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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歌

2022-10-29张玉山

山东文学 2022年2期

张玉山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五岁那年我开始读《节气歌》,卷着幼稚的舌音,懵懂地认识世界。我的父母不识字,他们教我读《节气歌》,在我心灵里播下第一粒种子,关于节气和庄稼,关于土地和生命,关于星象和哲学。“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二十四节气是农事活动的根本大法,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普世真理,时空悠悠,江河涣涣,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背负昊天,播种希望,成全一个个匆忙的日子。

立 夏

太阳黄经走到了立夏。

绿,已经很深了。柳下有了浓荫。整架山,像被画笔染了一遍。盘河的水,有了回声,哗哗哗。天空云卷云舒。一行新燕在麦田上空练习飞行。早开花的开始坐果,比如桃、杏、李子,花把儿上结了豆粒大的青果。核桃花很特别,一条绿色的花鞭,绿宝石似的,板栗也是一条花鞭,毛茸茸的,像老鼠尾巴。苹果开花迟,一支数朵,半白半粉。车厘子坐花晚,还在睡梦里。

这时候,鸟叫得不好听,哑嗓子。雏鸟出壳了,雌鸟忙着育雏,打扮就不精心,雄鸟没了求偶前的浪漫,嗓子不脆亮了。鹌鹑在土里打窝。鸽子在屋顶上不停地咕咕。屋后的榆树上,落了两只戴胜鸟,戴胜鸟翘着尾巴,亮着翅膀,美丽的冠羽在春风里招摇,给谁看呢?

夏天真的来了吗?没有。我们是山区,夏天的脚步一路蹒跚,比平原慢一个节拍。平原上已经穿单衣了,我们还是半单半棉。

天刚刚露明,母亲把我喊了起来,春生,你爹下地了。父亲没走远,在院子里咳嗽、吸烟。父亲在等我。他极想让儿子睡个懒觉,又不得不让儿子在最短的时间里成长起来。在地里磨一年,我该上学了。我有一年时间,跟父亲专心地学习种地。我特别珍惜这段时光。

我们去看棉花。棉花刚拱芽,牙签似的身子,顶着两瓣新绿,再过几天就是四瓣,接下来六瓣,接下来绿垄,接下来一地绿波,过了芒种,棉花才定棵。父亲一垄一垄地看,一棵一棵地检查,看叶片,看根茎,怕虫咬了,怕鸟啄了,怕风吹折了。

盘河在耳边哗哗。父亲跟我讲棉花的种植,选种,催芽,下种,打边芯,灭棉铃虫,捉盲蝽蟓,不厌其烦。这时候,母亲最忙,她养了一铺蚕,刚过二眠,蚕的食量很大,母亲采回一筐桑叶,切碎,撒在笸箩里,绿色的蚕虫儿摇头摆尾,耳边一派沙沙声。母亲不许我和父亲进蚕房,怕父亲身上的烟味,怕我大声说话,乱碰乱戳。

看完了棉花,我帮父亲铡草料。去年备下的草不多了,铡几刀草,拌一簸箕豆饼,给耕牛补补身子。春耕之后,牛瘦了,肩胛骨露出来了。这时候春草还没长高,青草只是一汪水,他坚持半牧半饲。父亲跟队长要草料,队长说,草长起来了,哪有粮食添补牲口!父亲就吵,他是个性格绵软的人,有时候,就倔,就犟死理。父亲说,牛也是劳力,下了套也是生产队里的“人”。他是唯一一个把牛称作“人”的人。

火炕停火了,地瓜苗进了“㸆苗”阶段。揭开草帘,满眼里都是绿,绿得那么挤,那么蓬勃。地瓜苗有三寸高,芸芸一片。父亲手指往火炕上一插,火炕该泼水了。我和父亲去挑水,井口幽深,我往前探了一眼,井底一张稚嫩青葱的脸对着我笑。父亲解开长长的井绳,把水桶锁住,井绳缓缓下到井里,一摇一摆,把水提上来。水真是清,喝一口,洗心洗肺,清冽异常。

这口井有几百年了,有人叫它汉井,有人说是唐井,井口石板上的勒槽两寸深,我们村从唐代纪年,从唐朝到现在,这口井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冬天下大雪,父亲扛着扫帚一路扫过来,怕村里人失脚落井,怕耽误大家做饭吃水。过年上供,父亲端一碗水饺放在井台上,焚香叩头。

栽完了地瓜,大田里的活儿做完了,该清闲几天了吧?下了一场雨,地里的青草起来了,队里开始锄头遍地,谷子刚没过脚踝,风在谷地里嗖嗖地行走,谷苗纤瘦,弱弱的在风里荡漾。

锄第一遍谷,不能急,也不能快,这一遍地,一是铲草,一是扶苗,锄刃轻轻一划,把草灭了,带起来的土,顺劲儿把谷苗扶正压实,也只有有经验的庄稼人才做得到。锄地是很有讲究的,落一场雨,太阳一晒,土地开裂了,大锄推一遍。天旱了,农民说锄上有水,锄一遍地,三两天,旱象就解除了。

