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的指导老师

2022-10-29马金刚

山东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老师

马金刚

我是白家桥村小学第一个见到邓学峰老师的学生。那天早晨,我照看着庆嫂商店,卖出一斤酱油、两轱辘白线,这个业绩维持到马大庆和庆嫂锄草回来。我铺开一张煎饼,接龙般放进几根咸菜条儿,卷成一枚手榴弹状,伴随着白家桥小学第一节课的钟声出了家门,上了村子的主路。刚用牙齿撕下第一口早餐,一辆自行车在我跟前突然刹住。小朋友,你是白家桥村小学的学生吗?一个青年扭回头问。他倒梳着浓密的黑发,额头约等于脸庞的三分之二,貌似一名讲礼貌的乡镇干部。我含混地说是呀,你要到大队部吗?同时想他要在村里吃饭的话,我家有可能多卖出两盒烟两瓶酒,结果我想错了。他说,上来吧,我是你们学校刚来的老师,你得叫我邓老师。我想也没想就蹦上了自行车后座,闻到了他身上菊花牌洗衣粉特有的香味。

我一路提示着他进了校门,指给他办公室的方向,他居然说了声谢谢,搞得我有点儿手足无措。进了四年级教室,我站在讲台下面,把只咬过一口的煎饼像教鞭一样挥动了几下,待喧闹声基本停止,然后宣布:咱们学校来了个新老师,姓邓……话没说完,教室里哄堂大笑起来。李进军走过来,贴近我的耳朵说,你就知道这么多吗?我还知道,邓老师家是刘寨街的,今年二十三岁,复读两年没考上大学,他教我们班的语文,不信你等着瞧!

李进军他爹是村长,他的消息当然灵通。这消息让我吃惊不小,对我们这个小学校来说,通常都是一个老师一口气教完一届学生,半路换老师在我们看来跟换个新父母差不多。

头一节语文课我们上成了自习,没有人来管我们,纪律却出奇得好,谁知道新老师哪霎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呢,在这重大历史时刻出洋相无异于给自己穿小鞋儿。第二节课过了好几分钟,鹿校长领着邓老师来到我们教室。他咳了咳痰嗓说,下面我宣布,根据教学工作需要,由邓学峰老师担任四年级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还身先士卒地鼓掌,可惜台下无人响应,倒是邓老师跟着拍了几下。等鹿校长出了教室,他回到讲台上,近视眼一样把课本举至脸前,又像是泄气般无可奈何地放下,说算了,不讲课了,我们还是先互相认识一下吧。他的头探照灯扫视一样转了好几圈,表情夸张如老虎下山,难以置信地说,嗯?我早上遇到的那位同学怎么找不到了?难道手里没拿煎饼我就认不出他了吗?

同学们大笑着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同桌王新涛捅了我的腰一下,我红着脸站了起来。坐下!他下压手掌命令我。继续说道,就是他,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好极了。让我猜猜他为什么在上学路上吃饭?一定是照顾弟弟妹妹,或者到地里帮父母干活,因为我看他不像是个懒汉,我说得对不对?

在听到异口同声拖着长腔的否定性回答之后,他把手罩在耳朵上,从不同方向接受着信息。然后说,噢,我明白了,原来他家是开百货商店的,下次我得从他家买个电视机。

可以说,邓老师的第一堂课非常成功,教室里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欢呼声,还有单调的掌声。这种热烈一直持续到下课后,别的班级的学生也跑过来看热闹,表情好奇而羡慕。我想,这说不定是他刻意追求的效果呢,因为他在跟我们互动时,不时地往门外瞥上那么几眼,甚至邀请他们进教室:那位同学,你进来就是,别不好意思。等第三节课铃声响起,教数学的郑老师站在门口,他才收住,歉意地朝郑老师笑笑,然后对我们说:我跟郑老师替你们求个情,每人有五分钟上厕所时间,过期作废。

他挟着书走了。有几个家伙抬腚想上厕所,郑老师厉声说,都给我坐下,现在上课,少给我乱来!

邓老师的第一顿午饭是在李进军家吃的,想必全体老师都去了。这顿饭吃得时间不短,郑老师三点钟才带着酒味儿来到教室。他告诉我们,邓老师下午回家拿铺盖,以后就住在学校;全校学生轮流管邓老师吃饭,从本班李进军家开始,每顿饭给一毛钱餐费。

白家桥村小五个年级六个老师,一到三年级每班一个老师,主科副科都得教;四五年级的数学有一定难度,由郑老师专门执教。原来教我们四年级的陈老师民办了大半辈子,只因中间几年出去当临时工,教龄不连续,转正无望,早就不想干了,我们其实也不想让他干了。他每天上课都带锄头来,就放在教室门后,以供他课前课后到地里使用,我这个迟到专业户十有八九比他来得早;不干活也带来,仿佛不带件农具到学校就辜负他一天的宝贵时光。男厕里的两个尿桶也是他家的,每隔几天他就哼着小曲儿挑到地里浇庄稼。他上学期用教鞭教育大我两岁的立忠堂哥,力度失控,马立忠就弄了十来块拳头大的石头淹进了他的宝桶里。他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但哪逃过陈老师的如来掌心呢。陈老师勒令他,用哪只手放进去的就用哪只手捞出来,搞得他身心俱损。正是敬爱的陈老师的去职,让白家桥村十年间迎来了第一个外来的民办老师。这个老师年轻有朝气言语生动幽默,又出生在镇政府驻地刘寨街,就像一个下嫁的公主一样引人注目甚至令人仰慕。每天他到学生家吃饭,得一路上不停地回答着村民们关心的问题。人们最喜欢听的一句是:我家啊,就在刘寨街北供销社后边,再去赶集到我家喝水,一提姓邓的都知道。

吃派饭跟和尚化缘差不多,没得选择。李进军家的就餐质量和环境,肯定全村第一流,可全村只有一个村长。郭金亮家的情况正好相反。他娘是有名的邋遢人,几个月不洗头,头发像男人戴的毡帽,夏天爱光着上身,胸前像趴着两只大老鼠;两间屋住全家四口,一年四季氤氲着一股尿臊味儿。作为家庭称职的对外形象代言人,郭金亮的背心从买来一直穿到体内体外的灰垢把前胸的图案完全掩盖。轮到他家管饭,我们都捏把汗,担心他家的环境败坏了邓老师的胃口,也败坏了他对村庄的美好印象。教一年级的黄老师是唯一的女性老师,提前一天给他打预防针,说到郭金亮家吃饭得多吃几瓣蒜防止腹泻,还建议改到她家吃。邓老师没听她的,照常按计划去吃饭。郭金亮像只撒欢的小狗儿一样,一会儿跑在他前面,一会儿再倒回来,满大街宣传:邓老师到我家吃饭喽!

他到我家吃晚饭是十天之后的事了。那天下午一放学,我就到办公室喊他,他让我在教室等一会儿。约莫过了半小时,他主动到教室找我。走在路上,他说,我刚才批作文,专门先挑你的看了,是你自己写的吗?我说是啊,有问题吗?他说,写得不错,到时我跟你父亲谈谈,得有意识地加强训练。对他的表扬我并不感到意外,我们上学期才开始写作文,连不爱批改作业的陈老师都说我写得好。他在教训我堂哥时还说过一句名言:别看同出一门,有的人适合掏厕所,有的人适合写文章。

晚饭是在我家院子里吃的,八月的夏夜凉风习习,很适合喝酒谈天。在吃饭之前的喝茶环节,邓老师拿起了放在板凳上的香港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对我爹说,小刚作文写得好,这与读书多有很大关系。我爹说,这是我看的,他看这种书不合适。邓老师有些不好意思,期艾地把书放回原处。我爹太不了解我了,他带回家的书我几乎每本都看,他不在家之日就是我读课外书之时。正是这本书让他们找到了共同话题。在喝了二两酒之后,邓老师说小学生读点课外书也不全是坏事,还说他就读过不少,就拿港台武侠小说来说,文学性、思想性并不差。我爹听得连连点头,仿佛找到了知音。其实我们村人不知道,刘寨街上那家以出租武侠言情小说为主的淘金书屋,就是我爹和他的把兄弟陶叔合伙开的,一本书每天租金一毛钱,紧俏的、新书租金翻倍。白家桥村好几个青年从那里租书看,其中一本书还被邻居老郝头撕成了好几瓣,这老头儿要知道书的真正主人,说不定会把庆嫂商店砸了。

邓老师从我的作文谈起,说想不到穷山沟里还隐藏着书香门第,这给他搞好语文教学工作增添了信心。我爹一点儿也没怪他把白家桥说成穷山沟,相反他把这视为自己读书的动力。穷则思变,关键是要思,思从哪里来,就从读书中来。我爹说得兴奋,又让我娘开瓶好酒,就是刚送来的那两瓶。我娘拿来一瓶貌似高档的白酒,一字一顿读着酒的名字拆开包装盒,每人倒了一杯。他俩碰了杯,邓老师喝了一口说味道不对,好像是假酒,我爹咂摸了一下也说是假的。我按捺不住火气说,他娘的,想不到李进军家送来的是假酒。邓老师已有酒意,有点纳闷地问我爹,村长还给你家送酒?我爹还没说话呢,我倒是急了,索性竹筒倒豆子,说人家给他家送礼,他拿到我家来卖。邓老师看上去有些愕然,说别看穷山沟,致富门路还不少呢。我娘搧了我一巴掌说,你敢出去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我娘这话说得太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那是指东打西。她是庆嫂嘛,难免沾阿庆嫂的光,转眼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然后就急打方向转移话题。她给邓老师盛了一勺猪肉大葱丸,含蓄地问道,金亮娘不大会做饭,也不知道你吃得怎么样?我娘精力都放在小卖店里,实在孤陋寡闻。听说郭家为迎接邓老师来吃饭,全家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人物一新如同过年,郭金亮说邓老师连喝他家两大碗糊油面。听我娘问到这个问题,邓老师感慨地说,到目前为止,在白家桥吃的每一顿饭,我都如同过年。邓老师回答完我娘的问题,回转了身子对我爹说了一通话:叫声庆哥细听端详,学生是我衣食爹娘;家庭情况有穷有富,百家之饭滋味百样;一视同仁不生分别,只求饱腹不敢铺张;平等观念从小培养,长大方能心地善良;吾辈年轻刚入教职,事事处处当好榜样。我爹听后连竖大姆指,又跟他连喝两大口酒说,把孩子交给你,我一百个放心,以后你把我家当成自己的家!

