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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言

2022-10-29孙孟媛

山东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明仁弄堂张家

孙孟媛

上海的弄堂和流言是共生的,就像北平的胡同少不了挑着担子吆喝果子的,是人气与灵气。流言是扒在弄堂顶上,绕在巷子里的,它们和弄堂共生,却不和人共生。谁和谁说了哪家小姐先生的话,在菜场里也只会挤挤眼,抬抬眉说是从哪条弄堂里传出来的,而忘了究竟是哪个太太老妈子飞出的唾沫。

周家的老妈子刘妈靠在厨房的墙角上打着瞌睡,手里扇炉火的扇子早已掉在地上。丫头九枝端着老爷周庆山刚喝过莲子羹的碗下了楼梯,忙轻声把刘妈叫醒:“刘妈,您再睡太太的药都要煎煳了。”

刘妈赶紧捡起底下的扇子,眯着眼道:“嗬,眯了一会。”

九枝打趣道:“您昨夜不好生睡觉,做什么美梦去了?”

刘妈打起了九分的精神:“美梦?美梦是咱们这种人配做的吗?我倒是魇了一宿。”

九枝约莫猜到是何原因:“老爷还是不松口吗,我瞧着刚才老爷莲子羹都没有喝几口。”

刘妈说:“哎,老爷也有老爷的难处,可怜太太又病倒了,模样不成模样的。”

九枝想了一下,说:“咱们三小姐可是这几条弄堂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又上了新式的学堂,为何非要嫁给个病秧子?”

刘妈长叹:“我来家里也得有八九年了,那时候这门亲事就定下了,这张家的原先也不是病秧子,不晓得咋就躺病床上了。哎,小姐可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不过订了的亲事哪有说散就散的,自己的夫君什么样都得忍着。”九枝没有吱声。刘妈觉得这丫头不太老实,趁机唬她说:“我瞧着小姐长大的,我还能不知道小姐的性子,不过咱们下人别管主子家事,要不没好果子吃。”

九枝听明白刘妈的话,便更不出声了,只有冒着热气的砂锅发出滋滋的声响。

楼上传来三小姐断断续续的哭声,哭声不大,并不显得撕心裂肺,却依然刺进人们的心里,绕在这幢楼上,渗入整条弄堂,把那几只麻雀惊得扑腾到空中,惶恐地拍打着翅膀,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连依从抽搐着的紫色印花绸面被子里探出来,被子和枕头都沾湿一大片,她侧着身子下了床,扭身捡起散落在床上的几根青丝,撵了撵放在桌子上。“是九枝吗?进来吧。”

“小姐,喝碗莲子羹吧。”九枝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连依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放那吧。”又追加道,“几时了?”

“午后三时了。”

“好。”

“小姐,您吃点吧,等会大姑奶奶她们就过来了。”

“嗬!”连依的眼皮被泪泡得又热又紧,阻碍她翻出那个白眼。她用散落的发丝就能想出来,大姑母定是来劝她的,她的大女儿秀表姐嫁的男人整日吊儿郎当不提,还总是对秀表姐拳脚相加。哎,可怜的秀表姐在深夜跑回娘家要离婚,大姑母又哭又闹不许。大姑母认定离婚就是休妻,一个女人被丈夫休了,再想嫁个人家比登天还要难;再说了,女人又没有谋生的手段,回到娘家也会被兄弟嫌弃。迂腐的大姑母,毁了秀表姐,自己原先总是为秀表姐伤心,没想到今日竟也落成这个处境。若是没有这桩婚事,自己再跪求父亲母亲几天,到时也应该向二哥一样上了大学堂。大学堂里的女学生是那样的好看,她们有的烫了最时兴的羊毛卷,再戴一顶英国的格子羊毛帽,肩上的布包里装着书,手里还要拿着书,那样的有灵气。还有在江边写生的男女学生,蘸着那些颜料往白纸上涂一下午,没有旁人来扰乱他们。她想不明白,如今都民国三十七年了,却唤不醒这些腐朽的家庭!

“小姐,您的眼睛已经肿了。”九枝细声说道。

连依用手指碰了碰浮肿的眼皮,随即道:“替我拿个冷毛巾吧,谢谢你。”

连依坐在镜子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接着不由自主地冷笑一声,一时竟分不清是镜子在笑还是她自己在笑。哭了半日,双唇似乎也变得红肿了,舌头也粘在了牙齿上,她端起那碗莲子羹一口气喝下,元气回来一大半。若是以后要过那样的日子,人生在世还有何意义?这一生还不能自己做主吗?不答应就是了,死也不怕!她想,要是张家大少爷是个温文尔雅的进步青年的话,若是他早就与她相好,那她嫁过去照料他一辈子也无妨,她愿意为了爱人牺牲。可是张家那位偏偏是个风流成性、胡作非为的恶少。她曾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锦玉饭店里,他正与那位俄国的女招待丽莎调情,他那浑手放在女招待的屁股上时不时地拧一把;再一次是在阳春楼,父亲做东宴请,当着亲朋好友的面他竟然对她动起了手脚,她不忍心去看他那泛着油光的红脸和那两只猥琐的眼睛,她只觉得胃里在翻江倒海直至宴席结束。报应!活该生了病!

再出房门时,连依又是一个新的人了,只是眼睛还有些微红,这抹微红让她显得更楚楚可怜,在这个家里,即使可怜也只能浮于表面。母亲正在为她筹备嫁妆,已列出了一些条目。她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如同腾云驾雾一般,母亲何曾不知自己不想嫁给张家大少爷,可偏不曾替自己向父亲求情,如今倒真像喜事一样迎办了。连依还不曾气馁,她想着再用小女儿的可怜打动父亲与母亲,她走过去给父亲母亲各斟了一杯茶,而后跪在母亲的脚边,扭着脖子抽搐着看着吸着烟斗的父亲,她的眼泪听话地喷涌出来。母亲替她擦了满脸的泪水,而后快速地抹了一下眼角流出的对小女儿无奈的心疼,安慰道:“下月就要出嫁了,都要做人家太太了,还哭鼻子呢!”

“不要!”连依晃了晃母亲的双腿,乞求母亲能替她向父亲求求情。然而母亲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幼时哄她入睡那样,她感到背后一阵发凉,随即放下了扶在母亲腿上的手。

“连依,你可知我与你母亲的为难,这亲事九年前就定下了,怎么好再背信弃义!”父亲周庆山举着烟斗说。

连依不相信父亲真的如此狠心,她必须要在父亲面前表现得更可怜一些,她从母亲的脚边爬向父亲,扑在父亲脚下:“爸,求你了!”她的嗓子因为怒火攻心已经嘶哑,让这四个字更是绝望。

“连依,你嫁过去定是衣食不愁,钱财不缺的。”

“可他在外面胡作非为,您不是不知道!”连依朝着父亲嘶吼道。

“外面的流言总归是流言,不可轻易相信的。”母亲安慰道。

连依只顾坐在地上,不顾母亲和刘妈的搀扶,她已觉得五雷轰顶,昨日张家突然地登门造访,不,是逼迫,让她恍惚觉出一落千丈。父亲竟然没有拒绝,他竟然狠心地将自己嫁给一个病恹恹的坏人,她舔了嘴角的眼泪,若是真嫁了,便再也没有周连依了!

“太太,大姑奶奶来了。”九枝急忙跑到楼上。

连依慌忙站起来,用披肩拂去脸上的泪,和往日一样,恭敬地站在母亲身边。

大姑母走哪都笑着,有时真笑,有时假笑,笑得多了,竟分不出何时在真笑,何时在假笑了。“咯咯,真是喜事临门。”大姑母人未到,话倒是先随着风飘上了楼。“我说这可真是惊喜,还以为连依还要等两年才出嫁呢,没承想竟是下个月。”

周庆山和太太脸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容不知化到哪里去了,只得连声道:“是喜事,是喜事。”周庆山忙打起精神,问道:“大姐,如何来的?”

