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微澜
2022-10-29牛余和
牛余和
亓川掏出烟盒里仅有的一支烟,捏捏,窸窸窣窣的,像根干透了的豆叶卷,就把过滤嘴放进清水盘里小半截,浸一浸,拿出来将烟卷一头夹在嘴唇外沿,鼓起腮帮吹出过滤嘴里的水泡,再捏捏,烟卷软硬适中,跟刚开封的一样,点燃吸一口,又吸一口。竖起来端详裹着火头的软鳞状白烟灰,眼睛里泛出一丝小得意。这可是老烟鬼的绝活。浸泡与吹水的度都拿捏得不差分毫,否则不是烟卷吸不进恰到好处的水分,抽不出烟丝的糯香,就是濡湿了烟卷,抽一口寡淡水汽。
左手边大落地窗斜斜透进热辣辣的阳光,照亮了大半个画案和铺开的丈二宣纸。
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摸起支大号长锋羊毫,在清水里转了转,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笔肚一捋,饱蘸浓墨连勾带皴,待水墨用尽,一片苍润的山岩已跃然纸上。又是标准的亓川笔墨。他扯起宣纸抛到地上,换上张新的。重新吸水蘸墨,抬肘悬腕比画了几下,啪地将毛笔拍在纸上,墨汁四溅,笔头洇染出一团墨块,颓然坐下,摸过茶杯抿了口,茶水在舌面上翻了个滚,噗嗤喷在墨块上,模糊成一片乌眉灶眼。
真的该回溪城了。
掏出烟又点上一支,深深吸一口,望着左手边门口一侧墙上的画像,春妮迷离的细长眼回应着他眼里的沮丧。亓川勾勒面部轮廓的线条在下颌骨处稍微一顿,使她微微侧仰的脸凸显出一股锐气,对冲了细长眼的狐媚。
自从“摸鱼事件”后挨了老黑那一拳,被小洛拉着落荒而逃,住进省城南郊这个“艺术小区”,就再也没品尝过“春妮茶舍”的勾兑茶。他总觉得春妮勾兑茶里那种繁复纷披齿颊生香的意象,能诱发创作灵感。
春妮的茶馆是溪城小峨眉山坡上的一座二层小楼,老黑给她盖的。落成那天春妮请亓川题写匾额。老黑说就叫春泥茶楼吧。蘸着唾沫在桌面上写了个“泥”字,很得意地看看围观的人。他在溪城也算个名人,起初在书画圈混过一阵子,后来倒腾煤炭挣了一把钱,又经常一身中式打扮,手腕上缠绕几圈佛珠,出入各种文化场所。亓川可不想买他这个茶馆老板的账,笑笑说:小地方的人好往文化上够巴,一够巴就露痴了。亓川甩出“够巴”和“露痴”这两个溪城方言,可就是当众打脸了,等于说老黑拼命往高处巴结,反而露出了没文化的屁股眼。老黑脸上的愤怒就恨出于黑而狠于黑了。可他忍下了,谁让人家是亓川呢。后来老黑打了亓川一个乌眼青的那拳,不光是因为摸鱼事件,应该也计算进了“露痴”的力道。亓川根本没注意到老黑的表情,提笔写下“春妮茶舍”。一看就是许多画家读帖读出来的书法,没下过深功夫,倒也洒脱不拘颇有味道。溪城多数牌匾都是亓川的字,这让书协的人很是不爽。亓川是溪城公认的艺术圈头牌,谁不想拿头牌充充门面呢,反正那些大小老板们也读不出张迁、二王什么的,只图个名头罢了。
亓川听听卧室的动静。小洛还在睡觉。毕竟相差了近二十岁,生活节奏不在一个点上。他习惯了小城里的作息,十点钟就上床。这时小洛还在客厅里刷手机,到凌晨才洗漱上床,弄得他很累。
他和她是在溪城认识的。那时她还是省城一所大学艺术学院的学生,准备参加全省画展。她老师让她来溪城找他的朋友亓川做指导,说我们这些当老师的都是按套路来的,只能教你如何体现“参展”元素,亓川这家伙是个山野派,笔墨不断出新,他能让你的画作从画展中跳脱出来。他要是不那么孤傲,听我的劝来省城搞个工作室,加入画界圈子,早该弄出大名堂了。我想他也是舍不下在那座小城里被簇拥被膜拜的陶醉感。给你说个笑话,一次我带学生去观摩他现场作画,他匆忙间换一身正装,没发觉腰带扭了两个花。到下午他的弟子和几个围观的小青年,都系成了扭花腰带。他作画时的洒脱不羁信笔挥洒,确实有很强烈的代入感。老师笑笑,又说:这家伙四十多岁了还一直单着,可他身边却从来不缺女人。小洛觉得老师最后这话纯属多余。她又不是去找男朋友,才不关心亓川单身不单身,女人不女人的。没想到她很快就在亓川独特的气场里沦陷了。大学毕业后还经常不断地来溪城看望亓川,让老师叹惋不已。
