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果”姥姥
2022-10-29蔡佳君
蔡佳君
与疾病作斗争的日子里,总是反复做着同一个梦。那是我童年的梦,梦醒了以后,哭了,总是想姥姥。最近在读史铁生的书,《奶奶的星星》读了一遍又一遍。童年的他,无忧无虑也无恙,躺在奶奶怀里,咿咿呀呀嘻嘻哈哈地淘气。他,如同曾经的我。只有被痛苦折磨过的人,才更懂得爱与自由的可贵,我想,大概他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也是如此吧,就像我现在一样。过去的时光,因为爱,深埋在心里。我读懂了他的话,也为他祝福。
我是姥姥带大的。自打我记事起,姥姥就在身边照顾我们了。“金果”是姥姥的小名。每当我闭眼就能想起她的模样儿,身材圆滚滚、又矮又胖,脸上笑嘻嘻的,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脾气和善得很。姥姥一向与人为善,她总说跟着我们享了福。在她眼里,似乎没有什么难事儿和愁事儿。她总跟我说,再大的坎儿,坚持坚持就过去了,挺过去了前面都是好日子。想起姥姥,心底就会涌出无尽的力量,像束光在照着。
“金果金果,你去哪里了”,“金果金果,我在这儿呢”,“金果金果,……”自打知道了姥姥叫“金果”,我和弟弟们总是喜欢这么叫她,叫完了就哈哈地笑,觉得特别好玩儿。刚开始,听到我们这么喊,姥姥还有点“不适应”,不过也就是嘴一嘟,叉着手佯装生气地冲我们说:“一群小东西,没大没小!”每当这时,我们反而笑得更大声了。“金果金果”地叫得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只会眯着眼嘻嘻地笑,从来不恼。
我在济南出生,姥姥是威海人。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我,便把我送到了威海农村老家。我入学前的童年时光,基本上就是姥姥陪我度过的。我一直以为,只要最爱自己的姥姥还在,童年就一直在。我觉得我比史铁生幸运。因为姥姥,威海老家成了港湾,我这个远方孩子心中的家园。因为,那里有姥姥,还有我永远忘不掉的童年。
童年对我来说,像颗催泪弹。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自由快乐的日子,那个时候,姥姥身体健康硬朗得很,笑容也像阳光一般灿烂。
每年暑假的时候,姥姥带着我坐着咣当咣当的绿皮火车回老家。常坐的是卧铺车厢,睡一个晚上就能到。车厢里人来人往,端着水杯泡茶的,拿着大碗面泡方便面的,操着南腔北调方言坐在窗边聊天的,热闹得很。在嗡嗡的汽笛声中,老旧的铁皮车咔哒咔哒地启动了。“开车啦!”我兴奋地叫着。坐在窗边的人使劲向上提着窗玻璃框子两边的小扶钮,想把窗户开个缝透透气,这时也总有热心的人们七手八脚地去帮忙。为了方便姥姥照顾我,爸爸妈妈总给我们买下铺。睡中铺和上铺的叔叔阿姨们会在我们的铺上歇歇脚,等列车员来换了票关了灯,大家就各回各的铺位上休息。其实我特别想坐一坐上铺,爬上爬下多有意思,可是从来没能坐过。姥姥笑我傻子。我记得我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哭,姥姥哄了我一夜。她轻轻哼着歌,哄着我别怕,“姥姥把魔鬼打跑了,小囡儿快睡吧”。再后来坐火车我就没再怕过,竟然喜欢上了大火车。睡觉时,姥姥躺在外面,把我护在里面。火车三步一顿四步一晃晃晃悠悠地开着,车轮行进时摩擦轨道发出吱呦吱呦的声音,像是在跟着姥姥一起在唱摇篮曲。奇怪的是在火车上睡觉的时候,就听不见姥姥的呼噜声了。我问,姥姥你怎么不打呼噜了,姥姥说:“我睡着了坏人把你抓走了可怎么办。” 我歪着脑袋看着她:“姥姥骗人,哪有坏人呢。”姥姥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我没想太多,呼呼地睡着了,睡得很香。
一回到姥姥家我就撒了欢儿,上草垛、爬平房、钻门槛,上蹿下跳乐此不疲,像个无所不能的小疯子。大舅的孩子,是我的大弟弟,年龄相仿,总凑在一起玩儿。姥姥家睡的是土炕,用土和砖头盘起来的那种,我和大弟把它当成蹦蹦床,高兴起来就在上面又蹦又跳。这可吓坏了姥姥。“别跳了,再跳炕就塌啊,就不好填嘞”,姥姥急得满头汗,我和弟弟却越跳越起劲。后来真的把炕跳塌了,舅舅们回家修炕,一砖一土地填了两天。舅舅蹭了一脸的灰,骂我俩讨人嫌。我和弟弟吓坏了,偷偷溜掉了。
