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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只石榴

2022-10-29

山东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酿酒师朗姆阿伯

荷 庭

睡眠在她的眼皮之外盘旋。为什么不把脑袋放平,将脊柱一节节深陷进柔软的云朵里,让全身所有的脏器都暂停,让血液平静地流淌?为什么不歇息,用一种更适合生命的惬意的方式?娜娜躺在柔软的浮光锦床单上,咀嚼着夜晚的滋味。失眠是她的遗传病。她的母亲、外祖母,她的祖祖辈辈都受到失眠的诅咒。她们在少女时期病发,失眠与美丽像诅咒一样一同到来。对此,娜娜全然接收,如同收下一份别致的礼物。

空气中飘来晚香玉的气息,花香踮着纤纤玉足,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一头撞在透明的玻璃窗沿上。破碎的香气四散,从窗缝往屋里钻。娜娜从未在院子里看到过晚香玉,她尝试过沿着那条种植着月季、雏菊和迷迭香的小径来回逡巡,确认那香味并非来自眼前的任意一株植物。秋声阿伯说院子里的植被都是由她的外祖母亲手种下,她曾在篱笆下面养活了一株晚香玉,它早已枯萎,或许是某一季的风多事,将一粒种子传播到隐秘的角落。晚香玉只开在月光下,黑夜悄然淹没了它的踪影。但她坚信,那香气就来自外祖母的那株晚香玉,就如人有灵魂一样,鼻息里若有似无的香气就是晚香玉的灵魂,它跟死人的灵魂一样不受时间与空间的禁锢,不时在夜晚出没,回到先前的住所,探望一番已将自己忘却的后人。

此时此刻,她能嗅到晚香玉的馥郁,她从未谋面的外祖母的一缕精魂也盘踞在那香气里,带着晚风中的微凉的夜露,抚摸她的额头。她与她,陌生而又熟悉。然而很快,石榴果实的芳香掩盖住了花园中其他植物的气息。窗边的石榴树在月光下将树影投进娜娜的卧室,在比树影更深的幽暗里,似乎有什么正顺着枝桠慢慢爬过来。

她偶尔会叫秋声阿伯把老宅打扫一番。放置着祖祖辈辈的相片的香案上,灰尘被鸡毛掸子一粒粒扫落,外祖母、曾外祖母的脸从灰尘下面透出来。现在,她母亲的相片也安放在边上。这间老宅有其自己的规律,纷乱的陈设,即使勤加归置,很快也会恢复原样,灰尘再一次蒙上那些女人们的脸。仿佛不要她看清似的,唯恐惊吓了她。因为她们与她是如此相像,都有着像牛奶一样白、像鲜血一样红的面容,一眼就能瞧出血缘的连结,或者说,她们就像同一个女人的前世今生。

秋声阿伯是娜娜家的老管家,长久以来,都是他帮她们打理着甘蔗园的生意。或许是因为这个家族的男丁过于稀少,而历代的男主人也总是无法长久地在此扎根,更多的时候,秋声阿伯不像是一位忠诚的仆人,他就像老宅本身附带的一个赠品,自娜娜有记忆起他就在这里。秋声阿伯承担着的任务,远远超过二十个得力的家丁和使女。

在秋声阿伯还没有那么老的时候,他甚至会给她编织细密的发辫,没有人敢相信这双枯瘦的老手会灵巧过二十个江宁织造府的绣娘,他把清晨带着露水的雏菊、月季和杜鹃编织进瀑布般的头发丝里,连蝴蝶都被吸引到娜娜的身边舞蹈。

当他牵着她的手到甘蔗园里去的时候,来来去去扛着甘蔗捆的工人们甚至羞于抬头,仿佛瞧上一眼,也能玷污如此纯洁的美丽。只有没见过世面的新来的蒸煮小工会瞪大双眼,连嘴巴都忘记合上,将手中舀糖的长柄勺滑落到滚烫的铁锅里。

成捆的青黑油亮的甘蔗送进工厂,洁白甘甜的蜜糖流淌出来,输送到嗜糖的西镇人的餐桌上。秋声阿伯说西镇的人喝茶的时候,要在一只手掌大小的青花瓷杯里放上十二勺白糖,还要就着一碟夹着玫瑰花酱的茶饼一起下咽。光是这样的描述就让她感到牙痛,可无论如何,是他们的糖瘾养活了她。甘蔗园成了老宅链条得以运转最重要的一枚齿轮,她像接受遗传病一样收下这笔宝贵的遗产。