早在刚跟亓川学画那会儿,小洛就知道了“摸鱼”的故事。
春妮茶舍其实是一家茶餐厅。溪城人还没养成凑在茶馆里谈事闲聊的习惯,春妮经营的主要是茶叶和楼上的两间餐厅。那个夏天的傍晚,亓川溜达着去春妮茶舍喝勾兑茶。春妮说我去摸几条“沙里趴”,晚饭就在这里吃吧。亓川啜一口茶水微微吸气,让香气在舌面上滚动着,没置可否。沙里趴是小峨眉山下河里的一种小鱼,也叫“傻趴鱼”,有一个丑陋的大头,身子很小,小火清炖出来再撒上几片河边的水芹菜叶,鲜美无比,是春妮茶舍的招牌菜。亓川小时候经常带一个蒲苇篓子下河摸鱼,很好这一口。
茶色已经淡了,窗外的阳光也消了暑气。春妮还没回来。亓川朝山坡下的溪水河边走去。这条河过去叫芹沟,由夏秋之际城南山区流泻而下的地表水和小峨眉山的泉水汇集而成,名字改的倒也名副其实,只是可惜了早年间那些“十二芹沟”掌故,又少了一处着落。正值丰水季节,河水溢出老河沟,形成阔大水面。这也是傻趴鱼金贵的原因,它们只生存在夏秋之际的浅滩里。傻趴确实很傻,身子埋在芦苇下边的泥沙里,手不碰到它都不会动。芦苇罩着层淡淡的橙黄,春妮在色彩变幻不定的光晕里,轻盈地挥动双臂,扭动腰肢划开一个扇面,又慢慢弯腰做出象征意象的包抄动作,双手却不触及水面。哪里是摸鱼,分明是给“傻趴”舞蹈嘛。这就有意思了。亓川收住脚。春妮忽然往前一扑,踉跄着倒退几步滑进河沟,手在河面抓挠几下,一团黑发浮沉着顺流漂去。他飞跃几步跳入河沟,将她托上浅滩。春妮仰在岸边汩汩冒泡,雪青短裙翻卷在腰间,胖胖的脚丫白鱼尾巴似的左右剪动,搅起一圈圈黄色泥沙。亓川抄起来往茶舍跑。春妮的胳臂缠绕住他脖子,咻咻的喘息喷在他脸上。咋会有醪糟的气息?北方小城很少有这种味道。把她交给迎出来的“茶博士”,扭头便走。晚饭后得知老黑把亓川喝茶的杯子砸在春妮头上,咆哮着要收回茶馆。几个弟子劝他躲一躲。躲?哼,他该提着酒来谢我。亓川仰起头,想起来了,勾兑茶里间或会咂摸出醪糟味的。
他还是好长时间没去喝茶。
小洛来溪城后,春妮一再邀约,他终究还是没顶住勾兑茶的诱惑,或许也是想验证一下茶水里究竟有没有醪糟味道,就拉着个朋友一起去了春妮茶舍,还给春妮画了张肖像,还在她额角用淡墨点了道浅浅的瘢痕,半袖露脐牛仔褂开着三粒纽扣,被两笔淡赭色晕染出一片春光。绝的是整幅画的色墨只勾染到第三粒纽扣,却在下边凭空点了个桃红色肚脐眼,透着缭绕的魅惑。
画被小峨眉画廊的老板娘乔姐高价收了去。老黑跑到画廊要砸了那幅画。乔姐伸出纤长的食指点住他:你倒动一指头试试。老黑不敢试。这娘们背景斑驳,他惹不起。甩手跑到茶舍,一记直拳把正在与小洛和几个弟子喝茶的亓川连人带椅子打翻在地。
小洛走进画室,掩嘴打了个哈欠,顺着亓川的眼神瞥一眼画像。
这是来省城领了结婚证后,他重新画的一幅。春妮神情依旧,只是没了那桃红色的一点。小洛就在自己的画廊里装裱了,挂在这里。很快她就有点后悔了。说她的眼睛里有你的感情,而且还不浅呢。他知道小洛的意思,不乐意春妮常在画室里跟他对眼神。他抱歉地笑,画却一直挂在墙上。小洛也不再提这个话题。离开溪城三年多了,他再没回去过,一张像看就看呗。可她心里还是不能完全搁下他看画像的旷远目光,是足以穿越时空,笼罩重重山水的那种。亓川吹吹她耳朵:这目光与爱无涉。爱的眼光是弥漫着荷尔蒙的,迫切而专注,身体会因火辣辣的性反应而绷紧。你看我多松弛,只不过是在看溪城山水罢了。她想想也对,再想想也不对。他看卧室里小洛的裸体画,有时也很旷远,难不成我也是溪城山水?
