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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浪金黄

2022-10-29

山东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四叔祖父祖母

杨 袭

周五下午,突然接到祖母的电话。

说突然,是因为自从我大学毕业,到城里来工作、生活这些年,祖母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一是因为她家里没装电话,我父亲和二叔三叔住得近,抬脚就到,感觉没必要装电话;二是我是孙辈,她有事一般也不找我。老一辈的农村人不像城里人,有事没事儿打个电话聊几句,都是有“大事”才打电话。所以,一听到祖母的声音,我心里有些惊。

我稍怔了下喊了声奶奶,那边就好一阵没出声儿,我心就慌了,连着喊了几声,祖母才在那边说,大孙子,星期天能回家一趟吗?我一连串儿地说能,接着问怎么了,祖母就带了哭腔,说,你快回来看看吧,你四叔在外边吃不上饭了,要我卖了老房子给他还债。

挂了祖母的电话,我赶紧打电话给父亲。父亲是个直性子,知道祖母为这事找了我,说,你奶奶就这样,乱着急,找你有什么用?你又做不了主!再说,卖了房子,你奶奶住哪儿?让她上我们家来?你叔家?门儿都没有,她哪儿都待不住,那房子和她命一样,这事儿你管不了,也甭回来,我再和你叔们商量商量。

他们当晚就商量了,但没有商量出结果来,原因是四叔欠的钱太多,他们一是手头凑不出这些钱,二是认为四叔这些年成了个“无底洞”,如果管,得把一大家人全都“坠进去”。

等我第二天近中午回到家,再叫二叔和三叔,他们一个说要带孙女去医院看感冒,一个说要去镇上买镰刀,都来不了。母亲收拾了一大桌子足够十几个人吃的菜,就我们六个人吃,妻女早吃完到院子里玩了,我和父母、祖母慢慢吃着聊,说着说着,祖母就落泪了,说,都是我命贱,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赶紧去找你爷爷,妨得你四叔不得好。父亲就嗔她说,当着孩子的面,老说些这个干什么,顶什么用,别一有点事儿就抹泪,对身体不好。再说他在外面作他的,和你有什么关系。祖母就拿手擦着泪,说,你爷爷临死的时候,就单对他不放心,说让我不管怎么样,都把老房子给他看好了,等他在外边混不下去了回来住,还说把那块“阶级地”留给他,我当时还想他在外面工作得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没承想——

于是,我们大家又想起二河滩边上的那块麦子地来。

父亲一向直言快语,说,对呀,咱们把那块地卖了就行,比这四下里透风的老房值钱了。一句话说得展不开愁眉的祖母眼睛立时闪出亮光,拍着膝盖说,说,是啊,真是老糊涂了,咋没想起来,那块地,也有五六亩吧,现在是值点钱了吧,还真是,把那块地卖了,也能救救急啊。父亲见祖母这样说,就抓起电话挨个给叔们说,电话里,叔们很干脆地同意了。祖母就说,本来也是老四的地,他俩也没啥不中的。接着就让我父亲出去问村里人,谁要买地。我父亲想了想,扳着指头数了几家肯下力气干活家里人口多,地又少的,稍微分析了下谁家更需要地,排了排序,就出去问了。

祖母明显地松了口气,拿着一只小板凳到院子里葡萄架下同我妻子和女儿逗乐去了。

母亲却忧心忡忡,举着只带花猫图案的白瓷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呷着,说,你爸爸白跑一趟,那块地卖不了。

母亲说那是块“阶级地”,是当年我祖父自己在黄河边开垦的一块“野地”,后来,之所以在政府数次丈量、重新调整人口地中没把它划进去,实在是因为它“阶级”得太厉害,总体上有五六亩是不差,但分布在黄河边四五条引水渠中间,主要是沟坡,“连块巴掌大小的平地方都没有”。进不去车,播种、除草、浇水和收割都得靠人力扛背。

