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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太行旧年人物记

2022-10-29杨献平

山东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白起永利平江

杨献平

小胡子铁匠

南街村有一个铁匠,记得他姓曹,叫什么名字忘了。认识他非常偶然,具体说,得益于同村的小六子。某一天放学后,我和小六子窜出校门,布鞋脚板甩起两股尘烟,沿着土石的转盘马路,像兔子一样奔跑。到了村口,气喘吁吁一阵,先后爬上一棵核桃树,两个人找了合适的树杈,骑稳当了,伸手摘几颗青核桃,用刀子缓缓旋开,吃里面的仁儿。这样的好时光,只是吃肯定枯燥无趣,就像好酒的人喝酒,没有下酒菜,还不说点什么闲话和淡话,肯定没啥意思。我俩吃得满嘴流油,有点尽兴了的时候,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小六子说,“小六子,你说,咱们将来干啥?能干点啥?”小六子想也没想,胸有成竹地对我说,“我当铁匠!俺亲舅舅那铁匠当得好呀,连武安和邢台那边的人,大老远的,都到俺舅舅那儿买农具!我以后就跟着俺舅舅当铁匠,肯定不缺钱花。”我听了,竟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的亲戚当中,没有一个会手艺的。但为了给自己长面子,我也大声对小六子说,“铁匠有啥好的?将来啊,我一定会走得很远,进大城市,住十层以上那么高的楼房。”

很显然,我刚才的问话,有点像灵魂之问。那个年代的乡村,人还是很多的,但1000个人当中,能有一个人上个大学,出来做一名人民教师,那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的大好事。对于我和小六子这样的人,上学成绩不好,家境又都一般,将来做个铁匠,肯定是极其符合实际的。而我当时说的进城市,住楼房,完全是在恬不知耻地吹牛。

小六子当即反唇相讥,斜眼看着我说,“ 不是我笑话你,你这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当时,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但除了小六子之外,我没有一个像样儿的朋友。他的话虽然使得我难堪,但我也不好发作。我惭愧地低了一会儿脑袋,拿着小刀,像旋核桃仁那样把自己的长指甲修理了一下,然后,努力挤出一脸笑容,把话题扯到自己心里喜欢的女同学身上,我一脸甜蜜地对仍旧在吃核桃的小六子说,“我将来一定娶张春莉当媳妇,哎呀,那肯定很美,很幸福!”小六子嗯了一声,笑着说:“据我本人的精准预测,这个嘛,倒还有二分五到三分的可能。”

第二天下午放学,落日还在庄稼和人的头顶 磨蹭,整个村庄的山岭和河沟,都洋溢着一种吉祥的金色光泽。小六子说:“我带你去见识一下啥是铁匠。”我说:“我以前见过的,就是抡大锤砸铁的呗!”小六子脸红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为了让你小子长点见识,见见世面,现在就跟我走!”说着话,我们两个已经出了学校的院子,四条腿蹦跶着走到了南街村的村口。

远远地,就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这是一座建在河滩边的村庄,背后是一截小山岭,岭上长着一些常青的柏树。拐过一道弯,小六子率先停住脚步,有些自豪地对我说,“马上就到了!”我一抬头,只见一间黑黑的房子,前面搭着一个凉棚,凉棚下面是两口炭火炉。再往前是一道石头垒的河坝,不高,大人抬抬腿就过去了。河坝外面,就是巨大的干河滩了,堆满了光光的石头,有大有小,坐着拖拉机从上面过,再结实的屁股也要颠成八瓣儿。

他舅舅正在打铁,火花乱溅,有一个人抡锤,他舅舅用火钳夹着一块生铁,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拿起铁锤,抡起来,然后不住地轻轻重重地砸。不一会儿,两人的脸上和光背上就流出了细密的汗珠,像水洗一样。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说:“小六子,咱们该回家了。”小六子没动地方,仍旧津津有味地看着,然后一脸骄傲地看着我说:“咋样?”我问他:“啥咋样?”小六子说:“俺舅舅啊,有本事吧!”我转身走了几步,小声说:“抡锤太使得慌(累)了,我将来肯定不干这活!”小六子的脸立马耷拉了下来,像个蔫茄子,理都不理我,一个人甩着步子过了河滩,往我们村方向走。

我知道小六子生气了,心里觉得过意不去,第二天一大早,早早跑到他们家叫他一起去学校。小六子看到我,还是一脸的不高兴,也没吭声。他娘说:“稍等等,六子吃了就跟你一起上学!”我在他家院子的梨树下站了一会儿,想独自走,又觉得一个人孤单,只好硬着头皮等。

两个人走在路上,开始只有四只脚在噗噗响,声音单调得烦人。我说:“小六子,你还生气呢?”小六子看看我,鼻子里还呼着粗气,说:“那么好的活儿,你还说累,不累能挣到大票子吗?活人能不累吗?”我脸红了一下,说:“我觉得你说得对,当铁匠能挣钱,真是个好活儿!”