在我家吃饭那晚,邓老师跟我爹喝了二斤酒,那口假酒除外。我爹对他佩服至极,说我看邓老师不错,书读得多也能喝酒,当个民办老师屈才了。我娘不以为然地说,他一毛钱吃了我几十元的东西,半个月白干了。我爹说,以后别光想钱的事,柜台这边也少让孩子掺和,来了新老师,咱也得有新气象。

一个月后全镇小学期中考试,我们四年级语文单科前进了三个位次。等到年底期末考试,这个成绩再次刷新纪录,进入到全镇前十。我本人在语文课代表的基础上,被邓老师加封为学习委员。该学期我头一回得奖状,而且一得就是两张,三好学生加优秀班干部,另一个获此殊荣的是班长李进军。

这两张奖状拿回家,庆嫂像研究新顾客一样打量了我一番,可能联想到此前的有关传说,就问马大庆,是不是你花钱买的?马大庆愤愤地说,你掉到钱眼去不要紧,不要带偏了你儿子,破坏刚刚步入正轨的良好氛围。我委屈地说,优秀班干部是投票选举产生,三好学生按成绩排名,邓老师邀请鹿校长亲手颁奖。我娘这才转疑为喜:嗯,这还算有点正事儿,我还真看走眼了呢。

腊月二十三,庆嫂商店歇业,我们全家到刘寨集采购。到了供销社的二楼,我娘给我挑面包服,我爹跟个娘们儿一样趴在柜台上研究新进的货品,还问这问那的。我娘过去戳了他一下,让他快去快回,别磨蹭了。我知道他要到邓老师家提前拜年,头天晚上就商量好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之处,相反我觉得那是尊师重教的识大体之举。

买完面包服后,我娘带我到淘金书屋等我爹。陶叔挺忙,连跟我们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我们就自觉坐在门外的马扎上。十二点多,我爹才兴冲冲过来找我们。他腋下挟了一套时兴的山水画挂历,我娘批评他说,买只鸡还让人搭上只鸭?我爹说有来有往,才有利于常来常往。

那天陶婶也来赶集,她跟我爹前后脚到了淘金书屋。在书屋的里间,她用蜂窝煤炉炖了猪肉白菜。陶叔从床底摸出一瓶酒,又找出花生米和咸菜条儿。我爹不想喝,陶叔说有你弟妹招呼着店面,咱俩也得来个年度工作总结嘛。一杯酒下肚,我爹没谈业务,把话题先扯到邓老师身上。陶叔说他认识邓学峰,在刘寨中心中学读的高中,复读了好几年,没少从他这里租书看,一天一夜看两本。他惋惜地说,这兄弟可惜了,换个家庭能上个好大学。我爹探着脑袋,瞪起了诧异的眼睛。陶叔继续说,他爹是上门女婿,里面的情况你可想而知。我爹恍然大悟般地说,我总觉哪里不对劲嘛。然后他们才谈到租书生意,陶叔说台湾言情小说最近很受欢迎。我爹有些怅然地说道,以后得换换经营方向了,这活儿招人骂呀。陶叔安慰他说,你不干别人也干,还不如咱们的干净呢。

正月十六开学,我们却没见到邓老师,听李进军说他报了广播电视大学的函授大专班,到县里参加集中面授了,两个星期以后才能回来。教五年级语文的张老师给我们代课,几乎是陈老师的翻版,无非是生字词、段落大意、主题思想、原文背诵那一套,语调像是放一盘磨损严重的录音带。不像邓老师讲课能拓展开来,既能讲出一篇课文的时代背景,又能延伸出作者或者主人公更多的奇闻轶事。邓老师的缺席,我们都挺失落,就像过年没放鞭炮。

刚出正月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还没进大门就听到了邓老师熟悉的声音。我兴奋地进了屋子,居然一下子很肉麻地扑进了他的怀里,我娘一脸欣慰地说,回来就是好啊。简单地致以问候,我就进里间学习,背诵《西门豹治邺》。可能我朗读课文的声音太大,引起了邓老师的注意。他推开门问,这篇课文也背吗?我说张老师让我们今晚必须背过。他坚定地挥了挥手说,你出来玩吧,我现在就宣布这篇课文不用背诵。他对我爹说,像这种课文没多少文采,只是传授破除迷信的理念,根本没必要背诵。我爹看上去很懂行,连声说是。邓老师接着郑重地对我说,我到你家来了,是想给你布置一项很有挑战性的课外作业。

邓老师在县城参加面授期间,从省教委办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小学生作文比赛启事,他想让我报名参加。我爹替我谦虚,说他哪有那么高的水平,这可是全省范围内比赛。邓老师加重语气说,不是全省,是全国征文,不就是两块钱的报名费吗?这钱我来出!我爹说,别说一个两块,十个两块我也掏得起。

邓老师这次是从县城参加完面授直接骑车回白家桥的。骑车三十多里,我一点儿也没觉得累,就是想早回来,比回自己的家还着急,邓老师神情略显疲惫,但精神亢奋溢于言表:晚饭就在你家吃,我就不客气了!我爹说,就算喝个过年酒。

在我娘做菜期间,六七个家长来到了我家,都是来看邓老师的。庆嫂商店算是个半公共场合,他回来的消息不比电话传播得慢。他看上去很感动,反客为主挽留其他家长吃饭。两位家长推说有事走了,不长时间又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两样菜肴。袁昌生他爹更有意思,直接让我娘拿了一瓶最贵的剑池白酒,说一码归一码,这是我请邓老师喝的。虽说那瓶酒到底没喝,袁昌生他爹第二天还是买走了。

菜快上齐的时候,我娘把我叫出去,让我去喊李进军他爹过来喝酒。我不太情愿,但不敢抗命。邓老师出来上厕所,知道我的任务后,表扬我娘道,嫂夫人做事有眼光,简直是阿庆嫂第二。我娘说,我可是打着你的旗号请的,不然人家还不一定来呢。邓老师双手作揖说,讨扰讨扰,见识见识,感谢感谢!

毫无意外,那天邓老师喝多了。每个人都敬他酒,都把孩子托付给他严加管教,还说他要是早来两年就更好了。邓老师对敬他的酒来者不拒,不醉反而是不正常的。待其他家长都走了,他毫无告辞之意,对我爹说,他们走了更好,咱俩聊天更放得开。那天晚上他反复说了好几次,说他要是换了另外一个家庭,现在至少已经上大三了。他还说,他虽然出生在刘寨这个全镇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人生之路的起步点是山沟白家桥,庆嫂商店是最难忘的舞台。我爹纠正他说,不是商店,是商店的主人家。

那天晚上喝到十一点,我爹让邓老师住在我家,他说没有饭吃可以理解,有床不睡住学生家不好听,执意要回学校。我爹把他送到学校,他还知道从办公室拿个暖瓶到宿舍,就是钥匙对不准锁眼儿,开门花了好几分钟。

第二天,我爹不放心,早早到学校去看他,到了才发现自己多虑了。那时才六点多,但邓老师已经在校园里读书了。我爹还向我和我娘描述当时的情景,无非也想激励我。他用受到感染后诗化的语言说,邓老师真是个标准的读书人,他拿着书从西走到东,从东走到西,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时而沉思默想,时而大声诵吟;对聚在校门外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包括小媳妇大姑娘目不斜视毫不介怀,仿佛正在遨游书海,思接千载。

我爹在这里大谈读书人,我突然想到了本家族的会田大哥。他当兵以后考了军校,寒假在家呆了半个多月,但前些日子已经返校了。作为村里不多的读书人之一,我想他们肯定有共同语言,我为他们的擦肩而过感到遗憾。我爹对我的看法颇有同感,说就是嘛,村里的年轻人读书普遍少,没想法的种田,有想法外出打工。他借题敲打我说,你可得好好学习,怎么也得上个师范,科班出身就是正式老师,像邓老师当民办待遇低,只能在农村当孩子王。我娘接过话来说,咱庄里上师范的杨世珍年前放假早,就去找过他,两人聊了半晚上,还在他宿舍喝了一瓶酒,听说还吵起来了。我爹说,怎么叫吵呢?那叫争论!他们都是干教育的,同行是冤家……我娘说,你看你看,冤家可不见面就吵架吗!

