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岛
2022-10-29王月鹏
王月鹏
在我梦想见到火车的那个年代,还不曾见过大海,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三面环海的半岛上。那时我的整个现实世界就是小镇和村庄,还有村里的街巷。第一次去看火车,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是骑自行车去的,邻镇,约20里路,那里是全县唯一跑火车的地方。铁轨齐整,在我眼里那是神奇的台阶,不是通往远方,而是抵达高处的。火车轰隆隆从身边碾过,并没有想象中的浪漫。那些冰冷的钢铁因为组合到一起而具有了“生命”,比如铁轨,比如车厢。它们与乡村漫山遍野的草木不同,它们是向着远方生长的,与我的梦想有着同样的方向。
火车并没有像梦想中的那样从身边呼啸而过,它沉重,缓慢,像是一个喘息困难的老人。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越发衬托了它的沉稳,坚定,对于前行的义无反顾。那个被叫做火车的庞然大物朝着远方渐行渐远直到彻底在视线中消失。我留在原地,愣了很久。它来自哪里,去到哪里?我们相遇。我近距离感受到了火车的呼吸与心跳。这个懵懂的乡村少年,他以想象一列火车的名义想象自己,他觉得与火车相关的道路和远方,从此也与自己有了某种隐秘的关联。一辆冰冷的火车,竟让他看到了浪漫;而支撑这浪漫的,是一种力量感——来自远方也去往远方的力量。他被这样一种笨拙的力量所覆盖。这个乡村少年的经验世界实在是太贫瘠了,所有走向远方且携带了力量感的事物,都被他视为浪漫。
参加工作后,我第一次坐火车,看着窗外的一切都在向后退去,竟然不舍得眨眼,就这样看了一路,直到抵达目的地。再后来就很少有这种心态了,一路上闭目养神,偶尔看一眼车窗外,觉得途中一切都是与己无关的。我一次次踏上那个旧站台,一次次远行,或者归来。火车站嘈杂,混乱。想到托尔斯泰的小站,这个老人在生命最后时刻的秘密出走,曾经那么深地震撼了我。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沿着火车道走了一天一宿,鞋子掉了,就赤脚走,一直走到烟台火车站。这是父亲不堪言说的苦痛,他把这段往事埋在心底,偶尔谈起也只是简短数语,就不再说什么了。父亲去世后,我才意识到我的所谓远方其实包含了父亲曾经的苦痛,这个远方变得混沌复杂,难以言说。
第一次去看大海,是在一个薄雾蒙蒙的早晨,天还没亮我们就搭乘邻村的一辆拖拉机出发了。一路颠簸,海渐渐地近了。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大海吗?一片浩荡的水,携着咸涩气息涌来。那个暑假我在海边的渔村度过了几日。渔村就在距海不远处,与我老家的村子似乎并无异样。我一个人坐在海滩写诗。海边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新奇的,让我觉得整个生命都洋溢着活力与激情。
与海相伴,从此成为一种理想中的生活。我希望自己有机会谋得一份在海边晒盐的工作,这比留在农村种地要好得多。我把面朝黄土背朝天视为苦难,把海边晒盐当成了一条逃离乡村的出路。大海的不息涌动与我的少年激情重合到了一起,没有什么理性认知,我只想走出乡村,至于去到哪里,并不在意。看到有的同龄人去到海边晒盐,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生选择。我向往起了晒盐,并且为之付出诸多努力。最终,却落空了。我没能像当年所期盼的那样成为一个海边晒盐的人,却从此以大海为目标,一步步靠近了大海。后来的求学,工作,还有生活,都是在海边。海在我眼里成为一个日常存在。当年初见大海时的那种热望,早已了无踪迹,我甚至淡忘了曾经有过想要成为晒盐工的理想。那是对于生活的既朴素又奢华的理解与向往。后来又有很多的梦想,却大多与海无缘了。人海茫茫,我没能成为海边的晒盐人,却成了“人海”之中的晒盐人。我的所谓写作,不过是在汗水和泪水中提炼“盐分”而已。晒盐人的劳动姿态,已经铸进我的生命,此生无法改变。
我常见的那个晒盐工,他每次回乡都是西装革履,谈到海,他并不说海,只说“在外面”。对于乡村来说,海是外面的世界。他是去到外面世界,且从外面世界回来的人。村人问及外面的事,他并不知道更多,他只见过大海,见过大海的风和浪,还有船,以及船上的鱼虾。这个与海相伴的人,他每天都像父辈面朝黄土那样,在海滩上劳作。他的爱情一点也不浪漫。面朝大海,他不知道什么春暖花开,只知道劳动,攒钱,然后结婚成家,过日子。他的皮肤黝黑,比村里的农民还黑,只是有些油亮。他的爱情,比起留在村里的同龄人还要古板。我是从村人的讲述中得知他的婚姻状况的,相亲,结婚,生子,这个与海打交道的人,他的婚姻完全按照乡俗流程走了下来。婚后的生活不咸也不淡,平时上班是去到六十多里地之外的海边晒盐,周末回到村里。他以自己的奔波行走,把乡村与大海联结到了一起……