果然,没多大会儿,父亲就重新皱上眉头回来了。

母亲是故意问他,见父亲摇头,母亲说,这年头,谁能像你这样,憨得去拾掇这样的地,老四这些年大概老感觉咱们落了啥,粮食粜了,还不是都补贴了他奶奶?那年回来,还唠叨了好几回——你少说些这个,那年你不还种了芝麻,榨了那么多香油,分给他姨们了——父亲听得不耐烦了。母亲张开嘴,想了想,说,我跟你争啥?你不服就别种,看他叔们谁去下这个力气。

父亲张了张嘴,终没说出什么,电话却响了。是四叔。原来刚才父亲出去的这段时间,祖母在院子里让我妻子拨了四叔的手机,已经把要卖地还债的消息告诉他了,还说五六亩呢,能卖些钱。父亲的手机一向音量调到最大,所以,我和母亲也将四叔的兴奋、沮丧和狐疑听得清清楚楚。四叔听父亲说没人买,先是让他再问一些人,而后又说这些年,不是一直种得好好的么,一年打好几千斤麦子,很好的地了,听父亲说那地不好种时,四叔说再不好种是好地呀,人不缺力气,但地缺得很哪。父亲听了半天,鼻子里哼了声,说,四儿,你先回来种种试试。就把电话挂了。

父亲推开门,大声对着外面说,嘴太快了,卖不了啊,没人要,他还不信。

祖母扶着压水井台站起来,说,怎么会哪,那么好的地,一年打恁多粮食,咋会卖不了?

我心里,很难受。

我老家有老话:小儿子,大孙子,奶奶的,命根子。这话简直就是说的我祖母、我四叔和我。

我和四叔,差六岁。

拿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我四叔是我少年时期的偶像。

四叔长得像祖父,大高个儿,方脸,皮肤也好,从小爱干净,收拾得头齐脚齐的,奶奶、婶子、大娘们,都说“得个啥样儿的俊闺女才能配得上咱四儿”,说得祖母笑得跟花儿一样,看看四叔,再看看我,说,俺大孙子也得找个俊闺女。有稍微好点的东西,我奶奶都是把我和四叔叫到一边儿偷偷地分给我们吃,连比我年纪更小的弟弟妹妹都背着。我们吃完好吃的,就出去玩儿,高中生四叔穿着蓝色学生服,分头梳得齐整,目不斜视地穿过几条小巷,到前边集市大街上找他的同学和伙伴们。他的伙伴们大多穿花衬衫,喇叭裤,踩着高跟白塑料凉鞋,脖领上挂着墨镜,还有两个,特别会吹口哨。其实当年,我很为我四叔捏着把汗,怕他这些时髦的伙伴们有朝一日终会因他的土气而抛弃他。

我一般是贴墙站在四叔后面,听他们说香港武打片,说明星,说各种匕首、弹簧刀和三截棍,有个我管他叫建华叔的,常常当街跳霹雳舞,能把腿脚和手臂摆弄得跟机器人一样荡荡悠悠,我当时特别担心一不小心会真断下来。

那时候街上常常跑过一辆吉普车,带得一整条街尘土飞扬,大家一见车来,都捂着口鼻往两边避,四叔一般不躲,而是远远地看它驶过来,转着身再看它跑远。

有个细雨天,再一次看它消失在西街口时,四叔说,早晚,我也要买一辆这样的车。四叔说得声音不高,但我们都听见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西屋炕上躺下,我问四叔,你为什么不穿喇叭裤?你穿这样的蓝裤子,没他们时髦。四叔把背给我,说,你懂个屁,流氓才穿成那样,正人君子要板板正正的。我听了大惊,说,那他们是流氓,你为什么还天天和他们玩。四叔想了想,躺正了,说,唉,其实,他们也不是流氓,都挺好的。我想起白天的事,又说,你说要买一辆那样的车,得多少钱?你干什么才能赚那么多?你能考得上大学吗?四叔坐起来,说,现在看着是钱挺多,但到时候,这个钱就不算什么了,我考不上大学,但我可以去当兵,部队也是煅练人的好地方,能找到好出路。你也是,要好好学习,争取考出去,我们坚决不能在家种地,整天扒拉那几亩地,能有啥出息?