没到小满节气,棉花四叶了,满眼青翠。父亲在棉田四周栽了几株黄烟,黄烟也是他自己育苗,也是四叶,比棉花茁壮多了。房前的瓦罐里,父亲栽了几棵丝瓜,丝瓜甩秧了。我在角落里种了几棵牵牛花,牵牛花刚长叶儿,叶子浑圆,像两枚薄薄的铜钱。

小 满

小麦是越冬作物,二百多天的生长期,对疏密、肥水、土壤、光照有很高的要求,时序转换,节气更迭,更难伺候。下来传经的农业专家说,一株小麦,从秋播到麦收,需要一公斤水。我对一公斤没有概念,那么,四分地的小麦需要多少水呢?

我对小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尊重、敬畏、思慕,看见小麦,无限欢喜。山区适宜种麦的土地不多,产量也不高,除去公粮一项,留足麦种,生产队每年分百多斤,自留地种几分,收成有限。除了四时八节,祭祖,婚嫁,请工干活,很难吃到白馍或者饺子。从麦种到白面,这个周期的转换,真是不容易。

以前种“笨麦”,分蘖少,产量可想而知。我们家种“泰山一号”,父亲的理由是“泰山一号”抗倒伏、麦白。村里有种其他品种的,有一种秃头,没有芒子,小麦怎么会没有芒子呢?也有种大麦的,一小片,在河边孤独地生长。大麦麦芒很长,麦子熟了,麻雀站在麦芒上喳喳,它的嘴巴太短了,够不到金黄的麦粒。

进了立夏,小麦加快了生长速度,米蒿,羊蹄儿菜,苦菜和曲曲芽,错生在麦苗里,很难清除。羊蹄儿菜长高了,顶着麦黄开花,花瓣粉白,它的种子叫王不留行。米蒿的幼株像茵陈,四月开花,花白茫茫的,最不耐看,种子漆黑晶圆。

白天小麦晒足了阳光,晚上拔节。有月亮的晚上,我趴在地里倾耳细听,咔嚓,半天响一声,这时候没有虫声,小麦的拔节声清晰明亮。不用几天时间,小麦抽穗了,柔软的麦穗,从穗壳里一打挺就出来了。早上,麦芒上挂着露珠,露珠上映着一大片麦。

小麦开花是不容易让人发现的,新抽出的麦穗,排列着整齐的花壳,花壳裂开嘴儿,小麦花开了,花不好看,也不缤纷,花粉在阳光里四散。小麦花很白很小,两个上午花就谢了,花谢了,麦粒开始入乳灌浆。花开无声,灌浆无声,一切像没有发生过。

这一阵子,二遍谷划过锄了,地瓜团棵了,高粱定株了,田里的大活基本过去了。地里基本是零碎的杂活。活儿不那么紧张了。

山,整个地绿起来了,像故意绿给谁看的,有一块土必定有一块绿,干巴巴的青石板,着了雨水,也环生着绿汪汪的苔藓。初夏的田野,到处水汪汪、绿油油,是一年中最好看的,阳光饱满,绿风贻荡,满眼大块大块的绿,分不清哪是庄稼,哪是野草。盘河绿起来了,半人高的蒲子草,随风荡漾,河水变窄了,似乎不流动了。

这些日子,父亲在山上放牛,牛不好放,庄稼长起来了,一不留神,不是踩了庄稼,就是吃了坏草。有一种小灌木叫羊角叶,羊角叶叶子对生,散落在山坡上,牛吃了胀肚子。草棵里有乌头,枝头挂着玲珑的蓝花,花朵妖艳,一朵花毒翻一头牛。乌头的根茎叫附子,偏偏又有回阳转逆、散寒止疼的功效。

山上有露天牛圈,一圈大石简单地围了一个大圆,石墙半人高,垒成牛的宿营地。太阳落山前,我帮父亲把牛赶进圈,大牛卧在地上安静地回嚼,嘴巴上滴着绿汁。牛犊子在牛群里乱跑,一会儿钻到母亲腹下,不停地撞奶。

晚上,我和父亲宿在小石屋,往石碗里倒几滴蓖麻油,捻一根灯芯,灯光一点一点地亮了,小石屋顿时温暖起来。父亲坐在被窝里吸烟,我凑着摇曳的灯火读书。这是我第一次野宿,心里竟然有了微微的激动。父亲的鼾声起来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坐在石板上闲看,天空那么低,星星像挂在眼皮上,嗖,一颗流星划着长长的尾焰,扎到山那边去了。

村庄、盘河、树木、庄稼,在眼前消失了。头顶啁啾一声,一只飞鸟,从头顶上嗖地掠过去了。——嘎,凌空又一声,猫头鹰像一只黑色的箭镟,向远处射出去,头皮阵阵发紧,我赶紧钻进被窝睡了。朦胧中,父亲出去了几次,大约是去看牛。