盐是晒盐人的劳动结晶。盐是咸的。海水是咸的。身上的汗与眼里的泪也是咸的。这咸,注定成为生活的一种诠释。关于他们的故事,我并不知道更多,不知道它们是真实的还是虚传的,真实与虚传都已不再重要。一个晒盐人的真实,会引起你的真心关注吗?我曾这样问自己。忙碌在自己的事务里,我从未真正在意过一个晒盐人,每天消费他们的“盐”,却不懂得关心他们的劳动和生活,这让我羞愧。
海面的雾气不断上升。远方变得越来越迷茫了。
晒盐人,是以古老方式把海水进行分离的人。他们在我眼里更多地属于一个想象中的形象,我甚至没有太多细节来想象他们的日常状态,只觉得他们每天与海相处,应该是更懂海的人。海的一些不为常人体察到的秘密,都会被他们感知。他们并不言说,颇有一点神秘姿态。我把他们的神秘与大海的神秘叠加到一起,化为一种向往。事实上,我在乡下老家经历了一段日子的苦苦等待之后,最终确认我的愿望落空了,我不可能成为理想中的那种晒盐工。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生的无力和无奈,是我的第一个具体的“理想”被宣告破灭。我没有成为一个晒盐人。晒盐人的“理想” 却从此烙在了我的心上,我在此后的所有抉择与努力,似乎都在有意或无意地向着这个曾经的理想靠拢。后来,我去到海边的大学读书,毕业后留在这个海滨城市,工作单位在海边,住处在海边,每天的散步也是在海边。海成为我的生活背景和生命底色。我在写作上的理想,就是努力成为一个“晒盐人”,从人海中提炼盐分,从他人的泪水中提炼盐分,也从自己的汗水中提炼盐分。这少量的盐,我希望提供给更多的人。
这少量的盐,我知道它们是怎样被提炼出来的,它们带着人海的温度,带着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的热望。这少量的盐,它在“人海”之外被提纯,然后被重新融化到“人海”之中,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元素,成为海的味道,成为人的必需。
而晒盐人的生活,却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完全退出我的惦念与想象。在后来的三十年间,我几乎再也没有想到晒盐人这样的角色和形象,我纠缠在自己的那些所谓事务里,无暇顾及其他。晒盐,似乎也被“工业化”了,很少有人谈及晒盐人的话题。直到某一天,当我回忆童年,回忆一路走来的岁月,我才在斑驳的记忆中恍然辨出晒盐工的身影。
一个新建的工业博物馆。这些年这个城市的工业发展历程,都被浓缩在一纸文案中,然后被镶嵌到了墙上,被解说,被参观,被记住和被忘却。那些被遗弃和被淘汰的工业设备,被收集到了这个工业博物馆,被赋予新的意义。
它们是作为工具而存在的。从最初的马车、自行车、拖拉机,到火车、轮船,到动车、飞机,工具在不断“进步”。它们载着我们去往我们想去的地方。而最本质的“进步”,是人在最初的直立行走,它超越了作为工具的存在,也胜过所有“到此一游”的赶路。在半岛,他曾见过一场浩大的特殊婚礼,蹬三轮车的人与他的工友组建了一支三轮车队,载着新郎和新娘在城市公园中绕行拍照。不想赋予这种行为以浪漫色彩,他觉得那样是不道德的。他们打动了他,勾起关于童年、关于故乡以及关于人的成长与生存境遇的记忆。他们素朴,他们无奈,他们乐观。这个城市也有属于自己的童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刚开通机场时,没有路灯,人提着马灯排成长队,照着飞机落地。如今听到这段历史,宛若天方夜谭。它并不遥远。他记住了这段历史,就像记住那个乡村少年最初见到火车时的呼吸和心跳。这是一个人的精神事件,是再漫长的时光也无法抹去的记忆。
每天早晨,他去小区西门口的快餐店,买三根油条,一碗豆腐脑,打包。七块钱。快餐店的小老板,几乎不需要多说一句话,他会在固定的时间,把早餐备好,包括豆腐脑的作料,他熟知这个小区大多数居民的口味,不需再问,直接就会把调料加好。每一天,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
他也是在日常中渐渐熟悉了他自己。
