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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娜的一生

2022-10-29

山东文学 2022年2期

郭 平

三月头上,天一下子暖起来,透过值班室的大窗户,马丽娜看到楼下操场边那半圈梅花树,上面仿佛开了花似的。都是老树了,打马丽娜从卫生学校毕业分配到这家医院,操场边就站着这些梅花树,它们好像长不大似的,马丽娜二十岁出头时它们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原先操场中间铺着草皮,并不齐整,这儿那儿露出泥巴地来,不过草还是更多,春夏天,很让人喜欢地绿着。学生们在上面踢球,声音远远地,贴着梅花树上传过来,带着温温的味道,让人高兴。

马丽娜刚到医院的时候,就在妇产科当护士。头一天上班,就见到了齐正福。其实,前一天晚上在宿舍里时,马丽娜就听同宿舍的华莹莹和周洁云说起老齐,她们说起老齐,身像要发芽的样子。

“他那人,看人也不知道含蓄些,好像人家什么都没穿似的。”

“就是就是,不害臊。有时候我就瞪他,那次在手术室给他戴口罩,他还想亲我的手来着。”

“他还约我看电影呢。”

“你去没?”

“我不要。我说我有男朋友了。”

“那他一定说,‘老套了老套了’。”

两个同屋咯咯地笑,她们都很漂亮。马丽娜觉得她们很快乐,这让她也莫名地快乐起来,跟着笑。

马丽娜没想到她们说的“老齐”是个帅小伙,身板笔直的,宽肩膀,脖子漂亮极了,还有脸庞五官,不知为什么,让马丽娜想到在画册上看到过的一匹蓝天下的马,特别是那双眼睛,让人不好意思多看一眼。马丽娜一下子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是好了。

经过马丽娜时,老齐两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扬了扬眉毛,说:“哟呵,见过漂亮的,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老齐”的大名叫齐正福,马丽娜觉得这个名字安在他身上实在不合适,平时她叫他“齐医生”。老齐叫她“小马儿”,把“儿”字发得很重,跟其他人叫她略有些不一样,别人都叫她“小马”的。

老齐的医术特别好,干起活来让人佩服,看他给病人开刀缝针,舒服。马丽娜织毛线的时候都会想着老齐给病人缝刀口的情形,会觉得自己的肚子痒痒麻麻的,好像老齐在给她缝针,一点儿也不疼。

老齐和华莹莹结婚的那天,马丽娜去参加了他们简单的婚礼,两桌人,在“大三元”吃的。马丽娜喝了点酒,老齐是喝多了。在老齐和华莹莹小小的屋子里,老齐歪在床上唱歌,他唱“马儿哎,你慢些跑呵慢些走哎。”

华莹莹不高兴,斜了马丽娜两眼。不过,脱下老齐铮亮的新皮鞋,华莹莹又笑了,所有的人都笑了,因为老齐的袜子是通的,两只大脚趾头露在了外面。

老齐和华莹莹后来都去了另一家医院,大家都知道,是为了马丽娜。

两件事吧。一次是华莹莹值小夜班,老齐来接她回家。马丽娜每天在走廊尽头隔出来的空间读书,那里有三排桌子。只要不当班,马丽娜都在这里读书,读到十一点,回宿舍休息。这天老齐走到这里来,问马丽娜读什么书。马丽娜把书的封面给他看,是《普希金抒情诗选集》。老齐没拿书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巧克力糖,放在马丽娜手边。恰好华莹莹换了衣服走过来,看到这情形,转身就走,说:“呵呀,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还有一次,是马丽娜跟华莹莹给她介绍的男友分了手以后的事。马丽娜已经和他谈了小半年了,尽管这个在财政局当科长的人没什么特别吸引马丽娜的地方,但总体还不错,特别细心,会体贴人,还有一套房子。大家都说马丽娜有福气。马丽娜也就这么慢慢地变生为熟,心想就他也行。

可是,有一天马丽娜在电梯上碰到老齐,电梯里就他们两人,老齐一把抱住马丽娜,声音很响地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马丽娜不知怎么的,没挣脱老齐,只迟疑了一下,便把头靠着老齐宽宽的胸脯上,好像老齐在联欢会上拉着的一只手风琴。这时候,电梯的门开了。他们一同上了电梯,却忘了揿按钮,两人一直呆在妇产科的五楼。开门的又正是华莹莹。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马丽娜一直没有结婚,见过不下二十个人了吧,却始终没动心,时间久了,别人再张罗给她介绍,她就直接拒绝了。熟悉她的人也便不再白操心。所有的人看到马丽娜,都不免会想,这么美的一个女人,怎么就这么不如意呢?