秋声阿伯在这里送走了她的外祖母,送走了她的妈妈,最终也会送走她。

她努力思忖着自己初次患上这顽疾的时候,大约是十二岁或十三岁,她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色香云纱睡袍,怀抱着一只布娃娃,躺在与现在同样的一张大床上。自从有记忆起她就睡在这么一张床上,似乎在襁褓中就被人从摇篮里直接抱到了这儿。

这么一张大床对还是孩子的娜娜来说太大了,露水和寒气总是会顺着偌大的床铺向中心攒聚,她只能裹紧浮光锦薄被,连睡觉时也穿着厚厚的袜子。她的生命在这间老宅里滋长,就同祖祖辈辈的女主人一样,仿佛离开老宅她们的生命就会凋敝。她们与老宅的联系,同院子里的寄生草与石榴树无异,她们寄生在老宅里,如果老宅轰然倒塌,她们也将不复存在。院子里的石榴树曾经有很多年没有开花结果,如果那株寄生草缠得再紧一些,它们一定会双双毙命。

她在被子底下掰着手指计算,暗自慨叹,原来荡秋千的阿姊已经陪伴了她如此久远的光景。起初,荡秋千的阿姊着实吓了她一跳。因为她似乎不讲什么礼节,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在娜娜的闺房里。年幼的娜娜被类似用绸缎锯木头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吵醒,那个女人就在她的头顶荡秋千,用一种怪异的姿势,并非轻快地坐着,而是直挺挺地吊在房梁上,两条细腿摆来摆去的,几乎要扫到她的面颊。她抱着薄被惊呼起来,过了许久,她的妈妈——妠妠才光着脚跑过长长的回廊,来拥抱惊魂未定的她。妈妈将窗子掀开一道缝隙,让新鲜的夜风透进来,亲吻着她的额头,告诉她那不过是个噩梦,屋子里空空荡荡。可她抬起头,仍看见女人的裙摆在凉风中打着旋儿,荡秋千的阿姊始终歪着脖子,空洞的瞳仁里积蓄着盈盈欲滴的泪珠。她想不通,玩着荡秋千这样有趣的游戏,那个阿姊为什么如此悲伤。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猫叫,似乎在赞同她的看法。

当时的少女没有料到,在度过了无数个没有睡眠的夜晚之后,她竟会习惯了她的陪伴。所幸,荡秋千的阿姊是个安静的倾听者,除了她拴在房梁上的白色秋千绳来回摆动带来的“咯吱咯吱”声,她不发一言。

某时某刻起,更加让她恐惧的是那个石榴树下的死孩子。那个尚未成型的婴儿的肉身滋养了半死不活的石榴树,令它结出硕大殷红的果实。石榴的根系膨出土层,向娜娜的窗台延伸。薄薄的土层下面,那个死孩子顺着石榴的根系,一步一步爬向娜娜的闺房。她近乎能听见那孩子小小的指甲盖抠着泥土的沙沙声,她甚至有些庆幸那个孩子尚未来得及发出第一声啼哭就被埋在了石榴树下,否则,他一定会夜夜哭闹着,要回到他母亲的怀抱,他一定会无休无止地央求着,要她把他从这荒唐的死亡中解救出来。仅仅是那双小小的嘴唇嗫嚅着亲吻泥土的细微声响,就让她全然无法忍受。就连黑猫的夜啼和秋千绳锯木头的喧嚣,都会沦为那个死孩子的背景音。

在娜娜刚患上失眠症的时候,她的妈妈——妠妠还会不厌其烦地在长夜里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安抚她。也许妈妈那时也无法入睡吧?