父亲说山里有狼,我没见过狼,就不深信,队里给父亲配了一面铜锣,他一次也没用过,父亲说,铜锣一响,牛受了惊吓,吃草不好,回嚼也不好。铜锣在石屋墙上挂着,风从墙缝里吹进来,有时会听到铃铃的锣声。

我们在山上住了几天,队长让父亲下山,公社下来一宗氨水,需要到城里去运,队里没有拖拉机,只好用牛车。原本选几头腱子牛下山,这几天牛的胃口不好,有了拉稀的征象,父亲说,牛嘴里没滋味,要膽牛。

第二天,父亲找了一口铁锅,把盐炒熟,放在笸箩里。膽牛是个力气活,队长派来几个青壮劳力,紧紧抱住牛脖子,父亲抓起一把火盐,掰开牛嘴巴,在牛舌上用力搓,手一直伸到牛后腔里。为什么膽牛呢?不怕齁着吗?牛犊子在一边闲看,神情怪怪的,嘴巴上挂着明亮的涎水,舌头卷着鼻孔,好像吃盐的是它自己。

膽完了牛,我们把牛赶到盘河里,牛们咕嘟咕嘟喝水,一会儿牛肚子胀起来了。盘河里的水草一派繁盛,翠鸟站在蒲子上,勾着头看河里的小鱼虾。一条条小鱼,在水里游动,一眨眼钻进苔藓不见了,苔藓像海绵,像流苏,顺着水流漂荡。小虾身体透亮,在水里一弹一弹,翠鸟嗖地一声扎下去,叼着一只小虾飞走了。

晚上有月亮,我和父亲去看麦,月光下的小麦,像一片翠绿的湖水,微风一吹,一层波浪涌向远方。父亲捋起一束麦,捧在怀里,仔细地闻,我学着父亲的样子,脸上酥痒,麦香淡淡的。很长时间没来看麦了,像是许久没见的孩子,父亲笑着,轻轻抚摸着麦穗。麦粒儿鼓起来了,再过两个节气割麦。

父亲掐开一粒麦,在嘴里嚼着、品着饱满的乳香。他突然问我,春生,知道为啥叫小满吗?我茫然摇头,父亲说,小满就是半满。原来小满这个节气,是专对小麦说的。

那么,南方呢?小满节气,据说南方人有采青食青的习俗,但在北方,苦菜老了,婆婆丁老了,车前子也老了。

芒 种

在北方,有芒的作物,大抵只有小麦。秋分种麦,次年夏至熟麦。也有种春小麦的,春小麦生长期短,产量低,麦粒青色,面不白,不筋道。作物有自己的伦理,有自己的生长周期,慌乱不得,心急不得。顺应天时,务求地利,精耕细作,勤勉不惰,才是种地的良方。

南方种晚秧水稻,芒种正是插秧之时。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把芒种分为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鹏始鸣,三候反舌无声。真是有意思,原本节气是指导农务的,却拿动物的征候来分野。鹏鸟也叫伯劳鸟,反舌鸟其实就是黑雀儿。伯劳常站在牛背上瞭望,草尖上伏着一只绿色蚱蜢,嗖地一声,伯劳鸟叼着蚱蜢,穿云而去。黑雀是沙嗓子,声音一点也不嘹亮,像含了一嘴沙。这季节,四野清明,万鸟齐唱,黑雀儿没学工尺谱,歌喉难听,识趣地不唱了。

螳螂落霜之后才产卵,在暖阳下,或小枝,或墙脚,母螳螂不动了,它的尾部吐出糊状物,把卵排在上面,一层一层叠压,糊状物干了,结成一个干硬的卵囊,保暖,防止鸟类啄食。芒种来了,螳螂孵化成虫,幼小的身躯,从卵囊里爬出来,浑身透亮,伏在草叶上吐唾沫,手指一撩,它的钳,它的嘴巴,奋力地自卫。

蚕上蔟了,父亲把小西屋腾了半间,用麦草绑成码子,立在地上。刚入眠只有一笸箩蚕,笸箩盛不下了,只好分铺睡,后来是两笸箩,再后来是三笸箩。蚕虫儿长足了身量,变懒了,不吃桑叶了。母亲把笸箩端到西屋里,三天之后,码子上结满了蚕茧,白花花的一片。

村里有来收茧花的,价格好像比往年高了两成,母亲不卖,自己煮茧,自己缫丝。那几天,饭桌上加了一道鲜味,油炸蚕蛹。蚕蛹金黄酥脆,满口油脂。我嚼着蚕蛹,心里突然生出暴殄天物的罪过。明年春天,蛹变成蛾,蛾子落仔,转世成虫。为什么要吃蚕蛹呢,明年不养蚕了吗?

