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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叔的流星夜

2022-10-29于俊萍

山东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港城小君

于俊萍

储物柜在走廊尽头,和墙一样涂着黄漆。这里光线似乎比别处暗,因此呈现出特别的褐色,类似三层隔断门后那些塑料管中流淌的颜色,或废弃桶里棉签纱布上的星星点点。看惯的人不觉得有什么,每个血透病人和家属都这么过来的,从开始的种种不适应,到后来习以为常,有时甚至这里比家更让人有安全感。

杜浩鹏在楼梯口站一站,一口气爬到六楼,明显感到心跳加速。此时的门诊大楼格外清静,最后一点阳光透过幕墙,照着空荡荡的水磨石地面和不锈钢扶手,往常电梯间和楼梯上很少断过人。这个“往常”,说起来有八年了。八年来,他先是每周一次陪父亲过来,接着变成每周两次,后来变成三次,中间忽略那些不计其数的突发状况,如冒雨散步引发的肺炎、找不到原因的发烧和胃痛、半夜与小区猫群斗争造成的骨折,还有各种过敏和难以愈合的伤口。再往后,半个月前,终于不用再来了。

他拿出父亲的羽绒服、手机、记事本,还有保温桶、茶杯,一股脑地塞进背包,然后找人交柜门钥匙。那天去急救室太仓促,过后一直不来,十来天里三个护士给他打了五个电话,从提醒到命令再到威胁。他知道这种拖延比那个长期霸柜的上海阿婆还要可恶,但赌气地想:平时父亲那么谦恭,可恶也就这一次了。

接待他的是个小护士,眉眼甜甜的,摊开的掌心白里透红,粉粉嫩嫩。他看也不看,把哗哗作响的钥匙牌扔过去,转身想走。

“等等啊。”小护士掉头跑进去,玻璃门在她身后晃了下便合上了。那一瞬,从几道门里看到大房间,一切和从前一样,白天开着灯,一张张蓝色病床,或躺或坐的人,有的拉床帘,有的没拉。靠墙角的床上睡着人,他仿佛听到耸立的机器中呼哧呼哧的声响,父亲最后一次血透,就在那张床上。

监控室的透明墙后,有医师在埋头记录。他认得这个厚厚实实、略显笨拙的身影。杨医生六年前读完博士,老主任带着他给杜浩鹏父亲做颈部静脉通道手术,因为胳膊上常用的“瘘”堵了。老医生下刀,病人的血涌出来,身后的小杨却倒到地上,混乱之中手术得照常进行,还要匀出人来把沉重的小杨拖出手术室。小杨的晕血笑谈流传一年多,直到他独立完成几床手术,才终于不再传播。要不要去跟杨医生告别?他犹豫着。

小护士拿来一本书,里面夹着床牌,上面有他父亲的照片。书是病友归还的,床牌是她自作主张留下的。“做个纪念吧。”小护士很热心。

她一定刚开始工作,新鲜得像朵初夏的蔷薇。他仿佛预见到在未来岁月里,病痛生死在她身边一次次呼啸而过,世俗闹剧重复上演,花瓣纷飞中,蔷薇终将凋落。

“你是新来的吗?我好像没见过你。”道完谢,他没话找话。

小护士点点头,白色帽檐下,一缕黑发落到前额,稚嫩而柔软。“我给杜伯伯封过一次针。”

以后你也有可能替我封针。他心想,不无绝望。谁能破解得了遗传密码?四十岁过后,他隐秘地觉出身体在走下坡路。当然他没说出口,谁都不喜欢看见浑身负能量的人。

沉默几秒钟,他问:“最近这里怎么样?”

“还行。”她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新进五个,走掉两个。有个中学老师才透过一次,还有一个是透了十年的阿婆,你可能认识,叫单淑媛。”

“噢。”他恍惚起来,上海阿婆也走了。那个恶毒、造作、强势的小老太婆,血透室的元老之一,除了折磨自家老头,更不放过每个攻击苏北人的机会,病友们都被她无情地讥讽过,她还不止一次欺负他父亲。本以为这种人跟千年老妖般有着邪恶的生命力,没想到竟然也走了。