有时候,妈妈会坐在床沿,借着月光给她讲一个故事。妈妈说在自己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娜娜的外祖母从未给她讲过故事,因为在自己刚刚出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就咽了气,被人裹上结婚时穿的嫁衣,安置在甘蔗林附近的河畔地里。

妠妠的故事大都是从秋声阿伯那里听来的。甘蔗园里有一个年长的西洋人,工人们管他叫“洋和尚”。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小修士,跟着一个传教士远渡重洋而来,上京城传教。几年过去,上帝的福音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始终水土不服,传教士心灰意冷地离开,小“洋和尚”却未赶上回乡的大船,辗转逃难来到妠妠的家乡。在妠妠的记忆中,“洋和尚”的头发已经落光了,他灰色的眼珠子反射着幽蓝的光,硕大的鹰钩鼻两侧满是皱纹,长相和妠妠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的胡子乱蓬蓬的,跟蔗糖一样白,他仅存的几颗牙齿上也有好几个黑洞,仿佛不怕别人看出来他劳作的时候偷吃了那些糖。但是秋声阿伯仍把他收留在甘蔗园里,哪怕他已经扛不动甘蔗、背不动糖包了。“洋和尚”自称是从遥远的阿布鲁佐来的,他的家乡盛产故事和传说。大伙都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长期嗜糖让“洋和尚”营养不良,四肢干柴,却挺着一个硕大的肚皮。秋声阿伯说他的肚皮里面装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有的是从他的家乡带来的,有的是他在逃难的路上偷来的。年轻的妠妠对这样丑陋的肚皮里会产出什么样的故事很怀疑,可是秋声阿伯有自己的办法,他把从“洋和尚”那儿听来的乏味故事用五彩的颜料画在雪浪纸上,这样就使它不再苍白,又到镇上请贩卖绫缎云锦的阿吉嬷嬷用金线将雪浪纸装订在一起。在妈妈过生日的时候,她收到了一本最华丽最有趣的故事集。

很遗憾,娜娜并没有亲眼见过那本故事集,因为当她能认得书上所有的字时,它已经被搁在妈妈的怀里,一起放进了她的棺材。

娜娜现在依然记得清楚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一个国王的儿子正坐在餐桌旁吃饭,他在切奶酪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一滴鲜血滴在奶酪上,那曼妙的颜色使他着迷。于是,他发誓要找到一个像牛奶一样白、像血一样红的妻子。王子踏上了旅途,在一位老魔法师的指点下,他从一棵神奇的石榴树上摘得了三个石榴。老人嘱咐,必须在水边打开石榴。

可王子仍然急不可耐地打开了石榴。每一只石榴里面都是一个像牛奶一样白、像血一样红的美丽女孩,可惜前两个女孩都因为来不及喝水而死去了。只有第三只石榴中的姑娘活了下来。

美丽的姑娘在泉边等待王子,一个富人家的女仆——丑女人那那,杀死了姑娘,伪装成姑娘嫁给了王子。故事的最后,姑娘从石榴里重生,与王子相认。丑女人那那被全身涂满沥青,烧死在了广场上。姑娘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妠妠看了一眼窗外干枯的石榴树,说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三只石榴的爱情》。娜娜问妈妈,为什么是三只石榴的爱情,前两只石榴不是都死了吗?妈妈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告诉她,她会是第三只石榴,并俯下身来,吻了吻她的面颊。

故事里的坏女人那那,她的名字为什么同我们这样相像?窗外花园里的那株石榴树会结出爱情的果实吗?她又问,但妈妈不再回答。

在那以后,妈妈的精力就像剥了皮风干的石榴籽一样日渐枯萎。当她想告诉妈妈荡秋千的阿姊又来了的时候,妈妈只是摆摆手,告诉她那只是一个噩梦。秋声阿伯安慰她说妈妈只是在思念爸爸,妈妈小时候也总会胡言乱语一个想象中朋友——河畔阿姊,一个湿漉漉的女人,光着脚从甘蔗林旁边的河水里一路走到老宅,用滴水的手摸一摸她的额头,那是因为宅院实在是太大也太安静了。她想辩解几句,荡秋千的阿姊不是想象,她荡秋千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吵得自己睡不着觉。秋声阿伯摸了摸她的发辫,没有再说话。

娜娜听见过多嘴的工人议论起妈妈和爸爸的事情,自己出生后不久,那个男人从甘蔗林旁的河畔码头坐上船去西镇谈生意,就没有再回来,有的人说他失足掉进了河里,有的人说曾在西镇某个遥远的村子上看见他同一个小饭馆的老板娘在一起。总之,萨拉贝娜的故事里没有爸爸。但很难说他在她妈妈的故事里占了多大的分量,在娜娜十四岁生日后的第七日,工人们在河畔发现了失踪三日的妠妠,她的身体被河水冲到了岸上——就在她小时候所说的那位河畔阿姊从水底爬上来的地方。