让他与日常生活拉开一段距离的,是那座山。当年为这座城市选址的那个老人,就是站在这座山上划定了这个城市的四至范围。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目力所及之处,耸起一片高楼,很多楼房都超过了这座山的高度。他走在这座山上,想一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走一走,那种放松的心态,即是最好的享受。山的颜色,是有层次的。他每次都是从山的侧面上去,山顶有一条环路,他并不环山而行,只走其中的一截路,走到固定的地方,再返回来,如果时间许可,抑或心情不太好,至多是在一截路上走来走去,重复几遍而已。这座山挺好的,郁郁葱葱,很适合散步。他从来没有奢望拥有整座山,只选择了其中的一段路来走。他留意到了沿路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察觉到了它们的每一点变化。
他与这山朝夕相处。每天在山脚下读书,写作,散步,无聊的时候就爬到山顶,俯瞰这座城市。爬不到山顶也无妨,这算不得什么遗憾,随时都有弥补的机会。站在山顶看这座城,城变得渺远;在半山腰,却是不同的,有些距离感,又有些亲切感。某日,他从山上摘回两个松球,摆在电脑旁。一棵松树所经历的春夏秋冬风雨雷电,都浓缩在了此刻的书桌上,陌生,又似曾相识。
一些道理,是很多年以后才渐渐明白了的。这是时光的赐予。是时光,让我们渐渐明白自己,明白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也明白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那个独钓寒江雪的人,每天看着各种渔船满载而归,他不为所动。他不借助于那些捕捞工具,只凭自己的双手。钓竿是他的延伸了的手臂。这份最原始的坚持里,有被“工业化”所忽略了的东西。这个独钓的人,他背对众人,面朝钓竿,并不关心其他。他在钓鱼,却不想拥有太多的鱼,甚至连一条鱼也不强求。偶尔有人围观,品头论足。他并不理会,只专注于眼前的事……我希望我也可以这样,用一生的时间,专注于一件事,不在意外部环境,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只凭着自己的热爱去做。那段密不透风的职场生涯,我竭力给文学留下了一方私密空间。那些焦虑和冲突,已经被我用后来者的眼光看待,它们不仅仅是曾经发生的事,也不仅仅是所谓回忆,它们被纳入某种价值体系和处事原则,重新看,看出了很多当年并没有的感觉。我依然是我,只是时间和地点变了,当年亲历的那些事也变了,变得更虚渺也变得更真实。我端起镜子,看着镜中的我,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我说不清自己来自何处,也不知道将要去往哪里。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知道的,我知道所有关于我的一切,包括那些未知之事。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做减法,偶尔觉得自己的减法做得不够彻底。而真实的状况是,我在以减法的名义实施加法,我从来就没有从那些现实欲望中超脱出来。我一直不相信我是浮躁的,当我坐在书桌前,思绪却飞向人群,落在不同的表情上。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我并不认识他,无数次想象他在人群中微笑着走来,却越走越远。我追寻而去,越是靠近,距离感越远。“太近了,你会失望的。”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列少年时代的火车轰隆隆从心头碾过。
一个人在写作中所呈现出来的那个“自我”,与他在现实中的样子是有差异的。我理解这种差异,却不理解这种差异竟有如此悬殊,甚至互为正反。
在我的经验世界里,只有最难以言说的那一部分人生遭际,才可以喻指大海。这么多年了,我依然难以完整地描述自己的所遇、所思与所忆,就像永远无法洞悉海底的秘密一样。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付诸“大海”,我知道这样并不合情。我选择了相信其中合情的那一部分。这是大海给予的安慰。与海为邻,它帮我消解了那些难言之隐。
开发商给这个住宅小区的每户都提供了一块种菜的地方,名曰“一米菜园”。菜园是建在楼顶上的,一台小型挖掘机曾在楼顶施工了很长时间。新鲜的泥土被楼下的塔吊运到楼顶平台上,再由挖掘机分摊到不同地方,造起了若干田垄。