“你没事吧。”眼前飘动着小护士关切的脸。

“没事。”他勉强笑笑,摆摆手道别。拖着步子走到最近的电梯前,再没有力气去走楼梯。

大楼旁边是食堂,一条路通往停车场,一条通向住院部。大片的杜鹃花开得紫光烂漫,仿佛要从花坛中溢出来。轮椅通道的角落里,呆呆坐着个人。他认出是上海阿婆的老头,一身衣服皱皱巴巴,身边放着个“储蓄到工行”的无纺布袋子,袋子瘪瘪的,被风吹得随时要飞走。人从他面前过,他眼珠都不转一下,就那么空空地向前望着。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个夏天。父亲从中医院转院过来,虚弱得无法下地,杜浩鹏租了辆轮椅推他到血透室外等医生。上海阿婆刚刚血透完,坐在储物柜旁的长凳上吃银耳。带挂耳的玻璃小碗晶莹剔透,透出颗颗莲子,小银匙偶尔碰到碗壁,发出细碎的声响。那时上海阿婆并不老,脾气也没那么坏,穿米色长裙,苗苗条条,走廊里人来人往,她瞄都不瞄一眼。老头守在旁边,衬衫皮鞋很规整。吃完最后一口,老头立刻递去湿巾,把碗和匙分别装进小布袋,小布袋又放进大拎包。她有条不紊地穿防晒衣、戴手套、戴遮阳帽,两人款款离去,仿佛旅游或散步。

等杜浩鹏经历血透室的死亡,已到秋天。那个叫小龙的男孩才上高二,刚过完十八岁生日,除了脸色苍白,英俊帅气得像个明星。他并不颓废,说只是暂时来,家里快攒足换肾的钱了,一有肾源就动手术,很快能正常读书和工作。他还告诉病友,社区送了个一次性鞋套机给他家,并提供上门拿货的客户。不血透的日子,他和家人一起做鞋套枕套,生意很不错。最初甚至常有个秀气的女同学来陪他,两人唧唧咕咕,有说不完的话。一个月过去,女同学消失。一个阴冷的早晨,杜浩鹏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床上抽搐,血压直线下跌,在监控器刺耳的报警声中,医生们忙成一堆,机器里的血回不去了,小龙最后叫声“妈”,便不再动。那天杜浩鹏的父亲意志消沉,血透结束时没绑好纱布,弄了一床的血,爱训人的护士长罕见地一声不吭,上海阿婆加倍尖酸刻薄,先是嫌汤里油没撇干净,后来又嫌封针的护士手脚粗笨,骂得老头和护士先后跑到外间抹眼泪。

死亡就这样漂浮在这群人的头顶,并没有多恐怖,只在来去之间使人倍感空虚。

暮色渐浓,杜浩鹏站在路边,老头仍然没有看他。他们都曾给自己打过太长时间的鸡血,懂得彼此的感受。他其实跟老头一样颓废,更想躲进角落,不让任何东西来烦他。

还得回单位,疫情高峰期一过,各类活动打着“团建”旗号纷纷登场。父亲丧事办完的第二天,他就正常上班了。古代有丁忧,现在不行,除非病得爬不起来,管你心情乱如蓬草,魂魄飘荡,按时到班才是王道。他在机关当科室副主任,职位刚好跟年龄匹配。过去几年,单位对他颇为宽待,每周允许有几个半天不到班,他也自觉,主动加班,包揽一些没人愿做的事,他话少又不出风头,人际关系平平稳稳。

活动室里几张牌桌鏖战正酣。自从去年领导带队在市级赛拿到名次,单位盛行起掼蛋之风,常由工会提供物质后盾搞比赛,有人乐在其中,也有人私下抱怨,占用太多班后时间不说,加上同室操戈,让对阵之人颇费思量。此时十来个男同事,都在桌上厮杀,只有鲁旭坐在角落,淡定地看一本书。旁边几个年轻的女同事聚成一堆研究口红色号,茶几上摊着些晃眼的化妆品。

杜浩鹏在每张桌后露露头,最后走到鲁旭身边。鲁旭一见他,立刻来了精神。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4月22日,每年持续十天左右的天琴座流星雨,在这一天达到最大值,是全世界天文爱好者的盛宴。

“昨天后半夜我在阳台等到一颗火流星,亮度超高。有个普林斯顿的教授拍到它了,你看!”鲁旭打开手机。蓝黑的天幕一片寂静,如同在沉睡。刹那间强光破空而至,像一道闪闪发亮的火龙,拖曳着长长的尾巴,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炽热和震颤。几秒后,火龙消逝,只在半空留下轻烟般的印迹,夜空深处,隐隐传来嘶嘶声响。他们看一遍,又看一遍。

一个人探过头来,惊呼:“哇,是流星,好浪漫!”