我爹期许地说,但愿小邓飞出鸡窝变凤凰,那到时他也忘不了是咱白家桥成就了他。

作文比赛截止日期是六月一日,我写的征文四月份完工。题目叫《小店大世界》,意在通过庆嫂商店的商品升级变化反映农村生活水平提高。第一稿邓老师说我写得有些散乱,让我把分散的购物人群改成一家人几年间的消费过程对比,既能丰富细节,又能增强故事性。我按他的意见改好后,他又找来几张方格稿纸让我规规矩矩地誊写好。这个得发挂号信,稳当,他很在行地说。

评获结果九月份出炉,我得了个二等奖,报纸的获奖名单显示我是全镇小学生唯一的获奖者。获奖作品集的两本样书和奖金汇款单晚两天才寄来,邓老师第一时间拿到邮件,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起打开。当翻开获奖作品集的时候,我发现作文末尾还加了一行字:指导老师邓学峰。对此他是这样解释的,加上指导老师这一项有很大好处,一是有他的名誉作担保,不会让评委认为征文是抄袭的;二是有他进行质量把关,能提高获奖率。对我来说,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一块儿变成铅字,简直是无上荣光,相当于通过报纸正式宣布了我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师生情谊。当天晚上,邓老师在其他学生家吃过晚饭,专程到我家再度共享获奖的快乐。我爹感激地说,要不是你主动加上指导老师这一项,说不定就没有获奖机会呢。他还提出五十元奖金归邓老师,后者坚决不收,只留了一本样书作纪念。有了这个二等奖,全县所有的中学,咱家孩子随便挑,我敢下百分之八十的保证,邓老师对我爹说。

我们班语文成绩的进步加上我的作文获奖,引起了镇教办的注意。五年级上学期期中考试后,镇教办语文教研组专门指定他搞了一堂公开课,召集十多个语文老师听他讲方志敏的《清贫》。这堂课他打破常规,拿出整整一刻钟让我们做课前预习,一点儿也没有理会鹿校长频频递来的不解眼光。一刻钟的预习过后,他宣布进入讨论发言环节。全班大部分同学都举手要求发言,他点了包括我在内五名同学现场发言,最后再由他作归纳总结。这堂课很成功,语文教研组组长临走前特意交待他把这一做法总结一下,准备往上推报。

正当邓老师积极准备他的经验材料、进一步扩大公开课的战果(引自他在公开课后学校总结会时的发言)之时,他却接到通知,让他专门到镇教办就公开课作弊情节作检讨说明。对他的举报事项主要集中在,把讲新课当成演老戏,提前为发言的学生代拟发言提纲。举报信的内容可谓直击要害,公开课上学生的发言提纲确实都是他代写的,我们只需背诵即可。面对教办的质询,邓老师坦率地承认了所谓的作弊事实。但他强调,对他这堂公开课的评价不应局限于具体细节,而应该把重点放在教学理念上,他的目的就是试图构建起一种阅读-思考-表达-整合-提高的新课学习模式,至于提前帮助学生做发言准备纯粹是为了保证教学过程的流畅。他的说明打动了教办领导,此事不了了之,但经验总结是不用上报了。

事后他跟我爹讨论这件事,说自己百密一疏,原计划六个学生的发言临时改成了五人,偏偏把李进军给落下了。我本想让他作重点发言的,他毕竟是一村之长的公子,有些事需要他爹照顾,邓老师懊恼地说,可我发现时间不宽裕,就没让他发言。我爹说,这堂课倒是其次,你要是也让他写篇作文获奖就好了。他沮丧地说,就是嘛,早知道这样我替他写一篇,获个一等奖。

与他陷入窘境相反,作文获奖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刘寨中心中学决定破格提前录取我,说我要是考不上县一中的初中部,可以免试直接进入刘寨中心中学初中部。刘寨中心中学比不上县一中,但比我们七八个村庄联办的官家坡初中升学率高好几倍。

这个好消息在我家亲戚当中传为美谈。在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我大姨来做客,主要是想从我这里取取经,帮我表哥提提作文分数。我爹说这事是人家邓老师办的,与他儿子无关,实际上是不想给我家任何成员添麻烦。我大姨就请我爹帮忙,先拜会一下邓老师,等有机会再请他到家里吃饭。我大姨夫是屠夫,家里不缺任何部位的猪肉。我爹看了看她拎来的猪下货说,这样吧,我到学校看看邓老师走了没有。

那个年代的学生周六下午还要上两节课,我爹把时间留给两姊妹说话,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到学校门口转悠。最先发现他的是郭金亮,他跑到我桌位前说你爹来找你了。我还以为自己做了错事呢,有些紧张地跑出去找他,他和颜悦色地说,你把邓老师叫出来我找他有事。

不得不佩服邓老师的临场反应能力。在当晚的饭桌上,听说我大姨家以杀猪为业,他一本正经地对我大姨说,学生的学习水平与生活环境息息相关,孩子整天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整天听惨烈的嚎叫声,他的精神状态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作文来源于生活,他接触丑的事物当然写出不美的文章。

我家老头儿杀了半辈子猪,改不了行啊!我大姨貌似无可奈何地说,实际上是她不想让老头儿换职业,杀猪来钱快嘛。

那就换换环境,比如换个学校。邓老师给她出主意。

我爹拿起酒杯,说咱边喝边议,我看关键还在于学生的主观努力。我爹说得言不由衷,其实他担心我表哥把环境换到我家来,他不喜欢我大姨家任何人,老觉得他们全家人身上有股猪血的腥气味儿。

我大姨不喝酒,但邓老师的提议明显给了她启发。她起身离座,敲着脑袋说到厨房看看菜。

庆哥,你看我连她都得罪了,还有法在白家桥呆下去吗?邓老师一看我大姨出了门,立马恢复了愁眉苦脸。

我爹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说呢?

我爹实际上是在启发他。在白家桥呆不下去,可以调到其他学校,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有道理,邓老师说着,一口干了二两酒。

我爹说,慢点儿喝,好菜还没上来呢。

又过了几分钟,我大姨过来了,她把那盘猪大肠炒辣椒放到桌上,正襟危坐之后给邓老师倒了一杯酒,试探地说道,你能不能利用课外时间办个作文辅导班?要是办班的话,我就让孩子过来听你讲课。

邓老师低着头想了两分钟,失态般地拍着巴掌说,有了有了,谢谢大姐的提醒。他喝了一口酒,由衷赞叹道,你们齐氏姊妹个顶个是贤内助啊,比杀猪开小店的厉害多了!

喝完这杯酒,邓老师就不再喝了,说他跟同学有事,约好了明天一早见面。我爹送他到大路上,他拍拍我爹的肩膀讳莫如深地说,放心吧,老哥,我就不信阴沟里能翻船。

第二天下午,他比平时回来得早,大概才三点多钟。我娘看他径直骑车经过庆嫂商店,没有跟往常那样停车跟店里人打个招呼。她疑心自己花了眼,就出了店门,看见骑车的确实是邓老师。他骑到村长家门前下了车,然后推车进了大门。

那天晚上,邓老师找李村长汇报关于白家桥小学毕业班下步的工作计划。他决定牺牲自己的周末时间,利用升学考试前的几个月,办一个优等生成绩提升班,给我和李进军等几个学生开小灶,目标就是县一中初中部。如果考不上县一中,他表示李进军也能进刘寨中心中学,前提是白家桥村得支援刘寨中心中学的基础设施建设。他已经打听好了,刘寨中心中学准备扩建校舍,缺一部分石材,而我们白家桥漫山遍野都是石头;只要肯出石材,他可以牵头李村长跟校后勤主任认识,到时进个学生应该不算困难。

李村长很高兴,谈完事后,留他在家吃晚饭。邓老师煞有介事地说自己带了馒头,到学校吃即可,不能给方方面面留下爱到学生家喝酒的印象,传到教育主管部门那里吃不了兜着走。李村长一瞪眼说,在白家桥村老子就是方方面面,以后谁再胡说八道别怪他不客气。如此邓老师也就应承了。他还建议请我爹去作陪,说马大庆家那小子学习成绩不错,可以与李进军互通有无共同提高。李村长说,看在我儿子面上,叫他来吧。

第二天李村长专门到学校一趟,跟鹿校长说他非常赞同邓老师的优等生提升计划,还说邓老师的想法跟他简直是不谋而合。鹿校长表示他也大力支持,要是村里出一部分加班费就更好了。李村长说,加班费的事以后再说,但一定要给邓老师创造良好的教学环境,不能再出现狗撕猫咬不团结和谐的局面。

优等生成绩提升班如期办了起来,时间安排在周日下午。邓老师专门请我娘捎信给我大姨,说我表哥可以过来听课。我表哥嫌折腾,不来。邓老师讲信用,说他可以免费辅导我表哥写作文。过后我大姨陆续送来了我表哥写的三篇作文,他都作了批改,起不起作用不太好说,反正没有达到跟我并驾齐驱的目标。

大约临近升学考试一个月前的周日下午,我们八个所谓的优等生照例在教室上课。前两节课是作文,邓老师布置完作文题目就离开了教室,说他在宿舍,有事随时可以找他。我写作文用了不到一节课,也不想干别的,就借上厕所的机会在院子里瞎溜达。走到邓老师宿舍那里,我听到他跟一个人在说话,还是个女的。觉得有些好奇,但还没到大惊小怪的程度,毕竟我是个大孩子了,对男女恋爱的事情有了解,就绷着脸忍着笑,准备回教室发布一下消息,然后再集体过来猛得推开门搞个恶作剧。还没走到教室呢,见三个青年黑着脸攥着拳进了校门。小孩儿,站住,其中一个红脸膛的家伙说。

我站住了。邓学峰老师在哪?还是那个家伙问,貌似很和气。我撒谎说不知道,今天没看见他。那三个人或许是看到教室里有人,以为邓老师在那里,就撇下我,往教室那边走。我意识到大事不好,撒开腿就往家跑,等跑到李进军家门口,我突然灵光乍现一般直接进了他家。李村长正跟村会计商量事,还没等他说话,我说,有好几个人来找邓老师呢,看样子不像是好事。李村长站起来对村会计说,走,咱去看看。

一路上我们还碰到了好几个人,凡是跟村长说话的男人,他都挥手示意说:跟我走,一块到学校看看。

等我们赶到学校的时候,事情正闹得不可开交。三个人对着邓老师指指划划,女的在一旁掉泪,好像无力地辩白着;其他几个同学围在邓老师身边,跟他共同抗衡着随时展开的攻击。

怎么回事!李村长大喊一声。他挺着胸背着手,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我想他要是披上军大衣就更有威慑力了,可惜不是冬天。

他勾引我老婆!一个黄脸青年说。

你胡说八道,邓学峰是我同学,我走到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他,不行吗!女的这时显得挺有底气。

同学关系不假,人家都结婚了,还搞在一起,还有为人师表的样子吗!那个红脸膛对李村长说。

还是李村长有经验,他对我们这几个学生说,你们今天也别上课了,都回家,谁要是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让他家多交一百斤公粮,听见没?