分到“一米菜园”的头一年,他什么也没有种,菜园长满了草。无暇打理,有人说那就打点农药百草枯吧,简单省事。他没同意,觉得菜园里长草也是可以的,只要有东西生长就好。第二年,他在“一米菜园”种了黄瓜,可能是种子埋得太深,一直没有发芽,抑或发芽了没从土里冒出来。母亲抱怨说城里的泥土不长庄稼,肯定是泥土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泥土坏了的说法。后来母亲用若干塑料袋蒙在地上,里面放一小截竹枝,就像农地里的塑料覆膜一样,保温且保湿,种子终于拱出了嫩芽。
因为“一米菜园”,他开始关心季节更替,留意阴晴冷暖。这方被运到楼顶的泥土,时常让他重新打量他与城市的关系,让他忍不住想到他的来处,想到那个并不遥远的故乡。“一米菜园”把三十年前在老家时的那种劳动方式引入他的日常生活,关于乡土,关于城市,关于那些难以释怀的念想,都在这里变得具体可感。在这个小小的空中菜园,时常邂逅楼里的邻居,相互点头即可,不必多言。过了夏天,菜园里郁郁葱葱,丝瓜和方瓜悬在墙角,整个场景都变得生动起来。他陪着朋友去到楼顶参观,西红柿随手摘了,用水冲洗一下,边走边吃,味道果然不同。朋友问:味道是真的不同吗?他说是的,因为他看到了它的完整的成长过程,并且亲身参与其中。一粒粒的种子,被他种在“一米菜园”,然后浇水,施肥,松土,每天都去看一看,直到它们发芽,开花,结果。他见证了整个过程,这个过程中的每一细微变化,都让他激动。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这样的激动已经久违了。
一粒种子破土而出,它所带给他的喜悦,胜过了整个春天。劳动让他重新发现季节,重新发现土地,也重新发现自我。他以劳动方式度过的那些时光,给了他迥异于书房里的体验。他一直以为精神生活的丰富可以弥补现实的匮乏。他一直以为他应该是那样的而不是这样的。他一直以为此生的汗水都应该挥洒在书桌上。面对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此前,他似乎从来没有沉下心来亲近脚下的土地,包括童年和少年时代跟随父母在田地里劳作时,他也从来没有爱过土地,以至于对土地上的播种和成长几乎没有什么概念。
不再心比天高,不再渴望浪迹天涯。他只希望守护这方小小的土地,耕耘这方小小的土地,陪伴这方小小的土地,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被这方小小的土地守护、耕耘和陪伴,发现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也是本然的自己。这些年,他一直在按照别人的眼光塑造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了别人所期望的那个样子,却忘记了我是谁,我想去到哪里?
他想让自己长成一株庄稼的样子。仅此而已。
有一天他走在街头,恍然听到郑智化的《水手》。在他的青春时代,这首歌响彻大江南北,几乎无人不知这个身残志坚的台湾歌手。“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听《水手》,我们热血沸腾。在那个热血沸腾的年纪,这首歌点燃了我们。三十年已过,如今蓦然听到这首歌,他只剩下了沉默。
他的住处,位于天马栈桥与葡萄园之间。他有时候去天马栈桥看海,有时候去葡萄园散步,呼吸泥土微润的气息。在大海与大地之间,他是一个不属于任何方面的人。走在葡萄园,他没有看到所谓浪漫,他看到的是生存的艰辛和不易。那些劳作的人,在景观之外,在视野之外。他看到了他们。
这是一个人的角落。绿叶闪着绿色的光芒;雨水曾经来过,阳光曾经来过,一只蚂蚁曾经郑重地从这里穿过;一只飞翔的鸟,曾经栖息在这里,那些斑驳的光与影,让它开始了遥远的找寻。还有,一抹气息穿墙而过。他听到了时光的声音。
斑驳与绿意,自有来处。谁也不知道,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在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子里,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没有人力的推动和驱使,一切都是自然的,万物的规律与逻辑,在人力之外正常发生。这个角落里的这方泥土,让他想到了外面无边无际的世界,到世界上去的欲望时远时近。在这方泥土前蹲下身来,他从中寻找他想要寻找的。他并不知道他想寻找什么。这方斑驳的泥土更像一面镜子,他从中看到了谁的沧桑容颜?时光荏苒。他留了下来。地里的庄稼种了又收,收了又种,这一丛绿叶曾经有过几多枯荣?他试着理解它们,被光与影分割的这方小小的土地,让他同时感到了巨大的安宁和躁动。
不是被遗忘的角落。这是安静的所在,是不被打扰的存在。这方小小的土地,在光与影的簇拥下,传递的是一个人的安宁。