小六子笑了,我也笑了一下。

不知不觉,冬天又来了,因为距离学校远,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只能住校。我住在我舅舅家,小六子住在他舅舅家。这时候,我才知道,做铁匠不仅累得很,而且每天还起得非常早。通常,太阳还在东边的树梢上挂着,打铁的声音就从河谷响起,连同冬天的寒气,一同进入到村庄以及远山的各个角落,震落了草叶上的尘土,也惊醒了山里的野鸡。这时,村人大都还在土炕上做梦,铁匠就把人敲醒了。

铁匠铺的炭炉子火焰通常不高,红色中略带淡黄,火苗上压着一块类似半个地主帽儿的东西,很是耐烧,再惨烈的火焰,也不能损它分毫。我问小六子那是什么,小六子转着小眼睛想了半天,又蜷起食指,把太阳穴敲了几下,也还没有想到。

每天早上路过,我都看到,铁匠铺里的三个上身裸着、只系了一件油布围裙的男人,面孔黑得跟炭一样,手臂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很是健壮。一个男人坐在炉子一边,使劲儿拉风箱,每拉一下,上面的火苗就蹿高一次。火苗突突,发出呼呼响声,火苗儿形状很是尖利,像刀子,能伸能缩。烧到一定程度,另一个男人站起身来,手拿火钳,探进炉火,将锄头、铁板或是斧头、镰刀等家什儿用火钳子翻翻,再烧一会儿,再用铁钳子夹出来,放在专用的铁墩子上,手里提锤的男人迅速往自己手掌上吐一口唾沫,抡起铁锤,砸向全身通红的铁块子,乒乒乓乓一阵,铁块子基本成型,火焰渐灭,变做焦黑色。

如果锻打的火候到了,手拿铁钳子的人就会夹起,转身放进脚边盛满清水的盆子里,嗤的一声,冒起一团白烟。如果还没烧好,或是缺少了工序,就再放进炭火,继续烧灼。再取出另外一块儿,又是一顿敲打。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和小六子一块儿,从木匠铺前面走过时,小六子的神色一如既往地骄傲莫名。有一天早上,小六子说:“你还说打铁累得很,我敢保证,就你这样子的人,肯定连俺舅舅抡的那个大锤都提不起来。”我不服气,就和他打赌,赌两块钱,谁输了谁买一包饼干,两个人一起吃。

我说行。放学后,两个人跑到铁匠铺。小六子一进去,一个脸长而瘦,嘴巴上长着一撮小胡子的人笑着对小六子说:“六子,放学了啊,一会儿去家里吃饭!”

不用小六子介绍,我就知道这人肯定是他舅舅。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憋得面红耳赤,才使那个状似牛脑袋的大锤离地三公分,坚持不到一分钟,狠狠地扔下了,砸在黄泥铺就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锤子周边的干土都裂了缝儿。喘息未定,我对小六子嚷:“你输了。”小六子脸色涨红,大声说:“这不算,要离地一尺才行。”我说:“小六子,你耍赖!”小六子说:“开始就这样说的,你自己没听清,不能怪俺没有说!”我气急,就和小六子吵了起来,以前的友谊都变成了气恼,谁也不让谁。直到最后,都点名道姓地互相骂对方的爹娘。

我光顾着回骂小六子了,忽视了他舅舅和他娘是亲兄妹的关系,骂的话也不堪入耳,何况又在铁匠铺里面。瘦铁匠先是蹲在地上抽烟,看着徒弟们的操作,继而把脸转过来,把皱纹和汗碱包围的眼睛,一下子射到我的脸上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就和我的脸一般红了。他忽地站起身来,鼻孔里的气流吹得胡子颤动。甩掉烟头,两手往背后一插,张口就骂我小兔崽子,杂种!还大声说我爹娘这样那样的不好。我气极,也骂他。他舅舅更生气了,上嘴唇的小胡子一耸一耸,苍白的脸色变成了酱猪肝儿。

骂着骂着,他右胳膊猛地一伸,往外面的河滩一指,对我说,你给我滚出去!