我们都说听见了,恋恋不舍地离开现场。李村长又对他儿子说,路上再碰到人,别让他们过来了,没什么大事。

事后听说那三个青年在李村长的劝说下,半小时以后就带那个女的一块走了,临走前还跟李村长友好地一一握手。邓老师也跟他们一块出了学校,说是送送老同学,李村长没有劝住他,就安排两个村民跟着他们,一直看他们出了村口。过了一个多小时,邓老师就回来了,拎着几样熟食。从我家小卖店经过时,他请我爹晚上到学校喝酒,客人当中当然没落下李村长。

一九八六年七月,我们班二十六名同学全部参加了小升初考试。一个多月后,我和李进军进了刘寨中心中学,十九名同学考入官家坡初中,其他五名同学哪也没考上,从此告别了课堂。

前些日子我特意查询了一下才知道,我国覆盖初中阶段的义务教育就从该年的下半年开始的。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法律没有覆盖到白家桥村,我的五位同学可以作证。谁要是不信可以调查,我鼎力协助。

刘寨中心中学设有初中高中两个部,高中部全县招生,安排了部分学生宿舍;而初中部的生源以刘寨镇驻地东西南北四个自然村为主,离家近,没有安排宿舍的先例。李进军他爹路子广,通过刘寨西村的村主任帮他找了个住家。我爹想让我到陶叔那里住,又怕我偷看武侠言情小说上瘾,于是托邓老师找校长通融一下住学校宿舍,毕竟我算是个特招生嘛。邓老师说,先到我家住吧,用不了一年刘寨中学的宿舍就扩建完工,用的还是白家桥的石头呢,到时再搬到学校住。

开学前一天的下午,我爹用自行车驮着我及部分生活用品来到了邓老师家。此前他已经来过一趟,对邓家的主动收留表示感谢。邓老师的父母尤其是邓母显得格外热情,拉着我的手说,这孩子争气,总算没让学峰白操心。她留我爹吃饭,我爹推说家里没人看门,邓母就表现出遗憾且理解的样子。邓老师对他娘说,让庆哥回去吧,我跟孩子还有不少事呢。

我爹一走,邓老师就把我带进他住的西屋。跟我爹娘进货一样挨件检查我的生活用具,脸盆牙具床单枕头薄被,他表示基本满意。之后,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穿裤衩了吗?

我提着我的长裤腰说,我娘刚给我买的,她说中学生穿裤衩不讲文明。邓老师就笑了,说小刚同学,我指的是内裤啊,不是外面穿的大裤衩。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该穿内裤的关键部位,害羞地说,我娘还没给我买呢。他料事如神地说,就是嘛,我就知道他们会忽视这个问题,你现在已经是中学生了,得为青春期来临做好必要的物质准备。

青春期那些事我当然也懂得,我爹从淘金书屋拿来的生活类杂志上对生理知识多有涉及,武侠言情小说里面则更是直白,再加上平时的观察推测,傻子才不知道呢。他哂笑着说,我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白家桥小学五年级学生穿内裤的不超过三个人,可惜前段时间太忙,我还没来得及普及这方面的知识,关键是大人也没带好头。

咱俩先买内裤去,万一腰带出故障,掉了裤子就尴尬了,我上高中时就见过这种事,没什么可笑的。他继续说。

我由衷地说,你可真不愧是我的指导老师。

他大言不惭地说,你也算是我的得意弟子嘛,我对你的指导可不局限于作文方面。

邓老师的家,正房有四间,红砖青瓦结构。中间是客厅和他父母的卧室,西边这一间邓老师住,东边一间他妹妹住,她在县缫丝厂上班很少回来。附属用房两间,一间厨房一间厕所。相比我家,他家的先进之处有二,一有电视,二有自备井。白家桥村此后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才通电,吃水要从井里提。至于孩子的内裤,简直是可有可无的,有那个钱能买半条围巾。

他家离学校有八九百米。我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这个点必定有一位老人在厕所里;晚上回来到近九点,他家客厅里的黑白电视机正一闪一闪的放着蓝光。我谨慎地避免讨人嫌的行为,比如一般不用他家的厕所,只有在半夜憋醒才用一次,也尽量不用电灯看书。有天我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到十点,邓母敲门,问我是不是睡着了忘了关灯。我生性敏感,回家提示我娘该给邓家交电费。住了一个月,我交给邓父五块钱,说是电费,他收下了;第二天邓母还给了我,说我娘太见外,嘱咐我一定把钱亲手还给我娘。邓父倒是个细心人,他每天晚上会在我床头放一杯开水,我基本能喝三分之二。不渴也喝,不然他以为我从不喝水,取消这个待遇,真渴起来就麻烦了。

我每周有两次白天到邓家的机会。一次是周日下午返校,先到他家一趟,放下自己的东西或我家捎给他们的土产比如煎饼地瓜之类的;再就是周六下午放学,我到他家收拾需带回换洗的衣服。这两个时间段我极少见到邓父。爷爷不在家吗?我曾这样礼貌地问过邓母。她眼皮也不抬地说干活去了,我以后就知趣地不再过问。

熟悉了学校的环境后,课余时间就敢到校外活动,逢三八的刘寨大集无疑是好去处。有个中午我无意间瞥到邓父蹲在路边跟摊主讨价还价。起初以为他是买东西,观察他一阵后,才知道他那是在收取摊位费。他从一沓盖了章的纸条中抽出一张,扔到人家的货物上,摊主嘟囔着,很不情愿地从小布包里拿出几张毛票递给他,他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再走向下一个摊位,好像对背后鄙视的目光一无所知。我觉得这工作不甚光荣,就装作不认识他,疾步通过或绕行。另外还见过他在供销社大楼前卸货,在建筑工地上推小车,在刘寨山庙会上维持过秩序。给我的印象是,他不过是个打零工的,刘寨镇体面的工作与他没多大关系。

我跟邓老师见面少,他去我来,倒是很好地保证了他那张木床的使用率。见面少不等于不见,我和李进军结伴上下学的路上,偶尔跟他走个迎碰头,大多数情况下招招手,并不停下说话。

中秋节前的某天晚上,邓父专门等我放学回来,交待我明天中午带李进军到他家吃饭。午饭是饺子,猪肉韭菜馅的。饺子煮好后,邓母先给我们盛了一碗加了醋的汤,说先喝汤对胃有好处。喝完汤后,我俩每人吃了两盘饺子,第三锅煮得有些慢,我俩互相对视了一下,心有灵犀般坚决把碗推到了桌子一边,道完谢后回了学校。在邓老师家吃饺子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到李进军家喊他一块上学。他娘忍住笑意问我:小刚,不喝那碗汤,你能不能再吃碗饺子?我实话实说道,喝了汤也能再吃个一两碗。他娘就放开肚皮笑着说,刘寨街真够受,饺子不多汤来凑。临走,她让儿子捎了两瓶酒送给邓家,算是对饺子宴的答谢。

邓老师在白家桥小学继续带毕业班。我们这一级考试成绩之好史无前例,原先带三年级的申老师年龄大了,自己也不想带,主动提出来让邓老师接替他,邓老师很痛快地应下了。我和李进军在一个周六下午碰到他的时候,他特意调转车头跟我俩说了一会儿话。他说,你们这个班我用两年时间才理顺过来,现在这个毕业班只留给我一年时间,还真是犯愁。李进军像大人一样劝慰他:你教学水平高,应该没问题。邓老师若有所失地说,好老师难求,好学生也不容易碰上啊。我俩告别了邓老师,很长一段路没有说话,心里受用得很,李进军脸上挂着他爹在开大会讲话之前那种庄严肃穆的神情,我想我也差不多那副嘴脸。

经过两年多的教学实践,邓老师摸索出了不少经验。比如重点突破法,就是把班里几名优秀学生集中起来开小灶,目标是县一中的初中部。迟家庄小学考上了一名县一中,那位班主任当年被评为优秀教师,提前由民办转公办,这对学生和老师来说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但邓老师知道这很难办到,几率相当于刘寨中心中学有人考上北大清华。他的另一个办法是走竞赛和征文路线。有个周末,庆嫂商店摆的一大撂方格稿纸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说小学生基本不用这种稿纸,进得太多怕卖不了。我娘说那是邓老师送来的,他说要组织一次大规模的作文对外投稿,投稿就得用方格稿纸,肯定能卖出去。再回家时,我特意关注那撂稿纸,下货不多,我娘说人家嫌我家卖得贵,都到别地方买。我说可以退给邓老师,我娘说钱都给他了,十块钱的差价他也赚到手了。说完后,她又嘱咐我说,这事别乱说,刚才我说冒嘴了。

我娘不说,我也知道邓老师利用庆嫂商店做小生意的事。此前一个周六晚上,我家都关门准备睡觉了,李进军他娘叫开大门,跟我娘在柜台那边叨叨了二十分钟。我娘赔着小心,把她送出了大门。回来后,又跟我爹议论了半个晚上,没听清说的啥,但小邓老师这个关键词出现了好几回。第二天下午我跟李进军去上学,走出去四里路,他才问我:你知道俺娘昨晚到你家干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家卖的烟有假的,俺娘去退货,你娘说是邓老师送去的。我心说,邓老师也是跟你家学的嘛。他又有些得意地说,谁让他把咱俩送进刘中呢?他成名师了,谁不巴结他!