“坐汽车,坐汽车总比坐黄包车舒服些。”

连依说:“姑母果真是新潮,净是享受些新式的体验。”

大姑奶奶忙接话:“人活着不就是要享福么,如今我的儿女都成家立业了,我这一颗心也早就放下来了。”她细一端详,便从连依的眼角发觉出了她的不情愿。大姑奶奶是个顶矛盾的人,新式的玩意儿她总要抢着体验,不甘落后,而脑子依旧是个封建的榆木疙瘩。她的信条是从不做拆散小两口的事,她赶紧劝连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老祖宗的规矩,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如此不情愿伤的是自己的身子。大姑奶奶的用人拿进了连依陪嫁的添礼,蜀绣和苏绣的布匹两架,三串玛瑙,两对纯金的耳环,还有两套景德镇的茶具,惹得周庆山和太太不住地感谢。

连依的心思不在这些玩意儿之上,她默然地瞧了一眼,没有吱声,但是姑母准备的这些切切实实的陪嫁,像是她家门口急促的敲门声一样,催促着父亲母亲打开大门,把她推出去。它们着实让她心里发慌了。

楼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似乎故意跺着楼梯好让楼上的人们听到。刘妈上来了,慌张地朝着二楼的人说:“老爷,太太,王家太太过来了。”

众人佯作的欢笑声戛然而止,王太太的到访好像是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周家的佯装的祥和。本来这陪嫁添礼的场面就如同吹唢呐一般令人低落不适,现在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竟像是敲了锣一般让人心慌意乱。

周庆山长叹一口气,硬着头皮下了楼。

亲虽然是两家订的,可媒人总要有的,这是风俗。王家太太站在楼下的厅堂里,她张罗着当媒人二十几年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缘由都听过,她知道这家人想什么,可拿人钱财就得替人办事,同情心是不可有的。她立正身子向周老爷说明来意,以便让这场做媒显得更正式一些。

“什么,三日后?”

“是的,周大哥,张家的意思是大少爷正在病中,若是提前将三小姐娶进门会对大少爷的病有好处。”

“冲喜?”周老爷瞪着王太太问道。

王太太的眼珠看向八仙桌上的茶杯,说:“是这么个意思。”

周老爷一下子蔫了下来,后背发了汗,内衬褂子贴在脊梁上,竟像是粘了狗皮膏药一样难受。“王太太,您讲实话,张家大少爷的病到底如何?”

“冲了喜会好的。”王太太着急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往门外走,没等周老爷起身,撂下一句,“三日后迎娶,周大哥您和周大嫂这两日筹备一下,张家说了,您不用准备什么嫁妆。”

周庆山还直直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尊雕塑。

三个女人在楼上听了个大概。

大姑母本想冲下楼去拦住王家太太,让这媒人说个明白,在她眼里,弟弟周庆山做事拖泥带水,太不利索,凡是遇事,她向来急于帮着弟弟开口。只是,她又一次瞥见了楼梯扶手上那掉了漆的一处,都两个月了还没有修缮。她从这一处察觉到了弟弟家每况愈下的生活,她短而急促地叹了一口气,待到王太太走了才奔下了楼。

周太太认为憋住的咳嗽和嗓子里的痰分了她的心,她还抱怨王太太这次的声音太小了,不像平时那样扯着嗓门大喊。她不确定王太太是否是来说让连依嫁过去冲喜的,她望着大姑姐的背影也着急要下楼去探个究竟。

连依搀着母亲下了楼,楼梯比平日看着还要陡,还要令眼睛晕花,她希望母亲走慢点,母亲的确走得很慢,她又希望母亲停下不要再往下去了,一楼的厅堂是衙门,是西式的法院,他们是否都等着她下来,接受审判,而后押往监狱,可当下生活的地方不就是监狱吗?刚才的对话,连依听得很清楚,她明白冲喜是何意,她听了王太太的话,先是想要冲下楼去骂走那个老女人,但她没有。理智告诉她,张家让她冲喜不一定是一件坏事,绝处才可逢生,她想。

紧接着老大周连水和老大媳妇都进了家门。老大媳妇的眼里只有周连水和钱,她并没有察觉到家里的异样,依旧张大嗓门宣传今日看了罗曼蒂克的电影。

连依站在母亲的身边,昂着头反抗。

周太太咳得更厉害了,她只能求着丈夫暂且缓一缓女儿的婚事。“什么,三日后?”母亲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丈夫是说错了。

“没错,是三日后,要提早让连依过去冲喜。”周庆山告知一屋子的人。

“冲喜?张家大少爷快不行了?”大哥周连水追问道。

连依止不住地流下眼泪,她觉得自己是顶可怜的人,她原先以为母亲是最可怜的,在这个家里战战兢兢了一辈子,没想到自己比母亲还要可怜。在哥嫂面前不再保持什么淑女形象了,她开始痛哭,鼻涕和眼泪一同流下来,母亲陪着她一起哭。

父亲道:“我只当是张家大公子身体不适,没想到竟然到了冲喜的地步……”

大约听明白是什么原因后,老大媳妇发言说:“我听说有快咽气的新郎官冲喜冲好了的,小妹有福气,过去后没准姑爷的病就好了。”

听到姑爷这两个字,连依的胃里一阵翻涌,竟是真的呕吐了出来。喊得刘妈和九枝赶紧过来打扫。

老大媳妇朝着连依挪动了几步她的胖身子,露出她黑紫的牙花子,说道:“我说三妹,别哭了,我看这门亲事错不了,咱家不过是做铺面生意的,可你瞧张家可是大户,张氏皮革厂可不得了,这都是跟政府那边做生意的,你说对吧?”老大媳妇身子朝着连依,却把脸扭到一侧,朝着周连水直努嘴。

周连水向来是听媳妇的:“我瞧,你嫂子说得对,张家有权有势,咱家可少不了张家的帮扶。”

搁平日,连依是不想搭理大哥的,虽说住一栋楼里,可自从他和胖媳妇成婚后,便不大见了踪影。今日,连依偏要呛他一下:“想必是你离不开张家的帮扶吧!”

周连水被呛得红了脸,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竟被三妹给说教了,他这两年一直狐疑,三妹怎么就从一个只想着扎小辫子抓石子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顶有主意的女子。他不敢反驳连依,他开始向四周扭动他的眼珠子,寻一下家里人特别是父亲的反应。父亲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皱着眉头。他松了一口气。他的眼珠子自然地转到了他的胖媳妇脸上,分明是在求助。

胖媳妇早就接收到了丈夫的信号,说道:“咱家几家铺子的生意可都大不如从前了,你大哥好不容易才谋来的差事贴补家用。”

老大胖媳妇的话极其尖锐,让周连水暗暗自喜,娶了个能干的老婆。

连依早就看明白了,大哥大嫂是这家里最自利的人,如此臭味相投的人恰好凑一块了,他们这变质的爱情发出腐臭。大哥的银行职员的职位是靠着张家的关系找的,中学毕业证明是混出来的,能进得了银行真是家里烧了高香。父亲为了大哥的职位没少请张家老爷吃酒,这情面给了,事也办成了,嫁女儿去帮张家的忙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贴补家用这句话从老大媳妇嘴里说出来竟是如此可笑,连依并不打算就吃了老大媳妇这一棒。她回道:“大哥每月的薪水都不够吃西餐看电影的,还贴补家用呢,净是母亲贴补他去了。”

“行了,别斗嘴了!”姑母把茶杯撂在桌子上,“我说你家的事真是乱。冲喜咋了,要是他张家大少爷挺了过来,你就好好地守着她,到时候姑母给你出主意;要是他张明仁挺不过来了,嗬,那你也是他们张家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他张家上下谁敢欺负你?”

老大媳妇赶紧插话说:“我看咱们大姑奶奶才是明白人,句句都在点上。”

周太太听了大姑子的话,稍稍宽了心,她瞧了一眼皱着眉头的丈夫,又看看站在身旁的连依,小声地问:“连依,你觉得呢?”

连依觉得失望至极,到了冲喜的绝境了,一屋子却无一人替她说句话,她只说:“你们想逼死我,就替我答应吧!”语落,便转身上了楼。

厅堂一片寂静,人们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周太太失了命般的咳嗽,九枝赶忙端过来用胖大海泡的水。

老大媳妇看热闹不嫌事情大:“三妹真是厉害,死都不怕,谁信呀!”