离开溪城七八个月以后,乔姐打电话给小洛,说春妮生了,是个黑小子。老黑把亲子鉴定报告单贴在了茶舍门上。嘁,鉴什么定呀,一看那张小黑脸,就是他下的种。小洛心里噗地一松,疑团却并未完全散开。男人那玩意可不是个个都会落地生根的,精选出的玉米高粱种粒,还保不齐会碰上几颗瞎种子——这也是溪城话,瞎种子就是发不了芽的种子——好在她并不太在意,毕竟那是她认识亓川之前的事,跟她没一毛钱的关系。
她看看地上和画案上的宣纸,暗暗叹口气。这小半年来买画的一催再催,他这里废画三千,一张能出手的也没有。人家要的就是亓川风格,他老先生却非要弄出个新花样。这事还急不得,得由着他性子慢慢来。笑一笑,收拾起他的茶壶茶杯走出去。浴室里响起哗哗水声。
亓川觉察出她笑容里隐忍的不满。
小洛是个好女孩。借着他老师的名头,在书画界各种圈子里周旋,代他经营公众号、出席各种活动,一年工夫就在省城捧红了他的画。他躲在画室里依然保持超然圈外的高冷。这有点虚伪,他承认。可他就是不想蹚进圈子打躬作揖,这是真的,小洛也知道。可她不明白,作画跟泡勾兑茶一样,都得不断求新出新,不反复试探哪能行。离开溪城后,除小洛给他买的上好茶叶外,一有空闲,他总好偏执地将几种茶叶掺和起来,试图泡出春妮茶的味道。偶尔弄好了,也会品出些别致的意思,像散步在竹林里忽然碰见一两株桃树杏树什么的,有一种意外的妖娆,像大写意草虫,于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之间,生发出耐品咂的气息。可大多是掺和瞎了,几种茶色茶味就不是彼此托衬,而是一起塌陷,一壶茶就脏兮兮的,变成暧昧不清的抹布。
喝杯茶缓缓神吧。小洛头发湿漉漉的,赤脚走过来,只穿件吊带丝绸睡袍,圆润脚踝隐隐细细的血管散作白胎瓷器上的青花缠枝草蔓,滚动着透明的水珠。亓川身体一阵紧绷,接过茶杯放下,一把抱住她。小洛踮脚吻他。他轻轻扯下她的睡袍,抱起她放在画案上。你干啥?小洛翘起头:大白天的。所有晚上的爱都该算作偷情。他关了空调,拉开窄窄的边窗,热辣辣的风裹着喧嚣扑进来,房间里的温度呼啦蹿高,小洛身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
亓川欣赏着静静躺着的小洛,喝口茶,是陈皮和普洱茶泡在一起的,两种不同的醇厚完美交融在一起。他忍不住“呵”了声。小洛翻身跳下画案,伸手去扯宣纸。别动!他一把按住她的手,端详着纸上的墨块茶渍汗渍,撕下片宣纸贴在揉破的地方,迅速将几个盘子里的颜料和水墨倒进敞口大碗,左手端碗泼洒,右手持笔拖擦勾抹。小洛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尽,看着他浑身亢奋,运笔如风,嫣然笑道:小伙子行啊,来劲了。
等她冲过澡化好妆,画案上已经满纸流光溢彩,各种形态的荷叶舒卷摇曳,风声扑面。亓川正在草书题写“无量春风入荷田”,精亮的眸子在她脸上闪了闪,行楷落款,悬起笔沉吟一会儿,打开粉彩瓷印盒,扯了块抽纸仔细擦干右手手掌,轻轻贴压印泥,稳稳按在落款下边,鲜亮的朱砂掌印间隐隐透出一个阴文的“川”字。他喊了声成了,紧紧抱住小洛。
小洛贴在他胸前,轻声说:冲冲澡睡一觉。我来收拾一下。她审视着画作,在笔墨不到的地方补了几笔,用焦墨加上几茎蒲苇杂草,想了想,在左上角墨色疏离处,印上两片鲜亮的唇印,调和胭脂和曙红略加勾衬,一粒饱满的荷苞妩媚了强势摇摆的满纸荷叶。