秋声阿伯不得不拖着疲惫腐朽的身躯,为他年轻的女主人入殓。娜娜很想再见一见妈妈,但秋声阿伯用袖子捂住了她的眼睛,她只能从余光中瞥见一只发白的手,从担架上滑下来,指间不断地滴着水。她觉得很不真实,因为那只手异常肥胖、臃肿,真不敢相信它属于妈妈。

当他们把担架抬走之后,那里留下一小摊水渍,她觉得那手指尖的水似乎不是滴在地上,而是落到了她的胸口,分外冰冷。很快,阳光蒸干了地上的水渍,但她心口的那一摊似乎被永久地留了下来。

娜娜躺在硕大的浮光锦床垫上,屋里屋外都分外喧嚣。荡秋千的女人仍会不时来探望她,她早已不再害怕,只是绳索搅动横梁的咯吱声使她烦扰,好像有木屑被磨下来,飘进她的眼睛里。一只没有主人的黑猫总是不请自来,跳到房梁上去寻找咯吱声的来源。她不会将它赶走,她认为老宅里需要鲜活的生命的气息。只是它的叫声实在骇人,春日的夜晚,闹猫的声音就像小孩的啼哭。她实在分不清那凄厉的哭声从哪个方向来,她总以为是那个石榴树下的死孩子在哭,小小的指甲抠进泥土,一步一步朝她的窗台爬过来。

她回忆起妈妈死后,她说过的那个关于石榴的故事总是盘桓在自己的思绪中,于是,院子里的石榴树短暂地成为了她的情感寄托。她曾向石榴树祈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天呀,让我做那第三只石榴吧。如果你听见了我的祷告,就让石榴树开花,结出甘美的果实。

她甚至让秋声阿伯将石榴树上缠绕的寄生草铲去了。秋声阿伯对她说,石榴象征着多子,石榴象征着爱情,他美丽的女主人——她的外祖母种下了这一棵石榴树,他年轻的女主人——她的母亲浇灌了这棵石榴树,可惜石榴从未开花、结果。

石榴树就像一株化石,偶尔发几片新叶,维持着将死未死的模样,绝不开花结果。

饶是如此,娜娜的祈祷似乎应验了。她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酿酒师从甘蔗林旁边的河畔码头乘船而来,要求会见甘蔗园的主人。

酿酒师演示了他在西洋求学时习得的神奇法术。他将甘蔗榨出的糖汁经过蒸馏,注入白色的橡木桶内,围着橡木桶手舞足蹈,念念有词,进行某种古怪的仪式。“仁慈的上苍啊,赐予我们甘美的琼浆。”酿酒师再次打开橡木桶时,里面飘散出令人愉悦的芳香,整个甘蔗园的工人们闻到,全身的筋骨都松散下来,如同饮用了过量的甜茶,昏昏然欲睡。酿酒师就用一只木瓢舀出桶内琥珀色的液体,递给围观的工人们,他们急不可耐地将那琼浆送入口中,浓稠如蜂蜜般的残余汁液挂在胡子上,也立即被贪婪地舔进口中。酿酒师把这神奇的液体称为“朗姆”。喝了朗姆的工人们围着茂密的甘蔗林跳了三天三夜的舞,又唱了三天三夜的歌,他们彻夜欢呼着,不知疲倦地将一捆捆甘蔗送入工厂,甘蔗园的锅炉接连烧了几个昼夜,甘蔗园上空的天色都被映衬成了橘红色,让周围村镇的人也分不清白天和夜晚。直到整整一周之后,饮用了朗姆的工人们才偃旗息鼓,恢复到平日的作息中去。后来,秋声阿伯不得不明令禁止工人们在甘蔗园内饮用朗姆。

只有娜娜对这种神奇的饮料毫无兴趣,甚至闻到了那浓郁的芳香都让她牛奶一样白、血一样红的肌肤上冒出成片的小疙瘩。但她仍然一口答应了与酿酒师的合作协议,因为这个年轻人英俊的脸庞和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魅力远超过神奇的朗姆。