这时候,我才醒悟,我在人家的地盘上。别说人家骂我,就是打我,我也不占理。我赶紧退出来,站在外面的河滩上,和小六子对骂。没想到的是,小胡子顺手捡起一块烧白了的焦炭,冲我砸过来。我看见飞行的白色焦炭,在空气中不停旋转,摩擦出呜呜的响声,呈圆弧状飞来。

我下意识地蹲下,飞行的焦炭从我的头发上擦过。

这一次,我把小六子恨到骨子里了,还有他当铁匠的舅舅。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胸中怒火燃烧,我想报复小六子,报复铁匠。

我害怕的不是小六子,而是他比我大几十岁的铁匠舅舅。

可我又拿他们没一点招儿,只能在心里恨不得小六子被石头绊倒,摔个鼻青脸肿脑袋再蒙三天,也恨不得让他当铁匠的舅舅在抡锤的时候不小心砸伤手指和脚……可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幻想,成不了事实。回到家,我对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也很生气。说:“两个小孩儿闹着玩儿,大人搀和进来骂俺不说,还拿石头砸俺孩子,那铁匠真不是个东西!以后不去他那儿做农具了,宁愿多跑十里地,到蝉房村去做。”

蝉房村是我们乡政府所在地,距离我们家,大致十多里的路程。为了这件事,母亲说到做到,家里的锄头和镰刀等等坏了以后,哪怕天气再热,她也一个人,迈着早已经走惯山路的脚板,往返三十里地,到蝉房去买去做农具,蝉房铁匠铺做的卖的农具也不便宜。尽管如此,母亲也再不去小六子舅舅铁匠铺了。这件事,让我也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无论什么时候,人就是要有骨气。

许多天后,我和小六子的仇恨渐渐消散,可总是对他的铁匠舅舅怀恨在心,以至于我和小六子再次言归于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宁可多走一段路,也再不愿意从他舅舅的铁匠铺前经过。在我的内心,对铁匠铺和那个小胡子铁匠,总怀有恐惧、怨恨甚至另外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

所有这些,小胡子铁匠当然意识不到,或许他早就忘了。

往后的时间里,铁匠继续打铁,并没有因为少了我们一家的生意而倒闭和破产,我也偶尔从铁匠铺前经过,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看见小胡子铁匠和他的徒弟们,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是怨恨,又不太像,总是觉得心里很难受。

铁匠铺打铁的声音传得很远,有时候比下课的钟声还要响亮,当当的,节奏感很强。每一次听到,都会想起那次不愉快的事情,想起小胡子铁匠的那张脸。直到现在,仍还没有在我的记忆中黯淡。

所不同的是,我在渐渐长大,他慢慢变老。在时间当中,人和人才绝对平等。

初中毕业,我到县二中读书,因为有直接通往的客车,除了逢年过节去一次铁匠所在的村庄,探望舅舅一家之外,其他的时间我是不去的。直到有一年冬天,奶奶带着我去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因为只有一条路,我再一次不可避免地路过铁匠铺,但小胡子不见了,抡锤的人是个生面孔。我问奶奶说,“那个老铁匠呢?”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小胡子铁匠患直肠癌死了,死的时间不长,也就是上个月的事儿。”

再后来,铁匠铺换成了小饭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消失了。铁匠铺彻底消失了,想起那个小胡子铁匠,心里还是怪怪的。

没有了铁匠铺,并不代表村人不用农具,村庄进入了机械化时代。母亲说,集市上到处都是卖农具的,又不贵。再说,现在,人都觉得种地划不来,一年下来,能顾住一家人吃就不错了,还不如出外打工挣的钱多。除了一些老年人仍将田地当作宝贝伺候之外,年轻人基本上都没有了种地的心,下地干活儿少了,买一件农具几年都不坏。没有了需求,没有了钱赚,谁还当铁匠?

村人听不到打铁的声音,一时不太习惯,时间一长,也觉得没什么。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日子还是一样的日子,只要自家过得好,别人的事情在心上搁一段时间,随后就水一样流走了。

美好女子柳妍妍

刚进入夏天的正午,阳光在西边山坡上晒焦了欲飞的绿叶,青石的房顶和被高大的梧桐的院子里爬满了黑色的蚂蚁,很多的灰雀在柴草堆上飞来飞去。柳妍妍和她父亲出现在我家门前,好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干活,结束后,路过我们家。父女俩汗水满头满脸,衣领和袖口上还带着一些碎草屑。她父亲坐在我家院子里,柳妍妍从我母亲手中接过开水碗,小嘴巴吹皱了白白的开水,然后小口小口,貌似欲擒还纵地喝了起来。我坐在门槛上,觉得她吹开水的样子很美。

母亲和她父亲先是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停住话头之后,她父亲大口喝起了温度适中的开水,眼睛瞟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说,你儿子长得挺好啊!要是跟俺闺女如燕岁数差不多的话,咱们两家做亲家,俺觉得也挺好。这时候,我还在专注地看柳妍妍喝水,听她父亲的话这样一说,心里惊了一下,然后不自主地把头一转,再次毫不迟疑地转向了柳妍妍。我发现,柳妍妍那张本来被太阳晒红了的脸颊,突然更红了,仿佛傍晚的火烧云。