“你给我闭嘴……”周太太使出力气朝着老大媳妇瞪了一眼。

大姑母开始生气地说:“从未见过这样不听话的女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周庆山还在到底是将女儿嫁入张家冲喜还是不嫁入张家之间摇摆,说起连依,他是很疼爱的,可是张家这些年毕竟帮了不少忙,南边铺子的生意张家也入了股。虽是商贾之人,他却也自称是儒商,诚信守义的规矩不能破,定好的婚约再去反悔有违儒商的道德。可现时,他想,万一女儿真的寻死了,该如何是好?和张家的关系岂不是更会受到影响?不如低下老脸去和张家说一说,找王家太太尽力再为张家谋一个冲喜的女子。“就依着连依吧。”

“依着连依?依着连依你的生意就能变好了?战乱这么些年,你赚了多少又赔了多少?一家老小,你还有多少老本啃?我看你是缺了心眼!”大姑母吼道。

“再议,再议,我再想想办法,今日且歇去。”

夜很快就来了,安静得让人不敢呼吸,今夜这栋楼里像是空了一样,谁都没和谁讲话,谁也没有坐上饭桌。月光也悄悄地钻进这条弄堂,逼出各人的心思,这些心思都费力顺着窗户的缝隙飘到了弄堂里,然后被一阵浅风托住,扭曲地在弄堂里绕了几圈,飘向远方的黑夜里。在清晨的太阳升起之前,它们随着浅风回旋,在弄堂里游荡一刻,而后躲回各人的身上或是藏到弄堂的最角落里。

干完了一天的活,九枝准备歇息了,但她依旧没有感到放松。“冲喜?要让小姐去张家冲喜?刘妈,你说冲喜有用吗?”九枝解着褂子,忍不住问。

“有的有用,有的没用,可总归是要试试的。”月光打进仆人房,刘妈抖了抖枕头,钻进被窝里,留下一群细小的浮尘在月光下拥挤着跳跃着。“小姐可千万别想不开,在哪过不是过,跟着谁过和自个过都是一样的。”

“刘妈,小姐和你不一样。”九枝反驳道。

“你这丫头,让你别琢磨主子的事情……”

“嘘,刘妈,你听,有人在厅堂里。”

九枝赶紧穿上褂子,从仆人房里走出去瞧。

是连依。

连依悄悄地把九枝叫到一旁说:“明日天不亮,我就去大学堂找二哥去,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去李先生家了,午后定会回家。”

九枝头不住地点着头。

刘妈问是谁,九枝只说是有人口渴,下来喝水。

清晨,依旧是那群麻雀先开了口,不知道它们这一夜是睡在这里谁家的树上,还是趁着天边的鱼肚白赶到这里凑热闹。不过,谁也没有心思去弄明白关于麻雀何去何从的事,只觉得它们的叫声实在是让人们心乱如麻,于是各人站在弄堂里朝树上扔一颗小石子,或者打开二楼的窗户吆喝一声,吓得麻雀四散而飞,弄堂里的人也就醒来了。其实弄堂里的人或许在麻雀未醒之时就醒来了,或许一夜未眠。

连依在天刚刚想要亮起来而麻雀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出了门,她走在弄堂里,静谧的弄堂让她感到孤独,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存活。她手里攥着九枝给包的两块点心,手心里的汗让包着点心的牛皮纸发了软,她并不想吃这两块点心,只是攥着它使劲地往前赶,一同逃出这条弄堂。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响,惹得谁家的狗随着这声响吠了起来,吓了连依一跳。她走得更快了。

逃出了弄堂,连依拐到大街上,到饭店门口挑了一辆黄包车。“到复旦公学去!”

她坐在车上,清晨的风还有一丝凉意,大街上还是很冷清,只有早点铺子的蒸笼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她闻到了刚出笼的包子的香气,这短促的香气却强有力地刺激了她的味蕾和肠胃,两个包子一碗蛋花汤的惬意离她越来越远,她看了一眼手里被攥得不成样子的点心,忍不住哭了出来,好像只是为了那两个包子而哭,又好像不是。眼泪被风吹进了鬓角里,隐藏得刚刚好。整座城市的建筑物钻进她模糊的眼里,又变成眼泪被挤了出来,她感觉到熟悉的城市变了模样,陌生得让人想要逃离。

下了车,连依先找到学校传达室的大爷,让他帮忙叫一下他二哥周连会。二哥正好有早课,九点半才能下学。连依坐在学校门口的石凳上等他,一些大学生进进出出,她不自觉地拿着他们和张家大少爷张明仁比,张明仁的那张脸愈发的可憎,她拔了旁边花坛里几株不知名的野草,把它们撕得细碎,然后扔进花坛里。若是看见有女学生进了校门,她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她们,直到她们消失不见。细看,她们没她长得好看,她想。

连会对今天妹妹的行为吃惊得很,直觉告诉他家里发生了大事。他先问了一句:“妈还好吗?”

“还是咳嗽。”

连会稍稍松了一口气,追问道:“小妹,发生什么事情了 ?”

“是我的事。”她把张家让她提前嫁过去冲喜的事情和二哥连会讲了一遍。

连会攥紧拳头,头上的青筋凸起,他开始怒吼:“冲喜?迷信!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能去给人冲喜?他张家欺人太甚!”

连会的愤怒,让连依感到安心,这两日的委屈终于有了突破口,她开始放肆地哭了起来。

连会的脸憋得通红,他心疼地看着妹妹。他想这样愚昧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家人的身上,何谈人性,何谈道德,何谈社会的进步!“连依,你放心,有二哥在,他们不会得逞的!”

“如何办呢?”连依抬脸问道。

连会沉思片刻,说:“我会同你一起回家,和父亲反驳,但是这只是一方面,最好的方法是张家妥协退婚。”

“让张家妥协退婚?”

“对,张家老二张明琦是我的同学,他是个进步青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反对冲喜这种愚昧的婚事,希望他能从中做周旋。连依,你去前面的天林咖啡馆等我,我去叫他一同过来商量。”

连依坐在咖啡馆里,她拿出那两块点心,就着咖啡吃了下去,胃里瞬间感到暖烘烘的。她觉得二哥像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她觉得张家的二少爷也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如今竟然有两位神仙来帮助她。她对着咖啡馆玻璃窗上印出的模糊人影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期待另一位神仙的到来。在等待中,咖啡因的作用使她越发心跳加速,她忘记了张明仁那张恶心的脸,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好好梳妆一下再出门。

在连依加速的心跳中,连会带着张明琦走进了咖啡馆。连依望着张家二少爷慌忙站了起来。看起来不是那种人,她想。短暂的介绍和寒暄后,明琦说:“这一路,连会已经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我……这些日子没有回家去,也是刚刚得知这事,我很羞愧,也很愤恨……”

连依低着头,看着白色陶瓷杯子里的黑咖啡,一种莫名的喜悦冲进了大脑里,在某个瞬间,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而后,她突然把自己放飞的思绪拉了回来,抬起头盯着明琦坚定地说:“请你帮忙,多谢。”她只感觉到了对方目光的炙热。

明琦同样盯着连依说:“今日我便回家去,我虽然在家里人微言轻,但我一定会尽力。”

连会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明琦,你哥到底得了什么病?真的是风寒?”