一九八六年底期末考试前的那个周末,我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辣椒炒肉的呛人味道。酒桌上,我爹陪着陶叔两口子和邓老师在座。陶婶让我上桌一块儿吃,但几个男人没有一个响应的,好像还对我有所警惕的样子,我知道他们要谈事,推说不饿。到了厨房,我娘把装盘剩下菜底给我盛了一碗。她目光忧郁地看着我吃肉喝汤,告诫我说,如果书店改成了录像厅,你可千万别去看,看那玩意儿比看闲书还要毒好几倍。我说我想看也没时间。

我在自己屋里看书写作业,隔着一扇门,对酒桌上讨论的事听得清清楚楚。邓老师说,县城刚开的几家录像厅生意都很火爆,私营书店没前途,改录像厅是大趋势,谁先开谁先发财;营业执照他来办,派出所有熟人不怕有人闹事,条件是拿纯利的百分之二十,另外负责售票看场子。陶叔说他尊重邓老师的利益分配方案,毕竟他占着地利人和的条件,万一有事,他和我爹都是外来户不好处理,但书店里部分旧书没人要,处理不了就得亏三百多元,这个钱他们三个人共同分担最好。邓老师说,那堆破书只能当废品卖,不过考虑到开业之前投入较多,他决定出资二百元收购那批旧书。陶叔征求我爹的意见,我爹说他不想干,明年县道拓宽,他准备在公路边上建饭店,无力搞文化娱乐业。邓老师说,既然庆哥不干,他决定再加大投入,出资额占百分之四十,收入分成拿百分之五十。陶叔痛快地答应了。

这天晚上,我娘没上桌吃饭,她说她有正事干,其实就是守着庆嫂商店。事后邓老师对我爹说,我就知道你家不想干录像厅,当家的态度不积极,光从做菜水平就能看出来。

他们说到做到。等到一九八七年新年度开学不长时间,刘寨镇首家录像厅开张了。原淘金书屋的老板负责技术,邓老师不出五服的堂弟邓学兵负责卖票看场子。录像厅吵得很,打破了刘寨街以往的安宁,即使坐在客车里,也挡不住录像厅门口那个高分贝音箱传出的尖锐的兵器碰撞声或者腻歪的粤语对话声。三部片子循环放映,一直营业到半夜十二点,好在冲街的音箱晚上不开,还不至于引起更大范围的众怒。我娘说邓老师送了一批免费票,让我爹散发散发,目的吸引白家桥的观众,我爹一张也没送,扔到炉子里烧了。在我看来,他此举显然是多余的,因为录像厅根本不用担心上座率。正如刘寨中心中学政治老师高森所言,刘寨镇四十八个行政村,百分之九十的流氓地痞无业游民都在录像厅找到了暂时的归宿。

这个学期,我仍然住在邓老师家里,只是年后那间屋子多了两个大书橱,存放着淘金书屋的部分书刊,还上了锁。开始那几天,我特别不适应屋子里弥漫着的那股说不清的味道,过了多年,我才把那股味道与公厕手纸篓对上号。好在这些旧书刊在他家呆的时间不长,两个月后他就转让走了。兹收到书刊转让费叁百圆,一个早晨邓父借用我的纸笔写了一张以上内容的收据。

我上初一的下学期,也就是一九八七年二月间,发生了一件令邓老师灰头土脸的事情,我从周围也能感觉出来。

邓老师有事从白家桥小学中途回家,晚上都住在妹妹屋里,主要是担心影响我休息。有天晚上放学回来,听到他在妹妹屋里跟人说话,还带着沾酒后的亢奋:老同学你一定得相信我,我再傻也不能干那种自毁前程的事!我待学生如同自己孩子,待家长如同兄嫂甚至父母,我的学生考上刘寨中学没地方住,我让他免费住我家,你见过几个像我这样的老师!那人说,清者清浊者浊嘛,这种事我处理得多了,要沉住气。送走客人,他把装睡的我喊起来,扶着墙打了个酒嗝,像对知情人一样跟我说,你只管蒙头睡觉,别受外界影响,得对我保持信心,听见了吗?我不明就里,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周末回家,我被村人问到一些有关邓家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邓老师爹娘是否住院了,公安是否到他家搜查,等等。我一概不予回答,我本来就一无所知嘛。在家里,我娘也拉着个脸,嘟囔什么看错人之类的话。我爹倒沉得住气,说现在还没有结论,他读书多又研究历史,想必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又劝我娘,见到他要调整好表情,至少跟原来一样热情。

这件事情几年之后我才彻底搞明白。出事那天轮到林志强家管晚饭,林志强他爹帮妹妹家盖房子,半个月后才能回来。他娘觉得就自己一个女同志接待男老师,从各方面讲都不太方便,就请志强二婶跟她一起把饭送到学校。志强二婶是个豁达人,从家走时拎了瓶酒,说人家都管酒,志强马上要考中学了,怎么也得请邓老师喝一杯。志强娘说,还是不拿酒吧,又没人陪他喝。志强二婶说,喝不喝是他的事,拿不拿是咱的态度。反正活该邓老师倒霉,那天晚上志强二婶在酒的问题上跟他客气了一下,他倒当了真,就在宿舍的小桌上摆开了酒席。人家带了芹菜炒肉丝、黄瓜炒鸡蛋,他从抽屉摸出了半包花生米、一个鱼罐头。据说志强娘开始不想喝,志强二婶就趴在她耳边说了那句白家桥村民背后奚落邓老师的名言:敬一盅,上官中(官家坡中学);敬一斤,刘寨中学甭操心。反正最后他们都喝了,而且喝得不少,一斤不够,邓老师又搭上了一瓶多。直接说结果吧,等林氏家族兄弟几个找上门来时,邓老师和志强娘都躺在床上,好在都是和衣。

这里面有两个疑问。首先,志强二婶到哪里去了?据她说,喝了一瓶半的时候她就不想喝了,但邓老师和嫂子还想喝,她就自顾自起身走了,回家睡了一觉才醒过神来,就喊醒男人过来找。其次,邓老师和志强娘有没有做出格的事?好像也没有。林家人进宿舍时,门开着电灯也亮着,两人被叫醒时还一脸懵懂。志强娘表现更喜人,从床上下来先检查了裤腰,发现没有外力作用过的痕迹才放心地说,俺的亲娘哎,吓煞俺了。邓老师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连连叹气说,幸亏我心无杂念坐怀不乱,不然一定出事!

当时林家人颇觉得尴尬,但见只是个单纯的喝酒事故,没跟他计较,也没追究他那个坐怀不乱。志强二叔甚至安慰邓老师说,人没事就好,你多喝点儿水,别耽误明天上课。他还嘱咐其他人说,此事到此为止,传出去不好听。当晚就这么散了。

没想到三天后,镇教办就收到了举报信。信中说,邓学峰老师生活作风混乱,长期与外村有夫之妇保持不正当关系,被人从学校宿舍当场捉住过;在白家桥村任教后,利用个别家长望子成龙的心理,诱使学生家长与其发生男女关系。说他嗜酒如命,宿舍的床下堆满酒瓶子,严重影响教学。除了生活作风之外,还举报他违反职业道德,收受学生家长礼品,摊派文具、课外书籍敛财,以及不尊重其他老师,跟同事关系紧张,等等。

于是镇上专门成立了调查组,并请公安协助调查。那天晚上到他家喝酒的就是他的公安同学,但不是调查组成员。事情并不复杂,一周之内就下了结论。所谓长期与他保持不正当关系的有夫之妇,是他高中的同学,两人有旧情,但保持正常的交往距离。至于那晚上与两位女性家长喝酒至醉,双方不承认发生任何形式的身体接触,证人证言也能佐证。志强二叔还讲了一个细节,说把邓老师叫醒后,邓老师说自己一晚上没尿尿,憋得不行,两人就先一块上了个厕所。邓老师那泡尿能浇一棵树,志强二叔厚颜无耻地说,咱有经验,没有三五个小时攒不了那么多货,中途肯定没开过闸门。至于举报他收受礼品、摊派文具、好酒之类的,调查组认为部分事实成立,责令他专门写出检查。

我本来想扎根白家桥小学,甚至不排除在白家桥安家落户,但那件事后我动了调走的念头。调查结论出来后,我爹专门找了个周六到他家看望慰问,邓老师如是说。我爹问他知不知道是谁背后下的黑手,他说我追究那些有什么用,谁让我不注意保护自己呢?接着又叹口气说,我本是一片丹心在玉壶,结果把我弄得里外不是人,既然做人难,谁还好好做人!