我也是,脸也跟着烫了起来,不由得低下了头。然后又猛然抬起,专注地看着把头扭到另外一边的柳妍妍。

柳妍妍的眼睛很美,像是冬天屋檐下状如小球的冰晶子,她的眼睫毛长得似乎可以做扇子。喝完了水,她父亲带着她就走了。看着她袅袅婷婷,逐渐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巨浪滔滔,澎湃不已。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常常天真地想,我要是真的娶了她的话,夏天就不用再买蒲扇扇凉了。那时候,我就坐在她的旁边或怀里,她眼睛眨不停地眨巴,我就会觉得很凉快。

有一次,母亲打我,我跑到院子里,大声对她说,娘,你别打我了,我都是有媳妇的人了。人家看见笑话哩!本来怒气冲冲的母亲一下子乐了,笑得弯下了腰,蓝方格布衫不停抖动。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的柳妍妍正在读小学五年级,上学、放学的时候,都从我们村前的马路上经过。关于她父亲和我母亲说的那句话,本意是一个笑话,随口说说而已,然后就忘在了脑后,可我却记得很清楚。每天到马路口,专心致志地等着她上学和放学,为的是能看到她。夏天,我一个人坐在被太阳烧热的石头上,托着下巴,等她出现。有时候去得早了,我就拿一根木棍,找几眼蚂蚁窝,把它们破坏掉;或者注意坡上的草丛,期待发现几个鸟窝,最好有鸟蛋。有一次在附近的一棵老板栗树上发现了一个鸟窝,我就爬上去掏,突然窜出来一条花蛇,忽地一下钻到我的袖筒里面,我惊慌失措,一下子倒着摔了下来,后背很疼,但没有受伤。我正要咧嘴哭,却看到,柳妍妍背着碎花布书包在马路上出现了,硬生生地把到了喉咙的哭,咽了回去。

再一年夏天,我也背着书包,走进了小学的门槛,而柳妍妍却到乡中学读书去了。据说那里的教学质量比较好,她父亲的最大心愿,是想让她能够考上一所师范学校。那时候师范毕业的学生,基本上都会分配到各个学校做教师。可柳妍妍并没有遂了她父亲的心愿,而是考上了一个技校,学的是果木栽培之类的。有一段时间,她跟着她父亲在邻村的山坡上修剪苹果树和板栗树。我看到,柳妍妍好像满脸的忧郁,长长的睫毛上总是挂着一层灰色的雾水。

我故意从她身边走过,使劲咳嗽了几声,她也没有回头。

我黯然。尽管如此,对于柳妍妍,我还是念念不忘。在心里真觉得她就是我指腹为婚的未来媳妇了。十五岁那年春天,电力局开始架设通往我们村的供电线路,虽然向村人收了不少钱,但大家都没有怨言。施工队人手不够,就组织了村里的闲壮劳力,主要是栽电线杆子。有一天放学,我看见柳妍妍也在施工人群中,上衣鲜红,头发高缯,斜着的身子挺拔饱满,像一张充满弹性的弓。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了起来,那么多人在一起喊着劳动号子,震得周边的山沟嗡嗡响,而我却充耳不闻,我只觉得,正在干活儿的柳妍妍在我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没过多久,我听说柳妍妍和电力局的一个职工谈恋爱。那个小伙子,家在市区,又是电力局的职工。人们说,柳妍妍想扭个身子就进城,那是做梦坐飞机,想得高!可不管村里人怎么说,柳妍妍好像还和那个小伙子经常一起。这使我觉得自己的未来瞬间暗无天日了起来,但又无计可施,只能每天在内心焦灼不安。有几次,我跑到施工现场,想把那个小伙子骂一顿,可又不敢,只能远远地看着。这时候的柳妍妍,总是站在高高的水泥线杆子下面,仰着她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庞,死死地盯着那个在上面接线的小伙子。

正当我觉得绝望的时候,在马路上遇到柳妍妍,她的脸色却很难看,煞白,沮丧的神情一目了然,两只眼睛似乎也肿着。还有一次,我忽然看到柳妍妍一个人捂着脸,从马路上仓皇跑过,脚步趔趄,头发凌乱。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原来身条丰腴的柳妍妍却瘦得吓人,颧骨高耸,白皙的脸上满是泪痕。距离她很近的时候,我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几个月后,电力线路架设完毕,通电的那晚,村里干部在乡饭店请电力局的人吃了一顿,柳妍妍也去了,但没有吃饭,一个人站在饭店门前的石桥边上,不断地往挂着门帘的饭店门口看,那时候,里面猜拳行令的声音可谓一浪高过一浪。我远远地看见了她,走近时,我想问问她饿不饿,努力了几次,但没有勇气说出。

1990年正月初六,柳妍妍出嫁了,据说,她的婆家在五里外的郭庄村。男方用车子迎娶她的时候,我坐在她家左边的一座山岭上,扯了一根焦黄干枯的茅草放在嘴里咬,淡淡的苦味弥散开来。柳妍妍穿着一身绣着黄花的旗袍,头顶一块红色头巾,被一个门牙外露的妇女搀扶着,下了院子右边的青石台阶,低头钻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很多孩子大声叫着,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低纵连绵的沟谷里炸响,很多的乌鸦飞起来,遮住了本来就很稀薄的阳光。

柳妍妍出嫁引发了我的伤感,但村人说:柳妍妍终于走上了正路,一个乡下闺女想进城给人家当媳妇,比登天还难!