明琦真挚地说:“应该不是风寒,但具体我也不知,一个月前我回家便发觉大哥有点不对劲,像是生病又像是没生病。”

“哎……”

连依走出咖啡馆,她要和连会乘电车回家去。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缓慢而复杂,她大概有了更多的心思,这些心思源自张明琦。“二哥,张明琦和他的哥哥不一样,就像你和大哥就不一样。”

连会只说是的,他正在思考回家后如何向父亲表明立场又不会让母亲担忧。

连依接着说:“二哥,为什么张明琦会说他在家里人微言轻?。”

连会只含糊地说:“他的母亲是张家的姨太太。”

连依点点头,从看张明琦第一眼她就相信他了,可二哥的话让她开始担忧,倒不是怀疑他所说的尽力,只是怕他也力不从心。

二人下了电车,快步向家中走去。多种因素让他们觉得阻止这场婚姻更加刻不容缓,想到还有二日,二人的脚步自觉地更快了起来。

九枝早就在弄堂里等着了,见到连依和连会,赶忙地跑了过来,近处一看,九枝的眼角还带着泪痕。

“谁欺负你了?”连会问道。

“二少爷,没有谁。”九枝回道,又匆忙地说,“小姐,您可回来了,太太可着急了。”

连依和连会赶忙回了家。

正值午饭,家里人没想到今天连会也回来了,赶忙添碗筷。

连会没有坐上饭桌,他站在厅堂里大声地说着坚决不能让连依嫁给张明仁的话,他将在学校里、书上、报纸上学到的进步思想理念和盘托出,长篇大论,除了直指封建愚昧观念对人思想的毒害外,还提到了男女自由恋爱。

周太太瞪大了眼睛看看二儿子,再看看丈夫。周庆山看着眼前的两位青年人,他猛然发现儿子和女儿都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可这样的主见对周家又能有怎样的好处,他没有思索明白。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不能被小辈几句话就撂倒了,他沉默一番后,脱口而出:“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

连依说:“您就说我不嫁!”

连会接着说:“张家的二少爷张明琦和我是同学,他也回家周旋去了,今夜或者明早定会过来回话。”

周庆山冷笑一声:“他家老二?嗬,我看这法子未必可行。”

连依撂下碗筷上了楼。

连依回想这漫长的半天时光,回想她是怎么在天还没亮跑出家门的,怎么在大学门口等着二哥的,怎么在咖啡馆里打开皱巴的牛皮纸吞下那两块点心的,她回想爸的冷笑,这声冷笑让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觉得委顿,钻进被子里痛哭了起来,她的身子扭曲着,耳朵里嗡嗡的,眼前一片黑暗。连会过来安慰她,说一定不会让她嫁给张明仁,可她依旧哭,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流了多少泪,迷迷糊糊地在这片湿冷中睡去又醒来,她从被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虚幻和恍惚,仿佛上午的一切都发生在太虚幻境中。

九枝早已站在床边,眼圈红红的。她把茶杯放在连依手里,连依喝了几口后,依旧钻进被子里,她需要一个黑而狭小的空间来发泄。

“小姐,别哭了,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连依终于从被子里出来,询问什么重要的事情。

九枝走出房门四下看了看,然后把门锁上,对连依说:“小姐,我今天上街去买东西,和西边弄堂里的车夫小李搭了搭话,小李说张家大少爷得的是那种病,花柳病,传染人的,病入膏肓了!”

连依问:“小李怎么知道的?”

九枝答:“小李说张家大少爷这些年经常雇他的车,原先他经常去翠春院,后来怕张家老爷发现,就改去了花柳巷子,那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后来张家大少爷的随从还坐小李的车去了很远的一个弄堂,小李说他随后看了,那个弄堂里张贴的全是治这种病的偏方。”

“小李怎么会和你说这个。”

“小李是个好人,他知道咱家的事儿。”

连依的眼里发了光,她顾不得表现出对张家的恶心,只觉得这才是绝处逢生。虽然因为哭了好久,她的脑浆子好像在晃动,但她此刻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清醒。想让她嫁给一个畜生,没门!她要利用这个机会,张家对她不仁,那就别怪她不义了!

弄堂里的闲人太多了,他们是流言的缔造者,也是传播者,他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津津有味地说着谁家的事,他们靠流言打发这枯燥的生活。那就送他们一个打发枯燥生活的机会,而且是爆裂式的,想必他们当中没人不喜欢,这件事传播得越快越好。连依想。

九枝乐意去替小姐办这件事,连依让九枝上街帮她买雪花膏去,她坐在镜子面前攥着衣角,等着九枝回来。她想,飞吧,飞到这几条巷子里,飞到街上,飞到整个城里,再飞进张家。

九枝先去找了旁边弄堂里的王妈。王妈年纪大了,有点糊涂,记不准人,可偏偏记得住各式各样的流言,凡是让王妈知道了,几条弄堂里的人都会知道了。然后,九枝上街和市场上卖布料的刘老太太哭诉了,说三小姐有多可怜,有意无意地引着刘老太太往花柳病上想,流言从刘老太太那传出去的时候,张家大少爷铁定就是花柳病了。

九枝从街上回到弄堂里的时候,一路上便有好多人拉住她问她家小姐婆家的事。九枝表现出疑问,问是谁说的。她们便说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都在说,顺便咒骂了张家几句:“冲喜?有那病还冲喜?”

明琦回到张家后,本想去看一下大哥张明仁,结果被大太太从张明仁房门训斥了回去。明琦无奈,但这已是常态。母亲生前,他们便不受重视,母亲去世后,他在家里的处境就艰难了。说实话,这次张明仁生病,他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张明仁在家里、在街上为虎作伥惯了,他从小便受他的气,从小便被他拳打脚踢言语侮辱,他捉弄自己的母亲更是经常的事情,父亲也是偏向他和大太太。不过近来,他过得很清静,张明仁因为生了病的原因,没有来挑衅他,他突然意识到,他要的理想生活很简单,就是不被张明仁打扰。他原来只是恨他怕他,他的恨恰好处在一个临界点,还没有形成报复的意识,可是今天,他想到了报复。这种突如其来的报复思想让他感到兴奋,想到张明仁将命不久矣,他甚至因为可能无法报复他而失落。

他见到了父亲张大福,向父亲说明自己对冲喜这件事的看法并请求父亲不要这样做。张大福的情绪很低落,不耐烦地把他请了出去。他其实有些疑问,为何这次自己的唐突行为没有被父亲训斥,这并不符合常态。在去周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父亲只有两个儿子,一个不成气候,他想。一路上,他的腰板越挺越直,感到痛快。

傍晚,张明琦来到了周家,连依和连会同他去了大街上谈。连会着急地问张家态度如何。明琦只说他和父亲都说了,道理也讲了,只不过家里现在乱成一锅粥了,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进去。他说完便悄悄看着连依。

连依表现得很镇定,她已经料想到了明琦的这番话,这对她来讲已经不重要了。或许他的明辨是非让她对他有些许的感激,只不过,上午连依觉得明琦好像不是张家的人,现在她觉得明琦就是张家的人。在霞光里,连依的镇定,让她有了成熟女性的魅力。她甚至趁着这不明亮的暧昧的傍晚,以嫂子看小叔子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明琦。

明琦感觉全身火辣辣的,这种火辣辣的感觉悄悄地贴近了他的报复。

周庆山摔了手里的茶杯,瘫坐在椅子上,他的背一起一伏,鼻孔里喘着粗气。周太太咳得更厉害了,刘妈在一旁捋着太太的背。老大连水和媳妇面对面地坐在凳子上,互相使着眼色。老大媳妇趁机打趣大哥:“看到了吧,这就是风流的下场。”连会觉得明仁的那个病比冲喜这件事情还要荒唐,只说着:“荒唐!下作!”