鲁旭充耳不闻。问他:“上午下午我都找过你,他们说你和头儿去办事了。”

“陪走访,昨天也是。你怎么不微信我?”

“也没什么事,反正晚上要见,到时再说。”鲁旭望着画册封面,若有所思,这是本新到的《天体物理》,纯英文版。

杜浩鹏毫不诧异鲁旭的才华。鲁旭原本在中学教物理,几年前考到宣传科,无意中发现杜浩鹏同为天文迷,于是常来常往。他比杜浩鹏小几岁,同事们嫌他孤僻冷漠,杜浩鹏倒觉得他很赤诚。

他见过鲁旭同民间高手下五个小时的盲棋,不止一次听说他的摄影作品获奖,一次外事活动中,鲁旭跟嘉宾用德语闲聊。世上真的有人智力超群,学什么通什么,只是不免孤单。鲁旭很晚结婚,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生,又早早被离婚,和老母亲住在一起。

“你俩晚上还约会?”同事取笑他们。

“今晚有流星雨。”鲁旭淡淡地说。

带上我们,带上我们,几个人叫嚷起来。所幸牌桌开始评分,很快把她们注意力吸引过去。领奖台上欢声笑语,小餐厅里,食堂师傅们也在上菜了。

每次活动散场,“氛围组”小蔡总会放《良宵》。这支曲子杜浩鹏熟得不能再熟,混杂着他不同人生时期的记忆,二胡考级、养病、春节、婚礼、颁奖、满月酒、生日餐,一波波起伏。当然没别人留意这些。大家携着大包小包的纪念品道别,一个乐融融的夜刚刚开始。他跟鲁旭约好碰头时间,便开车走了。

他去和许小君见面。

一周前他接到许小君微信,要来港城开会。两天前她把定位给他,今天到了最后一晚。年初,他们在新建的同学群互加微信,却一直没说话。许小君很少发朋友圈,寥寥几个都是新闻链接,她的官职比他大,他更没勇气先开口。

门打开的刹那,他有几分困惑,眼前枯瘦的中年女人和当年胖嘟嘟水灵灵的北京大妞难以扯上关联,跟十年前同学堆里贵气逼人的冷艳女子也没什么相同点。这是港城酒店顶楼的套房,小会客厅里灯光明亮,许小君表情清淡,衣着普通。一切如在梦境。

他在北京读大学,为了她——当然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毕业后勉强留下,三年后逃回老家。十周年同学聚会,他硬着头皮回母校,与跨入中年的昔日新青年们追忆往事加吹牛显摆,除了喝下两场大酒,迷糊不清地赶飞机,他们刻意避开单独碰面的机会。那时彼此都还在生气,也可能只有他生气。又一个十年过去,他的气早就消了。

“你的发型改了。”他说。

“改很多年啦,这样方便。” 她捋一下短发,动作干脆利落。这捋头发的样子,瞬间带他回到过往。大学时她扎马尾,发根浓密,头发又粗又黑。后来他们在一起时,她散下的头发常铺满枕头,他怕压到,因此养成梦中翻身总会先摸枕头的习惯。他喜欢挨着她的头发入睡,这带给他无限心安。有一次她不知从哪儿听到“男丝女布,不富也富”的说法,对他细软的发质大加赞赏,当晚他们头靠头做了一夜发财的梦。

时光机按下快进键。他们相对而坐,咖啡在茶几上冒着热气。在Coffee or tea环节,他选了前者,反正今夜注定不眠。本以为许小君会拿出私藏臻品或精美茶具,同龄人中许多人,正热衷于中产阶级的高品生活腔调,没想到她只是找到酒店的速溶咖啡包,倒进杯子胡乱搅搅,便端过来。落地窗很通透,遮光帘和白纱早被推到两边,夜色一览无余。她除了开门时扫他两眼,目光并没在他身上过多流连,他们更像进行一场商务会谈。许小君还是许小君,这么多年依然没变。

