书桌上是半沓宣纸,一块砚台。其实,翻修好五年了,总共没住十几个晚上,不曾写过一个字。赵立秋认为这里是他最后的领地,等他死后,停灵时才会用得着这套房子,他不止一次地想像自己躺在灵床上,身上盖着白纸,头前燃着一炷香和一根蜡烛,旁边跪着赵昌胜。赵昌胜守灵会是什么样子?赵昌胜戴着孝帽,手里拿着哀棍,迎送各位亲朋好友。赵立秋希望赵昌胜不要敷衍,给他足够的脸面。

村子里空荡荡的,年轻人大都打工去了。侄子赵勇在家等他们。一见面,赵立秋问赵勇见没见过一只拳头大的蝴蝶?赵勇摇摇头。坏了。赵昌胜从后边指了指赵立秋的脑袋。然后,他们去坟地。他们家的坟地在村子东南,那里是一大洼地,种植着小麦。小麦开始扬花,穗子在风中碰撞。坟地的南边原来是一座填平的庙坑,地势低洼,开阔。经过村东头的时候,赵立秋问赵勇这栋小洋楼是谁建的?赵勇说是马四。马四开一家钢球厂,赚得腰粗了几圈,小洋楼建成欧洲风格,外墙漆成红色。赵立秋说,这里是一个大坑。小时候,每当下大雨,坑里聚满浑黄的水,赵立秋和小伙伴都会下到坑里洗澡,逮鱼,摸鸭蛋,有一次,脚下一滑,掉进深水里,呛了几口水,差点淹死。赵立秋一直在想马四是谁?他的洋楼坏了我们家的风水。

妻子的坟头和父母的相隔不远,上面堆放着一些陈年的玉米秸,玉米秸下面疯长着一些茵陈蒿。赵立秋清理完玉米秸,拔掉茵陈蒿,一边烧纸,一边让她照顾好自己。妻子很利落,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想到妻子走得不顺利,他的嘴唇发抖,想说,却说不出来。妻子走的那个秋天,足足下了八天雨,地里的水有一脚脖深,庄稼腐烂,棺材用铲车运进地里的。火苗在风中窜跑,方向飘忽,有几道火舌舔着他的脸,像刀削一样。我想和白姨在一块儿。赵立秋的声音细小。一阵风刮过来,火舌跳起来,吓他一跳。你是不是暗示我?火苗中,赵立秋看到不断变幻的人影,一会儿是妻子,一会儿是白姨。他看着她们,她们看着他,露出失望的神情。赵立秋拿出那张保证书,丢到火里,卷曲,伸缩。他拿一根棍儿,翻动火纸,蓝色的烟雾将她们的脸孔遮蔽。刮过一阵风,灰烬一片片鹊起。蝴蝶。赵昌胜有几分惊讶。它们一群群,一片片,翻动翅膀,有的飞上天,有的在半空,有的贴着麦梢徘徊,足足有十几分钟,才慢慢散去。你同意了?他想到妻子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跳舞。妻子跳舞的时候,打开《梁祝》,她的身子轻盈,舞姿优美,衣袖摆出数只蝴蝶来。一想到舞蹈,他的脸变得酱红起来。

晚上,赵勇置办了一桌酒席,他和赵昌胜一样,也喜欢喝点。赵昌胜带来两瓶五粮液,赵勇有点迫不及待,五粮液香味早已戳得他心里痒痒。赵勇在吴镇买了二斤狗肉,三条糟鱼,还有一盘杏仁味的花生米。两个人你来我往,划拳,咂壶,兴致很浓。赵立秋有点累,早早去东间里睡觉。一点钟的时候,赵立秋醒了,耳边传来赵昌胜打呼噜的声音。没心没肺的玩意儿。赵立秋恨得两排牙打架。赵昌胜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每当赵立秋下班,赵昌胜都会给他倒一杯热茶。赵立秋希望赵昌胜和自己一样,做一个孝顺的儿子。忠厚传家远。赵立秋的父亲是在七十四岁那年夏天摔断腿的,那是一个雨后,村西的无名河上空升起一道彩虹,全村的人都到户外去看,包括赵立秋的父亲。在村西的苇坑旁边,父亲跌倒在斜坡上,摔断大腿骨,卧床三年。那三年特别难熬,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越来越古怪,说什么想去吴镇看电影,赵立秋拉着地排车去吴镇。吴镇电影院是那种敞亮的院子,那天演的是豫剧《朝阳沟》。父亲的脸色茫然,两只耳朵张开,生怕漏掉每一个音节。父亲的耳朵好用,能记住好多唱词,他的耳朵还会弹跳,能够根据不同的唱词,激发出不同的振幅。当父亲正沉醉的时候,天上开始飘雪花,空气越来越冷。赵立秋还是坚持陪父亲看完。回去的路上,有厚厚一层雪,赵立秋摔了三次跤,其中一次车轮掉到路旁的小沟里,扭了半天,才扭出来。父亲临走的那两个月,赵立秋都是穿着衣服睡觉,便于随喊随到。父亲一会儿屙,一会儿尿,一会儿哭叫,赵立秋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床边。临终的时候,父亲脸色平静得像一张洗净的白布。