有些时候,不,应该是每一天吧,马丽娜都会想起老齐,想起老齐那张英俊生动的脸,想起靠在老齐胸脯上听到的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声。她把脸贴着枕头,摇着头,淌一会儿眼泪。有空的时候,休息日,放假,马丽娜会去书店看书。她爱坐在书店角落的沙发上,看书,基本上都是小说。诗歌完全不读了。她有时看得很快,有时却很慢,坐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在想事,把自己放进小说里去了。马丽娜的工资,一大部分也用于买书,小说书,堆在家里,到处都是书。寂静的夜里,看到好的文字,马丽娜会读出声来,声音很响。她想,有故事的人,总是幸福的,起码他们遭遇过,哪怕结局往往并不怎么好。

在书店看书时,马丽娜常会想,会不会老齐也走进这间书店,因为老齐也爱读书的。可是,这么多年,马丽娜从来没在书店碰见过老齐。最好不要碰见,马丽娜想。

马丽娜在电视里看到过华莹莹,那是一档医疗栏目,请一些医院的专家解答观众的问题。华莹莹穿着白大褂,解答的是听众提出的有关妇产科的一些问题。电视上的华莹莹成了个胖子,脸上的肉耷拉着,特别是眼袋。说话的声音很急,神情像似温和,声音却是有些不耐烦的。

而老齐,却是一直没见到了。马丽娜听人说起过老齐,说老齐有些不求上进,越来越自由散漫,从来不写论文,到现在还只是个副主任医师。不过潇洒依旧。老齐的潇洒样子当然是马丽娜清楚的,只是依旧是什么样子,马丽娜想象不出来。应该是五十大几的人了,还能潇洒到什么程度呢?潇洒到这把年纪还是个副主任医师,恐怕也不大对吧?他那么好的医术,别人比不了的手艺,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努把力呢?

还是回头说三月头吧。天气突然地暖起来,梅花一下子满树地开了,不像从前,零零星星地渐次开放。周洁云上班时告诉马丽娜,说华莹莹得了白血病,住在军区总院。单位认识华莹莹的一些老同事准备去看她,问马丽娜去不去。马丽娜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周洁云已经帮她做了决定,“算了,你不用去了,那个什么,对吧?我看还是不去好。听人说,华莹莹心情一直不好,孩子学习不行,没上大学,工作不好。老齐那人又是甩手掌柜,万事不操心,还不断弄些破事给华莹莹添堵。快六十的人了,还玩潇洒,就有些涎皮涎脸了。据说,跟开电梯的工人也有一腿。你说这人,怎么说好。”马丽娜听了,想了半天,终于没去看华莹莹。