母亲缫好了丝,晾在竹竿上。第二天,街上来了货郎担儿,拨浪鼓咚咚锵锵地敲,母亲慌忙端了鸡蛋,换回洋红洋绿各色颜料,开水兑开,加明矾固色,竹竿上白色的蚕丝,漂染成一道七彩的虹。这是蚕的最终归宿吗?还不是,蚕丝绣到鞋面上,绣到枕头上,幻化成蝴蝶、金鱼、芍药,或者荷花。

父亲在盘河边开垦了一块菜地,菜地很小,有一扁担长。过了立夏,栽了几架芸豆。每次去河边饮牛,我有一个任务,浇灌我们的小菜地。水在上游,把水堵住,水坝蓄满了,开一条蜿蜒的渠,水清凌凌的,涓涓流到菜地里。芸豆爬架了,丫杈上有了点点的红,芸豆花藏在叶子里不敢见人,又小心窥探着外面的世界。

地角上,两棵凤仙花长势茁壮,花开得层层叠叠。凤仙花比芸豆出土早,父亲想拔掉,我拦住了。凤仙花又叫指甲桃儿,女孩子掐了花,加明矾捣碎,涂在指甲上,衍生出很多美丽。女孩子最有美的权利,春天戴假领子,看似穿了几件衣裳,其实,就一件单褂儿,娉娉婷婷,在春风里抖擞。大人们常拿“美丽冻人”揶揄女孩子,有时候想,做一个女孩子真是不容易,美也不行,不美也不行。

村口多了一只窝棚,窝棚很小,像一只干巴巴的螺壳。远处嗒嗒地来了一驾马车,卸下一排蜂箱,马车又嗒嗒地走了,就有了这口窝棚,还有一胖一瘦放蜂的夫妻俩。女的很瘦,戴着一顶防蜂帽,男的个头矮,胖胖的,女的说话,舌根儿软,话像从舌尖上挑出来的,听不清说什么,男的基本不说话,起初,我以为他是哑巴,不是,只是话少而已。

十几口蜂箱一字摆开,拉开蜂门,像开了闸的春水一样,蜜蜂蜂拥出来,耳边一阵嗡嗡嘤嘤,蜜蜂四散而去。蜜蜂去哪儿呢?西山,南屏山。我们村西边的山叫西山,南边的山叫南屏山。西山劈陡,牛群一般去西山,西山近,草好。南屏山坡缓,过了盘河,一路向南,山上庄稼多,牛的活动空间小,我们很少去南山。

最先,南屏山的槐花开了,开得漫山遍野。到了傍晚,我们坐在小饭桌前纳凉,小南风把槐花香徐徐送过来,那香气是一缕缕过来的,中间有一个很小的间歇,深深吸一口,第一口清凉如蜜,第二口浓香似乳。

这期间,我们的碗里、胃里全是槐花,磨盘上、笸箩里晒的也是槐花。槐花似开未开,带着它的软枝,在清水里淘净晾干,放在蒸屉上,撒一层玉米面,白的花,绿的梗,黄的铺垫,淋上几滴豆油,捏一撮清盐、葱花、姜末调味,大火一蒸,喷香喷香的。筷子一夹,还是完好的一枝花,只是扑了金粉,只是多了贪婪的念想。

晚上母亲包饺子,从园子里剪一把韭菜,葱花、花椒粉、猪油一拌,就是一盆现成的饺子馅。白面稀罕,我和父亲吃白面饺子,母亲一个人吃杂面的。杂面面脆,母亲有的是办法,一半烫面一半生面,和在一起,面柔软了,筋道了。饺子出锅,深深咬一口,豆香、槐花香、韭菜香,层次出来了,真让人垂涎。

冬天也吃槐花馅饺子。把晒干的槐花,泡在大盆里,槐花瞬间活回来了,白的花,褐色的萼,黄色的花药,楚楚可怜,花香沉淀了一夏一秋,味道反倒比鲜槐花丰富。每当这时候,我特别怀念槐花,怀念它的美,它馥郁的香气。我常常想,那对南方夫妻怎么样了呢,明年还会来吗?

庄稼人胃口粗糙,吃草根、吃茎叶、吃果实、吃糠皮,什么也可以吃。早春吃梨花,梨花做小豆腐,一碗花瓣,一碗醇香。梨花谢了吃柳花,柳花未开叫柳葚子,柳葚子像蚕豆粒儿,不涩口,凉拌最好。柳花谢了吃杨花,杨花也叫杨树芒子,像一条大个的毛毛虫,做窝头,做菜团,也很美味。仲春吃榆钱,晚春吃槐花,过了麦季,没花可吃,也不太失望,山上有的是野味。

有一种杨树,叫北京杨,它的叶片碎小,刚成叶的时候,采一大筐,开水一焯,泡几天去涩味,做窝头,烙饼子,一点也不比地瓜叶差。我没吃过槐叶,父亲吃过,他说苦。困难的时候吃榆叶,榆叶吃光了,吃榆树皮,榆树皮碾粉,掺在杂面里擀面条,太黏滑了,一边吃一边往厕所里跑。有人吃羊角叶,起先胀肚子,后来,脸上长恶疮,落下一脸麻子,再后来没娶上媳妇,再后来,孤独地死了。庄稼人是食草动物的一个分支,食物链在基层。

早上,我从窝棚跟前走,放蜂的夫妻,蹲在蜂箱跟前吃饭,清蒸车前子。放蜂人看见我,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问:西山的槐花开了吗?