你等着吧。

四叔向墙上捣了一拳。

有灰落下来,呛得我直咳嗽。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香。

过了不久,四叔真当兵去了。我们去乡里送他,看他们四五个人穿着没领章和袖标的草绿色军服,胸前挂着大红花,和乡里的有关领导合影后爬到一辆大卡车的后斗里,轰隆轰隆走远了。

我们回来和祖母说了,祖母就抹着泪,说,哎哟,我那四儿啊,不知道到我死,能不能回来。

那时候我特别不理解祖母为什么凡事都要说到她的死,比如,祖父把锄放错了地方,她就会说,哎哟,我要是死了,你能把日子过到地瓜沟里去;比如,我父母或者叔叔婶婶们吵了架,让她知道了,她就会说,唉,吵吧吵吧,还不是嫌我不死;比如,母羊生得小羊太多,有的小羊吃不上奶,祖母给它们熬面糊糊喝,边喂它们边说,天哪,你们这些种啊,看我死了,谁三汤六水地伺候你们。但早先祖母说到的那些死,我从来没与真正的死亡联想到一处,就是四叔入伍的这次,我才想到,四叔在部队,要是祖母真死了,可怎么办?

那时候我还没入初中,被这个念头搞得十分紧张,所以,我决定给四叔写封信,我也真想念四叔了。

四叔一走,没人领着我到街上去找那帮时髦小青年们玩儿了,其实,他们也从未同我玩过,我只是感觉我这样的年纪能同他们常常站在一起,在同龄人中很有面子吧;祖母家的西屋里,就我一个人住了,没多久,我母亲嫌太单,就把我们家东边一间存放杂物的小黑屋收拾出来,让我回家跟弟弟一起睡了。

但那封信,还是我在祖母家的西屋炕上写的,我问四叔当没当上班长,因为他走前说过入伍要先当班长,才能当排长,再当连长,我的理解就是除了班长,按照军棋中的那些个长可以一级级往上升,一直当到司令,但工兵是不要当,太危险;我问他发多少补贴,因为他说过,他要存下伙食补贴,给我买双球鞋,我不好问他攒够了没有,只好问下数目;我问他打过枪没有,还嘱咐他把子弹壳留着带给我,最后,我才对他说:四叔,一定要赶在奶奶死前回来一趟,奶奶很想念你。

这封信,我写完后掖在炕席底下,忘了在搬回家时带上,后来,就把这事儿忘了。不识字的祖母打扫时发现了这张有字的纸,以为是四叔的什么重要东西,就收进她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桃木梳妆盒子里,她本来想在四叔探家时给他,但她也忘了,一直存到四叔转业回家跟她说在外面交了女朋友,她要捡一样东西送给未来的小儿媳妇时翻捡梳妆盒才重新想起来。

当时,四叔展开这张纸时,我就在旁边,当然早已经把这事儿忘了,待四叔念到半截,我才想起来,不知道怎样去制止,臊了个脸红脖子粗,惊异自己当年为什么这么幼稚。但四叔念完,却没有笑,而是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没有像我小时候那样放我头顶,这让我很感动。四叔说,四叔现在已经是连长了,这就转业到地方大厂领工资了。还说我要好好混,让咱们一大家人过上好日子。

当时,我丝毫不怀疑,我们全家人,都会因四叔到了大厂,过上好日子。

我记得,四叔当时穿着深灰色西服,皮鞋锃亮,领带上有细金丝花纹,这在我们村,我们乡,很少见,在我上学的城市,也属于时尚装扮。

邻居们纷纷来串门儿,说四叔终于混出头了,也白了胖了,看起来像电视里在开会的干部。四叔把带回家的糖果和点心、带过滤嘴的香烟分给邻舍,不时拿手抿一下并没有乱的头发。祖父则在夜里邻舍们散去时嫌了他一通,说他不该穿西服,不该穿这么亮的皮鞋,还把头发梳这么光滑。这是后来我听母亲说的。