恢复名誉的邓老师继续上课,他从那件事中吸取了教训,在吃派饭问题上改了办法,不再到任何学生家用餐,全部由学生家长送到学校,坚决不让带酒。李村长和我爹已经不属于在校学生家长,而且两家都受到过他的额外恩惠,隔三岔五还是把他叫到家里喝上一杯。有天晚上,我爹送走他后,对我娘说,小邓状态一直没调整过来,一喝就多,还刹不住车。我娘说,怕是他心里有别的事吧。

庆嫂识人断事有一套,这得益于她的职业敏感。她天天跟各色人物打交道,善于察言观色把握人的消费心理乃至整个心理状态。就说她判断邓老师心里有事的结论吧,过了几天我就发现了端倪。

我清楚地记得一九八七年的清明节,那天下午我刚进邓老师家门五分钟,邓家父子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也回来了,从车座后面绑着的礼盒看,他们肯定是去上坟了。邓父显得很高兴,作为上门女婿,他带着不继承自己姓氏的儿子给自己的祖先上坟,应当别有一番意义。同时,我发觉他们的表情有点儿怪异,眼神交流起来不像父子倒像是难兄难弟。邓父进屋后,舒服地哼唷了一声,跟老伴套起了近乎,大声说孩儿他娘,炒俩菜,咱们晚上再喝点儿。邓母带着酸意嚷道,你老曾家没管饭?邓父说,不光管饭还管酒呢,就是心里高兴。然后又对儿子说,你明天再去学校吧,早点儿走来得及。

等我九点放学回来,他们家的酒场是结束了,但战场还没结束。我在大门口就听见他家在吵架,站在过门楼里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听到了部分内容。我头一回听见邓父居然有很强的论辩能力,大概是酒精支持的功劳,他在反驳老伴:结过婚的怎么了?两个人情意相投最重要,我嫁到你家将近三十年,你觉得我幸福吗!屋里叭一声响,像是碎了只碗或者盘子,接着我听见邓母说,我不管,只要敢跟她结婚,就别进我邓家的门!

我决定先出门躲躲,没走几步碰到了邓老师。他大概刚哭过,鼻子齉齉的,抚着我的肩膀说,咱回家睡觉,没事儿,谁家还不吵架,你说是不?我说是,我爹我娘经常吵,就是不舍得摔东西。我们径直回了西屋,邓父照例给我送来一杯水,用歉疚的目光看了看儿子。这天晚上,邓老师没到他妹妹屋里睡,跟我挤一张床。拉灭了灯,他问我,那天你在学校见的那个大姑,感觉怎么样?我说挺漂亮,看上去很善解人意。他说,我们是高中同学。我问,她不是结婚了吗?他说,这不是她的错,我要是不娶她,就是我的错了。

一九八七年七月的小升初,义务教育法得到了真正贯彻落实,白家桥村小学毕业生全部进入官家坡初中就读,这也意味着邓老师重点突破县一中的计划落了空。考试总成绩比我们那一届差些,退了三名,也算说得过去。鹿校长试探着问他是否还想带毕业班,他说听领导安排。这个答案出乎鹿校长的意料之外,顺水推舟就让他继续带。

上了初二,刘寨中心中学扩建了教室宿舍,我也搬到了学校住宿。即使学校不扩建宿舍,我也不能在邓家住了。邓老师计划国庆节结婚,我住的西屋当新房,新娘就是他那位高中同学。应他的要求,我牺牲了一个星期天帮他收拾新房,邓父指挥我干这干那,看上去比自己结婚都高兴。那简直是千真万确的,胜利毕竟来之不易。

邓老师结婚没在白家桥村声张。但有的学生家长还是知道了,给他送喜钱,都被他拒绝了。我家当然是个例外。按邓老师的说法,我们两家属于建立在普通师生关系基础之上的准亲戚关系。结婚那天我爹到他家喝完喜酒回来,还捎来他的口信。他希望我继续写作文,不要丢了特长,最好这个周末找他一趟,他将跟我谈谈新设想。

周日下午我到他家的时候,新娘子正在院子里收晒好的衣服,她踩着凳子从晾衣绳上取一件,婆婆就伸手接一件,好像配合得挺默契。见了我,邓母说这就是学峰的学生马小刚,新娘子看了我一眼说好像见过,又说你邓老师在西屋。

邓老师的新房因为添置了新家具,弥漫着一股油漆味。他从刷了红漆的淘金书店淘汰下来的旧书橱里拿出两本最新出版的中学生作文刊物,说你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争取再写两篇发表,就有可能保送上一中,上了一中离清华北大的校门就一步之遥了。他老婆进来,嗔怪地说小刚现在又不是你的学生,你还能教得了他?邓老师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别说是初中作文,就是高中作文我也不在话下,我可是他的指导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又以教师爷的口气说,你以后当师母了,说话水平也得相应提高。

邓老师送我到过门楼,又跟我谈了会写作文的方法。你得时刻关注时事政治,今年要开党的十三大,肯定要涉及农村改革,你作为农民的孩子要做到春江水暖鸭先知。就比如说搞录像厅,要不是国家搞活农村文化娱乐业,谁敢弄?当老师不能教死书,同理当学生也得把知识学活。

过了两个星期,我把写好的两篇作文送到他家,他让我看电视等着,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做了批改。对其中那篇《小镇刮过港台风》,他把题目改成了《小镇港台风正劲》。什么叫一字之师?他洋洋得意地对我说,刮过是过去式,正劲就是方兴未艾。他还唱起了那首香港著名的流行歌曲,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呀风也劲……他批改完作文,又在文末加上指导老师邓学峰几个字,再次强调指导老师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我说,你不写,我也会加上的。他伸着食指指点着空气,在小屋里转了两圈停下,再次向我面授机宜说,你投稿时要注意,那篇议论文投期刊,刮风的那篇投报纸,报纸出版周期短见效快,可要记住了。

在邓老师的运筹帷幄之下,我写的那篇《小镇港台风正劲》被《中学生作文报》发表了,不过那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在投稿一个月到发表期间,邓老师每周六放学都先到我家一趟,或在我家堂屋抽烟,或陪我父母在小店里聊天,对我的关怀之情殷殷可见。我爹说小邓这人就是讲感情,我娘说这家伙是学乖了,但是可别学坏了。一九八八年春节过后,当我终于拿着样报回到家,正在等候我胜利归来的邓老师举着它如捧圣旨,连声说又一项荣誉到手了!

过了半个月,邓老师又到访我家,带着鱼肉和他妹妹从缫丝厂带回来的蚕蛹,说利用中午的时间,特意为我发表作文庆贺一下。其时我们全家心情正难受着呢。

上去几天,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专门捎信让我爹去学校一趟。他翻出成绩单,说我期末考试成绩后退了五名,主要原因是上自习期间不好好学习,把主要精力放在看小说上,长此以往考高中难有希望。班主任还意味深长地对我爹说,写作文能发表是好事,我十分支持,但一定要注意实现途径,要择其善者而从之;白家桥小学这次期末考试成绩倒退得严重,已引起镇教办的注意,你们当家长的要善于用普遍联系的观点来分析问题。我爹听了班主任云山雾罩的一番话,心里挺郁闷,又不知如何下手解决。我娘说,墙内开花墙外香也就罢了,结的果子还让人摘了,换了我心里也不舒服。

邓老师尴尬地听我娘介绍完情况,说我来的不是时候,改日再来吧。我爹说,你别多心,学习好坏是孩子自己的事。邓老师一听连忙说,小刚班主任那边我到时打点一下,论起来他还是我爹的侄子,解铃还须系铃人!

看我娘脸色转好,他又诚恳地说,其实我今天不光是来给小刚祝贺的,同时要向你们报告好消息,函授大专毕业证我拿到手了,还被评为优秀学员,县城关小学的校长是我函授班的同学,想把我调到他那里教语文。停了一下,他惭愧地说,小刚发表的这两篇作文给我加分不少,我总觉得利用了他一样。

他的态度如此谦卑又如此实事求是,非常契合我娘的心意。该庆贺还得庆贺,到时你也别忘了去找他老师一趟,我娘说着拿起他带来的食材准备到厨房里做饭。邓老师紧跟她走了好几步,貌似下了很大决心,说,嫂子,还有件事非你点头不可,我想趁没喝酒之前把丑话说到前头。我娘愣了一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邓老师说,我想请你跟陶哥求个情,我先从他那里抽点钱急用,往县城调动,找人得花销……

我娘听了,很大度地说,你办的是正事,这个保人我当了,不过窟窿该什么时候填,就什么时候填!

邓老师说道,俺的好嫂子哟,你可真是俺的亲姐姐!