夏 至

谷苗茁壮起来了,风从南屏山吹过来,顺着谷垄嗖嗖地飞行,谷子高粱一派浓绿,各种豆类毛茸茸的,进了八月才成熟,早着呢,因此,它不急于生长。花生顶着夏至开花,花谢了扎把儿坐果,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落花生。

这一阵子雨水好,太阳也好,花生赶进度似的,几天之间,地皮盖严了,白天一地黄花,到了傍晚,花生双手合十,打坐休眠,花也不精神了,好似进入了梦乡。豆科植物都有一个自己的生物钟,含羞草是,决明子也是。木本里比如合欢树,也是如此。

我们家旁边就有一棵合欢树。合欢树开花了,一簇一簇的马缨花,仿若一树红云。晚风习习,暮色四合,合欢树的羽状复叶闭拢起来,一朵朵伞状的马缨花絮,格外醒目,甜糯的香气,更加浓郁迷人。

今年闰二月,节气往后赶,麦收整整晚了一个节气。到了夏至,小麦由绿转黄,田野里的色块斑斓起来了。棉花开花了,嫩白的,粉红的,软黄的,千姿百态。庄稼行里,棉花花是最美丽的花,花盏大,花心里一颗指顶大的花斑,平添了几分妖冶,比罂粟花耐看,花蕊也好看,修长、玲珑,沾着浓浓的脂粉。棉花是二度开花的植物,花谢了坐铃,棉铃爆开三瓣儿,盛开白蓬蓬的棉花,让人看了就觉得温暖。

芝麻蹿秆儿了,犹豫着,开始坐花。女孩子喜欢掐芝麻花,掐了芝麻花,装在小罐子里,撒一层干桂花,泡一个夏天,早上洗头,撩几滴抹在头上,头发又黑又亮,辫子又粗又长,走过去,一阵香风。她们的美,脱离了大众化,模样儿招摇,美哉美哉的,很招男孩子的喜欢。

山峦上到处是紫薇薇、香喷喷的紫荆花。这时候,枣树刚刚返绿,叶片儿碎小,和它高大挺拔的植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枣花的花苞很小,深黄,挤在叶柄上,像一撮金黄的米粒。秋天收枣子,我会想,那么小的枣花,结如此大的枣子,真是奇怪。

放蜂的夫妻,开始揺荆花蜜。其他的花,早开过了。荆花蜜是最纯的蜜,放蜂女人这样说。我从蜂箱跟前走,放蜂的女人把我叫住,手指在蜜桶里一蘸,抹在我嘴上。她的话,带着南方的甜糯,她说,她家有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儿子。你,上学了没?他问我,我慌乱地摇头。说话的时候,她的眼里含着泪水。

农谚说,夏至落镰。意思是到了夏至节气,小麦收打完了,入仓了,镰刀以及麦收的农事活动结束了。麦香隐隐而来,队里开始做麦收前的准备。滚场,修理碌碡、杈、木锨、扫帚、笼嘴、绊子,搓草绳,打苫。公社的人下来估产,一片地一片地乱看,预估公粮交纳多少,社员担心估高了,上边生怕估低了,公社干部特别用心,攥着皮尺,抱着算盘,煞有介事。

生产队里都有一方很大的场院,场院一年两用,夏季打麦,秋季打谷、打高粱、打豆、捶芝麻。闲了一冬一春,场院荒芜了,开裂了。队里的人在场院里劳动,锄草,垫土,把场摊得平平展展,洒一遍水,上一遍麦瓤,碌碡一压,干一晌就能用了。

场院拾掇好了,开始割麦。麦不能全熟,麦芒儿炸起来就该收麦了,薄地早收,肥地晚收。这是古训,也是经验。收早了,麦青,面不白,不筋道,影响产量。收晚了,麦粒炸在地里,也影响产量。收庄稼有一个度,这个度在父亲手里攥着。

早上,队长约父亲一起去看麦,一片一片,连绵的黄。父亲站在地头,掐一只麦穗,在手里一捻,数一数麦粒,三十二颗,滚圆。队长看着父亲问,产量咋样?父亲说,七百斤没问题。父亲又说,该收麦了。