我经常和大弟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打架。有一次,我俩正打得不可开交,姥姥坐在一旁捶着腿哭。小舅回家看见,以为我们又闯祸了,就凶我们。我和弟弟瞬间安静了,眼巴巴地望着姥姥,把姥姥给弄得哭笑不得:“哎呀,别凶孩子,两个孩子打架,我是哪个都舍不得说,给急哭了”,大家一听全乐了。姥姥有时也生我们的气,她气得最急的时候会说:“小东西们轻点嘚瑟,再不听话就把你们的头给扭了去!”这是说得最重的一句话了。那时我们也真是不懂事,她越着急我们越调皮,总觉得看着她生气吓唬我们的样子很有趣。也许是知道她不会真的生我们的气,才会这么放肆,被“扭掉头”的“恐吓”对我们也毫无威慑力,因为她从来连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我们,哼,她才舍不得呢。
说起来,我也算是姥姥村里半个“常驻人口”了。村里好多老人常跟我开玩笑,喊我“西边来子”。看我天天黏在姥姥身边,还有人当着我的面对姥姥说:“外甥狗,外甥狗,吃饱了就走。果子,当心你疼了她也是白疼……”姥姥只是笑笑。我用大眼睛瞪着那些人,心里别提有多气了:瞎说,我才不这样呢。等我能挣钱了,一定好好孝敬姥姥,给她买最好吃的东西、最好看的衣服,让她住最大最好的房子!可是我好像一直也不知道她究竟喜欢啥。她从来都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们了,似乎她什么都喜欢,又好像什么都不喜欢。我问她:“姥姥,你想要点啥,我给你买呀。”她总是笑着说:“姥姥啥也不缺,啥也不要啊。”她总说她挺好的,让我别老挂着她,别乱花钱。我不管她说什么,只管应着。看到喜欢的,仍然买了寄给她。每次收到我买的东西后,她都会打电话告诉我,说话的时候声音明显高了八度,我听得出来她真的很开心。之前给她买的老花镜,她总有戴着,逢人便说:“这是我小囡儿给我买的”,满脸的幸福和自豪。
不知何时起,伴着袅袅炊烟飘进我的梦里的总是姥姥做的饭菜味。老家的味道,是我思念的。姥姥住平房,打开大门是一大块水泥地。夏天,摆上个小方桌、小板凳,白天在这吃饭,晚上纳凉。老家民风淳朴,早上,各家大门打开后,就不关了,看到街坊四邻,相互打着招呼,有的直接进家里来坐下喝两杯,拉两句呱。我最爱吃姥姥做的西红柿炒鸡蛋。西红柿炖得烂烂的,浸了红红汤汁的炒鸡蛋焦黄焦黄、香香甜甜的,配上那口像钢盔似的老高压锅里蒸出来的大米饭,真是太美味了。每次姥姥都给我和大弟一人盛上一大碗,我俩喜欢用汤汁泡米饭,所以只要菜一端上来,我俩就开启了“抢菜”模式。两个小孩儿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你一勺我一勺地往碗里划拉着,别提有多搞笑。看着我们抢,姥姥就在厨房里喊:“别抢别抢,足够你们吃的了……”一大碗饭菜很快就被我们呼呼噜噜地吃个精光。看我们吃得带劲,姥姥眯着眼,嘻嘻笑着。后来,只要看到高压锅滋滋冒气,我们就会兴奋地眨着眼睛问,“金果金果,今天又有西红柿炒鸡蛋么?”然后我俩就乖乖坐到门口的小方桌前等着开饭,像是等着开奖的小朋友,满心雀跃。小孩子的幸福总是那么简单而纯粹,吃到了爱吃的饭菜会开心一整天。
姥姥做的大饽饽和大包子也好吃,这也是胶东当时常吃的饭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简简单单的农家饭却蕴含了大自然最宝贵的能量,我被姥姥养得好好的,长高了,也长胖了。然而姥姥最精彩的手艺还当数过年时候的“属相馒头”。过年了,大人小孩都回姥姥家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姥姥早早地就和了好几盆的面,提前做面坯。她用面团游刃有余地捏出动物的形象,用牙签摁出动物的毛发和皮肤纹路,最后点缀上用枣核或者是五颜六色的豆子做的眼睛,栩栩如生的小马、小老鼠、小兔子和大龙就做好了。“小动物们”摆了满满一大锅,蒸熟了白白胖胖的,特别好看。我们拍着小手哈着气站在灶台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锅盖,心里盘算着馒头啥时候熟呀,熟了好赶紧拿到自己的属相呀。我属马,我的马每次都是用红豆做眼睛,马鬃是划了三道,我到现在都记得。再有就是七夕的时候,姥姥给我和弟弟做巧饼。她把面团放在模子里扣出各种吉祥喜庆的图案,蒸熟了,再用线串成串儿,给我和弟弟每人一串儿。我们都不舍得吃,数着数一天吃一个。每天吃剩下的,就挂在姥姥屋墙上的钉子上,特别珍惜。那会儿那几天早上也不睡懒觉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数数自己的巧饼,生怕少了。
