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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来

2022-10-29钱玉贵

山东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小燕儿子母亲

钱玉贵

看来老了,不是觉得自己老了,是真的老了。头发白了,稀疏了,甚至都快秃顶了。身躯干枯消瘦,当年那些铁疙瘩样的一块块肌肉也不见了踪影,剩下一层干燥多皱的老皮包裹里面隐隐作痛的骨头。他想不通的是,原先好端端的身体怎么会经历了与儿子辉辉的见面之后,一夜之间就垮了,不中用了。他像被人猛地一脚踹进了暮年,而在他的心理上似乎对此一点准备也没有。

看来当年问过母亲,那是他刚刚读初中的时候,怎么给自己起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名字。母亲说,他爸生前的口头禅就是“看来嘛……”天文地理,人情世故,总之,大千世界的一切都要从“看来嘛”说起——这就是他爸生前的看法。等到看来生下来,一看是个小子,他爸就直呼叫“看来”吧。是不是这个名字,耽误了看来的——后来的岁月里,看来时常这么想,因为“看来”总是个还没结果的状态。如今看来老了,反倒觉得这个名字也挺好,凡事总得有个“看来”嘛。

这辈子活得挺窝囊,这是实情,看来从没为这事跟谁争辩过。他先后有过两次婚姻,头婚是被人家甩的,确切地说,是被离婚的。有一个儿子,叫辉辉,由前妻抚养,法院裁定他每月要提供三百元赡养费,直到儿子十八岁成人,可是工厂倒闭后,前妻就让他免交了,也从此与他音信断绝。后来他二婚娶的是一个寡妇,带个两岁大的女儿,叫小燕。那时候他跟一个叫油子的跑运输,天南地北地拉货送货,钱没少挣,就是人辛苦,没觉睡。他那时一度雄心勃勃,要重新开始人生,甚至想到要跟那个二婚女人再养个娃,男娃最好,女娃也不错。这个梦想来得快也去得快,大货车在那年冬天的雪夜里翻了车,坠入山谷,万幸的是,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四夜的他还是坚强地活了过来。跟他合伙跑运输的油子则当场死亡,贷款买车的钱还未还完,却欠下了十余万的债。为了不连累一心盼望过上好日子的二婚媳妇,他选择再度离婚。他到过很多地方,就是找工作,打零工,时间长的不过两三年,短的也就一年半载。他结识过不少江湖上的兄弟,或者说,是同病相怜的兄弟,有的比他混得还惨。当然,跟那些乡下进城打工的农民兄弟比,自己毕竟当过工人,在大厂里混过,又是城市户口,他还是觉得自己挺有面子,但是从大家住在一个工棚里,吃着同样大锅里粗劣的饭菜,特别是被工头训斥时,倒是一样的低三下四,三孙子一般,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那个叫六子的徐州汉子,就是从乡下跑出来的,这家伙离过三次婚,老婆也都是跟别人跑了的。或许是同病相怜吧,他跟六子成了朋友。在六子嘴里,所谓“合不来,过不下去”,其实是被“穷”字闹的;他的三段婚姻给他留下了三个孩子,三个妈生的,两男一女,都交给了乡下的老母亲抚养。他跑出来挣的每分钱都要算计在孩子们的吃喝和念书上。六子说,俺这辈子是为还债才投胎人世的,啥光景才会有好日子?看来安慰他,慢慢熬呗,好日子总会来的。六子极其抠门儿,从不舍得花钱去街上吃喝,看来就经常请他到路边的排档上吃宵夜,也算是给自己打个牙祭。几杯酒下肚,六子就会掉眼泪,又会把“臭娘们”所带来的伤心事叨唠一番。看来早没兴趣听了,只是不想扫他的兴,尽他涕泪淋漓地说,不时招呼他喝,直到午夜的寒风在街面上吹出一阵阵啸声。有一次六子问他,这辈子还找女人不?看来电击了一般地摇头,仿佛有人要害他似的,说不需要了,就一个人过吧。六子说,等仨孩子大了,离家了,俺还是要找的,这辈子没个女人不行。看来拍着他单薄的肩头,又瞅了瞅他同样单薄的身板,笑着说,你就不怕女人又跟人跑了?六子说,不怕,跑了也没啥,俺继续找呗。六子笑着说,关键是俺的武功还是好的,裤裆里的家伙还时不时地提醒俺,不找个婆娘是不行的。看来哈哈大笑。六子这个蔫拉吧唧的家伙还是个有趣人。