今年小麦没受屈,产量比往年要好。麦吃八、十、三场雨,八月、十月、三月,这三个月的雨最是要紧。八月种麦,来一场绵绵细雨,把地灌透,种麦不怕地湿,种下去七天出芽,十天绿垄。十月下冻雨,十一月下大雪,雪水往下走,小麦根系发达,有“麦扎黄泉”一说,扎根越深越抗冻害。三月里,小麦进了拔节期,一边拔节,一边打苞上浆。这时候的雨,是保收的雨,收不收全在这一场雨上。

父亲还有一个任务,看天气。早起铡草,喂夜草,看天方便,父亲懂一点气象。星星闪烁得厉害,父亲说,天上水气饱了,三两天必有一场雨,起了朝霞,三两天也有一场雨。水缸返潮,父亲说,大雨快过来了。起了晚照,父亲说,明天是个好天。

麦收匆忙过来了,尽管早有预备,庄稼人免不了手忙脚乱,心魂不定,晚上也不清闲,白天是割麦,晚上是场间的工作,工作是繁忙凌乱的。天气好了,开场晒麦,天气不好,就该抢场了。一步抢慢了,麦垛淋了雨,是件要命的事。今年队里买了两盏汽灯,挂在高高的杆子上,天地间一派明亮。

除了养牛,父亲看场,码垛,摊场,打麦,过秤,入仓。麦收一开始,父亲把被窝搬到场院去了。场院有一口小屋,比猫耳大,打一个地铺,枕着缕缕的麦香入梦,真是香甜。晚上父亲喂夜草,场里离不开人,我也搬到小屋去了。

队里割麦,几十头牛成了运麦的主力。春天劁了卵子的小牛,懵怔着在场里乱蹦,混在老母牛小母牛中间,给小黄牛戴上笼嘴、绊子,在场里拉碌碡,碌碡吱吱响,小黄牛一会转晕了,倒在一边吐白沫。我牵着小黄牛打场,我们一样年轻,像一对刚上学的小同学。

夜里,我被外边的声音吵醒了,几十驾大车往场里送麦,队长呼喝着,人声杂乱。父亲说,这叫打夜战。几十亩小麦,一夜之间赶出来,后天准有一场雨。麦收期间,庄稼人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早上醒来,父亲塞给我一根油条,他夜里省下来的,真香。

收麦之前,我和父亲偷空去了一趟我们家的麦田,父亲在麦垄里,一棵一棵地看,麦穗大的,籽粒多的,被他选出来,扎成一束一束,晒在屋檐上,麦种要单独收打,预备秋天的麦种。麦种不能在场院轧,怕混了种子,怕碾碎了,父亲在笸箩里搓,打完种子,收在大葫芦里,一葫芦,两葫芦,挂在房檐上。房檐上落麻雀,站在白葫芦上喳喳喳,它们无论如何是吃不到种子的。

我们家的小麦,是母亲一个人收的,院子里有场,有碌碡,只是母亲不会使风,粮食打成堆,等着父亲扬场。吃了晚饭,我到场里看场,父亲终于有了一点时间,试好了风向,抡开膀子,一会就扬好了。

下来新麦,端午节母亲包了一顿水饺,祭天祭祖,真是繁琐。为什么不祭屈原呢?屈原吃粽子,我们这块地方很少包粽子,黍子倒是有,没有糖精呀,没有粽叶呀,没有红枣呀。屈原一定很委屈,委屈了就下雨。收麦下一场雨,庄稼人心里就发紧。

麦收匆匆结束了,又一阵农忙赶过来,种夏玉米,种夏豆,种晚谷。夏种收了尾巴,地里没活了,猛丁想起来,该种荞麦了。荞麦不占地,不施肥,山坡上随便刨一片,不耩不耧,漫天丢一把种子,不几天就出来了,叶子尖尖的,一派油绿。真是忙。

小 暑

进了暑期,农事活动进入了慢节拍。谷子高粱拔节了,抽穗了,春玉米蹿红缨了,豆子开花了,棉花坐铃儿了。心上有活儿,手上必定就有活儿,若得几天清闲,他就不叫农民。

忙完了地里的活,该喘口气了吧,赶个闲集,花二分钱听一段鼓书,走个亲戚,说说庄稼的事,自在两天总是可以的,偏偏老天见不得人闲,公社见不得人闲,派下来横七竖八几根干部,要求队里积肥,土杂肥,绿肥。

这就是庄稼人的不好,老天给一个脸色,风雨就来了,公社给一个脸色,一堆活儿跟上来了,村里干部看完了上面的脸色,接着就给庄稼人一个脸色,若是庄稼再给一个脸色,心里就紧张起来了,就拧紧了。咱农民呢,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横竖不是。

队里要求每家拆一盘土炕,把上面的嘴巴堵住。没有土炕耪墙皮,把墙皮耪下来,入伏喂庄稼。去年刚换了炕面,母亲说,换换吧,新炕面凉快。哪有那么容易呀,脱土坯是一件难事,天气不好,土坯哪是一两天就干了的。