“港城很美,像颗夜明珠。”她从窗外收回视线,望向杜浩鹏。她有一双杏核眼,眼珠大而黑,看人的时候,眼神定定的,让人想起孩童,或者呆萌的小野兽。他的胸口一阵刺痛。

大学毕业前,他带她回了趟老家,走了很多地方。他向她展示小时住过的青石巷,父亲带他观测天文、放风筝的大河湾,每周去拉两次二胡的少年宫,还有高中时一笔一画刻下座右铭的杨树林。杜浩鹏父母对许小君喜欢到手足无措,明确表示以后回港或留京都行,父母决不拖后腿。返程火车上他们细致地做了港城生活规划,甚至,为未来的孩子起了名字,杜京港,或杜港京,高端大气,男女通用,小名叫什么,当然叫星星,因为父母相识于天文社团。列车飞驰,两人一路畅想,挤在硬座上不时笑成一团。但跟小君父母见面后,一切变了。她父母在机关上班,托了层层关系为她找工作。全国多少人挤破了头进京,把小君带去小县城,想也别想。谈恋爱可以,杜浩鹏必须在北京立稳脚跟,像样的工作自不必说,全款购房是最基本的条件。

于是杜浩鹏迎来人生第一次全方位检阅,他后悔高中时没加把劲考入好大学,后悔大学期间读哲学看星星耽误太多时光,后悔没跟决意留京的同学一样早早开始行动。小君进了机关,他在毕业生大军中左冲右突,终于挤进一家小单位,体制老旧,工资奇低,勉强算上事业编。小君住在自己家,单位离得不算远。而他的宿舍在四环外,每天通勤两小时以上,北漂生活就此打开。

沉闷的工作,加班或不加班,烈日炎炎或有沙尘,宽阔的长街与灰色的高架桥,高峰时段站台上人群潮水般起落,地铁挟裹着长风来来去去,摩天高楼加老式民居,南北混杂的菜肴和口音,那些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现实浩繁逼仄,他们艰辛地见面,有时哪怕只是换乘站中的短暂拥抱。在他的生活里,惟有他向她奔去,或她向他奔来,这样的时刻才具备意义。

那时没有高铁和动车,北京到港城是一天半的火车,但他极少回家。父母来过几次,说是旅游,其实是不放心。春节两家在饭店见面。他父母谈起买房计划,老两口的积蓄付清首付后能供上简单装修。因为两地婚礼习俗不同,想听取小君家意见。小君父母却不冷不热,频频岔开话题。最后小君坚持跟着他们走,把明显带着失落的杜浩鹏父母送上火车。他俩回广场等公交,二月的寒风吹得他满心愁绪,小君带着歉意紧握他的手。

你能跟我回港城吗?我们回港城好不好?我想回港城……类似的念头盘旋在心底,却说不出口。小君工作出色,没多久被选调去基层,越发忙碌起来。一起回港城,是不可能的事。

周六上午,他买菜回宿舍,门口有人等他。这是一幢仿苏联的老式板楼,建材色泽黯沉,却宽敞牢固。过道很长,他刚从光线明亮的外面进来,什么也看不清,走到跟前才认出是小君父亲。

“我来告诉您,小君今天不过来了。”北京话很地道,他的股长也常这么说话,谦恭的“您”配着倨傲的态度,给人无形压力。

他赶紧掏钥匙开门,想看手机,是不是有漏接的电话。小君不来,该会提前告诉他。她去房山培训,两人有四天没见面了。她父亲突然到访,是个不祥的预兆。

通透的长条间,阳光洒满半间屋。玻璃杯里插着一枝红小菊,是晨跑时摘的,想等小君来时告诉她,花朵像极了她的脸。用书柜隔开的小卧房里被子叠成豆腐块,书桌上方方正正垛着他考研的书。半年前住一屋的同事因结婚搬走后,他以前所未有的厚脸皮给股长送了礼,好说歹说,才暂时没再安排人住进来。

“她常跑您这,我们管也管不住,你们这样是互相耽误。像您的家庭背景,落在北京,怪难的,回去可比待这儿有前途多了。”小君父亲端坐在木椅上,语速很慢,斟字酌句,没有动杜浩鹏泡的茶。

屋里阳光依旧,温度却冷却下来。他想想,说:“我不要什么前途,只要两人在一起。”