从那以后,朗姆被源源不断地送上西镇人的餐桌,这种用甘蔗酿造的神奇琼浆替代了甜茶的位置。在远近的集镇中,朗姆都供不应求,当地人用高粱和稻谷酿造的粗制烧酒在市场上再也无人问津。甚至有人用远超黄金的价格在黑市上收购朗姆,通过河畔码头的走私船运向海外。

甘蔗园迎来了过去未曾有过的兴盛,秋声阿伯紧急招募了一批又一批种植工、运输工、锅炉工,像安插螺丝与零件一样把他们一个个放进相应的位置。事实上,甘蔗园的职位已是千金不换,工人们不舍昼夜地劳作,有的甚至自愿放弃了酬金,比如那个戴着一只眼罩的家伙,他被人们称作“疯眼汉”,只要求在下工后喝上一口珍贵的朗姆。

远近的友邻都对娜娜和酿酒师的合作赞不绝口,他们是如此般配,他们是如此相称,他们联手创造出了美妙的朗姆,让甘蔗园附近的集镇都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所有人都期待着一场世纪婚礼。只有娜娜自己清楚,她爱他,与这些原因毫无关系。当见到那个年轻人的第一面起,她就醉倒在他英俊的面容里。她在夜里向祖辈祷告,向石榴树祷告,感激它把酿酒师送到了她的眼前。她想告诉妈妈,她就是第三只石榴。她甚至想把喜悦分享给荡秋千的阿姊,这才发现,房梁上的咯吱声暂时地消失了,她能听见窗外的蝉鸣。躲在梁上的黑猫似乎也受到了爱情的感召,跑到花园的草丛里打滚,它的呼噜呼噜的叫声好像没那么刺耳了。在窗棂飘进的柠檬叶的青涩气息里,娜娜久违地睡到了天明。

从与丈夫初次相见到现在,每一个细节都盘踞在娜娜的记忆里,以供给她在无眠的夜里如牛反刍一般将它们反复咀嚼。她抚摸着关于自己婚礼的每一个细节。那一日吉时未到,秋声阿伯重金请来在婚礼上演奏《广陵散》的琴师就因为喝多了朗姆而醉倒在琴凳之下,他们不得不紧急从隔壁镇上借来一台留声机,那台漏音跑调的老掉牙的留声机,演奏的乐曲多么令人发笑。萨拉贝娜换上阿吉嬷嬷缝制了四十九个日夜的婚服,四十九天的日光和星光都被绣在了殷红的裙摆上。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她恍惚间觉得镜中人就是躺在坟茔中的妈妈妠妠,周遭衰草连天,尘土飞扬,妈妈伸出双臂想要拥抱她,却只抚摸到她发丝上冰冷的新娘头冠。秋声阿伯站在她身后交叠着双手,神情颇为惶悚地说,你可真像她。萨拉贝娜不清楚他说的“她”是指自己的母亲,还是他曾服侍过的某一个、或每一个“她”。

婚礼上,秋声阿伯帮娜娜蒙上盖头,扶着她的手将她送到酿酒师的跟前。每一位宾客都向新人送上祝福,宴席的气氛在无限量供应的朗姆的催化下达到顶峰。唯有新郎杯子里的朗姆被娜娜悄悄地倒了在石榴树下,她用一杯红糖水移花接木,这样新郎在亲吻新娘时,口中只有甜蜜的滋味,而不会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异香。

往事就像车轮一样转动,即使不愿去触碰,车轮上刺入的那枚钉子总会在滚动中倾轧过来。

结婚后,娜娜一度沉浸在幸福的喜悦里,丈夫壮硕的身体足够填满她的一张大床,即使在冬天的夜晚,也能煨暖她单薄的身躯。哪怕是酿酒师彻夜在甘蔗园的工作室里研究某种新型的神奇饮料的日子里,她也不会辗转难眠。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失眠症已经治愈。甚至连花园里的那一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也焕发出生机,结出一粒幼小的果实。秋声阿伯用剪子剪下那只幼儿拳头大小的珍贵果实,盛放在娜娜用早餐的白瓷盘内。她欢喜地剥开石榴,红色的汁液顺着指甲边缘流下来,晶莹粉嫩的石榴籽中间,竟嵌着一颗小小的牙齿。萨拉贝娜当即呕吐不止。