六子所谓武功,看来原以为是指那事,说笑的,后来发现这家伙还真会。六子说他小时候在乡下跟师傅正儿八经练过。那天晚上吃宵夜,几个小流氓吃完耍赖不付账,看到路边摊位上的看来和六子,便对排档老板说,这单就让那俩农民工买了。老板过来说明了情况,看来知道惹不起,起身准备付钱之际,六子一把按住他,手臂之力当场就把他镇住了。六子说凭啥,俺又不欠他们的,不理他们,喝。这时其中一个留长发的高个儿走过来,一弯腰伸出手臂揪住六子的衣领,威胁道,活腻了吧,没吃过苦头对吧?六子仰面瞪眼望着他,当对方抬起另只手臂要劈下来时,六子倏地站起身,脚底随即刮起一阵风,就见那个高个儿扑通跪倒在地,也就眨眼工夫,看来看傻了眼。其他几个流氓扑过来,六子把他推到一边,蹲马步,拉开了架势,接下来也就几招几式,但又猛又狠,力道十足,转眼间就将他们打翻在地,个个嘴里哼哧不已。街面上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有的甚至当场拍手叫好。六子拉着发愣的看来就走,还拍了拍手掌,像是刚才一阵忙活弄了一手灰似的。

六子没等到三个孩子长大便找了女人,是工地上的厨娘,一个能干的乡下寡妇。在六子把实情告诉看来后,看来请他和那个胖墩墩的厨娘吃了一顿饭,就在城郊的一家小酒店里。就在这顿饭上,六子对看来说,他要带着这个婆娘回老家去,他不能把三个娃儿一直交给年迈的老母抚养,那迟早会把老人家累死,他要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他说,回乡下就把婚给办了,婆娘已经表示一定会像亲妈那样把娃儿都养大成人。六子歪过脑袋,把嘴巴贴到看来的耳朵上说,这个婆娘是个“石女”,想孩子都想疯了,这回一下子成了三个娃儿的娘,可把她乐坏了!唉,老天爷做人有时候就这么缺德啊!

那天夜里,看来睡不着,后半夜一个人跑到宿舍外默无声息地哭了满脸的泪。他蹲靠在屋教下的墙壁上,望着满天星空。儿子辉辉在权小莉那里过得怎么样?是大男孩了,有十四五岁了吧?蒯秋霞好吗?他这个二婚女人天生是个病歪歪的人,养个女儿小燕也是个病秧子,她们过得都还好吗?哦,母亲快八十了吧,也不跟妹妹和妹夫生活在一起,这些年他几乎不管不问……自从十三岁那年父亲在井下因冒顶塌方事故死亡后,刚刚读完初中一年级的他就像个脱缰的野马开始泡在江湖上了。从那个时候起,母亲的眼泪就为他专属;他甚至到现在都还怀疑,母亲后来变得那样瘦小和双眼的深陷可能就是为他而煎熬干枯的。浪荡到十八岁那年,在母亲不断的上访和求情下,他才终于替父顶职,穿上了崭新的深色粗布的工作服,成为机械厂的锅炉工。