下了班,马丽娜回到家,发现家里一棵菜也没有,她忘了买菜了,就又出门,坐了公交车去超市。那家超市离马丽娜家远着呢,足足有十几站路,马丽娜只去过一回,觉得好是好,东西多,也便宜,却是太远,跑一趟不值得,就再也没去过。上了公交车,马丽娜才意识到她要去的这家大超市就在军区总院隔壁。下了车,马丽娜进了超市,买了各样的水果,拎了两大包出了超市。在超市的出口处,马丽娜站了好大一会儿,后来还是放弃了要去看华莹莹的打算。她又上了公交车。这辆车的终点站一头就靠近马丽娜住的地方,另一头是植物园。马丽娜上车后才发现车上拥挤不堪,一大帮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女孩塞满了车厢,车上那个挤那个闹呵!好在很快有一个坐着的小男孩站起来给马丽娜让位。这个小男孩穿着哐里哐当的校服,个头比身旁的女孩子矮了有半个头,又瘦,活猴一般。他戴了副无片的眼镜,白色的,宽边,样子很滑稽。站在他旁边的女孩子们不断地把他的眼镜框从他脸上摘下,戴在她们的脸上,他不断地踮起脚来去抢,抢不到,就用手胳肢女孩子们,“把老子的眼镜还给我,把老子的眼镜还给我!”他嚷嚷道,一边用手去捋满是汗水、贴着脑袋瓜的小分头。那副眼镜框最终在抢来抢去中折断了一条腿,小男孩把这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框歪架在脸上,说:“老子明天把你们都休了!”坐在马丽娜身旁位子上的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也接过同学递给她的眼镜框,正是在她准备把眼镜递给小男孩的时候,别的同学来夺眼镜框才导致它折断的。马丽娜心里想,你不会把这位小姑娘也休了吧?不过,很快这几个闹成一团的孩子就开始唱起歌来,什么歌马丽娜不知道,总之有一句歌词马丽娜听得明白,“对你爱、爱、爱不完”。小男孩的头伸得老远,脖子上的青筋都唱得暴出来。

马丽娜忍不住伸出手,给这个男孩子的额头上擦了把汗。

“谢谢奶奶!”小男孩看着马丽娜,马丽娜发现他的眼睛很漂亮,像两颗黑葡萄,像老齐那样的。

离终点站还有两站时,车厢里很空了,连马丽娜在内,只有三个人。那帮孩子都陆续地下了车。马丽娜下车时趔趄了一下,她转了转脚脖子,还好,没事。便迈步往家走。崴了一下的那只脚有些不得劲,马丽娜就慢慢走。天完全黑了,她住的地方是有些偏的,灯光不像市中心那么多,哪儿哪儿看过去,都像个寂寞的老人,缩身黯淡地坐着,不想说话的样子。马丽娜却又好像看到了那个小男孩,她精神了眼睛,看着前方,喃喃自语:“谢谢奶奶,呵呵,奶奶。”

这时候,马丽娜一下子想起了许多的往事,都是极琐细的小事。她想起老齐走到哪里都骄傲的样子,想起老齐架着腿在食堂里边吃饭边行云流水地看着女人们的样子,想起老齐在足球场上跟学生们踢足球的样子,想起老齐给剖腹产的产妇缝针时细致优美的样子,想起老齐见到她夸张地扬着眉毛的样子……

谁都没想到,华莹莹两天后就去世了。这消息也是周洁云告诉马丽娜的。周洁云说:“后天就火化了,我不准备去了。反正前天去也算见了最后一面。对了,见了老齐。真是老齐了,老了,头发掉得差不多了。送我们出门时,他哭得很难看,说了一大通话,像演员似的,很煽情。他还问起你。说知道你还没有嫁人。”

“哦,你们不去,我也不便去吧?”马丽娜说。

“随你,你去不去,在你自己决定。”周洁云说,“他还跟我要你的电话号码,我想想不合适,怕你不愿意,就没给他。”说完,掸了掸衣襟,又看了一眼马丽娜的胸部,转身走了。

马丽娜是去年夏天退的休,在家呆了几个月,秋天又接受了医院的返聘邀请。周洁云比她大一岁,也比她早不少时候接受的返聘。“呆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了。”周洁云说。马丽娜在家里的那几个月,也一样感到无聊,原以为这下可以天天看小说了,其实,她看了只一天,就烦了,时间漫长得好像要停止,屋里寂静得有无数声音在闹。

外科退休的两个同事,陈娟和阮琳琳,有回在街上碰到马丽娜,说起她们进了老年大学学国画,还从包里取出她们画的画给马丽娜看。她们才学了不到一年,可是画得真好看,马丽娜动了心,也跟着进了班,买了毛笔宣纸颜料之类,在家里画花鸟鱼虫,很花时间的工笔。马丽娜想,时间的长和短,都看你在做什么事呢。可是,当科主任打电话希望她再回医院时,马丽娜还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还是更喜欢在妇产科上班,喜欢跟病人说话,她的嘱咐,病人们都爱听。马丽娜还喜欢下班后在那个小隔间里读书,在食堂吃过晚饭,一个人坐在那里,生活和小说又回到了一直习惯的情形,时间也回到了一直习惯的情形。

