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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 滩

2022-10-29李恒昌

山东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头雁鱼线寡妇

李恒昌

傍晚,独眼龙朱长彪来到百十天没有涉足的雁滩。

“嘎——咕——”一只巨大的飞鸟从天空飞过。远处的夕阳连同被太阳染红的云彩,像一个红色飞天,无精打采地坠下山头。山顶上只留下一把色带,血红血红。

趴在草丛里,朱长彪顿时感到有一块巨大的血布朝头上蒙过来。一股惊惧感立即从心中蹿出。霎时传到发梢,一阵阵发冷,浑身起满鸡皮疙瘩,牙齿“咯咯”作响。

今天,他是复仇来了。他相信,上天会保佑他的。他一定能够打死它,打死那只狡猾的大雁。

在四五百口人家的朱家庄,朱长彪是最能喝酒的。除了种地,朱长彪三大绝活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那就是喝酒、钓鱼和打雁。喝酒是他的最大嗜好。他口袋里从不存钱,一有钱就到酒铺买酒下肚。朱长彪喝酒多有佳肴,有时是鱼,有时是雁。十二年前,朱长彪老婆上吊死了时,他灌下两坛子地瓜干酒,酩酊大醉,被人从雪地里抬回来,三天三夜不省人事,无脉无息。人们都以为他不行了,要和他老婆一起下葬,幸亏邻居白寡妇提议放几天再说,才使他于老婆入土后在白寡妇酥胸暖和下醒了过来。

醒来后,他不仅没有感激白寡妇,反而抽了白寡妇一记耳光,然后跑到老婆的坟上,像狼嚎一样大哭了一场,直哭得天黑地暗,日月无光。

“嘎——”一声雁叫传来。朱长彪看到北方的天空中有一串黑影在跳动,像跑得很快的云。那串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渐渐成“人”字形灰白色的云。

“嘎——”头雁叫了一声,展开翅膀,朝着雁滩落了下来,“扑”一声跌在地上。群雁也随之跟了上来。“扑——扑——”“哧——哧——”是一阵阵大雁收翅和落地的声音。朱长彪的心几乎紧张到了喉咙。他看到了那只头雁,就是它,它就落地离自己三十步远的地方,正是它啄伤了自己的左眼。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只头雁少条腿。它真的来了,报仇的时刻到了,朱长彪心中涌起一股似喜非喜的快感。

朱长彪除喝酒之处,还是钓鱼的行家里手。朱家庄靠近渠河湾,是个产鱼的地方。朱长彪从小跟他唯一的亲人姥爷练就了一手钓鱼的绝活。几十年来,不知多少鱼上过他的钩。可是这个精明的家伙今年却栽了,栽在一条大鱼的手里。

春五月,正是钓鱼的好时节。朱长彪像往常一样,扛着充满气的马车轮胎,背着钓鱼用的家什来到渠河湾。渠河河床很宽,河中间有块高地,像个孤岛,坐落在河的中央,人称上坪。

上坪四周常年有水,东面是个大湾,湾很深,深不见底。一般人钓鱼大都在河边下钩。朱长彪却从不在河边钓,而是到上坪的湾里钓。一来湾里鱼多鱼大,二来在“岛”上垂钓富有刺激性。到了河边,朱长彪先拿出拴着长绳子的自制铁锚,左手抓住绳头,右手来了个“大甩臂”,“哗”的一声,铁锚便抛到坪上。然后,他把轮胎放到水里,自己坐在上面,双手抓着绳子,慢慢向前划动,很麻利地来到坪上。他像一个勤劳的工匠,揳下鱼桩,将六根各拴着五个鱼钩的鱼线系在鱼桩上,拿出钓饵,鱼钩穿肠,一一下到水里。随后,他坐在堣坡草地上,拿出酒壶,咕噜几口,一会儿工夫,就见鱼线晃动。朱长彪放下酒壶,开始提钩,把活蹦乱跳的鱼摘下,然后再插上鱼饵,放下鱼线。这套工序做完,再提另一根鱼线,如此循环。那天真怪,几乎每根鱼线上都有鱼,不到一个时辰,已装了半麻袋。

“哗——”是鱼摆尾的声音。朱长彪断定一条大鱼吃了钩,扔了蚂蚱,跑来提钩,可这次怎么也提不动,看来鱼很大,好像给他在搞拔河比赛,凭朱长彪的经验,这条鱼至少有二十斤。这下子闹着了。朱长彪暗自高兴。他知道,仅凭蛮劲很难把鱼提上来,必须斗智斗勇。于是,他轻拖鱼钩,拉着鱼在水里不停地走,试图把鱼拖累拖垮。鱼很重,鱼线是尼龙绳做的,很细,勒得他食指生疼。经过近半个小时的折腾较量,朱长彪已累得气喘吁吁,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身体不如当年,要是当年,他还能再跟它斗上个把时辰。他估计鱼累得也差不多了,便用力提钩,随着咔嚓一声。他猛地一声惨叫,右手食指从中间被尼龙绳勒断了,钻心一样疼痛。他分明看到,那条大鱼呼地一声逃脱了。