权小莉漂亮,泼辣,高中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了。她跟看来从小就熟,只是她并不带他玩,因为跟她玩的都是大哥级人物。那个时候的看来充其量也就算个小喽啰而已。后来,大哥们抓的抓关的关,有的甚至落荒而逃不知所终。在大鱼山矿往昔热闹如今萧瑟而冷静的街头上,权小莉孑然一身,落寞寡欢。他就是那个时候跟权小莉好上的,但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母亲和妹妹的强烈反对,但她们越是反对却越发激起了他对她的热恋不舍,甚至直接加速并成全了他和她的婚姻。翌年,他就跟权小莉结了婚,那一年他刚满二十三岁。当年年底,权小莉就生下了儿子辉辉。因为跟婆婆和小姑子的关系一直处于冷战状态,权小莉死活要搬出去住,否则就要离婚拉倒。看来就在矿上活动起来,费了许多口舌,也送了不少的厚礼才最终被安置到矿郊一间废弃的库房里住下来。两人这才真正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当然,这种小日子仅过了三年,权小莉突然提出离婚,并且显得刻不容缓,甚至不容讨价还价——她后来竟然把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带到了家里,要当面谈清楚。那个粗壮墩实、神情漠然、黑脸上堆着层层横肉的汉子,是个从乡下带着一支建筑队出来混世界发家的暴发户,刚刚休了乡下的原配,就跟权小莉算是王八绿豆对上了眼儿。最终,在权小莉答应孩子由她抚养,并随她生活的情况下,败下阵来的看来才在协议离婚书上签了字。然而那一幕,从此却像钉子钉在了看来的脑子里,这么多年拔都拔不出来。他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当初怎么见到那个暴发户自己就蔫了呢,怎么就没勇气和胆量拿起厨房里的那把有些卷刃的菜刀去杀了他?——明明是动过这个主意的啊!同样,面对权小莉的咄咄逼人和厚颜无耻,他怎么就不敢在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狠狠地抽上一记大耳光?在那种场合下,这对狗男女不应该被痛打一顿?可是怎么到后来,自己连个屁儿也没放,倒是希望他们早点从屋子里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最好一到街上就被迎面疾驶来的一辆卡车撞死才好!

那段日子真是煎熬啊。街坊邻居们明显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看来太老实了,这简直就是公然上门抢人家媳妇,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看来天生就是个软骨头,没办法,谁叫他原来是这么个硬不起来的窝囊废呢?另一种意见认为,离了才好,那个妖媚招摇的权小莉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骚狐狸精,她跟看来的散伙也是迟早的事,早散早好,反正那个骚狐狸精跟谁都长不了,还不知下一个要祸害谁呢?——这后一种意见后来还真是应验了,权小莉跟那个暴发户的婚姻也就维持了三年多时间就离了。不过,这回离婚可是让那个暴发户的财产缩水了一半,权小莉也从此摇身变成了富婆,再也不用为一日三餐而辛劳奔波。

当年权小莉跟那个暴发户前脚走,母亲和妹妹后脚就上门来,还带来了一串上万响的鞭炮就在门口噼噼啪啪地炸响起来,惊得邻居们纷纷出来观望。母亲说,这是要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留下的晦气全冲掉,要让自己这个倒霉的儿子能够重新开始。母亲安慰他,这不算丢人,丢人的是那个女人。娘的心里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她那个可怜的孙子,跟了那个女人将来学不了好!妹妹帮助他把屋子重新整理一番,凡是权小莉留下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堆在小院里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她说,哥,要记住这次教训,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什么样的女人不适合你——千万不要只迷人家的脸蛋儿而看不到人家的蛇蝎之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觉出了妹妹当初的话是有问题的,也就是那句关于漂亮女人蛇蝎之心的说法——就算她们真有蛇蝎之心,那也可能是生活所迫和环境所致。就说权小莉吧,她那么漂亮,又精明会算计,她跟了自己这辈子窝窝囊囊是肯定的,她去攀上那个暴发户,在当时的情况下可能就是最好的选择——她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她那么做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她可以衣食无忧,甚至养尊处优,不就是因为她当初勇敢而无耻地抛弃了他而选择了那个暴发户?从追求幸福的愿望出发,她做错了吗?况且,她还替自己养着儿子,把儿子养得跟富家子弟一样,他能说她是蛇蝎之心?看来啊,你扪心自问,你有啥呢?你除了恨自己,你能给她们母子俩带来什么?那么,这母子俩离开你,岂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看来的心,就这样释然了,他不仅不恨权小莉,甚至为了儿子还要感谢她。