自责的秋声阿伯慌忙请来了神医巫显,此人自称是占星家巫咸的后人,长于观星占卜、起死回生,更能延人之福、愈人之病。神医巫显刚步入老宅便取出一只铜壶,边走边疯疯癫癫地用指甲蘸取壶中的液体弹向四周,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用符咒驱赶着看不见的死人和灾祸。

神医巫显在桌案上布满他带来的那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草药、矿石、丹砂、黄符、夹竹桃的花粉、比翼鸟的羽毛、鲛人的尾鳞、昆仑奴的头盖骨,还有各种贴着奇怪标签的五颜六色的药剂。他手脚忙乱地用那些奇怪的东西调制出一碗墨绿色的汤剂,示意女主人喝下。

娜娜将信将疑地喝掉药剂,呕吐竟神奇地止住了。巫显指了指娜娜的肚子,说道,里面有了种子,新的生命会驱散长久以来霸占这间屋子的死亡。而后神色一变,又告诉她,小心一只眼睛的男人。秋声阿伯诚惶诚恐地送走了神医巫显,并重金购买了他的驱邪符咒和安神香料。因为笃信神医的话,他甚至立即下令驱逐了甘蔗园里唯一的独眼工人——那个“疯眼汉”。

酿酒师回到家中,娜娜甜蜜地拉起他的手轻轻盖在自己的小腹上。听说了一切的酿酒师却不以为意,他请来他所信任的西洋医师为萨拉贝娜进行检查。哪怕医师的那些冰冷的仪器得出了与神医巫显同样的结论——娜娜的肚子里确实孕育了一个孩子,酿酒师仍然丝毫不信任巫显的鬼话。

那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他说。同时将秋声阿伯买来的巫术用品一股脑儿扔进了燃烧的灶膛。

娜娜的肚子一日日隆起,丈夫却鲜有时间陪伴她。那位伟大的酿酒师整日在甘蔗园的工作室里研究甘蔗与糖的转换技术,他发明了一种独特的蒸馏法,意图创造出纯度更高的朗姆。

新生命带来的喜悦令娜娜头晕目眩,丈夫不在的夜晚,她会一遍遍温柔地抚摸着小腹,给孕育中的孩子哼唱妠妠给她唱过的歌谣。

这天夜里,酿酒师终于完成了他的杰作,他从橡木桶中舀出这种深琥珀色的液体,盛入一只光洁的白瓷杯中,混合着甘蔗的清香和桃仁的甘苦的复杂芬芳钻进鼻孔,黏稠的液体像流动的琥珀一样挂在杯壁上。他迫不及待地痛饮一口,无需吞咽,它就像一条美丽海妖的凉滑的小舌,顺着口腔和食道滑了下去。酿酒师决意把这种高级朗姆命名为巴塞洛,他断定,不论是高官权贵还是平民百姓都将为它疯狂。它有着十倍于朗姆的醇香,甚至带来更甚于爱情的欢愉,酿酒师快活地将杯子一把掷在墙根,忍不住将头直接探进橡木桶中啜饮,不料竟踩到了酒杯的碎渣,他脚下一滑,跌入了橡木桶中。

万籁俱寂的夜晚,无人听见酿酒师的呼救。他美丽的妻子娜娜,正享受着难得的黑甜之夜。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翻进了甘蔗园的藩篱,是“疯眼汉”,这个落魄的家伙,被赶出甘蔗园之后,想尽办法都再也讨不到一口朗姆酒喝。巴塞洛的异香将他引向酿酒师的工作室,妖冶的酒香令他无视了酒桶中溺死的可怜虫,贪婪地痛饮起来,那只独眼逐渐布满血丝,愈加骇人。

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惊扰了娜娜的好梦。带着湿漉漉的朗姆气味,一具沉重的躯体压在她的身上。娜娜有些恼怒,她向来不喜爱那种摄人心神的迷幻饮料,更担心丈夫粗鲁的行为伤害了孩子。迷蒙中她试图推开丈夫,可肩膀被死死地钳住了,她睁开眼,看见的不是丈夫,而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那张潦草骇人的面庞上嵌着一只布满血丝的独眼,另一边绑着一只黑麻布眼罩。慌乱中,娜娜扯下了眼罩,那下面露出一个幽深的黑洞,从中溢出的寒气扼住了她的喉咙,令她失声。