我其实很想问问四叔找了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和他一样也是军人吗?但最终没问出口,并先于四叔离开家,回学校了。临行前,四叔嘱咐我好好学习,等他安顿下来,想办法把我安顿到他们厂里。四叔告诉我,他们是国营大厂,厂里书记和副市长平级。还说管人事的副厂长是我未来的四婶儿的伯父,“说了很算的”。

那时候,尽管刚大一,但课余已经经常谈论起毕业去向,议论我们这样的专业能不能找个好单位。我有四叔的话垫底,从未焦虑过。常常是,我听着舍友们谈论着这个话题时,默默躺在上铺闭着眼想像长江边上那个城市的某个大厂区,窗明几净的房间中,有张办公桌,在等着我。

那些年,四叔,在我眼中心里,闪闪发光。

我临毕业前,四叔在外面举行完了婚礼,带着新娘子回老家宴请亲朋好友。那时候还没手机,刚兴BB机,当然,作为穷学生的我用不起,我本家一位叔叔到镇上邮局把电话打到学校教务处,劳烦教务处的老师将消息转给我后,我跑到车站,坐最后一班车赶了回去。

我回到家已经近夜里十点,喜宴早就散了,四叔听到我回来,站在门口招呼我到北屋,母亲和二婶儿三婶儿还有三爷爷家的大姑姑在祖母家的院子里借着现扯在院中晒衣绳上的一只电灯泡忙着收拾。不大的院子中央堆着从邻居家搬来暂用的桌椅,作为伙房的东屋门口,排成一排的周转箱里堆放着从镇上饭店里租来的碗筷,院子的地上都是红纸屑。大姑姑招呼我赶紧吃饭,我洗了手,在东屋门边水缸盖板上拣了两盘爱吃的剩菜,将两个馒头搁上,到北屋。

我父亲二叔三叔大约是喝醉了吧,反正都不在,屋里只有我祖父母、四叔四婶儿、三叔家的大妹妹和老姑父,好像还有哪个邻居家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忘了是谁了。四婶儿长得很娇小,身着红西装套裙,我叫了声四婶儿,四叔就招呼到他和祖父就着喝茶的矮方桌边去,我把菜放在桌上,从旁边用脚带过一只板凳坐下——四叔就开始了对我的“规训”:不要用脚踢板凳,这不文明;你看你把这两个馒头拤成猴子了,一个个吃啊,又没人跟你抢;你看你这件夹克服,皱巴的,这还能穿么——

—我看他这么样就很好,比你强!

祖父瞪着眼朝四叔吼。

我和四叔都愣了。

祖父清了清嗓子,卷了根烟卷点了抽着到外边去了。

屋里的人,都有点尴尬,我更是难为情,因为我四叔挨了摸不着头脑的训斥,我好长时间不敢抬头看四叔。最后还是祖母解了围,祖母说,甭搭理这个老犟驴!祖母又说,四儿啊,大孙子就快毕业了,你回去问问你领导,能不能给他安排个活儿干,和你一样的,不费力气,又领钱多的。四叔勉强笑了笑,最后点点头,说,嗯,我回去问问。

那天晚上,回到我家,我才知道祖父发脾气的真正原因:我四叔从管生产的主任换成新闻干事了。我祖父说,那不就是人家在地里累断腰地干,你杵在地头扯着嗓子喊吗,有啥脸哪,还显摆!

这大约是我听到的第一次祖父跟四叔提起那块“阶级地”的事儿了,我母亲说那天晚上,我回来之前他们在北屋吃饭,四叔一听祖父说把那块地留给他,像烫着了一样跳起来,说我要块地干啥?我在外头领着工资,过得好好的。

母亲说祖父当时就黑了脸,说,嗯,你好好的,好得很,但我看你能好几天。

我父母,都认为祖父可能是因为四叔回家办喜宴开销很大,心里不快,又喝了酒才说了这么多气话。

第二天,临别,四叔把两只盛着小米、芝麻、绿豆和粗布床单等亲人们亲手种植和加工的东西的大口袋放到二叔的拖拉机后拖盘上,把四婶儿搀上后拖盘坐下后,回身对我说他跑新闻后,认识了些电视台和报社的人。四叔说,你甭发愁,就是我们厂安排不了,我也会问问别的地方。