夜色已经越来越黑,天像被墨染过一样。雁滩一片寂静。群雁已经入睡,只有哨雁警惕地站在一旁。朱长彪趴在草丛里,一遍一遍设想着报仇的方案。其实,这个方案他早已想了好久,肚子里已经烂熟,可是联想到断指、瞎眼,他有点害怕了,他怕再失去另一只眼或带来其他祸患。

尽管朱长彪是个私生子,姥爷死后成了个孤儿,但是起先他还是比较有福气的,他娶了一个好老婆。虽然结婚二十多年没生一男半女,但是朱长彪壮实勤快,又擅长打雁和钓鱼,老婆温柔贤惠,小日子过得也还红火。村里人经常闻到他家院子里飘出来的肉香和鱼香。这香气很自然地吸引了不少人,更引起了邻居白寡妇的兴致。白寡妇家原是个破落地主,丈夫抽大烟死了。自己虽然长得白白胖胖的,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尤其是据传经常勾引些外村人来家同居,村里人大都对其敬而远之。朱长彪两口子因和她一墙之隔,每逢有了荤腥之类的,她来串门时,总是让她过过口福,她也从不客气。一来两往,不曾料这白寡妇居然和朱长彪生出感情来。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朱长彪借口去打雁,悄悄溜进了白寡妇的家里,一进门,两人二话没说便脱下衣服站着干将起来。以致后来,朱长彪钓鱼常走神,打雁枪走火。有其一必有其二,二人频繁来往。纸里包不住火,朱长彪的妻子终于发现了,没想到这位温柔女居然非常决绝地自尽。只是村里人不知个中原因,以致后来有人给朱长彪和白寡妇撮合,朱长彪因感到愧对妻子而坚决拒绝并多年没再同白寡妇来往。

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没再跟她来往了。今夜报了仇,打死了头雁,我就去找她。朱长彪依然趴在地上。他在伺机开始行动了,这次行动,他不能再和上次一样了。

上次打雁是三个月前的事情。朱长彪同过去打雁一样,早早地蹲在草丛里,等到雁群落下,他举起猎枪,忽地站起来,高喊一声“打”!话一出口,几十米外的雁群受惊,眨眼间腾空而起。就在这一飞之间,“轰”地一声巨响,朱长彪用中指叩响了枪机,铁砂弹怪叫着射向雁群。一只大雁倒地,而且是只少了一条腿的头雁,其余大雁“嘎嘎嘎”怪叫着飞上天空。朱长彪“嗖”地跑过去,弯腰把手伸向雁脖子。“啊——”一声惨叫惊动夜空,大雁返身伸头,锐利的嘴猛啄朱长彪的左眼。朱长彪马上意识到,上当了,大雁装死。可是已经晚了,他的眼珠已被啄了出来。大雁怪叫着飞上天去。

是那只头雁弄瞎了我的眼,今天一定要打死它。朱长彪看到群雁已经熟睡,捡起一块石子,向远处扔去。哨雁发觉有动静,立即发出危险信号,“嘎——”群雁醒来,伸长脖子向四周观望,没有发现异常,就又把脖子缩进翅膀下面休息。约莫大雁重新入睡,朱长彪又扔石子。雁群又惊,待发现并无异常后,头雁一拐一拐地走到哨雁跟前,用嘴猛啄哨雁。朱长彪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等群雁再次入睡,朱长彪突然站起,逼向雁群。哨雁大叫,群雁依然不动,朱长彪再次逼近,枪口对准了头雁,“轰”的一声,一枪打了出来,击中了头雁,打出了憋在心里的仇恨。头雁倒地,群雁无首,在空中乱飞,发出阵阵哀鸣。朱长彪把钢盔戴在头上,拾起头雁,快步向白寡妇家奔去。

自从老婆死后,朱长彪已经十多年没挨过女人。他不是不想白寡妇,但是他不敢,他深知自己的罪过。是他和白寡妇作孽,才把老婆害死,他恨自己,他骂自己。在这十多年里,白寡妇也曾借机找他,但都被他冷冷拒绝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到钓鱼的兴致快没了,打雁的兴致也没了,伴随着他的是寂寞和孤独,他越来越想念白寡妇。他知道,白寡妇自从和他相好以后,已经断绝了与任何男人的来往。她的内心也受到了谴责。他还知道,白寡妇家那两扇大门对他永远是敞着的,他随时可以进去寻找温暖和快乐。当他遭断指、瞎眼的打击之后,他更需要白寡妇的疼爱了。

朱长彪提着雁来到白寡妇屋前时,听到屋里传来白寡妇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男人说,你不是跟朱长彪相好吗?只听白寡妇说,那个彪子啊,一辈子就知道钓鱼、打雁,做得太绝了,而且一点感情也没有,谁跟他好啊?

朱长彪木木地站在那里,像傻了一样。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走到河边时,他将头雁和长枪,一起扔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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