当秋声阿伯听见响声,带着人将“疯眼汉”赶跑时,娜娜惊惶地捂着小腹瑟缩在角落,一摊石榴汁似的殷红在浮光锦床铺上洇开。

第二天,人们才发现漂在橡木桶中,已然僵直浮肿的酿酒师。他们在甘蔗林外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以纪念这位制造快乐的伟大人物。橡木桶内尚不及面世的巴塞洛被倾倒进汇入大河的溪流,往后数月常有传闻,在河畔汲水的人闻到一股摄人的异香而失足落入河中。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听说过“疯眼汉”的消息,这个名字在老宅和甘蔗园中被禁止谈论。他就像娜娜一个人的噩梦。而她复发的失眠症再也无人能治愈。

佣人们将她尚未成型的孩子埋在了石榴树下。自那以后,那棵石榴树竟越发茂盛起来,娜娜惶恐地感到,是那个死孩子的血肉肥沃了那片土壤。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遭蓦然静了下来。娜娜在颤抖中辗转反侧了好似有一百年。她想看看黑猫是不是还卧在梁上,它已经许久没有发出骇人的叫声。她在窗棂投进的月光下搜寻那双幽绿的眼睛,却只看见半截白色的绫缎挂在苍老的木梁上,挽成一个白圈。

月亮在绫缎平滑的纤维上反射着盈盈的光,像是一抔月光在房梁上流淌。她感到它在向她发出邀请,于是她将月光环绕在自己纤细的脖子上,双脚轻轻一蹬就飞了起来,轻快地在空中划出四分之一个圆,然后像秋千一样荡了起来,一双绵软的小腿在半空中摆来摆去。

娜娜美丽的头颅垂了下来,她歪着脖子,任凭长长的发丝遮住半边面颊。

她讶异地发现,自己的床上此时并非空空荡荡,一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在薄薄的浮光锦被子底下惊叫起来。娜娜爱怜地望着小女孩,眼眸里的泪水几乎要滴到她的脸上。她不想吓着她,真是抱歉,她想。

娜娜悄然从门缝退出房间,她发觉自己摆脱了重力的束缚,以一种轻松的姿势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里。她在老宅的每一个角落游荡,从半空中俯视的角度,令她觉得一切都变了样,餐桌上、香案上、橱柜里的青花瓷茶具上,到处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土,同葬礼上人们撒到死人棺材上的黄土一样。周遭的一切呈现出一副被废弃了百年的模样。香案上祖祖辈辈的相片也被黄土和蛛网蒙上,娜娜对着最边上的一只锈蚀的相框吹了口气,被搅乱的尘埃在照进窗格的月光中翻滚,她看见自己的面容从黄土之下透出来。

窗外的石榴树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奇使她攒聚在空中,从窗棂的缝隙挤了出去。院子里野草丛生,那棵石榴树比她印象中更加蓬勃,挂满了果实。一个男孩子攀在树上,正将成熟的石榴摘下,扔给树下接应的同伴。尽管他们蹑手蹑脚,但还是被她发现了,她不禁有些得意。

男孩子们捧着胜利的果实蹦蹦跳跳,在说什么悄悄话。她像一阵风一样跟上去。

那两个孩子在唱着一首歌谣:

杜鹃替代了画眉,斑鸠替代了喜鹊。

什么人替代了石榴里的姑娘?

古宅里住着的那那、妠妠还是娜娜,

这么多名字究竟哪一个才是她?

丈夫抛弃了她,“疯眼汉”霸占了她,老仆人埋葬了她。

一粒石榴播种,一粒石榴发芽,

一粒石榴结籽,一粒石榴开花。

还有一个可怜的孩子,孤零零住在石榴树下……

跑快些,古宅里女人的鬼魂会追上来的!一个男孩子对另一个说。

我可不信,那是老人们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故事。

不骗你,我爷爷过去就在废弃的老甘蔗园里干活,他说那个可怕的“疯眼汉”,脸上永远蒙着一只眼罩,眼罩的下面有一只魔眼,如果你瞧上一眼,就会吸取灵魂。古宅里的女人就是那样丢了魂。

这样的道听途说彻底激怒了娜娜。

她冲上去大喊,你们知道什么!那只眼罩下面是一个黑洞!

可这句话却化作一道疾风,旋过孩子们的耳朵。他们打了个寒噤,飞快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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