我们看着二叔发动了拖拉机,轰隆轰隆地载着四叔和四婶儿出了村,上了往北通向镇上的大路,消失在村西北一大片油绿油绿的玉米丛里。祖母松了一口气似的,扑打扑打衣裳,说,哎呀,四儿啊,你可好好的呀。我三婶儿说,他有媳妇管了,你可放心吧。

一眨眼我就毕业了,我毕业后,没有劳烦四叔把我安顿在他厂里。因为我也有了女朋友,我得去她的城市,和她在一起。

因那时候,毕业分配还是按户籍地来,我来女朋友的城市,不可能分到工作,虽然女朋友工作稳定,但作为男人,长久地靠女朋友生活,显然是不行的。三四年中,我先后开过网吧,与人合伙做过化工,都是很操心的营生,而后通过考试进入了当地的某政府部门,在我老家人的眼里,算是端上了铁饭碗。期间结婚,女儿出世,各种的忙乱,现在想起来好像一时与外界断了联系,妻子则连近在咫尺的同学朋友都不太来往了。虽是亲人,但那几年,很少想起长江以南小城中的四叔。其实是下意识里,我对他的生活还停留在他对“国营大厂”“说了很算”这样的印象中,感觉他的日子,优哉游哉。

是女儿两三岁时的冬天,母亲来我家帮带孩子,说起四叔时,母亲说他的厂“成了大老板自己的”,我当时的理解是改制了,因为当时全国的企业好多都在改制。让我吃了一惊的是她说好像我四叔要下岗了。我说四叔怎么可能下岗,他干得那么好。母亲一句“你怎么知道他干得好坏”把我问住了。是啊,我静下来,才发现我对成家后的四叔,除了他戴着金丝领带、四婶儿一身红西装裙这样的印象和他自己叙述中向往的工作生活,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其他一些零星的,也是听祖母、母亲说的前几年生活安顿、分了房子等的零星消息。至于祖父的话,我也认为是因为四叔那次回家花钱有点多,惹他不快了。

我有点不放心,拨了四叔的手机,提到近况,四叔一口一个挺好的挺好的,询问他厂里的事,也说,挺好的挺好的。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时候,他已经下岗了,原来在厂财务处干出纳的四婶儿也下岗了。

我对母亲说四叔说都挺好的,母亲当时正把孙女抱在腿上喂稀饭,用一只小勺子把一小口稀饭抿在小嘴儿里,说,哎呀,都挺好就好啊,哎呀,嘴真大,大老虎啊。女儿笑起来,母亲也笑了。喂完了饭,我抱了女儿到沙发上,母亲收拾着碗筷说,好什么好,他就是死要面子。

回忆到这儿我真是惭愧,祖父从未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我父亲上完了初中,我还上了大学,算是念过书了,在当时,却也没有认真咂摸祖父的话,真正领会话中的深意。我们一大家子人,几乎可以说是陶醉在“国营大厂”“新闻干事”等字眼背后飘浮的富足云雾里,全然没有意识到一切是会变的。

并且,变得让我们措手不及。

二〇一一年初夏,祖父病倒了。

我驱车带着妻子赶到县医院。祖父已经做完了手术,脸色蜡黄,我一进病房就说,你们窜什么呀,这不开了刀了,把病都割干净了,啥事儿没有了,养几天就回家。

祖父做的手术啊,太让人窝心。

在县医院检查出胃癌,我父亲二叔三叔,电话里也征求了四叔的意见,按照医生建议很快确定了手术时间。但在临上手术台前,祖父自己反悔了,把着病房门,说啥也不肯进手术室,喊着赶紧回家。父亲和叔叔们说他不过,回家把祖母接到医院,祖母劝解许久也没有用。最后,又把我老姑奶奶、他唯一的妹妹接来,老姑奶奶说,哥呀,你这是耍啥脾气,孩子们孝顺,你就甭考虑钱的事儿,䞍着放心治病就行,你看多少家的年轻人不肯出看病钱呢,你这样让人家笑话,好像是孩子们出不起钱,后抽了,不愿给你治了。祖父听了老姑奶奶的话,两天后进了手术室。打开后,上腹部遍布瘤块,已经没法手术了。医生什么都没动,又缝上了。