“哪能这样!”小君父亲接下话。“父母养育你们不容易,得有责任心。小君从小就是优等生,这次培训完,回来要提干的。丫头心眼实,不懂事,您是大老爷们,可不能拖累她。”

小君父亲讲了一通未来规划。他没意识到自己在无形中竟成了“拖累”,脑子里轰轰作响,直到小君父亲起身,才木然跟着送到门边。

“今天的相亲对象,是咱早年住机关大院的熟人,他家升官,最先搬走。小伙子留过学,在单位是中层领导。”

“什么相亲?”他茫然。

“小君没跟您说吗?这是第五个。她本来就忙,您又梗在中间,每次安排都很费事。”

小君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那天小君过来,已过中午。买回的菜还丢在门边,杜浩鹏和衣睡在床上。小君摸摸他的额头,摸到一脸泪水。

“单位一堆事,做起来忘了时间,对不起!”

他没说话。

“是不是饿坏了?有面包,你先吃点,我来包饺子。”

“我今晚不回家。跟爸妈说了明天要跟同事下乡,他们没多问。”小君有点得意。

他给她带来负担,让她那么为难,两边编造谎言,辛苦奔波。而他胸无大志,陷在失意中无法自拔,害人害己。那一瞬,他终于决定离开。

走很简单。手续办完,股长的面色也轻松下来。他带着行李,特意挑了条线路最长的公交车去火车站。车开过天通苑一排排高楼,这个辽阔的小区里,栖息着无数寻梦的人,不断有失意者离开,又不断有怀揣梦想的新人加入。嗓门洪亮的大爷大妈们上车下车,提着小推车,背着布挎包,携带着最真实的市井烟火。长安街上,早早亮起的玉兰灯照着国槐和车流,透出冷漠又让人眷念的北国气息,他留京的同学们还在为理想打拼。

火车开动前,小君出现了,他凭感觉发现她。她从检票口翻过围栏跑上站台,先默不作声沿一节节窗口往里看,车门要关时,急了,边跑边喊:“杜浩鹏,杜浩鹏。”

“杜浩鹏,杜浩鹏!”

“杜浩鹏,你这个逃兵!”

“杜浩鹏,你混账王八蛋!”

“杜浩鹏,杜浩鹏!”

汽笛声拉得很长,满世界却全是她的声音。他躲在车厢接头处。站台工作人员去拉她,她挣脱后继续跟着列车狂奔,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好不容易再次把自己从记忆中捞回。许小君也在出神。她坐在深色沙发里,衬衫是浅浅的蓝,像一泓宁静的水。

“你们的会开得怎么样?”

“没有会。”她的回答轻描淡写。“高雷说你父亲过世,我来看看你。”高雷是他们班的生活委员,现在同学群的群主,还跟从前一样,正事闲事都爱管。

他想捶自己一拳。纠结几天,幸好来了。这么多年,他在梦中无数次和她相见,说出“对不起”,跟她聊那枝明媚的红小菊,还有使他悔恨无比的屈服和逃跑,告诉她如今自己务实了,却也变得很俗气。去年年底,父亲肺积水住院,他贴身照料的同时也被隔离。那段日子他带着挥之不去的怅惘,很像从北京回来次年春天的那场非典,疫情当头,所有壁垒消散,沾染上末日感的情绪使他疯狂地思念着她。但终究什么也没做。

看他半天不说话,许小君说:“我爸脑梗卧床三年了,今年状况不大好。我妈跟从前一样,利落着呢。”

这个话题让人伤感,但可能想到过往的斗智斗勇,两人忽然同时笑起来。

镜子里映出陌生又熟悉的影像。他叹息:“我们都老了。”

“老是正常的。”小君专注地看他一下,评价道:“你不显老,没发胖,也没谢顶,这段时间太忙,缓缓就好了。”她很自然地跳过了“我们”。某些时候,她总会显得比他坚实一些。

他尴尬地笑笑,差点忘掉抓在手上的东西。把纸包递去,想想又说:“等我走了再拆啊。”

端起杯子想啜口咖啡,汤色稀薄,她竟然倒了满满一杯水。“我来冲杯咖啡。”他站起来。

重新烧水,洗杯。两人并肩站着,耐心地等水开。他仿佛专为冲咖啡而来,操作认真严谨,在一定高度,控制好水流,匀速冲进白瓷杯,小匙顺时针、逆时针各搅几圈,停几十秒,到最佳入口温度。