乡村的夜厚实,干净,不像城里的夜那样浮躁。赵立秋有很久没有在这里睡过觉了。赵勇家的狗叫了两声,串起其它狗的叫声,首尾衔接,在黑暗中拉开一条声链。在城里的夜里,伴随着的是汽车的鸣笛声和破碎机的声音,破坏了睡眠的环境。赵立秋像是被浸腌在这个夜里,睡得深不见底。这些年,这是他第二次睡过的高质量的觉,第一次是和白姨在一块。白姨的身子白皙,依然不减当年的丰满。

赵立秋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开始微明。西间里,传来赵昌胜的呼噜声,像一辆破车,走走停停。赵立秋还是发现那只白天的蝴蝶,或者说,和白天一模一样的蝴蝶。它从窗棂飞进来,在半空盘旋几圈,轻轻地落到他的耳朵上,脸上,头发上。他闭着眼,就能感受到它的气息,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槐花香。它的爪子那样细微,抓挠得他的脸上痒痒的,扇动的翅膀摩擦着他的耳廓,像亲昵,像诉说。那时的妻子,常常附在他的耳畔私语。他们婚典是在这个院子里举行的。那天天气晴朗,透亮,有几块白云在天空游荡。新婚之夜,他揽她在怀,发誓和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她也发誓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都会跟他一辈子,永不变心。平时,妻子有一身蓝色的旗袍,优雅,文静。结婚后的若干年里,每逢重大节日,妻子都穿上它。忽然,他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和白姨在这个院子里举行一场隆重的婚礼。音乐声中,他揽住白姨的腰肢起舞。白姨的腰肢柔软,线条分明。

他追着蝴蝶去了村外。蝴蝶走上一段,会停下来等他。走了不久,他累得气喘吁吁。经过一处桃花林,香气似乎醉倒蝴蝶,它不再安分,这个枝上趴趴,那个枝上嗅嗅。他曾经像个蝴蝶,在妻子的身上嗅。妻子身上的香味吸引着他,让他着迷。生下赵昌胜后,妻子的身体很快肥胖,肚子上布满难看的妊娠纹,唯独她身上的那股香味没有散去。白姨的身上有一股桃花香味,虽然和妻子的不同,也能让他百闻不腻。

赵昌胜醒过来一次,眼皮沉重,怎么也睁不开。酒精还在他的体内发酵,头嚯嚯地疼。赵勇敲门,喊他们吃早饭,赵昌胜起来后,却发现赵立秋不见了。赵昌胜以为他去厕所,却没有找到,又在村口找,也没有,两个人又去了村前村后,还去了无名河,甚至去了村西和村东的机井里找,都不见赵立秋的影子。在绿源木业大门口,他们见到马四。马四刚刚跑步回来,脸上泛着一层热气儿,油腻可鉴,看上去有点虚幻的感觉。马四说,你父亲真有意思,扛着铁锨,从这儿走过。我跟他说话,他头也不抬,却问我看到蝴蝶了吗?这么早,雾气大,蝴蝶都在树枝上、花茎上休息。马四嘴里酸溜溜的。你父亲口齿不清,是不是感冒了?赵昌胜真想给马四一拳头。最后,马四指着西边说,去那了。板厂里飘来刺鼻的胶味,辣得赵昌胜想落泪。

赵昌胜离老远看到赵立秋在挖什么,跑过去一看他在挖坑,和母亲的坟头只有一拃之隔。你这是干什么?赵昌胜喝问赵立秋,他怕动了龙脉。我在挖蝴蝶哩。赵立秋笑着擦脸上的汗,汗水和泥水混合成一张地图。它明明钻到你母亲的坟子里。果然,有只蓝蝴蝶扇成一朵花,在他们之间飞过来,飞过去。赵立秋伸手去抓,它变戏法一样,从手指缝里溜走,一次也没有得手。真是胡闹。赵昌胜抢过铁锨,扔出四五米远,翻了好几个跟头,斜立着。疯了,真是疯了。赵昌胜给妹妹打电话,他们商量着明天就把赵立秋送到养老院。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赵昌胜的唾沫星子乱飞,溅到赵勇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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