这年下半年,邓老师如愿调到了县城关小学。我上了初三,学习紧张,就见不到他了。鉴于我们两家业已存在的准亲戚关系,我爹我娘还愿意跟他家保持联系。中秋节之前,我爹安排我带了礼品到他家看望老人。当时,邓母在过门楼里跟几个老太太打扑克,好像在为悔牌的事争论着,见了我,她只扬扬手示意我往里走。院子里,邓父绾着袖子在水龙头底下洗尿布,他抬头仔细地看了看我,然后直起腰走过来,接过礼品,对着西屋门口喊了一声。师母抱着婴儿从屋里走出来,淡淡地说小刚来了呵。我问邓老师最近回来了没有,她说一个月没回来了,他在县城租了房子,过一段时间她娘儿俩也搬过去。

我们正说着话,听见过门楼里有人争执起来,我想这些老太太们打个扑克搞到影响感情简直太无聊了。仔细一听,里面还夹杂着个男声。邓母训斥道,学兵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和学峰两人之间的事,别让我为难!邓学兵叫声大姑说,你撒手不管,那我就到县城找他!邓母语气缓了些说,你前几天不是刚把他的录音机提走了吗?他过两天回来,我再跟他说说好不好?一直沉默的师母放下孩子,来到院子中间大声冲着外边说,邓学兵你卖票没少往自己腰包里装,还好意思来要钱,真不要脸!邓学兵往里走两步,冷笑了好几声说道,我怎么把你弄到邓家来的,你最清楚,还不知道谁不要脸呢!眼看事情闹大,其他老太太赶紧帮着劝说,连推带拉地把邓学兵弄走了。在争执期间,邓父一句话也不说,依旧哗啦哗啦地洗着尿布。趁他把头脸淹进那一大盆水里的空当,我溜出了邓家。

邓老师和陶叔合开的录像厅关了门。里面的事情搞得乌七八糟,否则邓学兵也不会来找他堂哥的麻烦。关门的原因有三种说法:一是镇上另开了一家镭射放映厅,视听效果好,把它给顶了;二是合伙人闹不团结,营业期就大打出手,干不下去了;三是据说搞非法经营,一到晚上十点以后就关门放黄碟,被人举报遭到了取缔。录像厅关门,连带着我也受打击。有同学拿我那篇《小镇港台风正劲》的作文开玩笑说,港台风没刮过去,欧美风也刮进来了。我也恼火得很,虽然我这篇作文写的是港台文化、服饰、饮食等在小镇全方位引进,但人们都把关注点放到录像片上了。起初,我还幻想这篇作文能在考本校高中时起点作用呢,录像厅关门弄得全校议论纷纷,要知道跟我家有拐弯抹角的关系,还不得给我加负分。

录像厅关门后,我爹希望陶叔跟他一块干,在拓宽的县道上开饭店,把商店也整合进去,店名就叫庆嫂饭店。我爹的用意是对陶叔有所补偿,毕竟是他的原因导致陶叔遇人不淑,赔钱不说,身上还挨了邓学兵好几棍子。陶叔答应了,他以前干过厨师,重操就业并不难。当年他爹跟我爷爷都在刘寨集上做买卖,交情很深,他也信得过我家。在开业之前的那段时间,陶叔承担了建筑设计师兼监工的角色,他戴着近视镜,脸色黧黑阴沉,挥动着伤疤未愈的胳膊,跟一帮干活的村人争来吵去的,对别人不理解他的意图备感无奈。白家桥村人送他外号黑陶罐子。

又是一个周六回家,我娘让我第二天吃完早饭后去县城找邓老师,把欠陶叔的钱要回来,她作为担保人有这个义务。我娘说,要不是他先把钱拿走送了礼,邓学兵就不会因为工钱问题跟你陶叔闹矛盾。我爹头脑相对清醒,说大人之间的事把孩子牵扯进来好吗?我看他不像是有钱不还的人。陶叔说,他说用几天,一年多了都不还,是他失信在先。又向我交待说,你是晚辈,又是他的得意门生,他应该抹不开面子。陶叔还给我画了一张路线图,标明他租房的位置。我爹送我出家门,嘱咐我说,你不用多说话,只说陶叔让你来的,他自然明白。我想,我就是个捎信的,没啥大不了的,也想借机会看看他的表现,如果他认账态度好,我就一如既往地尊敬他……其他的情况我一时设想不出来,也不愿去多想。

陶叔画的路线图,借鉴了某部武侠小说内页的藏宝图,既有方位,也有标志性建筑作为参照物,租房的具体位置用元宝替代,显示出对讨债成功的美好预期。我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租住地。在他租住房东边的街口,摆着一个木架子支撑的广告牌。黑板大的画布上方居中喷着几个美术字:名师作文辅导。其他内容包括邓老师戴着眼镜的照片,汉语言文学专业优秀学员证书,另外就是我发表的两篇作文的复制放大图,指导老师邓学峰那七个字特意标红加粗。这幅广告牌让我感到好气又好笑,当然好笑大于好气。气的是,我似乎成了他牟利的道具;笑的是,几个月不见他居然变成了近视眼。

推着自行车,我靠近了那处院子。听到里面有人正用训斥的语气在说话:你招孩子过来上课,吵吵闹闹的,弄得我孩子没法学习,限一周之内撤销,要不就搬走!还有房租的押金,也得先交上,我就不信学校不发工资!

然后我听见了邓老师说话,声音可怜巴巴的:知道知道,给你添麻烦了,你看这样行不?我再讲课时让你家小光免费过来听。那人哼了一声说,我孩子三叔在文化馆写剧本,刚拍成电视的《借媳妇》就是他写的。邓老师敬佩地说,你说的是尹老师吧?我上星期刚去拜访过他,失敬失敬。那人叹口气说,何必自欺欺人呢!你教的那几个孩子,人家哪是让你教作文的,就是让你当个临时保姆罢了!

我听后冒了一身冷汗,好像那人连我也给侮辱了。我用力提着自行车,避免它发出不祥的声音,悄悄退到广告牌那里,然后从书包摸出钢笔来,想把我的名字涂黑。犹豫了一下,终于没下得了手。我想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再说此举仿佛把叫化子可怜的讨饭碗又多敲了个豁口,我有些于心不忍,当然还隐隐觉得某种失望。

回到庆嫂饭店后,我跟我娘说邓老师住的院子锁着大门,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我娘还想进一步询问具体细节,我没好气地把路线图扔在了地上,还踩了一脚。我娘指着我说,你这孩子咋变成这个样子了!陶叔劝她说,青春期嘛,可以理解。接着他纳闷地说,怪了,难道邓学兵这小子提供的情报有误?他给我倒了一杯水,转脸又跟我娘请教:嫂子,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咋有先见之明,不合伙开录像厅?我娘没正面回答他,无可奈何地笑笑说,三家合伙开店,不就是三(散)伙嘛!

一九八九年中考我的运气不错,居然被县一中录取了;李进军考入刘寨中心中学高中部,按李村长的说法那叫,白家桥村唯一直升本校高中的学生。需要说明的是,我发表的那两篇作文给我加了关键的十分,否则我也只能上本校的高中。对这样的结果,我爹在心满意足之外说,无论如何是邓老师在客观上帮了忙,咱可不能忘了他,他欠你陶叔的钱,别说十分,恐怕一分也买不到。陶叔说,要不是当那两次指导老师,他还得在白家桥小学老老实实窝着。我娘说,我倒希望他走得远远的,少干些误人子弟的事。陶叔调侃地问我,小刚同学,请谈谈你的看法?我说,我基本同意我爹的看法。

考上县一中,相当于一条腿提前迈进了大学本科的门槛。入学以后,我很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邓老师。他是我的指导老师,我应该主动把自己这枚沉甸甸的小果实展现给他,这是他应得的回报,大人之间的利益纠纷不能成为我们师生感情的障碍。但在哪里见面的问题上,我犹豫了。

去租住地找他显然不合适,我无法就如何知晓他住处作出合理的解释,而且我对上次以讨债人的身份光顾并且无意窥视了他的落魄感到憷头,生怕房主房客之间重演那幕尴尬的活剧,这对他的师者尊严无疑是种伤害。那就去城关小学找他吧,依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热情地张开双臂迎接我,然后得意地向周边的老师作如下介绍:这就是我常提起的学生马小刚,今年考上一中了,他发表的几篇作文都是我指导的……等等。可惜没有合适的机会,毕竟我的上课时间覆盖了他所有的教学时间。对了,还有一种最简单的办法,我可以给他写封信嘛。可是信寄到城关小学后,半个月也没有收到回复。

这说明他有可能离开城关小学了,如此我所担心碰到的尴尬局面将不一定出现。于是在一个周六下午自由活动的时间,我骑着自行车,循着记忆向他的租住地出发。我仍然没有贸然进院子找他的打算,准备先抵近侦察一番,再见机行事。当我骑到东边街口的时候,没有发现他原来竖起的招生广告牌,这让我的心情有所放松。等到了那个院落门前,我看到一侧的院墙上贴了一则招租广告,A3大的红纸上用毛笔写着:院内出租 偏房两间 房主喜静 欲租酌虑。我长舒了一口气,既为失去一个与他有关的重要信息目标地而略感遗憾,又为能摆脱被房主奚落的境地替他感到庆幸。

跟班里的同学进一步熟悉后,知道有同学的母亲在城关小学当音乐老师,就托他帮忙打听邓老师的消息。同学回头告诉我说,确实有位叫邓学峰的老师,不过现在已经辞职了,据说到地区搞经营了。坦率地讲,这个消息让我有种考试蒙对答案的感觉,因为他这个选择非常符合我私下给他设计的职业发展方向。当年他利用我家小卖店小打小闹时搞过倒买倒卖,幕后经营过录像厅,又有拉关系的天赋,弃教从商不失为一种选择,当然我希望他能走大道,而且走得远一些。

再回家时,我把这些情况单独跟我爹汇报。我爹吸溜着舌头,哲人一样望着门外的南山,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搞经营得有本钱啊。