大约,祖父对自己的病,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在亲人面前装糊涂。

妻子说,在医院,祖父小声对她说,你们都回吧,别耽误工作,就这样了,啥也没割去,糊涂着缝上就把我推出来了。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啥祖父对我妻子说了这些话,却不对我祖母、我父母和叔叔婶婶们说。妻子说,大概,你们太亲,又太“正统”了吧,他怕伤你们的心。

平日里,我也和岳父母一样,认为妻子“邪劲”,她看待问题,和我们不一样,比如,对于给祖父做手术的事儿,她很不敬地说,你们全家,拿自己孝子贤孙的面子把你爷爷割坏了。我被她的话扎得生疼,又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反击。她还说给我祖父诊断和做手术的医生就是郐子手,为了多赚两个钱早把良心喂了狗。她的理由是现在医疗仪器那么先进,肿瘤发展成什么样子看得很清楚。

在农村,有多少和我祖父一样稀里糊涂被动了手术,又心知肚明地走了的老人呢?

我是糊涂的,我从医院回来后,还抱着侥幸的心,感觉祖父那么高大,那么好的身子骨儿,硬撑,撑个一年半载是没问题的。我妻子不那么看,她认为那么蜡黄的脸,那么清楚的心,对病可没有一丁点儿好处,让我心里得有个准备。

十一天后,祖父走了。

祖父术后一直没进食,靠点滴维持着。临终前,祖父说要吃个包子。包子买来,祖父捏起来咬了一口,说,很香,还说,老院子和“阶级地”要给四儿留着。众人点了头,祖父吃了包子,大约根本没能力消化一星半点,就走了。

我和四叔在彻痛中又相聚了。

祖父发丧这天,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闷热潮湿。祖父人缘好,亲朋好友,四邻八舍就甭说了,远近村里他生前相好不错的老兄弟老朋友都来送他最后一程,事先准备的用来记账的粗麻纸不够用了,又现去街上买。我们都知道祖父人缘好,只是没想到好到这般。我后来读莫言的《红高粱》,读到最后那句“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时,刹那想起祖父,心生疼。

那天,亲人们跪在泥水中,送走了祖父。

从坟上回来,忙乱一阵,待客人吃饭后,四叔问有没有地方能洗个澡。精通乡俗的五奶奶立时就炸了,说,四儿,这可不行,这天我们都不兴洗澡的,我们洗了澡,大哥在那边喝浑水,可不行。四叔不以为然,说这是迷信,怎么可能的事儿,洗澡是讲卫生,怎么能和这个联系起来,太不可思议了。说着又朝着我说,不信你问他,他不也天天洗澡吗?我不知道该说啥,我妻子说,我们是小地方的人,没那么讲究,不像你们大城市,要天天洗澡。亲人七嘴八舌开始劝他,不管用。到最后我祖母出来说,你个瘪犊子,你洗吧,洗去吧,把你爹在那边再灌死一遍,他把这房子院子和地都留给你呢,让他知道他眼算是瞎瞎的。四叔怔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听我母亲说,四叔过后当着三个哥哥的面儿,明确表态绝不要老房院和地,“我又不回来,又不种地,你们看着处理吧。”

其实没啥处理的,房院我祖母住着,地一直我父母种着,二叔一年到头瞅着做点小买卖,搭不起工夫,三叔自己家的地都种得嫌累。

那时候,我们家的人,都知道四叔下岗了。但他很快找到了新工作,虽然好像换得比较勤,但看他穿戴行事的样子,过得像他说的那样,挺好的。

当然,可能也没人把四叔的表态当回事儿。祖母一说起她的房子,就说,我这是替四儿守着这个院儿;我父母一提到那块地,干脆就叫四儿那块地。

我们回来后,很长时间沉浸在悲伤中,直到再次接到四叔电话,与妻子回忆起送祖父那天的情景来,才模糊记得,四叔那天穿着挺讲究的休闲装。妻子说四婶那天穿戴也讲究,但四婶儿那天没跪下,用手在地上撑着,不叫裤子浸在泥水里。说实话我有点不信,但依妻子秉性,实在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乱说。不久后四叔回家说离了婚,我才明白,那时候,大约四婶儿也不把祖父当公公待了。不然,再讲究的女人,也不会在那样的时候可惜一条裤子。