她对咖啡赞叹不已,一如当年,对他做的许多事,无论是夸夸其谈,愤世嫉俗,还是煮饭叠衣、写诗写材料,都这样无原则地认同。他鼓起勇气,轻轻揽过她。面前的脸,不施脂粉,憔悴中仍有令人心动的美。

“小君,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低声问。

她没回答,眼里慢慢有了泪水。径自走到窗边,只留一个背影。

愣了会儿,他摁下墙上开关。灯熄灭,夜色倾泻而至。他走去,再次环抱。小君瘦削的肩膀硌着他的胳膊,他把头放到她颈窝里,熟悉的气息立刻把他淹没。

“第一次看流星雨,是在学校操场。那时的夜真黑,真干净。”小君说,“你在大家面前念原创俳句:‘人间太嘈杂,不如看星星’。”

“那时伪深沉。”他嘟哝着。

“还有一次,是毕业后第一年,高雷开着他爸的老吉普带着七个人看英仙座流星雨,那是盛夏时节的苹果园,除了流星,我还记得清新的苹果香。”

“是的,很美。”

他更记得那个双子座流星雨的夜晚。寒冷的腊月,小君难得留下。屋里暖气很足,灯关着,窗帘大开,遥远的夜空中,几粒星在闪闪烁烁。她洗完澡只披一条浴巾,如夜之精灵,自宇宙深处翩然而至,轻盈如雪花,又炽热如火山,与他在无穷的欣喜中相遇并彼此探索。在他日常写字的书桌上,在稳笃厚实的墙壁边,在每夜伴他独自睡去的枕头与棉被间,他们做着有关山峰、河流和草原的梦,鱼一般游弋,鹰一般滑翔,直至沉入温柔的梦乡。那夜的流星毫无保留地绽放,绚丽缤纷,而他们几乎没有空去多看一眼。

桌上手机响起,屏幕上闪动着两个字,“星星”。他把电话拿给她。年轻男孩的声音大而热烈,小君和他聊起家常。忽然间,他心中一悸。

等关掉电话,他小心地问:“星星多大?”

小君望他一眼。港城最高塔的投射灯从窗前掠过,纵横明灭间,一切混混沌沌,惟有她,散发着幽静恒久的光。

“他是我们的星星。”答非所问,轻描淡写,对他来说却石破天惊。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毕业十周年时高雷一再告诉他,许小君是全班最早生孩子的,几个同学还去喝了满月酒。当时他只觉酸涩,并未多想。

他离开北京的当天,许小君在医院拿到化验单,意外之余,满心欢喜。她要和杜浩鹏立刻结婚,户口本可以偷,单位证明请领导开,没住房不算什么,租房一样过日子。三年来,她以各种理由逃避父母安排的相亲,这从天而至的礼物更给她增添无穷勇气。但信息他没回,电话关机,打车到他单位,才知道已办好离职,再到他宿舍,只有一张纸条:“小君,我走了。把前途还给你!”手机放在旁边,是不久前她在电子城花高价买来的情侣款。她疯了一般去车站闯关卡追火车,差点被拘留。

他没有再联系她。

三个月后她匆匆嫁给本单位同事,孩子六岁时两人和平分手,几年后老父母张罗,她又嫁一次,没有再生孩子,生活很平静。

他颓然坐进沙发。“小君,对不起。”

“别这么说。我那时很伤心,却舍不得失去他,所以擅自作主留下。是我该说对不起!”她握握他的手,声音里满是温情。

“他念大学了,很优秀。长得像你,也像我,当然有自己的生活,渐渐将与我们无关。他是纪念我们爱情的一颗星。”

她生活中的潦草,她萎落的美丽,她独有的单纯和坚定,昔日的执着和如今的拒绝,都使他心碎。“别让我们的故事落入俗套。”热情与迷乱中,许小君清晰低语。生活出的题,二十年前他答不好,二十年后依旧如此,他在沮丧中落荒而逃。

他开车,如奔行在大海,浊浪滔天,几乎不能呼吸。夜景从窗外飞速掠过。他怎么在昏沉中平安无事地穿越那几条街道的?是个谜。最终他把车停在黑沉沉的林荫路,头埋在方向盘上。