第二日上午,张家便被流言包围了。张家老爷自觉面子都丢尽了,迫于压力,只得取消了婚约。

连依躺着床上,四仰八叉,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已经躺了好几个钟头了,她的身子肆无忌惮地在床上伸展着睡去。九枝来叫她吃饭,她只说还要睡。连依就这样睡了一天一夜。

老朋友麻雀又来了,连依并没有打开窗户去恐吓它们,她听着这些麻雀的叫声像是在和老朋友打招呼。前两日的事情趁着寂静的夜掏空了她的心,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她觉得自己仅剩了一个躯体。还好麻雀如约来到,熟悉的叫声顺着听觉器官蔓延到嗅觉器官,她闻到了空气中熟悉的味道,好像是两年前在江边看人家写生时闻到的青草和江水的气味,又像是过年时各家各户放过鞭炮后留在空气里的硫磺化学物品的味道。不,那不是味道,那是生活感觉。

连依出了家门,走在弄堂里,她才发觉这已经是夏季了,原来的树叶和草叶只不过是发嫩的绿,连脉络都是细软的。几天过去,巷子里所有的植物似乎更绿了,这是深绿,是绿叶吸收了日光和泥土的营养后而迸发出的生命力。连依忍不住抬手拽了一片树叶折了几下,确实更硬了,但也更脆了。她不禁把这那嫩绿、深绿与自己联系起来。从这深绿开始,她觉得这才是生命该有的颜色。

早上,各家各户都从这里醒来,自然带着那些流言与八卦,它们有的已随着人老而淡去,有的还活跃在厨房里、饭桌上、菜场上,有的被提起过几次就忘却了,有的却一遍又一遍地被拉出来鞭策。有关周家三小姐的流言不知会是属于哪一种,不过哪一种都不是连依想要理会的。

一路上,若是脸熟的,连依便做出点头之交的样子;若是生面孔,便侧着身子大阔步地走过去。从这些生的熟的面孔上,连依得到的是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可惜,有看热闹……

连依去了学校,她的这所女子学校虽然是新式的,可还有很多像连依这样被家里早早订了婚毕了业就要嫁人的同学。她的事在学校里流传开了,冲喜和那个病对女学生来讲还是一件新鲜的事。

连依回到学校就更是一件新鲜事了。女学生们开始只是在背后悄悄地议论,慢慢地竟都跑到连依身前来问了。连依本想避讳,可看此局面,倒也不用避讳了。

“连依,据说让你去冲喜?什么是冲喜?”

连依说:“就是病重的人娶媳妇,想沾这喜气活过来。”

“什么?净是胡闹,愚昧!迷信!把我们女子当成什么了?”

“听说张家那位得的是那种病?就是男人逛多了那种地方得的病?”

连依说:“听说是的,那是传染病。”

连依边说边红了眼眶,惹得众多女学生一阵愤怒。

连依照样上学,下学。人虽然变了,可日子照常。

约半月后,张明琦来找连依。连依虽然疑惑,但依旧答应与他江边散步。夏季的傍晚,细微的晚风从人的全身拂过,钻进行人的鼻孔里、耳朵里、头皮上、领子里、脚面上,人也陷进这微风里,觉得凉与爽。江面上偶尔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若是安静下来,这一点点的腥气缠绕在一男一女身上或多或少地激发出人原始的欲望。

张明琦问:“近来可好?”

连依答:“挺好的。”

“嗯。”

张明琦似乎有点紧张,他把那个方形的皮包一会塞在腋下,一会捏在手里。连依觉得那个包甚是多余,可没了那个包,他的手又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连依看着他,只觉得好笑,便打趣道:“你大哥还活着,你就来找我呀?”

这句话倒是让张明琦放松了下来,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不可吗?”

“我可没说不可。”

“大哥确实比之前好多了。去了医院,说是用了青霉素和‘六〇六’针液。原来只是偷着找民间的方子。”

“嗯。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个的?”连依感到抵触和不适。

“不是。我就是来看看你。”

一番沉默。空气里只是回旋着那点或有或无的腥气。待到连依再抬起头看他,空气里便有了人的热乎气,夹杂着这一点的腥气,只觉得心跳加速,血液蹿到脸上,四片红晕。

连依低下头,鼻尖一酸,打湿了睫毛。她觉得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堡垒被攻破了。“那我说我过得不好可以吗?”她的声音很低。

“你过得不好吗?为什么?”

“那要我怎么去看待这好与不好了。我现在很自由,真的,我对未来充满了向往。我拼命地去反抗,去争夺自由,但是真的得到了,我会慌张,我会恐惧……”

“是觉得因为你而让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是吗?”

连依突然睁大眼睛看着张明琦。“我母亲的病一直不见好,我父亲的生意也是不温不火,不见起色。我却每日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连依惊讶他竟如此懂得她的心思,因为他的理解,连依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陷了进去。

“连依,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要真正地为自己而活,而不是装作为自己而活,你对得起任何人。”张明琦着急地安慰道。

听罢这些话,连依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喘气也没有那么累了,噗嗤笑道:“其实也有好事,就是我大哥倒是在银行里变得小心翼翼了,收敛了不少。”

看到连依笑了,张明琦也不禁笑了出来。

张明琦又来找了连依几次。连依也总是半推半就地应和着。

还是那样一个傍晚,电影刚刚散场,明琦拉着连依从拥挤的人群中钻出来。微风拂面,只是少了江边那少许的腥气,二人的喘息呼出的气都被这微风带走了,只剩下两只胸脯交替着一起一伏。或许是时候到了,沉默无声也不会觉得尴尬,单单靠这起伏的胸脯便可以传递情愫——冲动的,热切的,甜蜜的,憧憬的……只觉得岁月静好。

“小城之春,小城之春……你觉得这个电影怎么样?”连依先开了口。

“好看,有意思,和我之前看过电影的拍摄手法都不一样,说实话我还沉浸在这部《小城之春》里。”

“玉纹真可怜,不能爱,不敢爱,不能嫁给自己想要嫁的志忱。”

“岂止是玉纹,电影里的所有人都可怜,玉纹,志忱,礼言,他们哪一个得到了真正的爱情。”明琦补充道。

“电影的结局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我希望玉纹可以挣脱,离开礼言,和志忱在一起。”

“发乎情,止于礼。中国的传统向来如此。”

连依没有接话,她试图让自己不在乎这场对话的意义,以便让自己不再去揣摩明琦的心思,只是脑子重复着《小城之春》的插曲。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

连依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粉嫩的嘴唇微微向上扬着,几缕发丝在鼻尖上拂来拂去。此刻,张明琦心动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心动。这次的心动让他开始慌张,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察觉到了他和连依之间比爱情更复杂的东西,他的眼中上一秒是连依,下一秒便出现了他的家庭,他的父亲,他的大哥张明仁。他先是觉得紧张,而后又觉得痛快。

他打断了连依心里的旋律,兴奋地说:“连依,我们去照相吧,我记得你家弄堂的前街上就有一家照相馆。”他边说着边拉着连依快步向前走。

连依应着,只觉得有点突然。

相片照了四张,两张二人合影,两张连依的单人照。

张明琦休了假,来找连依的次数倒是少了,整日待在家里。从他回家这些天,父亲没正眼看过大哥,自从大哥被父亲嫌弃后,他越发喜欢待在家里了。他开始喜欢跟父亲聊天,聊家事,聊国事,聊生意,从唯唯诺诺地应和着父亲,到对时事、商业等滔滔不绝。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在这个家里待得这样踏实。

张明仁病好了之后,便在院子里溜达,张明仁瞧着父亲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对待自己和弟弟,越发生气,动不动就来找明琦的茬儿。明琦先是不搭理,张明仁过来,他转身便出门或者回屋,他还没有彻底摸清父亲的心思,万不可轻举妄动。直到那次,张明仁话里话外地侮辱他的亡母,他忍无可忍,给了张明仁一拳,二人厮打起来。大太太养的哈巴狗也朝着张明琦扑过来,他一脚踢飞了那只狗,院子里静了下来,只剩下哈巴狗在惨叫。大太太也扑上了来,撕咬他,他又一把把她推开,胖夫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狗的惨叫和人的哭嚎在院子里一应一和。事后,张家老爷给了张明仁一巴掌。从那巴掌开始,张明琦算是在张家真正立足了。

这天晚上,张明琦回到自己的房间,抱着父亲送给他的留声机,大哭,他好像抱住了父亲,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自他有记忆起,父亲从未抱过他。他打开留声机,播放了《命运交响曲》。钢琴的声音刺激着他,他的命运又是什么,他想到了亡母,想到了连依。他从抽屉里拿出和连依的合照,他哭得更厉害了。他躺在床上,把合照放在胸口,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进了张明仁的房间,把照片撂在他的桌子上。

张明仁发了疯,也像那只哈巴狗一样扑了上来,直到仆人们将他拉开。

张家老爷看到了照片,只觉得被气得发晕,立整片刻,将张明琦领进了书房。“你大哥不成器,我就指望你了,张家的名声也就指望你了。”

张明琦瞬间红了眼眶,痛快,真痛快。

“你和周家姑娘什么关系?”