可没人知道我的心思,她们说的时候,我躲在一边,抓起一块黑色的卵石,使劲投向流水干涸的河谷。高考后的那年秋天,我跟着父亲在庙坪地干活,柳妍妍的父母也在。正干得热火朝天,听见有人大声喊娘。柳妍妍母亲站起身来,看了一下,答应了一声。我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站在马路边,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

我想那就是柳妍妍了,她的声音粗糙和沧桑了许多,但我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她走近的时候,我侧身看见,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黑红了,大大的眼睛显得浑浊,长长的睫毛不见了,眼神很迷茫。我有点惋惜。我再看,却发现,她两眼一边,居然也有了皱纹,细碎的,像是那年冬天落在沙土地上的草芥。

她男人在后面跟着,穿着一双黑色皮鞋,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鞋掌上带了一大块湿泥。他提腿甩了几下没甩掉,转身走到地边,在一块突起的红色石头上剐蹭了下来。我父亲也看到了,等他离开,用手掌把那块湿泥抠下,顺手扔在了自家地里。

青年朱有成

朱有成初中毕业以后,就一直跟着他爹朱青山。朱青山以前是县城供销社朱家庄分销点代销员。供销社普遍不景气了,就把各个分销点承包了出去。朱青山和几个儿子闺女商量了一番,都觉得可以承包,也算给最小的弟弟朱有成找了一份工作。

朱有成跟着他爹学了一年,就把算盘儿打得吧啦吧啦地响,做生意也有一些比较新鲜招儿,比如,人买了100块钱的货物,他总要送一包火柴或者一袋盐巴;朱有成的嘴皮子也甜得风雨不透,不是叫大爷大娘,就是俏姑娘、好小伙,总是说得来他这里买东西的乡亲们心花怒放,莫名其妙地美滋滋,心花花的,即使不想买的东西也忍不住买。时间一长,村里人夸奖朱有成脑子活,是个做生意的好料。

十七岁那年冬天,雪下了一夜,整个村庄和山川都白得分不清高低平凹和远近了。经过很长时间的思忖和商议,终于在一天晚上,和尚沟村的白起亮,踩着沉重的夜色打着手电,走了三华里的山路,带着一身寒气,走进了朱青山的家门。这时候的朱青山,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本来要上炕睡了,白起亮乍然来访,使得他心里揣摩不透。坐下来,白起亮清了清嗓子,先是说了一顿家常话,然后一本正经地向朱青山表示,愿意把闺女白巧凤许给朱有成,两家结为亲家。朱青山一听,先是愣怔了一阵子,然后又眨巴着眼睛,看着白起亮,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真的。白起亮说,这事儿还能胡扯?朱青山松了一口气,笑了一声,说,那敢情好。只是,俺家可是高攀了啊!白起亮微微笑了一下说,说哪里话,哈哈,咱们啊,这是相互高攀!

白起亮是小学教师,前年刚转正,一个月工资大几千,直系亲戚当中有当乡长的,有在信用社工作的。方圆十几里的村里,算得上少有的家大业厚,财势两全。闺女白巧凤还不满十八岁,因为实在没那个读书的脑袋,辍学后,上门说亲的人都快把门槛给踏破了。白起亮不是嫌对方家住得太远,自己将来指望不上闺女女婿,就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拒绝了好多前来提亲的人。

朱青山二话没说,就替朱有成答应了这门亲事。白起亮走后,朱青山就到了店里,对朱有成说了。朱有成见过白巧凤,人长得虽不是很漂亮,但也动人,朱有成说当然没意见。当天晚上,朱青山就召集了在家里务农的几个儿子,简单商量了一下,几个儿子都说这个是好事,没啥意见。朱青山就说:“那咱瞅一个好日子,先递了手巾,免得夜长梦多。”

所谓的递手巾,就是订婚。腊月初三的晚上,朱青山在新买的一对花手巾里包了一千块钱,带着朱有成,跟在媒人张翠玲硕大的屁股后面,踏着早已被鞋子磨光的石板路,到了白起亮家。喝了几杯酒,围绕着朱有成和白巧凤的婚约,双方交换了意见。朱有成给白巧凤手巾时,白巧凤脸红过了屋梁上的灯泡,双手在腹前拧了一会儿,就把朱有成手里的手巾接了过来。