亓川一下找到突破自己范式的感觉,接连创作了几幅泼彩大画。小洛张罗了个“亓川新笔墨赏读会”,又请几个网红在抖音上喧闹了一阵,订购画作的电话很快蜂拥而至。亓川却又搁笔了。说后来的画作都不如那幅春风荷田情绪饱满,要不……小洛推他一把:算了吧你。亓川咧咧嘴,抻抻量量地问:就是不明白,溪城那边咋没动静。小洛笑笑,这是觉得捞回了那个“乌眼青”的面子,想在父老乡亲面前显摆显摆呢。她不点破,告诉他:你那些老朋友都快把我手机打爆了,想来拜访你,我都给你挡回去了。嗨,挡啥挡啊,你告诉他们,明天就来。小洛抱抱他,绕什么弯呀你,还非得让贤内打电话。
晚上小洛在客厅里给乔姐发微信,让她约上亓川那三个铁杆朋友和他的两个得意弟子。卧室里的亓川也点开乔姐微信:三年没喝春妮茶舍的勾兑茶了。
上午十点乔姐领着小洛点的几位赶来,亓川跟大家握手寒暄,瞥一眼门外,一脸失望地看着跟小洛热络拥抱的乔姐。乔姐跟小洛眨眨眼。小洛招呼大家落座。还坐什么坐呐,看画呀。
“无量春风入荷田”顺理成章地取代了“春妮”的位置。那幅画像被小洛放进收藏画的小房间里。
大家一凑到画前就“哇呀”一片。乔姐眼睛里闪着疑惑,在那粒荷苞和小洛嘴唇之间来回转动,这,是不是你和亓川的天合之作?亓川笑而不语。小洛满脸潮红。呵呵,三个铁杆都呵呵着相互递眼神,忽然哈哈大笑。
小洛端起亓川的茶壶嗅嗅,放到客厅角落的茶柜上,给每人泡了杯绿茶。大家纷纷祝贺亓川画作又开新境界,说着溪城骄傲、大师什么的。亓川满面红光地谦虚着。两个弟子不失时机地把手机捧到老师脸前:您看,“赏读会”的消息都霸屏了,好评如潮啊,看看,连书记、市长都转发了,每条消息下边的点赞都得刷好几页。乔姐这才说:春妮今天脱不开身,说改日再来看您,给您冲泡勾兑茶。那敢情好。小洛笑道:亓老师想勾兑茶想得都快茶饭不思了,每天都自己瞎掺和。亓川大笑:小洛常黑我,说我泡的是抹布茶,都让她浇花了,我们家的花都得养成喝茶的习惯,要不就活不成。还得是春妮茶,别的不行。小洛补充说:喝了别的茶,亓老师的那些花花草草会失眠的。她嗤嗤笑,大家也各有玄妙地随着笑。小洛瞅一眼亓川,又嘻嘻一笑。这回大家没随和,笑容仓促敛住。只剩下亓川和小洛的“哈哈”“嘻嘻”,像京戏里颦笑逗趣的小生和青衣,你来我往尽带机锋,却又不着一词情愫缭绕。
亓川先收起折扇,指指窗外的凌霄花,咱们何不去院子里转转,回来每人画幅小品。说着快步下楼,有点逃之夭夭的意思。
乔姐和小洛对视着。
春妮的状况很不好。老黑的钱被高息投资套进去后,把春妮茶舍收了回去。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就靠开茶舍的那点积蓄过日子,整天神经兮兮的。她和老黑的关系又拿不上台面,没法为自己争权益,说起来也怪可怜的。这事不能让亓川知道的。他这个人看起来松松散散挺洒脱的,其实心很重,容不下对别人的亏欠,小地方走出的名人内心更孤傲,也更容易这样。
他也该感到亏欠。要不是有摸鱼那件事,也许老黑不至于对春妮那么绝情。我不相信老黑会笨到把钱都投进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春妮茶舍他还是能养得起的。
亏欠会变成怜悯。一个男人的怜悯会生出多个方向的。
你行呀,都修炼成男人专家了,可以在抖音上说道说道,顺便带带当初你压在手里的亓川画。小洛笑得很灿烂。乔姐眼里却闪过一抹怜惜,侧侧脸没处搁放。