手机响了,这是自愿绑上的绳索,只需一拉,再飘忽的人也被拽回现实。挡风玻璃外是被各种光源占据着的天空。他抹抹眼睛,振作一下,打开小灯,这才接通视频。老婆贴着面膜躺在按摩椅上,像没表情的木偶,肯定是个追剧的空当。他说过今晚不回家,约了同事看星星。她随口叮嘱几句注意保暖的话,就挂了。父亲过世后,他情绪低落,她和孩子都不敢烦他。

他从北京回到港城后,很快进机关,生活波澜不惊,恋爱结婚是几年后的事。有段时间,频繁被安排相亲。那次他拖拖拉拉迟到半小时,而她蓬着一头慵懒的卷发,窝在咖啡馆的皮沙发里双手齐上打游戏,根本无暇顾及左右。他瞄了眼巨大的手机屏,是他高中时无比沉迷的星球大战。他一下子就同意了。

老婆家境好,虚荣,易满足,极具港城气质,是的,小县城气质。她的人生字典极少出现“辛苦”二字,化妆品、美食、名牌包,构成松弛快乐的生活。谈恋爱时,勉强陪他看过一次流星雨,中途躲进帐篷睡到天亮。女儿稍大些,有次被他偷偷带去园博园看彗星,半夜回来发高热,上吐下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甚至保姆对他发动联合声讨,后来他又勉强带过几次,看女儿对天文实在不感兴趣,这才作罢。

屏幕亮了亮,许小君的消息。“你走时脸色很差。现在有没有好点?”

他打下一大段字,停了会儿,又飞快删去,只回个咧嘴笑的表情。

“为什么送包给我?”

“包治百病啊。”他也学着轻描淡写。那年她背着快磨断带子的包追火车的样子一直印在他脑海里,如果真的能“包”治百病多好。

“我想和你们一起看流星雨。”

他凝视着这行字,瞬间心花怒放。“半小时后,酒店楼下见。”他的手指在颤抖。

再往前开,路边出现一个站台,是港城东线公交的终点。郊区站台简陋荒凉,破了一半的雨棚蒙着灰尘,指示牌上被人用油漆涂得乱七八糟,依稀可见“朱刘村”字样。但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是他们的星站,如同哈利波特迷们熟知的9¾站台,由此可通往神奇世界。不知从哪年开始,市区星友在此聚集,拼车去观测点,又在此分别,各自回归现实。

站台光线幽暗,几个背包客或坐或站,鲁旭在其中,一反常态,正和两个女子谈笑风生。更让杜浩鹏瞠目结舌的,是星站旁多了个灯火通明的加油站。庞大的空间站造型,简洁而不失优雅,八爪鱼般的银色支架托承着同色系金属穹顶,蓝衣工作人员穿梭其中,莫名有太空漫游的感觉。他有半年没来这里,没想到凭空增添这样应景的建筑。

鲁旭带人在后备箱放行李时,杜浩鹏快速扫视她们一番,一个短发,年纪比鲁旭小一些,一个长发,更小,看上去都清新可喜。过去他们常搭载星友,但从没有过女的。观星听起来浪漫,实则枯寂至极。港城天文爱好者男性居多,老的少的,各种职业都有,女的少,偶尔遇见,都带着同伴。他想起今天鲁旭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猜到点什么。铁树开花,这家伙一定恋爱了。

“大叔!”长发女孩坐到后座,跟他打招呼。

“你叫我什么?”他内心受到暴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叔啊,不然叫什么?”长发女孩笑了。她确实很年轻,秀气的面颊上带着婴儿肥,应该同他的“星星”差不多年纪。他从后视镜中瞥一眼自己斑白的两鬓,耸耸肩,认命了。而鲁旭跟短发女子放完行李后站着只顾说话,迟迟不盖后备箱。

“我姓杜,杜大叔。”他向长发女孩自我介绍。

“那是我姑姑。”女孩往后指指,殷勤地告诉他。“她是大熊星。你呢?”

港城天文群里极有权威的大熊星原来是女的,他颇感意外。大熊星是资深星友,常分享论文和手绘星际图,都是水准极高的原创作品。惊诧半天,他才想起回答,“我,我是参商星。”

“干嘛起这么伤感的名字?”她责备道。“而且一人一颗星,你怎么两颗?”