安宁,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在并不茂密的绿叶下面,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当一个人开始关注这类问题,他的生活注定是慢的。在慢生活里,人的状态才可能真正舒展。
他多想把这方小小的泥土复制下来,铺在书桌上,它的龟裂,它的斑驳,以及它的艰难的绿叶,对他都是某种人生启示。面对这样的一方土地,他知道除了耕耘,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这条从故乡出发的河,一路奔涌,来到了入海口。
夕阳,滩涂。奔涌与静默的分割地带。还有浪尖上的鸥鸟,近处捡贝壳的人。每次走到入海口,你都有一种不同于别处的感受,就像再激烈的水,在入海口也变得平息下来。这里并不辽阔,但它所接续的,是辽阔的海。海接纳一切,消解一切。一灼蓝色焰火,在海的深处燃烧,海水与火焰的静默相处,没有多少人能够看到。他们更多在意的是高处的和远处的事物,它们的游移牵动着蜂拥的目光。海浪,成为刀锋一样的阻隔。
大海繁衍想象,也扼杀想象。那些在奔向大海的途中干涸了的水,成为另一种存在形态,它们依然有着水的魂魄,以无形之态守护河床,让更多的水从这里流过。
那列少年的火车轰然而去,它留下的震撼与念想从此在你心里扎了根。从老家到这个叫做入海口的地方,距离并不遥远,却贯穿了那个乡村少年的半生努力。那列火车就像一个巨大的隐喻,载着你的梦想驶向远方,不管何时何地,无论走多远,它从来不曾脱离属于自己的轨道。犹如命运。
轮船是另一种视角。半岛三面环水,你偶尔乘船离开这里。海的咸腥气息,似乎被船的油漆味覆盖了很多。深夜的海,是让人有些恐惧的。船在海面划出一条白色的路,你觉得船与海与夜融到了一起,而你是它们的局外人。在局外,你看着它们,也看着你自己,有了另外的体会。你把这些体会藏在心底,从未对人说起。它们时常涌动,让你有了诉说的欲望。你最终抑制了它们,就像那些被克制的爱,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再见。
如今你不再向往远方,也不想回归故乡。你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留在这里经营这方小小的土地。父亲去世后,你把他曾经用过的铁锹和锄头都带到了城里,平时用这些农具在“一米菜园”劳动。你握着它们,就像握住父亲的手,心里温暖又踏实。你一直觉得你伏在桌上写作就像父亲在田间种地,都是一种劳动。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劳动的,很多东西是在劳动中才有了意义,很多问题也是在劳动中才得以解决。
“一米菜园”是可以自主的方寸之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这是你的半岛。它深入大海,不期望抵达彼岸,也无意告别此岸;它体味大海深处的风景,也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屏住呼吸,海的潮汐与某个遥远的地方是相通的。
不曾深入大海的人,不会真正懂得脚下的土地。
海接纳一切。它以巨大的涌力,把泡沫和废弃之物推向岸边。它从不放弃自我净化。“海滨”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个地理概念。它起初是模糊的,日渐变得清晰,你试图赋予它一种品格,用以承载一些别处无法承载的东西。你对大海的理解,就是永远不可能抵达对大海的真正理解。那些误解盘亘在身边,越积越重,你无力阻止它们,它们按照另一套逻辑生长,并不是你所能决定的。海告诉你,不必解释,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去走,去成为让你心安的那个自己。
一个人如何理解大海,他就会如何理解人生,如何看待自己。你知道你所认识的大海,注定是局部的,是片面的,甚至是被误读的。而你可以自主做到的,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拒绝形容词,节制抒情,尽可能不对大海施以定性的语言。语言终究是无法概括大海的。
历史的书卷,有一页至今没有被翻过去,它以现在和未来的名义,被反复解读,阐释和书写。
天空是一面镜子,悬在海面之上。你常有恍惚,说不清是从海面看到了镜子,还是从镜子看到了海面,只记得有一条鱼从镜面之外闯入,像是一个误入的情节,携带风和浪。
那抹暗影若隐若现,恍惚又坚定。你在海浪中辨出了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