那几年母亲和妹妹倒是没闲着,逢人便托媒,要为看来续上一门亲,至少要让权小莉那个不要脸的骚狐狸精看看,看来要找的女人多的是。一晃三年,未婚的大姑娘没有一个愿意嫁的,二婚的大多拖儿带女,即便是个寡妇,也没主动上门不提条件的。折腾了一番后,看来终于兴味索然——其实跟权小莉的那场婚姻已经吓坏了他,在他内心产生了深深的阴影。他觉得婚姻就是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一旦掉进去,结局就不是自己可以撑控的。还是独身一人的好,自由自在的好,干吗非要在身边伴个女人呢?况且,那些女人都不曾像权小莉当年那样令自己心动不已。再说,他养得了一个女人吗?

工厂倒闭那阵子,早在几年前就“停薪留职”的老覃已成了有钱人,工友们都佩服他眼光长远,未雨绸缪,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老覃是个高大结实的中年汉子,看上去憨厚老实,但脑瓜子灵光,轻易不作决定。看来跟他做工友时就发现,他跟谁都不太亲近,包括厂领导和车间主任那班人,就是说,表面上从没见过他巴结谁讨好谁。等到他在街面上大张旗鼓地开办起一家贸易公司时,大家才知道敢情这家伙是要给自己当老板,怪不得当初没把谁放在眼里。果然,贸易公司生意热火,矿里人都说他是在投机倒把,倒买倒卖矿产资源,是官商勾结。可说归说,也没见谁把老覃怎么着。过去总是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工装的老覃,如今形象大变,西装革履,腋窝下夹着黑皮包,手里还攥着大哥大,风头盖过了矿上的任何头面人物。下岗后的看来就去找过他,他对看来说,眼下公司还真没有合适锅炉工干的活儿,让他等等再说。看来是个识趣的人,转身就要走,老覃又拉住他,让他坐下喝喝茶,刚上市的猴魁。老覃话锋一转,居然要给看来介绍对象——蒯秋霞,是老覃的远房表妹,丈夫三年前在井下工亡,带个两岁的女儿。蒯秋霞是食堂里的职工,负责窗口打饭菜和洗洗刷刷,看来见过她,长得娇小瘦弱。老覃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如果看来答应了这门婚事,那老覃跟他就是亲家了,日后发财就是一家人了。老覃说,他一直在接济蒯秋霞,觉得这个女人不找个男人不行,那以后的日子也好不起来。显然,看来是个好人选。看来回去想了两天才决定跟蒯秋霞见一面,老覃便张罗了一顿饭,在矿里最好的龙腾大酒店摆了一桌。其实,看来只想跟蒯秋霞单独见面,被老覃这么一搅和,没说上几句话就让老覃当场把婚礼的日子也订了下来。一个星期后,蒯秋霞成了看来的老婆,那个两岁的小女儿小燕叫他叔叔。事后多年,看来才慢慢咀嚼出自己的这第二次婚姻是本糊涂账,好像是被老覃做了局。这桩二婚,母亲和妹妹倒是没说什么闲话,觉得蒯秋霞比那个权小莉要本分实诚,看上去是个过日子的女人,尽管带了个女儿。母亲唯一强调的就是,要生个孩子,不论男女,要留下自己的种。那个时候,按照计划生育政策,看来是不能再生养的,因为他跟前妻有一个儿子。母亲说,你现在生,还怕什么?工作都没了,一无所有了,罚款还罚个屁!看来说,要是把蒯秋霞的工作开除了呢?这个,母亲倒是没想到,当场也就哑口无言了。