其实,朱有成和白巧凤早就认识,两人本是乡亲,还是近邻,这没啥稀奇的。可青年男女一旦递了手巾,就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出于对朱有成的喜欢,白起亮总是叫朱有成到家里吃饭,也从内心里,把朱有成当作了亲儿子一样看待。

朱有成当然幸福,在他八岁那年秋天的时候,娘就得了癌症去世了。几个哥哥和姐姐先后娶媳妇、嫁人,朱有成长期和他爹朱青山一起过。白起亮和自家老婆张桂花像亲爹娘一样对待朱有成,捏了饺子,或者做了什么好吃的饭菜,总要给朱有成留一份。朱有成对未来的丈人和丈母娘也很尊敬,出外一趟,总要带些稀罕的东西给白巧凤和丈人丈母娘。白起亮两口子逢人就说朱有成孝顺,懂事,别人也就顺着他们,说朱有成精明,算账谁也算不过他,将来可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手。白起亮两口子听了之后,比朱青山还高兴,若是别人在他们家里说这一番话,就非要留人家吃了饭再走不可。

这年秋天,收割了田里的玉米和谷子,朱有成听说山西的烟比这儿贵很多,到山西至少得七毛钱以上。朱有成一算账,一盒烟赚二毛的话,一条就赚两块钱,一箱子五十条,能赚一百块。要是一次拉上十箱子烟,就是一千块钱。除了车费和开销,一趟起码也能赚八百块,况且,这里离山西又不远,开一辆三轮车,三四个小时就到了。

朱有成找亲爹和丈人丈母娘商量了,都说这想法可以。第二天一早,就揣了六千块人民币,和四里庄的同学兼铁哥们张平江一块儿到武安县城买了一辆时风牌农用三轮车,两个人试好了车,交了钱,找了一家饭馆炒了几个菜,一个人喝了一瓶啤酒。朱有成和张平江点了一根烟,摇着三轮车,沿着柏油马路,不到两个小时,就回到了朱家庄村。

朱有成很兴奋,恰好那天晚上月亮很大,黄黄地挂在湛蓝的夜空中,把星星映得不见了踪影。朱有成趁着月光,在同学加好友张平江的指导下,突突摇着三轮车,跨上车座,握着方向盘,沿着自家商店的院子学了起来。突突突转了半个晚上,把车停在商店门口,用一把铁链锁子锁了。对张平江说:“这三轮车挺简单,真好开。只要把住方向,分清油门、离合和刹车就行了。”张平江说:“就是简单,谁都能开这玩意儿。”两人进了商店,朱有成用牙起开一瓶啤酒,倒了两杯,对张平江说:“你今天也辛苦了。喝杯啤酒,晚上睡得香。”

朱有成和张平江自小关系就不赖,一块儿光着屁股长大,上小学的时候就同桌,到中学一起住校,吃喝不分你我。张平江的娘馒头做得好,白白的、松松的,朱有成喜欢吃。张平江的娘也知道自家儿子和朱有成关系好,朱有成又没了娘,没人给他蒸馒头吃。他爹烙的饼子很硬。朱有成就一直吃张平江带的馒头。俗话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哩,何况不沾亲带故。可是,张平江一丝不高兴都没有流露过。从这一点说,朱有成一直记在心里。

第三天一大早,朱有成带了八千块钱,到市里批发了20箱子香烟。回到家里,就到张平江家去了。张平江的家住在一面向阳的山坡儿上。日照时间比别处要长,五月和秋天打了麦子和玉米之类的粮食,放在院子里或者房顶上,一天就干透了。这几年冬天天气转暖,别的地方不见一丝绿色,可张平江家的四周,一丛丛的茅草根儿还泛着星星点点的绿色。

到张平江家,朱有成说:“你有空没?咱们明天一块儿到山西去。”朱有成话音刚落,张平江的娘就开口问:“去山西干啥?”朱有成说:“往下庄村那边送几箱子烟。想让春桥帮个忙,一块儿跑一趟。”

张平江的爹有点不大乐意,对张平江说,“明天到你舅舅家去,把排子车拉回来。”朱有成侧脸对张平江的爹说:“俺不叫春桥白去,两天给一百块钱”。张平江的爹这才说:“那要不我去把架子车拉回来算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装好了车,用绳子把二十箱子烟绑结实,俩人就直奔山西方向。中午到白岸村,俩人找了一家饭馆,各吃了一大碗鸡蛋面条,又开着三轮车,开始爬白岸岭。白岸岭海拔一千八百多米,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绕在山上,路况不是太好,几乎每个月都有车在这儿出事儿。朱有成开三轮车经验不足,就让张平江开。