科里大都是年轻人了,她们比马丽娜刚工作时似乎更忙,说的事情也多。休息日的时候,会聚在一起玩,在茶吧里打牌吃饭,唱卡拉OK,一起逛商场买衣服。她们买了衣服,会穿了来给马丽娜看,让马丽娜评价一下。马丽娜说,你们这么年轻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呢。不像我们,老了,穿什么都不美了。年轻的医生护士们都抢着说,哪里呵,您才是穿什么都好看呢!马丽娜说的是真心话,她知道她们说的也是真心话。不过,马丽娜听了她们由衷的赞美,看看自己毫不讲究的穿着,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散发出陈旧的气息。

星期天,马丽娜准备去商场买件新衣服,天气暖了,以前一直穿着的外套实在太旧了。出门前,电话响了,马丽娜以为是科里打来的,或许科里有了急事要让她去帮忙。结果却是老齐。

“能见个面吗?请你吃饭。”老齐说,“我是老齐,还记得吗?齐正福。”

马丽娜的心怦怦地跳,她也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地都说了些什么,总之是答应了老齐。

“十一点半,‘牛顿’餐厅,我们吃西餐,不见不散呵。”老齐的声音好像贴着梅花树上传过来似的,带着操场的味道。

马丽娜坐在小木椅子上,看着茶几上的电话机,坐了半天,才跳起来,打开衣柜,在里面翻衣服。总共就四件春秋衫,马丽娜都试了。家里没有穿衣镜,只在大门背后挂了一只圆镜,只能看到脸和衣领,退到墙边,也只能看到胸部以上。这几样衣服,怎么穿,马丽娜都觉得难看,只有一件她在美国回来探亲的侄儿送给她的户外运动衣她喜欢,浅黄色带帽子的,胸口用淡绿色绣了只小海豚,很可爱,马丽娜平时都舍不得穿。可是穿这样的衣服去西餐厅,似乎又不大合适。换来换去,马丽娜还是决定就穿这件衣服,显得人精神。

阳光照进屋里,一直照到小木椅上,活物一般,碰一下都能发出叮铃铃的声音的。马丽娜穿了这件运动衣,找出那本《普希金抒情诗选集》,书里夹着一张金色的巧克力糖纸,那里是普希金的一首《园亭题记》:

请怀着虔敬的心情

到这儿来吧,年轻的过客

到这荒僻的爱之亭荫

我一度在这儿幸福地爱过

又在甜蜜的激情中燃没

甚至时光也曾为我们

在这儿暂停下一刻

马丽娜在心里把这首小诗念了好几遍,像她以前念过的一样。只不过此刻的马丽娜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闪亮的时光就在她面前,只要她伸出手拨一下,时光就会像竖琴一样地发出声响。

出门时,马丽娜才想起,她根本不知道“牛顿”餐厅在哪里,她忘了问老齐。好在出租车司机知道那地方,一栋高楼,比旁边所有高楼都高的楼,餐厅在最顶层的旋宫,从落地玻璃窗可以俯瞰这个城市,那个著名的湖在这个角度看过去,原来是那么美。餐厅的服务生又都那么温和有礼,怕打扰了客人看景用餐的好心情。

马丽娜坐在靠窗的桌边,她到得有些早了,比约好的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而老齐则踩着钟点进了餐厅。

老齐的头发稀疏得很了,可是梳得很讲究,衣服是崭新崭新的银灰色西装,领带也是银灰色,上面有铁红色的细纹。他先是抢了几步走向马丽娜,快到马丽娜跟前,又撤退两步,后仰着上身,张着脸,好像吃惊地看着马丽娜。

“太美了!”老齐的声音比以前厚了,很标准动听的普通话,带着些京腔,“无与伦比呵小马儿!”