“朋友。”

“没有别的?”

“没有。”

“好,好。”

出了父亲的书房,张明琦觉得头昏眼花,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甚至觉得有气喘不上来。他的脑袋里全是连依一上一下的睫毛和那部叫做《小城故事》的电影,他的心撕心裂肺地痛着。

照片被撕成了几块,散落在院子里。他弯腰捡起它们,两滴泪也顺势落到了地上。哈巴狗一瘸一拐地往后退,缩到了西屋的墙角。

他用胶水将照片粘了起来。一条裂痕横在连依的眼上。这样的破裂让他再也想象不到连依的睫毛了。

这些天,连依的右眼皮总是跳,却不见张明琦的身影。原先张明琦来找她时,她总是表现出半推半就的样子,而如今张明琦一连十几天都没有来找过她,她变得十分焦灼,她从天亮盼到天黑,又从天黑盼到天亮,他依旧没有出现。她渴望从刘妈或者九枝那里听到有人在弄堂里等着她的话,可是刘妈和九枝就是不曾开这个口。

一日下了学,九枝在弄堂口等着连依。连依看到张望的九枝,一团热火便瞬间燃了起来,她快步奔向九枝,问是不是张明琦来过了。

九枝只能摇摇头,欲言又止。连依焦急地问她怎么了。九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小姐,出事了。”

连依脸变得煞白,忙追问出什么事情了。

九枝只得答道:“今日刘妈去串门,弄堂里到处都是咱们家的传言。说您和张家二少爷好上了,说你们俩不顾伦理道德……又说张家二少爷为了名声抛弃了您。”

连依呆呆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被九枝扶着往家中走去。一推家门,多张面孔齐刷刷地朝她压过来,大大小小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

“回来了?”母亲先问道。

大姑母冷笑一声,接着说:“她不回来,还想去哪里?”

老大媳妇幸灾乐祸的模样,低语道:“去张家呗。”

老大媳妇成功点燃了大姑母的炮筒子。大姑母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震得桌上的茶杯盖和茶杯持续地砰砰作响。“我说连依,亏你还上过学,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吗?被人张家老大退了婚,这下又和他家老二勾搭上了。你不是觉得你清高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不嫁给他们张家吗?怎么又来这一出?”

大姑母尖锐的喊声在这栋房子里回荡着,激得每个人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连老大媳妇也吓得不敢作声了。

周庆山和太太本想着听听连依的说法,经过大姑母这一说,也臊得无地自容。周庆山盯着连依,说:“连依呀,你这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放呀。上次张家老大因为那个病退婚,那是他张家的不是,咱们怎么做他都挑不出理来。如今这样,我可真是在张家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别出去了。”母亲说。

“都被人家弃了,还去哪儿?”大姑母补充道,“我今日去打牌,你都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说的,我真是坐不住了,跑到了你家里来。”

老大媳妇睁大了眼睛,又是低语一句:“看来这个张家老二不是什么好东西,抛弃女人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从进了家门,连依没有讲过一句话,只是低着头站在客堂里。她并没有完全相信这些从自家人口中传出来的流言,可想到这十几天来张明琦并没有来找过她,脑中便如同过电影一般回想起张明琦之前说过的各种话,她钻进这些话里,探寻那些细节,比如,他曾说过“发乎情,止于礼”。连依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大脑涌,涌到了一半便卡住了,让她发胀发痛发酸。她转身便往楼梯上走。一楼嘈杂的尖叫和叹息她都不在乎了,只顾使劲抬起腿,迈向每一层阶梯。她的腿太沉了,脚却像是踩在云中,越发有种飘乎乎的失重感。张明琦为什么突然变了?张明琦为什么什么都不和她说?她感觉喘不过气,整个人要憋死了。

整一夜,连依没有睡去,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觉得焦躁不安。她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她比谁都盼望着天亮,这样她离真相就更近了一些。但她也比谁都害怕天亮,她怕会等来一个让她失望的真相,她怕不知道以怎样的姿态来见这一群人。所以在清晨的这几个小时里,她一直听着麻雀的叫声,她的老朋友,她有一群愿意和她分享的老朋友。

连会悄悄地回来了,给连依带了一个信封。信是张明琦写的,只有几个字——连依,对不起。信封里还有两人的合照,合照是被撕成几块又小心翼翼地拼成的。

连依看完,将信纸折好,放进了抽屉里。如果说昨日她是憋得难受,天崩地裂,今日只能说是伤心,痛苦。她想,果然他就是张家的人,不要企图一个人能完全地脱离自己的家庭,张明琦不能,我周连依同样也不能。

有关周家三小姐的流言在弄堂里沸沸扬扬地传播着,刘妈和九枝已经与人拌嘴了几次,除了买日用品,很少上街了。老大媳妇倒是不避讳弄堂里的这些话,若是有好事的人向她打探周家的事,她便借此机会诉苦,说自己的脸面有多薄,在小姑子面前大气不敢出,以此来把自己从那些话里和人里撇出去。

刘妈总是坐在厨房里嘟囔着,她到底嘴里嘟囔了什么,谁也听不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她把心里的话都说给了厨房,说给了灶台、炉子,说得口干舌燥,这样她便很少出门和那些老妈子们碰嘴皮子了。

几缕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在刘妈的脸上,刘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停止了自言自语。九枝坐在刘妈旁边,一遍一遍地数着篮子里的鸡蛋。“刘妈,你怎么不说了?”楼里安静得很,若是刘妈也跟着安静下来,九枝便觉得这安静十分可怕,可以将人吞噬。

“还说什么呀?”

“说说小姐小时候的事情呗。”

刘妈咯咯地笑了起来,便说个不停了。

连依在周家变得小心翼翼,她很少主动说话,谁问她什么她便答什么,只是依旧昂着头。还好周家太太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老大媳妇的肚子上,整日托刘妈求医问药,连依便避免了和母亲不必要的讲话。九枝成了连依在这个家里最贴心的人了,连依常常想,二哥常不在家里,若是家里再没有了九枝,她便真的要憋坏了。

弄堂里有关周家三小姐的话不停地传进连依的耳朵里,这些话不是来自于她的同学们,也不是来自于九枝和刘妈。是那些麻雀,连依坚信。它们每日清晨在连依的窗外叽叽喳喳地叫着,把连依叫醒,然后把昨日弄堂里谁家都说了什么话都告诉了连依。连依不想听,只觉得烦躁不安,麻雀就像流言,流言就像麻雀,她堵住了耳朵,她开始讨厌这群老朋友了。若是麻雀再来,她便从床上起身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打开窗户,拿着鸡毛掸子在空中乱弹一气。

麻雀飞走了,又回来了。

连依出了门,她小心翼翼地踏在弄堂里,弄堂没变,又像是变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同弄堂里的人打招呼,弄堂里的人在打招呼的一瞬间也做出和以往相似的态度,待连依过去之后,她们便转头盯着她,像是要从她那已发育好的身材里证实些什么,几个老妈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比画着,连依的出门让她们又有了新的话题。连依昂着头,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只想快速逃出这弄堂。

她乘电车来到了公园,她找了一条长椅坐了下来。长椅边上全都是黄色的落叶,大多数落叶已经干得发皱了,微风一吹,这些不平整的叶子便窸窸窣窣地作响,像是在招呼连依再看它们几眼。深秋了,连依想,若是在春天和夏天,它们便还能待在树上,现在它们只能随着风落了下来,落在不知道是谁的脚下。

她走到了江边,又闻到了那一丝丝的腥气,这腥气只让她想到了船上的臭鱼烂虾,再也没有了缠绕在这腥气上的热乎乎的欲望。环望四周,连依开始觉得物是人非,所有的情与爱都随着滚滚的长江水流去了,只剩下岸边孤独的她,连依赶紧逃离了。