三轮车爬到山顶,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找了一个平坦的地方停下,朱有成和张平江站在白岸岭上,刚才路过的城镇和乡村尽收眼底,远处的山峦一个接着一个,起起伏伏地堆在河北邢台境内。再远的地方,天色一片苍茫,灰色的雾气或者发电厂的煤烟弥漫起来,一波一波地,浮在天空和山峦上,遮住了朱有成和张平江远望的目光。

进入山西左权境内,公路向下,俯冲了几面陡坡,就到了上庄村。这时候,太阳已经西冲,余晖挂在远处的山腰上。车子刚停下,立即围过来一堆人。朱有成想找个开商店的,一下子推出去,省劲儿。张平江当然顺从朱有成了。找了几家商店,最后和一个叫苗永利的商店老板达成了一致意见。不过,苗永利说他现在没有足够的现金付账,但可以先付三分之一货款。朱有成想了想说也可以,叫苗永利付了钱,剩下的打了欠条儿,并一再给对他说,半个月后来取钱。

朱有成很高兴,自己驾着三轮车正出下庄村,张平江坐在车厢里点了两根烟,递给朱有成一根。抽了一口,往后吐烟的时候,看见两个骑摩托车,头戴大檐帽,车把上挂着公文包的人,冲他们赶了过来。张平江急忙拍拍朱有成肩膀,示意他往后看一眼。朱有成一看,知道税务所的人追来了。

朱有成加大油门,驾着三轮车,朝着往河北的方向跑去。跑到村后一座桥边儿,迎面开过来一辆卡车。如果桥再稍微宽一点的话,朱有成和朱有成说不定就逃脱了。偏偏那桥面很窄,卡车一过,三轮车就没有了足够的地方。张平江心想朱有成一定会停车,可朱有成油门不减,冲着卡车左边的窄窄的路面冲了过去。卡车刚刚开过,朱有成的三轮车右边就蹭在了栏杆上面,由于车速较快,朱有成一时把持不住,三轮车打了一个趔趄,侧翻在地。

坐在车厢里的张平江被甩了下来,扑在桥边的硬水泥地上。朱有成比张平江更惨,脑袋碰破了。税务所的执法人员停了摩托车,左腿正在翻座,就冲张平江和朱有成开口骂道:“再跑啊,叫你们停车不停车,卡车没轧死你们算万幸了!”张平江看看朱有成,朱有成捂着脑袋看看张平江,两个人一脸疼痛和沮丧。

围过来一堆看热闹的人,左权县东部这一带的人说话,舌头打卷儿,外地人一般听不懂。朱有成和张平江只看见那么多的嘴巴动弹,也不知道都在说些什么;朱有成捂着流血的脑袋,转脸对张平江说:“春桥,找几个人,先把车翻过来。找个地方放了。咱去卫生院看看。”张平江走到几个小伙子跟前,用乞求的语气说:“老乡,请帮个忙。”几个小伙子眼球一起对准了张平江。其中一个窄长脸、皮肤很白的小伙子尽量用普通话说:“帮忙?帮什么忙?”张平江也丢掉了一口河北方言,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也不要你们白帮忙,把车翻起来,推到供销社院子里面,一个人五块钱。”那小伙子说:“五块不行,一个人十块!”

张平江拿了摇把和座垫子,就拉着朱有成去了卫生院。医生检查了一下张平江和朱有成的伤情,处理了一下。两个人躺在满是油垢的病床上,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久,朱有成叹了一口气说,“真没想到,这一次出了这样一个事儿。也不知道车有没有大问题?”

“这可能是谁去通知了税务所。要不然什么事儿也没有。”张平江眼睛朝着屋顶说。

“可能吧,该出事儿怎么也没办法。”朱有成的语气沮丧。

慢慢地,两人都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昨天追来的那两个税务人员来到了医院,说不但查到了朱有成卖烟的那家商店,还把二十箱子烟给没收了。朱有成知道这次赔大了,心里一阵沮丧,眼泪溢了出来。两个税务人员看了看朱有成,说:“不但要没收,而且还要罚你们的钱。”朱有成一下子坐了起来,也顾不得胳膊疼了,睁大眼睛看着说话的那个税务人员说:“怎么还罚钱?罚多少?”税务人员说:“三千二百块!”

朱有成脑袋轰的一声,有气无力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张平江赶紧掏出香烟,挤出一脸献媚,递给两个税务人员,说:“还有没有商量?或者像这样,烟不要没收了,我们掏罚金,多掏几百块钱也无所谓。”

税务人员说:“这是国家规定,咋能讨价还价?”