不知为什么,马丽娜先前还乱着的心跳这会儿全然平复下来,眼前变化巨大的这个人是那么熟悉,又完全是陌生的,而且,绝不是时光造成了这种陌生。老齐还是原来的老齐,神气活现的、英俊骄傲的老齐,却离马丽娜远了。

所以,当老齐跨过来张开臂膀想要给马丽娜一个大拥抱时,正准备站起身的马丽娜安静地坐着。她说:“你好老齐。”

马丽娜随身带着一只拎包的,包里放着她多年前织的一只围脖,深蓝色的。那是她给老齐织的,一直没送出去。马丽娜在家找到这只围脖,还在自己脖子上戴了一下。而这次见面时,马丽娜完全忘了要把这只崭新旧围脖拿出来送给老齐了。

这一个星期,马丽娜不大说话,也不大想看书。下了班,她还会去那个小隔间坐着,坐一会儿,就会走到值班室,从窗口往操场看,看那几株梅花。天黑着,只能看到梅花树影影绰绰的一团影子,跟其他树没什么差别。

她想起那天和老齐在旋宫餐厅时,隔壁桌上来了四个人,这四个人都是老齐的大学同学。看得出来,老齐跟他们非常熟,这次碰面却是巧遇。老齐向马丽娜介绍了那四个同学,又向他们介绍了马丽娜。

“好,好,老齐你有福气。”

“就应该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

他们拍着老齐的肩膀,一边不断拿眼看马丽娜。

老齐也拍他们的肩膀,说:“丽娜等了我三十多年了,你们知道吗,为了等我,她一直没嫁人。除了跟我,她宁愿不嫁。”

听到老齐这么说,马丽娜涨红了脸,不为别的,她是为老齐浑身散发出的浅薄的自负害臊,为她忍住那句“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而委屈。不过,这句话她终于在老齐坐下来摆弄餐巾刀叉、挥手叫服务生过来点菜时说出了口。然后,马丽娜更加别扭地吃完了牛排,因为老齐脸上是生意不成人情在的超脱。老齐的微笑,如同一把冷酷无情的刀子,将马丽娜的心戳得疼极了。

“我究竟是爱了三十多年,还是根本就没爱过呢?”马丽娜想不明白。

有天傍晚,起了大风,整个天空都是灰霾。在食堂吃过晚饭以后,马丽娜去操场边看那几株梅花。所有梅花几乎都被大风吹落了,或许在刮大风之前,这些花儿就已经谢了。天太暖,梅花开谢得太快。树枝上钻出了一些小小的叶芽,这时候,也只有这时候的叶子是有欣喜的意思的。马丽娜画过梅花,这时候的她发现,其实初生的叶子比花儿更让她喜欢呢。

马丽娜绕着操场走着,一会儿顶着风,走得很艰难,一会儿顺着风,被大风推着,刹不住脚地往前走。这么走,马丽娜觉得很好玩。在操场绕圈走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别的人在散步。这些人的年纪跟她差不多,不少人马丽娜认得,有些则面熟,是医院退了休的职工。他们在大风里走,一定是觉得好玩,满脸像孩子似的开心地笑。马丽娜高兴起来,她想,再大的风,也不能像吹落花儿一样把一个人吹凋谢的。

回到病房,马丽娜去了隔间。她想看一会儿书再回家。

隔间里黑着,灯没开。马丽娜打开灯,见一个人坐在她平常坐的位子上。这是科里的年轻护士陆星星。马丽娜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喜欢她对病人的体贴,尤其是她总是快乐的性格,更让马丽娜喜欢。

陆星星明显在哭。见了马丽娜,陆星星抹着眼睛,把脸转向窗外。

马丽娜看着陆星星,她说:“星星,吃过饭没?起大风了,晚上回去多穿件衣服呵。”说完,关了灯,走过长长的走廊,上了电梯,按了一楼的按钮,下了楼,走出医院的大门,走到大街上。

风推着马丽娜往前走,还是很大的风。马丽娜想着刚才看到的陆星星伤心的脸,她知道的,陆星星喜欢外科一名医生,而那个其貌不扬的医生早已结了婚,他的妻子也在同院的药房工作。这事,医院里的人都知道。人们在私下里会谈论陆星星和那个医生,说怎么也想不明白陆星星怎么会喜欢那么个人,要长相没长相,要名衔没名衔,就是爱玩,一有空就徒步旅行。明明是毫无希望的等待,陆星星却执拗地单着。