晚上,父亲在院子里看天,判断哪天有雨。漫天星星,天河里白茫茫的,不知是云气还是水气。母亲问,有雨没?父亲有了一个判断,不像有雨,水气远着呢。我一直不知父亲是如何判断天气的。他摸了一把咸菜缸,再一次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又说,三两天没有雨。在雨季里找几天干爽的天气不容易。

母亲就不深信,点了油灯,挑亮灯芯,端在院子里看,油灯滋滋地响,灯花像一撮米泡,母亲看了半天说,是没有雨,雨还远着呢。我盯着灯花看,没有两样啊,母亲的话,我听了个懵懵懂懂。朝卜铜钱,夜卜灯花,庄稼人遇到纷扰的事,总要问天卜卦,为自己课一个吉祥。母亲说,请工吧,你一个人干不完。父亲说,不请了,春生放牛去,我自己干。

天气闷热,蚊子嘤嘤嗡嗡,院子里点了一根艾绳,艾绳的香气,缕缕地起来了。我凑着灯火看书,母亲在灯下纳鞋底,父亲也凑过来,借着麻亮的灯火搓麻绳。我们三口,头碰着头,各自忙着自己的事,那一盏摇曳的灯火,把心里照得亮堂堂的。

院子里进来一只灯笼,是我们队长。队长问,这两天有雨不?他也计划脱土坯。父亲说,三五天没雨,第六天上有一场大雨。队长又问,有风不?庄稼长起来了,最怕一场疾风。父亲又看天看云气,月亮慢慢升起来了,月色清亮。父亲说,最近几天没风。队长说,怕起大风,没风也不好,庄稼正授粉呢。

角落里蟋蟀振股,声音清脆明亮,仿佛把星空一下子抬高了,身上点点清凉起来。拆拆洗洗仿佛在说,天气暖了,棉衣棉被该拆洗了。到了秋寒,蟋蟀的叫声变了,抻(读jin)抻盖盖。不由想起《豳风·七月》上的句子: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豳风·七月》上又说,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真是美。

我把牛群赶进山里,面对一山汪洋的绿草,牛变得挑剔起来,挑着舌尖,东一口西一口,憨态可掬。我坐在山上闲看,从树叶的缝隙里,看见父亲在房后空地上脱土坯。

父亲赤着上身,弓着腰,把一团黄泥,铲进坯模里,抹平,起模,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土坯,整齐地排列着。他站起来捶打腰眼,又俯下身去,似乎听得见父亲背上滋滋作响。我盼着快点成长起来,种地、铡草、脱土坯,让父亲坐在树下纳凉。

太阳太大了,热浪扑面,虫也不叫了,鸟躲在草丛里亮翅膀,偶尔一两声蝉鸣,使得这茫荡无边的原野,更加空旷寂寥。一群蜻蜓飞过来,落在草尖上,落在荆棵上,落在尖尖的小牛角上,蜻蜓的大脑袋看着我,不停地摇动长长的尾巴平衡身体。

前几天,我在草棵里发现了一片覆盆子,覆盆子泛白了。翻着白叶子的覆盆子蔓子上长着白刺,叶缘上也竖着一行尖刺,刺一下,半边身子麻疼。我小心地拨开荒草,呀!眼睛一下子亮了,浓密的叶子下边,一蓬蓬鲜红的浆果,玛瑙似的,揪一颗果子放进嘴里,酸甜爽口,那滋味至今难以忘怀。

我采了满满一怀,放在草筐里,怕管不住嘴巴,尽量不去想它。车厘子刚圆果,过了大暑才成熟,伴生在覆盆子蔓子里,活得小心翼翼,怕牛踩了,怕人摘了,怕鸟啄了,它就不敢喘气。车厘子三月开花,四月坐纽,五月挂果,六月天热,车厘子嘟着小嘴,在草棵里歇凉。

太阳落山前,起了一片彤云,整个山红了,庄稼半红半绿,牛群也变成红色的了。父亲说,这叫落照。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父亲的判断没有错,明天八成是个响晴。牛群啃了绿草,喝水也不好,在盘河里乱跑,小黄牛跑进蒲子里打滚,把一片蒲子压倒了。前几天,下了一场急雨,我们家的小菜地过了水,芸豆淹死了。盘河的水流声宏大起来了,哗哗哗。

父亲收了工,坐在院子里吸烟,两腿上的黄泥还没来得及洗,他太累了。父亲问,牛群吃草好不好,喝水好不好?我说不好。父亲说,牛群吃草不好,明天八成是个好天气,要是有雨,牛一定吃得饱饱的。牲口是有灵性的,它的感知比人更准确。

我把覆盆子送给父亲母亲,让他们尝个新鲜。母亲伸手接过去,把最鲜亮的果子,一大穗供在神龛上,一大穗供给灶王爷。神龛上供奉着财神老爷赵公明的画像,好像有几年了,纸角泛黄,眼睛也不那么明亮了。