朱有成说:“请问领导,你们的家在下庄还在拐儿镇?”听了他的话,两个税务人员相互看了一眼,各自露出一片暧昧的笑说,有事儿到税务所就行了。

两人出院,第一时间去了停放三轮车的旅社,房前屋后都找了一遍,就是没找到自己的三轮车。旅社的服务员说,车管所的人又来了,说你们的车没有牌照,是黑车,叫了一辆拖拉机给拖走了,还让你们到车管所去。

朱有成颓然坐在皮毛不整的沙发上。

两个人正准备到车管所去,买他们烟的苗永利又来了,说烟税务所给没收了,也应当把预先支付的三千块钱还给他,朱有成说:“苗老板,这烟是在你店里没收的,又不是在我车上没收的!”苗永利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都是你们的原因造成的,所以,这钱必须得给俺退回来。”朱有成说:“这不行,钱是不能退,其他的事儿还可以再商量。”苗永利说:“不给不行。”

张平江见两人僵持起来,就对朱有成说:“要不这样先给家里打个电话?”朱有成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也只有这样了。”苗永利说:“你们的事儿我不管,先把我的钱还给我就行了!”朱有成把西服里面的兜一翻,拿出一沓子钞票,冲苗永利大声说道:“你看,就剩下这么一点钱了,给你也不够。”苗永利眼盯着朱有成手里的钞票,急忙说:“俺不管,有多少算多少,剩下的等你家人来了再说。”朱有成说:“我车还在上庄车管所呢。等我把车的事情搞定了,再说这件事儿。”

说完,朱有成站起身来,提着座垫子朝门外走去。苗永利一下子急了,吼道:“你今天不给钱就不要离开!”朱有成转身也吼道:“我不相信你还能把老子打死在这儿!”说完,凝着一脸的愤怒,和张平江出了旅社大门。朱有成三哥在电话那边大声吼道:“你是怎么搞的,这下你可完蛋了!”朱有成说:“你来不来?”三哥口气缓和了一些说:“今天没车了,明天下午到。”

山西这一趟,几乎倾掉了朱有成几年来积攒的家业,烟全部被没收,车管所又罚了八百多块钱。朱有成和三哥一商量,安排张平江先开车回去。苗永利怕朱有成半夜逃跑,叫了自家的小舅子和亲兄弟,和朱有成形影不离。朱有成无奈地对苗永利说:“不打不相识,河北和山西挨得这么近,以后咱们还要做生意呢!苗叔。”这时候,朱有成三哥到餐馆要了几个小菜,拿了两瓶酒。苗永利推辞,坚决不喝。朱有成的三哥激将说:“山西人就是不如俺们河北人爽快,连酒都不敢喝。”

说完,就把脸别了过去。苗永利的小舅子大声说:“喝就喝。”说完就端起一杯酒,仰脖子倒了下去。朱有成笑了一声,对苗永利小舅子说:“这才像山西人嘛,喝酒就是交朋友。”说完端起倒的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喝了一阵子,双方都很真诚,使得苗永利也受了感染,也开始喝了起来。

喝到半夜,朱有成说出去上厕所。他三哥拿着杯子给苗永利一个人喝了两杯,然后身子一歪,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噜。苗永利和亲弟弟、小舅子几个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不像是装醉。睡了几分钟,朱有成三哥嗓子里发出要呕吐的声音,身子弹起来,朝外面冲去。朱有成急忙走过去,拍他三哥的后背。苗永利几个一看,见这弟兄俩确实喝得不着调了,转身又回到房间,和自个儿的小舅子、兄弟又喝了起来。朱有成听着里面喝得热闹,悄声对朱有成说了一声赶紧走,两个人一溜烟跑出了旅社大门。

为了翻身,朱有成又做了几次大的生意,却都赔了,算上在山西的那次重创,累计欠债十万多块钱。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北方农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一个人一辈子才能挣多少钱?三万块钱的外债,几乎就注定了朱有成以后几十年的人生命运。朱有成挣扎了几次,谁知道越陷越深,无奈,盘卖了商店和三轮车,偿还了一小部分债务。

眼看朱有成落到这步田地,白起亮懊悔不已,多次忍不住自责说:“谁叫俺当时的眼睛长在屁股上呢?”白起亮想退了这门亲事,自己又不好开口。其实,朱有成早就猜出了白起亮一家人的心思,他们不说,自己也装不知道,逢年过节照样去探望岳父母,烟酒也不少给白起亮拿。可白起亮一见朱有成来,就躲出门去了。只是婆娘在家里陪着朱有成有一搭没一搭扯闲话。好不容易到了腊月,白起亮找了自己的大舅子,现任的乡长朱保定,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叫来朱有成和他爹,在家里摆了一桌,借着酒劲儿,总算替白起亮了断了这门亲事。第二年春天,白巧凤就嫁到了十多里外的大米沟村,当年冬天生下一个闺女。听到这一消息后,朱有成先是嘿嘿笑了,然后捂住脑袋,嗷嗷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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