他整理一下后视镜,又把空调的风力调小些,没回答。

“猜猜我是谁?”

他根据群里活跃的名字,猜几个,都不对。

“今晚流星雨的主星座,最亮的那颗星。”她提示。

“织女?”

“对啊。”她洋洋得意,“这个名字好吧,又美又飒。”

这么古老的名字,与她年龄严重不符,怎么会“又美又飒”,他不懂。

“那个小熊星,是你的朋友吧。他跟我姑认识四年,上周才第一次见面。”她老气横秋地摇头,“该见面不见面,一见面了不得。真是老房子着火!”

小熊星和大熊星上车了,一个坐副驾驶,一个坐后排。小熊星不时回头看大熊星,车里流溢起甜蜜的味道。织女星咋咋呼呼:“撒狗粮啦,又撒狗粮啦!”小熊星害羞起来,不再回头。从未见过鲁旭如此这般,爱情的魔力,杜浩鹏心想。

“杜大叔,为什么往市里开?”织女星很机敏,在他耳后大声问。

“还有个人。接到她我们再出发,耽误大家一会。”

“谁?”

“呃,”他想着怎么回答,“就是我的另一颗星。”

车外灯光骤然变亮,一辆车越过他们,刷地开到前面。他一脚油门提速,反超过去。一路疾驰,车里没人再说话。

许小君站在楼下。四月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木香和樟树的味道,湿湿冷冷。她衬衫外套着件薄棉袄,箱子放在脚边。

“你怎么带着行李?”他跑过去。其实心里明白,她要走了,她有她的城市,而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住她。

“明早6点的飞机。看完流星雨,能不能送我去机场?”

他紧抓箱子站着,不动,也不回答。从前学校搞舞会,四步,快三,慢三,放些老掉牙的歌,总被他们这帮学生讥笑。“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做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从未想过这些歌词会在若干年后袭上心头。

织女星从窗里探出头:“杜大叔,快点啊,再晚就没有流星雨了!”

“那是谁?”许小君有点好奇。

“我们的星友。”

他向大家介绍小君,“土司空星,不在我们群,这是二十年前上大学时论坛里的网名。”

车,终于坐满了。不仅如此,每个缝隙都塞着东西,野营装备、医药箱、观测器材,甚至盆盆罐罐。天文爱好者跟夜钓、登山、冲浪或其他户外运动的发烧友一样,永远带着简易的家。小时候,港城的星友们都去近郊的大河湾看星。杜浩鹏十岁前后,跟着父亲去过不下二十次,他的天文知识是父亲一点点教的。这些年随着城市扩建,大河湾被打造成度假村,白天充斥着游客、赛车、汽艇和马场的喧闹,夜晚摩天轮闪烁着绚彩,造型奇特的民宿依河而建,高低错落,风情万种。追星族们不得不另择去处。离城近四十公里的老农场成了他们的最佳观测地,它周遭没有光源和噪音,平坦辽阔。最可贵的是农场主在他的属地里搭建了无数低矮的草亭,平时供劳作的人歇脚,躲避风雨,在一些特定的夜晚,便是天文爱好者的营地。

笑语声中,杜浩鹏把天窗打开,野外清新的风吹进来,他们仿佛要与浩瀚的宇宙融为一体。快靠近时他只留着小灯,车速放得极慢,唯恐影响到别的爱好者。午夜时分,正值流星雨的盛大期,半空不时有星划过,雪花,飞萤,泪光,烛火,如梦如幻。

我们一起许愿吧。织女星大声建议。她低下头,闭上眼睛,虔诚地合掌到胸前。小熊星大大方方转过身,拉起大熊星的手。土司空星从镜中温柔地望他一眼,也闭上眼睛。看了那么多年的流星雨,忧伤的参商星从未想过要许愿。如果此时“氛围组”小蔡在,该放起那支《良宵》。当然这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而是绵绵无尽的人生。青纱帐间的道路蜿蜒向天际,他们的车缓缓前行,如同驶向光年之外。

天空的星,是几亿年前的影像。转瞬的流星雨,是竭尽全力又不无遗憾的现实。匆匆年华里,多少梦想被一路抛掷而不可重寻。当昔日与当下同存,当未来隆隆将至,世间多少人许下同样的心愿:真情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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