午饭后亓川忽然要和大家一起回溪城。
乔姐拉着小洛:一块去吧,咱们话还没说够呢。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小洛说我安排了个书画收藏家茶话会。取出身簇新的亚麻裤褂让亓川换上,抱住他叮嘱:记得第三天要回来哈。没理会他两个弟子的偷笑和三位老友的尴尬,附在乔姐耳朵上:我的眼睛可在你身上了。乔姐把她拉到画室:你最好还是一块去。小洛又笑:不到一小时的车程,三年来都没回去一次,够可以的了,就让人家见个面嘛,你倒担心个啥呢。你倒大方。乔姐轻轻拧了她屁股一把。她拧身闪开,蹿起身鸡皮疙瘩。
亓川的目光从换了匾额的春妮茶舍仓促跳过,落在山脚新修的牌坊上,嘟囔着“小峨眉山公园”?皱起眉头。又是够巴。一座小山丘而已,偏拉扯上峨眉山,显出了小气不说,当年那位张知府致仕回家,在这里修建“小峨眉别舍”,与家乡才俊诗酒酬唱的一段轶事,又该当如何安放呢。晃晃脑袋往山上的小广场走去。回溪城的当晚知道春妮的处境后,他就一直坐立不安。怎么会得神经病呢?这可是个意志很坚定的女人,别看长了个妩媚模样。他要去看看跳“怪舞”的春妮,说她要还能开茶馆,就把自己的房子借给她用。大家劝不住他。乔姐给小洛打手机,小洛说去会会春妮是应该的,他要帮她一把也正常,那房子跟我没关系。
傍晚时分的小广场人仍然不少,他一眼就逮住了角落里的春妮。
她头发凌乱,半蹲着弯下腰,两只胳臂慢慢挥动,由腿侧到脚下,抄一下手又展开,周而复始,像在黑暗中摸索探寻。摸鱼,她在摸鱼。亓川心头一震,纷乱的意识大步走向那个光晕绚烂的傍晚。他“哦”了声。春妮的动作由滞缓到停摆,抬头直直看着他,眼里猝然爆出灼灼火花。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春妮已经直起身,轻盈地挥动双臂,扭动腰肢划开一个扇面,细长眼睛里迟疑了会儿,慢慢朝他走来。
广场里跳舞的、打拳的、闲聊的都齐齐把目光投向他俩。
亓川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快速转身离开,落荒而逃似的。暮色从他身后落下,路边花草支撑着一层淡薄余晖,在脚步中起伏颤动。
午饭正热闹着,春妮闯了进来。半袖露脐牛仔褂,雪青短裙,眼睛清清亮亮。乔姐,你咋不约上我呀?大伙别大眼瞪小眼,我好好的呢。亓川叫服务员加把椅子。春妮摆摆手:我不坐了,晚上我在家里给你包水饺泡茶,就咱俩,有很多憋屈要向你说道说道,要不真要得精神病了。说着细长眼睛里就汪满了泪水。出门前又扭头对乔姐说:你可要把人给我留住。乔姐劝亓川吃完饭抓紧走。他低着头任大家吵吵了半天,还是决定吃了晚饭再走。都三年多没品尝勾兑茶了呢,今天早晚回去不就行了嘛,再说人家正在难处。
亓川到春妮家时太阳还没落山,春妮捏着茶具的手抖动了一下,看他的眼神有点游移不定。怎么了?哦,没啥。她从几个茶罐里各取出多少不等的茶叶放进茶壶,注满开水。还没洗茶呢。春妮啊了声,把水倒尽重新注水,抱起茶壶摇晃着,觑着亓川说:看把我激动的,三年多了呢。亓川迫不及待地倒了杯茶,凑在鼻子下嗅着,满脸嘶嘶哈哈的陶醉。春妮欲言又止,低了头将茶水倒入公道杯。春妮呐,你可以再把茶馆开起来。我把小峨眉山的房子让给你用,还可以借给你一笔开张费。春妮定定地看着他,细长眼里渐渐涌满泪水。咋了这是?亓川递给她抽纸。我打个电话。她跑进卧室,出来时一脸激动的红晕。你慢慢喝着,我去院子里拾掇一下那几只傻趴。亓川自顾沉浸在久违的勾兑茶香里。等喝完第三泡茶,才发觉春妮还在院子里。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慢慢踱进小院。乔姐忽然闯进来,抱抱春妮:别怕,就说我把人领走了。抄起亓川的手就走。