祖父走后的秋天,四叔带着新四婶儿回来了。

据母亲说四婶儿是不愿离婚的,先前给她和二叔三婶儿打过好几次电话,让亲人们劝劝四叔。亲人们一定是劝过的,但一定也没劝住。

新四婶儿漂亮又时尚,带着南方人的柔媚和精明。四叔和新四婶儿给家里每人都带了礼物,他们的哥嫂们也回赠了红包。午饭前,我母亲和二婶儿三婶儿在厨间忙碌,新四婶儿和我妻子在院子里聊天,男人们和祖母在北屋里话家常,祖母眉开眼笑,认为这个自己开着会计师事务所赚着大钱的新四儿媳比先前那个好很多,除了对孙子不在亲妈跟前有点伤心,别的,看上去都满意。祖母甚至对我们说,哎呀,我还当四儿下了岗又离了婚,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想不到这么快又找上人了。我们都没说话,四叔说,哎呀,你老是担心啥,我又不是没数,日子一定是越折腾越好啊。祖母又一次提到了那块地,对其他的儿子们说,看来,这块阶级地,四儿是种不上了,哈哈哈。四叔说,怎么是我的地?我不是早就让你们处理了吗?说罢看着我父亲和叔们。父亲和二叔没说话,站起来出去了。一直盯着电视的三叔说,什么处理不处理的,地咋处理,把它扬到天上去吗?四叔朝三叔张了张嘴,祖母说,别管他,他打小就一句话一个坑,不气死人不散伙。通过他们母子间的聊天,我知道,四叔辞了刚找到不久的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去新四婶儿的公司了。在三婶儿端菜进来,我们围拢到饭桌边时,四叔站起来让祖母宽心,说,你看,我这一身,三千多块呢,我要在单位干,要回家种地,穿得起吗?

这次亲人的聚会,虽是因喜事而聚,但说不出的别扭。

回程路上,我妻子说,这个女人太精明了,四叔恋不住她。我问她们都聊了些啥,才得出这样的结论。妻子说,你们男人看女人是看脸,我们女人看女人是看心。

说实话我没太懂妻子话的意思,但三个月后,我母亲打电话来,说四叔又离婚了。还说新四婶儿离婚前就打过电话给她,数落了四叔一身的不是,说他抽25块钱一盒的烟,穿名牌,到高档运动场馆打羽毛球,打完球还要约朋友下馆子吃饭。母亲叹着气说,本来是半路的夫妻,人家会赚钱供他这样洋饱吗?

又一次离婚后,四叔消极了一段时间。但他与前一个四婶儿离婚时,是带着儿子、我的叔兄弟净身出户的,与新四婶儿离婚就更甭说了,他原本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到新家庭,按新四婶儿的精明,也决然不会让他带走什么,其实他真也不应该带走什么。兄弟已经上高中,生活容不了他长时间消化情绪而无所事事。四叔很快找到了新工作,一次在电话里聊起来,隐约感觉他对与四婶儿离婚的悔意,我就劝他,四婶儿也没再成家,不如复婚好好把日子过起来,他说哪儿那么容易。

但不久,听母亲说,四叔与四婶儿一起去杭州投奔四婶儿的哥哥去了,我母亲挺为他们高兴的,最起码孩子是有亲爸亲妈一起照顾了。

就这样,这几年,四叔和四婶儿从杭州到深圳,再到广州,后到珠海,一次次怀着希望奔向好日子,一次次被生存折磨得精疲力竭。当然,这些,四叔从没对哪个人明说,家里人,是从他不断地向哥哥们、向我小额借钱揣测出来的。有一次,他向我借三千块钱,说手头很紧。我妻子感觉很不可思议,向一个后辈借三千块钱,就疑惑他这是过的什么日子,这些年,在外面都干了些啥。我妻子原话说,就算是到工地搬砖,这么多年,也该把日子过起来了。