老覃嘴里“再等等看”的工作终于来了:买辆大货车跑运输。看来说,我不会开车啊!老覃说,开车的人我有,关键是买辆货车。需要看来拿出十五万来。看来叫道,你把我卖掉也凑不到那个数儿啊,开玩笑吧?老覃会意地笑了。他是希望看来也给自己当老板,跑运输的业务不用他操心,老覃有的是货源,司机由他负责找来,一辆货车及相关费用一共三十万,一人一半,就是他跟司机两人的共同财产。要不了三年下来,看来就能挣上百万。老覃说,干不干,由你!——把话撂下后,老覃的脸色就黑下来。那个凑钱的过程,迄今想起来都让看来心酸而愧疚。母亲的四千七百二十六元,是用一块老旧的花绸缎裹着的,里面的钞票有的甚至霉变了,连几角几分的票子都有。妹妹和妹夫的也是,一共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二块。蒯秋霞除了手头上的一万一千二百块,银行存折上的两万整数,是丈夫工亡的抚恤金。东凑西拼,还欠六万多。最后由老覃托人找银行,把母亲的老屋抵押了,才凑起了合伙的股份钱。当然,相关手续也是老覃帮着办妥的。那辆威风凛凛的大卡车开回来的当天就跑上了运输,去安徽亳州拉药材到北京,三天时间,这趟运输来回就赚了三千多块。

司机姓游,老覃叫他游子,在看来嘴里,就成了油子。油子三十多岁,光棍,好酒,每餐都要抿上两口,否则就打不起精神。他原先是在机关开车的,因为好赌好色,那点死工资根本不够花,就辞职给老覃开车。为人倒是侠义,那些年为老覃卖命,从不推辞。就是贪杯好赌让老覃觉得这家伙终将误事,于是才想出要让他单干。老覃觉得让老实巴交的看来跟着他,相当于给破门上配了把安全锁。油子第一次跟看来跑运输,就吹嘘他这些年里的风流逸事,让看来好生憋屈。他谈过恋爱,但那个姑娘风流成性,一只脚踩了好几只船,他想这要是结婚了,他还不知道要给自己戴上多少顶绿帽呢(看来其实一点也不想听他这样的故事)。油子说,老子当年对那个姑娘可好啊,她吃的穿的还有平日里花的,我他妈倾其所有,从没拒绝过她;一天见不着她,那心里就像猫儿抓着似的,又痒又难受。可是你猜她是怎么对我的——她拿老子的钱居然私下养了小白脸儿,一块儿玩,一块儿睡,后来,别人告诉我,这婊子在外面的头绪多了去了——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成恋人,不,根本就不是她将来的男人——就是这事把老子的心伤透了,女人是这样的东西,让老子也就死了心了!——如今,油子如实承认,他有两样管不住,一是喝了酒就管不住嘴,话痨;二是见了女人就管不住裤裆里的家伙。这些年,跟他睡过的姑娘、嫂子,甚至寡妇,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其中是不是留下了种,甚至已经来到了这个世上,他也说不清楚。当然,他花掉了多少买春买醉的钱也是一本糊涂账,反正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他对看来说,人总要让自己过得快活,对吧?快活一天是一天,明天怎么过,那只能到了明天再说,对吧?咱这么辛苦为了啥,不就图个快活吗?歇车后,他从不动员看来跟自己学,让他在旅店里好好休息,他要去找乐子。他甚至把屁股后面口袋里那只鼓囊囊、油乎乎的破皮夹子打开,让看来看到里面成沓的钞票。挣这玩意儿就为了花它的,他龇牙咧嘴地炫耀着,娘儿们一看到它就管用了。有一次深夜,他把个娇艳的女人带回旅店房间里,就在床上寻死觅活地干将起来,仿佛旁边床铺上睡着一个死人——可怜的看来只得用被褥把自己死死地裹成一团,即便如此,那疯狂的淫声浪语还是一浪高过一浪地透进被褥里来。