连依待在家里时,觉得无聊至极,她甚至盼着媒婆王太太能再次上门来,给她介绍个靠得住的人,带她离开。

王太太确实登门了,还登门两次,不过不是给她介绍的。第一次是给连会,连会的主可不是一个媒婆能做的。第二次是给周庆山……周太太去世了。

大姑母说周太太是被家里讨债鬼孩子们气死的,这是连依唯一同意大姑母的话。连依跪在母亲床前,眼泪汪汪,祈求母亲带她去,周太太口齿不清地说着让她嫁人的话,接着使出全身的力气拍了拍她肩膀,她知道母亲是想拍她的背的,像小时候哄她入睡时那样,也像长大后她每次乞求母亲安慰时那样。连依便扑在母亲的身上,周太太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背。连依贴在母亲的胸膛上,那只有肋条骨的胸膛,她的手小心地摸着母亲的胳膊,松弛得只挂着皮的胳膊,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母亲那丰腴的胳膊何时变成了这样的皮肉。连依觉得痛,揪心的痛,她嚎啕大哭,哭着喊着,在眼泪鼻涕中和母亲和解了。大姑母抱住连依,嘴里不停地说着这个死小孩。

周庆山拒绝了王太太的说媒,他的头发更加灰白了。连水和老大媳妇还是没有生出孩子。连会和女同学结了婚。

连依也嫁了人。

弄堂里的人换了不知道几拨了,却还有些流言依旧在这里扎根,它们或是被一代又一代完整地继承了下来,或是在闲言碎语中勉强活下来。别人家都想尽办法从弄堂里钻出去,连依却回来了。流言的主人公回来了,弄堂便忙碌了起来。

“哎,刚搬来的那个老太太便是周连依。”

“就是那个在上海滩闹得沸沸扬扬的周连依啊。”

“她每个周末都大包小包地坐地铁去浦东,听说是去她的姐妹家,叫九枝的。”

“她家原来的丫鬟。”

“她都七十多了吧,还打扮得这么精致,腰板这么直。”

“听我婆婆说,人家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听说还是个中学老师呢。”

“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没福气。”

“可不,她丈夫都死了好多年了。”

“听说她结婚后还和那个姓张的不清不楚呢。”

“她有孩子吧。”

“你没听说吗?就一个闺女,听说出国了,在英国还是法国。”

“怪不得没见过。”

“好像是母女俩关系不太好。”

“为了什么?”

“为了姓张的呗。”

……

“她忙活什么呢,这么大年纪了。”

“在收拾呢,听说她闺女要回来了。”

连依始终相信一个不科学的理论:若是在某一天和心底深处的一个人偶遇了,那便出现了与他接二连三的偶遇机会。她和张明琦的重逢就是如此。离别了三十多年,在她五十多岁的时候竟然偶遇到了这个让她憋屈、发狂甚至不知所措的男人。那也是一个夏天的黄昏,连依坐公共汽车从学校往家里去。十字路口上,她突然间朝着车窗外望去,她看到了一个皮的长方形的公文包,夹在一位中年男士的腋下,她的心仿佛要跳出来,在将要把持不住的心慌中,她认出了他。他走过了人行横道,过了路口,公共汽车很快就开走了,她扒着窗口向外望着,他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还是喜欢用那种皮包。她和他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黄昏,那天的黄昏让她突然间闻到了三十多年前江边那若有若无的腥气,无法言说的压抑包裹着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控制不住,她感到眼睛和心都不是自己的了。连依用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来平复心情,她不安的是,有人早已经从过去走出来了,剩下她一个人滞留在回忆里。

她的理论被证实了。这次是在江边,面对面,一切好像真的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回到了那个江边微风里带着腥气的傍晚。连依不确定这是不是偶遇,她是故意趁着黄昏来到江边的,虽然周围已是焕然一新,她依旧找准了三十年前他们站过的地方。

张明琦也是找得很准。

所有的一切都顺着心意呈现在二人面前,只是感情被收了起来。

一番沉默,沉默过后,便是无休止的对话。

连依无数次想过重逢的场景,无数次幻想过重逢时她应该对他持有的态度。她原本想过最理想的态度是:她盯着他看一会,然后给他一个白眼,便离去。可是连依失败了,她向张明琦妥协了。她试图控制住自己的言语,却迫不及待地问了他好多。

“为什么回上海?”

“回来做生意。”

“你太太也来了吗?”

“来了。”

“她是哪里人?”

“广东人。”

“有孩子吗?”

“一儿一女。”

……

连依和张明琦二人都没有想到,这次重逢是如此的自然,就像两个没见面的老朋友一样,有说不完的新的话题。二人这样见面了几次,吃饭,看电影,喝咖啡,江边散步……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还是学生的时代。

张明琦常常盯着她看,尤其是连依闭眼睛时,他迫不及待地观察她的睫毛,三十多年来他没能回忆出连依的眼睛和睫毛,每次她的脸在他的想象里将要清晰的一瞬间,就会弹出那张被撕成几块的照片。她的睫毛随着微微跳动的眼皮上下抖动着,一下子把他拉回了一九四八年,他的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涌出来,他转转眼珠,眨眨眼,把它咽了下去。他说她还是有年少时的那个样子,说三十年的岁月还是眷顾了她,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小很多。

连依知道自己在同龄人中显得比较年轻,面部还算白皙紧致,眼角的鱼尾纹不细瞧倒也瞧不出来,就连颈纹也没有,几根白发被她拔去后,依旧满头乌黑。而他的两鬓生了不少的白发,原来细腻的脸有了岁月的压痕,肤色似乎黑了很多。她只是笑着说,这三十多年,也只有岁月眷顾了她。

她想,一个没有爱情的女人,不计较丈夫的一言一行,过得云淡风轻便是滋养了。她的化学家丈夫一直活在他结发亡妻的阴影里,他们一起走过的二十余年里,连依也被带进这阴影里,直到再次遇见张明琦,她便从这阴影里钻出来了。她从未也不敢想过和张明琦的未来,小心地揣着这份隐秘的感情站在阴影外不知所措。

她几乎天天都往江边去,即使在没有和他约定的日子里。夏天快要过去了,傍晚的江边吹来一丝丝的凉风,人的欲望好像也随着这凉风淡了下来,裸露在外的胳膊变得凉丝丝的,连依双手抱着胳膊在江边溜达着,每走一步,手中垂下的小包随着她的步伐撞击一下大腿外侧,她觉得无所谓,不疼,只是感到乱。乱,心乱如麻,越走越乱,像极了十八岁时等待张明琦回复的那一晚,究竟什么时候将这团乱麻扯掉,她想都不敢想,赶紧找了一个石阶坐下。

在双眼的模糊之中,他被一位女人挽着走了过去,她盯着他们看,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脑袋中只有般配二字。她从来没有挽过他的胳膊,从来没有过亲昵的肌肤接触,不是干柴烈火,不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只有想象。她转身而去。

之后便是张明琦对她的拉扯,咖啡馆里,她端坐,他前倾着问她为什么?他越急躁,她越不动声色。她缓缓地搅着咖啡,不看他。她想过报复他,终究是没那个力气和必要。咖啡馆外,又是一番拉扯,他想让她多说几句话,只要几句他就能安心,她偏偏不说。他的手轻轻地拽住她的手,她觉得恍如隔世。

这番拉扯到底是被连依的女儿叶子撞见了。她匆匆甩开他僵硬的手,去拉叶子的手,叶子躲开她的手。连三十年前的信和照片也被叶子翻了出来。她懊悔自己和张明琦藕断丝连,还被叶子撞见了,她这一生永远不能忘记叶子那天的眼神,从那眼神里,她看到了不懈、鄙夷、背叛、恨……叶子陷入了另一个阴影,她坚信秋天父亲因实验室爆炸去世是因为被母亲伤透了心。

叶子大学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留学,后来又去了英国,并定居在英国,二十几年就回来几次,都是在父亲忌日的时候,这次也是。

到现在为止,她都弄不明白她和张明琦的重逢纠缠到底是不是出于爱,或者连一九四八年的那场沸沸扬扬的闹剧里也并没有爱。爱又是什么?她活了七十多年也没有弄明白,不过她也清楚这七十年里她只有几年是真正活着的。破裂,嫁人,重逢,再破裂,她一生追求的自由与爱何尝不是一场又一场的闹剧,一簇又一簇的泡沫,即使没有风吹与日晒,也会自然地消失。到后来,除了大街小巷的流言,她什么都没有剩下。