亓川垂头坐在客厅里。小洛看着他头顶有些稀疏的头发露出白色发根,心头一软,起身泡了壶茶,去衣帽间换了身衣裳,斟满敞口建盏推到他面前。他觑一眼小洛,慢慢啜了口,眼里迸发出惊喜:你咋……忽然住口,一脸的不自在。回过神来了?勾兑茶有那么神秘吗?在溪城时我和乔姐就常鼓捣着掺和,一直以为你心心念念的是春妮味道,没想到我泡的茶也能入你的口味。我,亓川张张嘴又闭上。今晚有个重要聚会,咱们一块去吧。小洛期待地看着他。他摇摇头,你们年轻人凑在一起,我就不掺和了,行吗?小洛眼神抖动一下,发出冰块碎裂的声响。
一壶茶喝尽,再也没咂出摇曳的纷披。亓川脑袋里一片抹布似的混沌。
傍晚乔姐告诉小洛,春妮说今晚的饭局是老黑以抢回儿子为要挟,逼迫她设的一个套,要讹亓川一把,许诺只要让他拍到春妮扑在亓川怀里的照片,就把茶馆还给她。小洛把跑车开出翅膀赶到溪城。回来的路上,小洛只说了一句话:你得感谢春妮。
夜深了小洛才浑身酒气地回来,左一脚右一脚踢掉高跟鞋,将一小桶冰块扔到茶几上,几个冰块溅在地上,喀嚓喀嚓碎裂开。咋喝这么多,跟谁呀?亓川期期艾艾地问。和你,楼下的趵突酒吧。对面有你一杯酒。这?亓川一脸迷惑。这什么这?今天是我第一次住进你家的日子。哎呀,对不起。亓川拍打脑门:咋不早说呢?三天前就提醒你,还不早吗?每次你都拍打脑门,还有意思吗?亓川浑身冒汗,谦卑地躬身把拖鞋放在小洛脚边。小洛拖过瓶威士忌,倒进两个大方杯,亓川那杯没满,她夹了三个冰块扔进去,酒花汩汩泛上来。她喜欢原酒,他习惯加冰。亓川抓起酒杯碰碰小洛的杯子,一饮而尽,伸手去夺她的酒杯,被小洛一掌推开,一口一口喝干。他又倒满一杯,仰起头灌进嘴里,大着舌头说:我自罚一杯。下腰想鞠个躬,却趔趄到小洛身上。小洛把他扶正,自己歪倒在沙发上,抓起手机朝他挥挥:去睡吧。他坐在茶几上努力撑住不断耷拉下来的眼皮,看着她划拉手机。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亓川发现自己在床上。一头冲进客厅,沙发空着,各个房间都空着。小洛小洛!他喊着又奔进画室,这才发现画案上她留下的笔迹。两只反向飞舞的燕子,几笔粗粗的柳枝,旁边草草几行字:我要外出散散心将认识你以来的生活想想明白看看能否说服自己接受昨晚发生的一切如果我在你心里真有那么重要像你昨天晚上说得那样那你喝完这十包小洛茶就应该能知道我去了哪里如果十天后你还找不到我就请你搬离这里记得留下十天的房租。
亓川连连拍打脑门,从堆在案角的茶包里拿起一包冲泡上,嗅着袅袅纷披的味道,眼里包满泪水。手机叮了声,小洛发来一条语音,手指颤抖着点开,反反复复响着她哑沉的一句歌:多想告诉你,曾经你一直都是我的奇迹。泪水滂沱。他拨打手机,关机了。踉跄着跑下楼,扑向趵突酒吧,背靠紧闭的黑漆竖长铁门大口喘息。你能去哪里呀?
大街上车辆游鱼般穿梭来去,亓川脸上茫然着河水一样川流不息的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