但很快,四叔就把三千块还给我了。说就是周转一下。我们也没有多想,我只是感觉四叔几句感谢的话说得有些过于客气了。不久后我们回老家,听母亲说他借了二叔两万块钱,说孩子上学钱不凑手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全家都知道四叔在外过得不易了。

这样不易了好几年,直到我兄弟读完大学。兄弟毕业前,去年五月份,我因出差到他学校所在城市与他小聚时试探地问他在长江边上小城里住了好多年的房子,现在值多少钱。兄弟放下筷子,喝了一大口水,说,可能,值十块钱吧。

我一下子愁了,兄弟眼见大学毕业,要交女朋友,要购房,要结婚,这些,都需要不少钱,这可怎么办?

当晚我打电话给四叔,试探地说起到眼前的这些花钱处,四叔说慢慢来,慢慢来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怎么听,都是安慰我的意思。

去年底,四叔突然与几位衣着光鲜的大老板奔驰宝马的回了村。

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几个大老板,是他们当地山东商会的几个头目。随后,四叔突然密集发朋友圈儿,都是些国内外的地产、金融等商业信息和诸如“不要让贫穷思维把你阻挡在亿万富豪门外”“有钱人都有以下9条特征”“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等这样的文章。我开始有些担心,跟四叔隔三差五就长谈一次,他说在山东商会帮忙,说一个月给他“几个钱,够生活开支的了”,说四婶儿自己开了个小店,“也有赚头儿”。

这些年,我和四叔聊天的感觉,就是,老隔着一层,丁点大的事儿,怎么说都说不透,他不但端着长辈的架子,撕不下在外混了多年的城里人的面纱,我知道,我们叔侄,再也回不到他入伍之前我们在祖母家西屋炕上坦荡荡的时光了。

在我从打小被“为富不仁”“越穷越光荣”灌得打了近三十年不以贫困为耻的饱嗝的观念中挣脱出来,开始越来越坚信,有钱人,相比更加文明而智慧、踏实而努力时,我相信我四叔是跟这些人学得更精明努力而务实了。不久,四叔租了临街的店面,和四婶儿一起开起了更大的商店,又开始天天在朋友圈晒走货的消息,感谢朋友们支持等等。

今年清明节,我因公务,错过了回老家与四叔等家人的团聚。过后我回家,知道四叔这次是和四婶儿一起回来的。时隔近十年,四婶儿放下了芥蒂,再次以儿媳妇的身份走进了祖母家的院子。我母亲说,我们家的人,都有点感觉对四婶儿有愧,因为四叔执意离婚时,“没有下力气拦着”。

我问母亲看他们过得还行吗,母亲说很好啊,穿的戴的都很好啊。还说让她们别种地了,跟他到珠海找个活儿干,说只要是点活儿,就比在老家种地强啊。

写到这儿我看了下日历,清明节是公历4月4日,到我7月17号接到祖母的电话,三个月的时间。我们都没法知道这三个月发生了什么,期间通过三四次电话,四叔都说挺好的。

18号一上午,我们也没商量出可行的办法。过午,我与父亲到“阶级地”收割麦子,父亲在黄河边的土路上停了三轮车,我们分着把七大捆草绳背在肩上,翻过一道稍浅的水沟、三道深渠来到地头。其实,刚才我坐在三轮车上就看到了,从南往北,饱满的麦穗扎着麦芒,在初升的太阳下泛着黄灿灿的光。密集的沟渠间,麦垅像几条笔直的金线,从我们眼前,一直伸到望不到头的远方。

父亲眯着眼,说,多好的麦子,他咋就不稀罕呢。说着,挥开镰刀,麦垅霎时像翻卷的波浪,跌宕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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