转过街角,高大的建筑挡住了风,风一下子失去了力量,只有风声还在天空中响着,好像苍凉而豪迈的歌声。

在这满天响着的巨大风声中,马丽娜想,她的确是爱过的,她爱过一个人,爱了三十多年。她并没错过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个三月。只是,某些揣在心头几十年的极轻又极重的东西,那些马丽娜原以为挥之不去的东西,在这梅花尽谢的三月,极重又极轻地飘落了。

以上这篇小说是我十九年前写的,写完了,就丢在一边,也没准备发表。一是因为当时要出国,二是觉得哪里还没写好。谁知道竟然把这篇小说完全忘了。

前天和几个老朋友去外地旅行,一路上聊天,突然有人聊到了马丽娜。回到家,我找出这篇“尘封”了近二十年的旧作,我想把旅行途中朋友说到的马丽娜的近况写下来,在原来的文章后面接一段。我知道这可能会破坏原作故事的完整性和人物的一致性,但是我非常想把马丽娜真实的近况告诉人们。

马丽娜接受返聘回医院工作的时间不长,医院就让她回去了。原因是人们发现马丽娜的健康出了些状况,她先是记不住事情,后来很快发展成了老年痴呆。

马丽娜有个哥哥在这个城市,她哥哥把她送进了一家养老院。那是一家非常不错的养老院,在郊区的山里,有带鱼池的花园,很多漂亮的植物,最主要的是有图书馆、书画室。马丽娜的哥哥知道马丽娜爱看小说爱画花草。

在养老院,马丽娜非常受欢迎,医生、管理员、护工,还有院友,大家都喜欢她。因为马丽娜长得好,爱干净,人又特别温和,生活特别有规律,还特别爱帮助别人。只有一件事情,马丽娜给养老院带来了小小的麻烦,那就是她每天半夜都要起来,把各处的灯关掉,而自己屋里的灯却开着。她关了走廊里、楼梯间的灯,管理人员只好跟着去开灯,怕黑灯瞎火导致别的老人摸黑走路摔倒。管理人员开了灯,过一会儿马丽娜又会去关掉。

马丽娜的同屋是一位比她年长十多岁的老太太,也是老年痴呆,姓吴。白天时,马丽娜知道同屋姓吴,跟吴老太说话,搀着吴老太去花园、图书馆,一切都正常。可是一到天黑,马丽娜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除了惦记着一次次地出去关灯,就是在屋里跟吴老太说话,叫她“老齐”,仿佛眼前的吴老太是她热恋中的一个男子或者是她的丈夫。

“老齐老齐,我要把你藏在诗集里。”

“老齐老齐,我要你用手轻轻摸我的脸。”

“老齐老齐,我要你抱抱我。”

“老齐老齐,我要你给我缝刀口。”

管理人员问马丽娜的哥哥老齐是谁,马丽娜的哥哥不知道。后来还是马丽娜的侄儿打听到老齐这么个人。经过商量,他们托人把马丽娜的情况告诉了老齐。

老齐带着鲜花来养老院看马丽娜,正如马丽娜的哥哥所预料的,马丽娜完全不认识老齐了。

有一次,吴老太的儿子女儿来看望吴老太,马丽娜问他们是谁。管理人员告诉她,这是吴老太的儿子和女儿。马丽娜气得哭,说没想到你竟然在外面跟人家生了孩子了呵。

气归气,哭归哭,过后马丽娜还是对吴老太眷恋不休,“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年轻的过客,没关系的。”

有一天,糊里糊涂的吴老太突然接上了马丽娜的话,她伸出手去摸了马丽娜的脸,对马丽娜说:“乖乖肉啊,下班早点来家呵。”

这篇小说先前的题目是《马丽娜的三月》,现在改为《马丽娜的一生》。马丽娜还活着,我就用了“一生”这个词语,是因为她的一生已经可以看到头了,除了痴呆的爱,还能有什么意外会发生在她的一生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