夏天在姥姥家乘凉是最舒服的了。姥姥门外种着棵无花果树,果子熟了,小舅晚上下班回来就给我们摘果子吃。大舅家在姥姥家旁边,他家门前种着棵杏子树,有时我们也去摘杏子吃。树不大,结的果子也不多,一熟了就要赶快去摘,否则就被路人摘了去。所以我们自己没有吃到过几次。但是那些果子可真甜啊,我觉得比集上卖的要好吃得多,那个味道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时我们还常吃那种五毛钱一大包的小冰块,一毛钱一块的泡泡糖、辣椒丝和小辣条,都是最便宜的零食,但是我们却蹦蹦跳跳地买回来,吃得欢欢喜喜。虽然出发前妈妈嘱咐了不让给我买零食,但是姥姥和舅舅总会偷偷给我买。有时舅舅还会花钱给我们买几根烤串吃,当时,那可是最奢侈的事情。我们买了自己喜欢的烤串坐在门口过道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舍不得吃太快,特享受。天上的星星很亮,凉爽的晚风徐徐地吹着,混着农村夏夜特有的泥土香味,惬意极了。姥姥在一旁给我们扇着扇子,赶蚊子和飞虫,昏黄的灯下暖融融的光影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儿们,看上去特幸福。闭上眼睛,我似乎还能看到星空下,那无数个叶下摘果、门口乘凉的夜晚,那凉凉的风,那童年里陪伴我的人,永远在我的记忆里。
后来,我上小学了,姥姥也一起回到了济南,我们回老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小舅的孩子,我的小表弟,在这个时候出生了。回老家的时候,他总是黏我。每次我回济南的时候,他总是舍不得我,躲在家里哭,舅舅和舅妈要哄他很久。舅舅打电话给姥姥的时候,他总是奶声奶气地问:“姐姐,我想你了。你和金果奶奶什么时候回老家。”每次听到他这么说,我都忍不住想掉眼泪。我真的好想他们啊,于是,在电话里我便跟他说:“我知道啊,我放假有空就回去。”想想小家伙眼巴巴盼着我们回去的样子,心里真不是滋味。回姥姥家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心里总像是少了点什么,堵得慌。现在我和弟弟们还是很亲,好像我们都是有根的,连在一起,轻轻触碰一下,就会感知到彼此。这份情谊,是姥姥在我们小的时候,为我们种下的种子,随着岁月的更替,这份情感慢慢长成了参天大树。
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姥姥照顾了我二十多年,我出嫁,她回老家。后来我生了病,她又回来看我。这几个孩子里,姥姥最疼爱我。她离开我的时候,我哭得很凶很凶,我好舍不得她啊。经历了病痛的折磨和人生的起落,我才真真正正地明白,究竟是谁会真心实意把你捧在手心,又是谁会真的记得你的心愿和喜好,担心你的喜怒哀乐,在意你过得好不好。现在的我还是病痛缠身,姥姥始终放不下我。可是姥姥老了,八十多岁的她,头发白了,牙齿掉了好几颗,腿也弯了,颤颤巍巍走不了几步路。我这个小外孙女真是不争气啊,身体难受的时候总是打电话给她,崩溃的时候她是我的精神支柱,可我总是让她担心。我多么想还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像小时候那样,给她讲笑话,惹她生气,逗她开心。我已经长大,不再像小时那样不懂事地喊她“金果”,只深深地唤她姥姥。这一声姥姥,胜过千言万语。我知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始终视我如珍宝,希望我能坚强快乐地活下去,就像我也一直祈祷上天,一定要留住她在这世上,多陪伴我几年。
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多么地想念她,愿岁月对她温柔以待啊。我亲爱的金果,我最爱最爱的姥姥,等着我啊,等我好了就去看你啊。
你的小囡儿长大了,我会坚强勇敢的,像个不屈的战士,努力地好起来。咱们再一起去坐绿皮车,你还给我扇扇子,唱打魔鬼歌。我对这世间还有太多太多深深的眷恋,你一定不知道,这里面有很多很多都是因为你啊。我天天天天地念着你,你也千万千万别丢下我。
金果姥姥,谢谢你付出自己那么多年的时光,无私地爱着我。长夜里护着我的是你,风雪里等着我的是你。
唯愿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属于你,所有的平安喜乐都时时刻刻围绕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