连依把家里里外外都整理了一遍。忙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她才坐下来歇一会,冲了两杯玫瑰茶,她只喝了一杯。她坐在沙发上,为女儿叶子几天后的到来感到紧张和兴奋,已经五年没见到女儿了,她希望叶子没有变样子,她呵呵笑了一声,女人每年都会变样子,哪有不变样子的女人呢,何况叶子已经四十几岁了。她在电话里说还要带外孙女过来,那个小精灵,十二岁了。她越想越兴奋,明天一定要买刘记的点心,那个小精灵最喜欢吃了。

傍晚,只有少量的光可以透过窗户洒进来,洒到连依养的那几盆花上,房子里很快暗了下来。连依坐在沙发上,独自吸收这再无暧昧的昏暗,她总是在这个时间点陷在沙发里。她经常去捋过去的事情,认为这能很好地让她避免患上大姑母得的那个老年痴呆的病。叶子回来之前的这些天里,每天的黄昏,她都在想她和叶子之间的关系。

几日后,叶子带着女儿桃子回来了。叶子还是保持那样客气的态度,她不刻意地去触碰连依,总与连依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连微笑都好像是训练了好久,嘴角上扬的角度是那样的标准而不放肆。多年未见的外孙女如今似乎已经不认识她了,桃子只是乖巧地问候了外婆,没有亲热,没有拥抱。隔了五年再相见的时刻本就是存在了别离的陌生,见到女儿和外孙女的喜悦在进门的几分钟后不知道被掠到了哪里去,转身一瞬间,她眼角复杂的皱纹里便夹住了掉不下去的眼泪。她虽然料想到了这种局面,但依旧难掩失落。叶子和桃子进门后,连依反倒是像这个家里远道而来的客人,时刻警惕,慌慌张张,尴尬地站在客厅里。

叶子带着桃子参观这栋如同古董般的老楼。二楼的几间已经不再是周家的了,楼上住户们从外面的楼梯绕上去。而楼内的楼梯却如同迟暮的老人一样,显得比外面经过长年风吹日晒的楼梯还要沧桑,楼梯的尽头已被堵住,那是另一个世界。叶子从客厅的一角踏上这苍老的楼梯。红色的漆大部分早已剥落,露出发黄发黑的木头,可以看出木头已被抚摸过了无数次,光滑发亮。叶子用手指轻轻地抚过楼梯,没有一丝纤尘。叶子沿着楼梯向上走,光线越来越暗,像是黄昏已经来临,又像是陷入了枯老的深渊里,这深渊是只属于母亲连依的岁月长河。深渊的尽头是一面冰冷黑暗的水泥墙壁,把连依的岁月长河割裂成两段。叶子望着这水泥墙壁,只恨自己没有一双可以透视的神眼,可以看到这岁月长河的第一段内容——母亲连依年少时住过的屋子,即使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变了模样,易了主人。她想母亲也会无数次站在楼梯的尽头,面对着这堵墙吧,不知道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楼梯靠墙的一边放着母亲的一些杂物,有陈年的老物件,也有不久前堆积的纸箱、塑料盒子等,仔细瞧过去,整齐中带着一点凌乱。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把所有的物品都归纳整齐是母亲的天性,而如今的凌乱让她不得不承认母亲的确年迈了。转身的时候,叶子无意间瞧见了那个红木小木箱,那个当年被她翻出来信和照片的充满秘密的木箱。小时候,母亲总是把它藏在柜子里,擦得一尘不染,而如今它竟然被放置在了这苍老的楼梯上,暴露在这凉薄的空气里。叶子拉着跟在身后的女儿桃子,匆匆下了楼梯。

连依在楼梯口用小碎步带着她们母女两人往沙发上去。“泡了玫瑰茶,你最爱喝的。”然后,用她那干枯的手哆哆嗦嗦地往叶子和桃子面前推了推那两杯玫瑰茶,同时也把点心和牛奶往桃子面前推了推。

叶子现在并不爱喝玫瑰茶了,她只爱喝单纯的国产的茶,红茶、白茶、绿茶都喜欢,她不喜欢喝英国的茶,总觉得像在喝碎的香料。她托人从云南、浙江等地买了茶寄到英国,而连依每年给她寄的玫瑰茶被她放置在储物间的角落里,和楼梯上那些杂物一样,不见天日。她依旧大口地喝下这杯玫瑰茶,如同喝下了多年的愧疚。

厨房里飘来红烧肉的香气,叶子和桃子都钻进了厨房。“腌笃鲜,红烧肉,街上买的白斩鸡,再炒两个青菜,就可以开饭了。”连依兴奋地说道。

叶子拿起连依手里的锅铲,示意连依休息,由她炒了两盘青菜。

连依站在厨房的门口,微笑着看着做饭的叶子。每当叶子对她的话或者行为有反馈时,连依总想张开嘴巴多说几句话,念叨念叨最近的事情,可她及时控制住了自己一连串的话语,这是多年独居带给她的经验。自己一人在家时,她总是不经意间地念叨起来,两句三句后,便发觉停止,她觉得自言自语会让一个女人失去优雅的姿态,况且这些话都要攒着去九枝那里讲,逗逗她的孙子孙女们。

填饱肚子后,三人坐在沙发上休憩。渐渐地,桃子抱住了叶子,母女俩偎依在一起,头靠着头。连依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欣慰中不禁流露出一丝酸楚,仿佛这间客厅里只有一对母女。

“去房间里睡个午觉吧。”连依踉踉跄跄地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一大一小的两间卧室。桃子强烈要求自己睡一间,连依和叶子便一同睡在了稍大的卧室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浅色的窗帘洒了进来,照在平躺着的二人身上。刚才的困意已经消退了,卧室里只剩下母女二人刻意控制的呼吸声。叶子悄悄地看了一眼母亲,只看到了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弄堂里的狗吠声打破了这满屋的寂静。叶子忍不住先开了口:“干嘛要搬回这里来住,我记得您原来说过,这样的弄堂总是流言四起,不得一丝一毫的清静。”

连依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水晶灯,经年累月的悬挂,水晶已失去了光泽。不知道后来是谁挂上去的这盏水晶灯,是大哥还是二哥?人都已不在,所以也不得而知了。回过神来,连依回答了叶子的疑问:“这样的不清静,让我觉得还活着。”

叶子侧着身,把手搭在了连依的手臂上,她手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纹理都感受到了这只手臂的干瘪与松弛,没有肌肉,也没有了脂肪,只是松弛的皮挂在细小脆弱的骨头上。叶子想象那骨头也不是白色的,而是如同天花板上的水晶灯一样泛黄发乌。她依旧把手放在连依的手臂上,僵持着自己的胳膊,不给这老去的皮肉一丝的压力。她闭上眼睛的瞬间,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与母亲在一起的种种场面,想到了母亲原来丰腴的、充满弹性的胳膊。在发现了母亲与那个姓张的男人的私情后,母亲雪白丰腴的胳膊不再让她有依赖的感觉,而是不住地恶心。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碰过她的母亲。二十多年了,她们都早已习惯,反而是这种皮肤之间的触碰才让她们不习惯,如同电流般让人全身发麻。叶子的鼻子一酸,眼泪顺着太阳穴流到了白色的棉线枕巾上,悄无声息。渐渐地,她的鼻孔里生了不少的鼻涕,她拒绝让鼻孔发出能察觉到鼻涕存在的声音,只是微微张开嘴巴,轻轻地呼吸着。

连依察觉到了女儿在悄悄地哭泣,因为这样的哭法对连依自己来说已经太习惯了。她抬起另一只松弛的胳膊,将干枯的手放在叶子的手上,她能感觉到叶子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吃力地侧过身,再次抬起松弛的胳膊,干枯的手终于落在了叶子的后背上,拍了拍。

叶子不住地大哭。

连依也是,只不过她比叶子哭得要吃力些。在双眼的模糊中,她仿佛又看了一次一九四八年的《小城之春》,看到了小时候的叶子,看到了周家的三小姐正在窗边上瞧着满树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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