庆嫂饭店的经营状况差强人意。我娘管账目,我爹当跑堂,陶叔负责后厨。客源一半以上是跑车的司机,邻近的村子也占相当比例。白家桥人不喜欢下饭店,有人用庆嫂饭店的菜肴招待客人,只打发老婆孩子通知一声,我爹就装到食盒里用摩托车送到家去。李村长家客人多,我爹骑着轰轰作响的摩托车三天两头往他家跑,弄得他不太高兴,说你这等于向全世界宣布我家又来领导了,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我才不用你家的破菜呢。我爹只好改用自行车。有回他跟我爹说,邓老师最近往村办公室打电话找他,说给村里搞搞宣传,顺带扩大他的影响力,好弄个县人大代表当当。三千块钱哩,我他娘的吃饱了撑的?李村长气愤地说。我爹忙问,他就没说在哪里工作,难道是宣传部?李村长说,我才不稀问呢,他要进了宣传部,我还不得当县长!我娘知道这个情况后,掐算着指头说道,烧香也得找准庙门,小邓的买卖看样子还没开张。

高二下学期,我突然得到了邓老师的确切消息。有天同学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怂恿我请客,说是我又有作品发表了。那时我仍然喜欢写东西,仅高一期间就发表了三篇习作,寄来样报或样刊都用印有报刊名的牛皮纸信封,加上其他那些有偿办理记者证、邀请参加文学比赛的非正规报刊寄来的信件,使我成了班里收到牛皮纸信封最多的学生。我最讨厌那些以赢利为目的的信件,狗咬尿泡一样每每把我的心情由好搞糟,此前我的一篇散文在冠以中华名头的比赛中挺进了复赛,寄去五十元评审费后就再没了下文。这次看同学拿着印有《商界精英》的牛皮纸信封招惹我,我第一感觉又是来骗钱的。同学见我不感兴趣,就把信封扔到我的课桌上。我懒懒地瞄了一眼,看到信封右下角手写的邓学峰三个字。

邓老师在附信中说,他在城关小学呆了一年半,感到环境比白家桥小学还差,就有了辞职的想法。有天偶然看到地区经贸委《企业发展信息》打招聘经营人员的广告,就请了一天假前往应聘,没想到在试用期内连做三单业务,被顺利地留用了。最近经地区新闻出版部门批准,那个信息类刊物正式改为定期出版的《商界精英》,他作为业务骨干和主笔,经营才能和写作水平得到了充分发挥。这期刊物还登载了他做的两单业务,一篇是刘寨中心中学校办企业拓展省内市场纪实,另一篇是县缫丝厂领导撰写的加强安全生产的署名文章。我大体翻看了一下,其实就是企业做的软广告,没什么文采,错别字倒有好几处。观念一变天地宽,新岗位让我如鱼得水,拉两个业务等于民办老师一年的收入,视野即能力,造化捉弄人也成就人。我仿佛看见他仰靠着高级沙发,腿跷在有机玻璃茶几上,咽下一口咖啡后对我如是说。

不知怎的,当得知他从事的这个行当,我再次产生了失望的感觉,比上次领教他在出租屋的表现要强烈得多。那些无良的报刊正是在邓老师这种人的操弄下,打着帮人发表作品、成名成家的幌子骗钱,角色不光彩,像一种能控制宿主大脑的寄生虫。于是我便懒懒地回了一张贺年片寄给他,连祝福语都是印好的那种。我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给他寄张明信片,真理在我手里已经大打折扣了。

收到的牛皮纸信封越多,我的学习成绩下降得越厉害,高二期末全县统考,我的成绩由中上游变成了下游,分数比李进军还少两分。我爹从学校参加完家长会回来,忧心忡忡,注意力不集中,把别人家置办的酒席送到了李村长家。李村长大手一挥说,送错就送错吧,反正嘴没长错,正好犒劳一下俺家进军。

我娘说,要想学习好,还得把老师找。她借来我二舅厂里的五座大头车,分两批把教导主任和我的任课老师拉到庆嫂饭店的雅间作集体家访。席间,作为准家庭成员的陶叔提出了一个问题,说有的大学开设了作家班,不知道小刚有没有资格报考?语文老师说,这正是我想谈的问题,全国发表作文的学生多的是,能被大学破格录取的凤毛麟角,个别大学办的作家班都是招成人,不适合咱家孩子,还走普通高考的路子最稳当。化学老师以案说法,谈道:香港有个武侠小说家叫金庸,自认为小说写得好能发大财,大学二年级就自动退学,结果创作力枯竭,活了不到五十岁就死了,看样子没学历还是不行……陶叔打断他说,这个我最有发言权,你说的是古龙,不是金庸;人家金庸的学历高得很,好几所大学毕业,学的也不是中文。教导主任总结说,学历不等于能力,但视野就是能力,站得高才能胸中有沟壑,所以还得先考上大学。我娘说,就是就是,咱边吃边谈。教导主任的话,让我想起了邓老师上次写给我的信,两人好像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我表态说,一定放下写作,先用功学习考上大学!我娘说,到时我再摆一桌谢师宴,请各位老师光临!

整整用了一年时间,我说到做到,考上了大学;我娘也说到做到,再次集体宴请老师。但那天班主任家有事,没参加集体活动,我娘打发我专门到他家表示感谢,班主任留我吃饭,还平起平坐地跟他喝了两瓶啤酒。等我吃饭回来,就见到了久违的邓老师。

那天到家时,我先看到了停在门口的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自打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几乎踏破了门槛,能坐轿车来的还是头一回见。不过,前挡风玻璃右下方放着一个新闻采访的白底红字的牌子,让我有些纳闷。难道是我考上大学的消息惊动了新闻媒体?好像不至于,我考上的那个大学省内也进不了前十,比李进军的专科好一点儿而已。我正胡思乱想呢,忽听见一众人从屋门口走出来的各种声音。庆哥,你这院子也该好好拾掇一下了,这些年一直就没变化,这是邓老师在讲话。他这两年光忙着开路边店挣钱,压榨我的剩余价值,哪有工夫管这个破院?这是陶叔乐陶陶的声音。然后邓老师就看见了我,眼神像发现天外来客般地说:你小子眼里只有高中老师,把我这个启蒙老师给忘了,太不讲良心了吧!他三两步赶过来揪住我的胳膊,跳绳一样使劲地摇了好几下。我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不知如何回答。我爹说邓老师从饭店过来等你一个小时了,又拉邓老师再回屋喝茶。邓老师看看表说,没时间了,四点钟我跟县计委主任还得见个面,策划个系列报道,不好失约。他又回身跟李村长、陶叔一一握手,说,你们忙,我跟小刚说句话就走。我娘还要先回饭店照看,她问,你喝酒开车不要紧吧?邓老师说,庆嫂放心吧,就这点儿小酒不碍事!

四五年不见,邓老师明显老了。头发稀疏,发际线后退了一厘米左右,反衬得眼鼻下移;一张嘴,烟熏的门牙像刚刚往炉门里送过煤的铁锨。他的这副样子,离我想象中的油头粉面相去甚远,尤其是热烈关切的目光,几乎让我忘记了真理的模样,我的鼻头突然一酸,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你小子也不给我汇报工作,一张明信片就把我打发了,他连续拍着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今年高考,特意到学校门口看录取榜单,总算是没让我白跑一趟。我愧疚地说,高三这一年,我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一门心思……邓老师说,这就对了,我就是个反面典型,不能走我的路。

我跟邓老师站在他的车前聊天,不时有村民从我们身边经过,他得跟人们握手、打招呼、回答问题,谈话效果就大打折扣。我只能拣重要的问题,问他现在是否还办《商界精英》,他说不干了,转到地区晚报广告经营部了。企业的注意力在哪里,我的岗位就在哪里,他颇有信心地说,下步目标是电视台,电视广告取代纸质广告是大趋势,奈斯比特的《大趋势》你该好好研究研究。最后,他摸出张名片递给我,说上面有我的电话,有困难就找我,谁让我是你的指导老师呢。

邓老师开车上了公路,我再次跟他挥手告别,心情一直怏怏的。回到屋里,我爹和陶叔还在兴奋地谈论着邓老师。陶叔跷着二郎腿欣然地说,小邓还算有良心,这回连本带息都还了。我爹为他当年力排众议的准确预见被证明而自得,说属于你的早晚跑不了,激化矛盾才是下策。他把一个红包递给我说,这是邓老师给你的。我没打开看,通过这段时间收取贺礼的手感判断,不少于五张。

大学第一个寒假,我坐火车先到地区火车站,看天色已晚,只能住一晚上再坐汽车回县城。想到邓老师在地区晚报社,就用公用电话拨了他留给我的号码,回音说拨打的是空号,我只得找旅馆住下。晚上看电视时,又想起上次见面他关于电视广告取代纸媒广告是大趋势的高论,就把电视画面调到地区电视台频道,从中寻找他高就的线索,一直看到节目终止,也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我想,中国的新闻媒体如此之多,谁知道他隐身在哪里发财呢。

大三那年暑假,借中学同学聚会的机会,我溜达到刘寨北村,想到他家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发现老供销社和他家那一片已经拆除了,建起了一个大型建材批发市场。此后也多次打听,仍旧没得到他的确切消息。这篇小文也算是我的一个寻人启事吧。

算来邓老师已近六旬,想必正过着含饴弄孙的美好晚年生活呢。

猜你喜欢

老师
老师,我总是想起你
好特别的老师
“制定”和“制订”
老师都做过哪些糗事等
老师,节日快乐
老师,节日快乐!
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追老师
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