吃了晚饭,我陪父亲去盘河洗澡,母亲在身后大声说,还没入伏呢,别往深水里去,别在水里呆久了。父亲没回话,他太疲惫了,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三天后,父亲盘了两大间土炕,睡在上面,满屋里弥漫着清凉的土香。

大 暑

大雨来临之前,必定是有闪电的,唰,一道蓝色的电光,奔着山头切下来了,咣!巨大的雷声,在山顶跌碎了,一时间地动山摇,草梢簌簌,一道道雨帘,伴着风声,向这边过来了。来不及躲避,浇了一个兜头盖脸。父亲不着急,呼喝着,把牛群圈在一起。牛背上立即起了一阵簌簌的雨泡。

村庄看不见了,盘河看不见了,我的眼前一下子没了远方。雨声潇潇,白茫茫的雨雾,把天地遮了个严严实实。父亲裹着雨声进了石屋,他不放心牛群,披着蓑衣坐在石屋门口,看天,看雨,看牛,漫不经心捻一根烟,舌头一舔叼在嘴上,洋火受潮了,怎么也划不着,他把洋火夹在腋窝里,一会,再划,火光映着父亲的脸。

雨阵里的牛群,不吃草了,不回嚼了,傲立在苍茫之中,像一尊尊黄色、黑色、花色的雕像。雨势太大了,山崖上的瀑布,白练似的披挂下来,一派隆隆作响。父亲担心庄稼,不时站到雨地里,近处的谷子,在雨鞭的抽打下,坚韧地挺立着,高粱像佩着宝剑的武士,在急雨里傲岸。

到了午后,雨戛然停了,云缕贴着山脊,嗖嗖地向南飞行。天空变高了,父亲大声说,云脚起来了,回云了!仿佛是对自己说的,像是盼了许久似的。这两天,雨声太稠了,三五天一场雨,庄稼可受不了。南屏山隐隐露出来了,最先看到的,是树,一片黛色,山体也显露出来了,一道一道白光,说明那是淙淙作响的瀑布。

山水牛像一片云阵,噌噌地乱飞,一条子抽下去,逮住,穿在黄草上。山水牛的学名叫大牙土天牛,长着一双长长的触角,触角一节一节的,像一副结实的天线,它有一对很大的牙齿,咬一口疼半天。山水牛的生命周期很短,多数只有半天,从土里拱出来,急切地交配、产卵,然后壮烈地死去。山水牛也是一道美味,我一定不吃山水牛,它不咬庄稼,它没有犯过错呀。

下罢了雨,草梢结满了水汽,牛吃了沾水的草拉稀,我和父亲赶牛下山,路边的地瓜被雨水冲出来了,父亲培上几锨土,谷子倒了,两手捧起来,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脸色开朗了起来。路上碰到人,父亲说,这场雨,嘿,没伤到庄稼,今年的收成算是保住了。有人问,还有大雨吗?父亲说,刚进大暑,几场大雨不稀罕。

今天入伏,按照习俗,入伏喝凉面。果然,母亲擀了两轴儿面条,一轴白面的,一轴杂面的,从井里打一罐凉水,面条出了锅,放在凉水里拔。一碗面条,浇上一勺浇头,吃得满脸油汗。有地方把浇头叫臊子,从字面上看,臊子有腥有荤,我们这里的浇头不沾腥荤,青湛湛、脆生生、绿汪汪,爽口,弹牙,别有一番风味。

母亲做浇头,摊一两只鸡蛋,切成菱形块,黄瓜对切成片,屋后的椿芽发了第二春,也是鲜嫩的,味道虽不及春天美,也是极鲜香的,椿芽焯一遍水,细细切碎,捣一头大蒜,撒一星芝麻盐,一搅一拌,浇头就做好了。

庄稼人是最会吃的,追着节令吃。元宵节上灯,吃饺子,南方吃汤圆,北方人不知汤圆为何物。清明踩青,吃鸡蛋,鸡蛋稀罕,只有孩子才有这份福气。端午节插艾,也是饺子,槐花馅的。中元节祭祖,也是饺子。中秋节吃月饼,一人半个,坐在小凳上看月圆。九月九登高,豇豆、红枣、黍子米、花生豆做一锅粘糕,没有糖精不行,吃不出味儿来。糖精供销社有卖的,五分钱一份,草纸包着,一捏,沙沙地响。

月亮出来了,又大又亮,我坐在月下读诗。

昼出耘田夜绩麻,

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

也傍桑阴学种瓜。

这首诗是宋代诗人范成大写的。唐宋诗人中,范成大是最怜惜庄稼人的,他的诗,我就特别喜欢。范成大兴许是一个很好的庄稼把式,我这样想。他小时候一定和我一样,一边用功读书,一边种地养家,他放过牛吗?他的父亲也是庄稼人吗?大抵不会,庄稼地里出不了秀才,父亲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