从那个时候起,看来就想着总有一天要离开油子。这是个危险的不靠谱的家伙。可是一单又一单地跑着,总也歇不下来。跑夜路,是长途运输司机的首选,路上车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检查少,也就是揩油的稽查少,但是油子也是一定要喝了酒才上路的,有时候喝得双眼像一对红灯笼。他说,咱酒喝得越多,车就开得越稳——他其实是胡说八道,有一次跑山区的路就险些翻了车,只是命悬一线时才把车刹住,下车一看,整个车身挺在弯道前端,下面就是悬崖绝壁。从那以后,看来就苦口婆心地劝过他多次,油子嘴上说以后注意,可是方向盘握上手后,他仍旧我行我素——酒就塞在车门下的格子里,一路上,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攥着酒瓶,边喝边哼哼,直到把空酒瓶扔到黑黝黝的车窗外。那个冬天的夜晚,在去广西的路上,看来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蒯秋霞怀上了,挺着个大肚子跑来告诉他,是你的,是你的种呢!他趴在她光溜溜的大肚子上面听,里面的胎儿小嘴儿吧嗒吧嗒动了,闭着眼嫩声嫩气地对他说,我是你儿子,我是你儿子——后来,他就彻底遗忘了一切,进入黑暗之中。

三个月后,他从县城医院出院,总共花费了十二万之巨,就是说,他这条命保存下来不仅将他这两年所挣的全部搭了进去,还重新欠下了新债。油子就在当地火化了,他的丧事也是赶来服侍看来的蒯秋霞帮助操办的。油子家没一个亲人来过问,他的骨灰就留在了当地。蒯秋霞伴着走路还摇晃不定的看来坐着火车回家的一路上,看来就变成了哑巴。而蒯秋霞在医院里服侍他的这段时间里,把该考虑的都考虑过了,今后的日子显然是一片灰暗,她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两个人像一对哑巴夫妻一样,连目光都懒得碰到一块。望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山川景色,看来那刚刚恢复记忆的脑袋里,一次次地盘算着那些债务将到猴年马月才能偿还得清。

回到大鱼山矿,看来去找过老覃。老覃把两手一摊说,咱都快要破产了,口袋里的几个钱可能还应付不了今后的官司呢。看来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变脸的人他不是没见过,但像老覃如此变脸快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原以为看在蒯秋霞是他的远房表妹的面子上,加之他又是他们婚姻的大媒人,他不会不伸出援手帮助自己的。当然,看来想错了。他甚至想到,当初极力要促成蒯秋霞与自己成婚,就是老覃想甩掉蒯秋霞这个需要他接济的所谓远房表妹的经济包袱。看来向蒯秋霞提出了离婚。蒯秋霞也没挽留就同意了,这个女人心里其实知道,看来是不愿让她们母女俩背上他的沉重债务。看到他离家时那副落魄潦倒的样子,这个女人既心碎伤痛又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看来要逃离大鱼山矿。他太失败了。不论在街上遇见谁,似乎都能让他感受到那种漠然的神情和冷淡的眼光所透露出的鄙视和轻蔑。他发誓要把自己的债务还清,否则他绝不再回到这里。他知道,如今已没人在乎他,只有他自己在乎自己。

看来打工的城市从最初落脚在沿海城市,到后来收缩区域,选择在与大鱼山矿周围相邻的城市,即便跨省也不过二三百公里路程——他这样做的原因就是留心万一老母亲或妹妹那边出了什么事,他当日就能赶回去;当然也包括蒯秋霞母女俩万一有需要他的时候。在债务尚未还清之前,他希望留在沿海开放城市多挣些——那个满脸横肉、笑容可掬的老板就曾经用一口半生不熟的闽南普通话对看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的是我的钱,我要你的——就是命!”——干了十年下来,工地上那些繁重的体力活,他已不堪承受,而找其他活计几乎没有可能——他初中都没毕业,要写封完整的表情达意而没有错别字的信,那近乎更是不可能的。他烧过锅炉,只能看懂气压表,那还是当年师傅教他的,根据气压表决定往炉膛加多少铲煤。这就是他这辈子学到的唯一技能,如今想靠它吃饭,那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选择在大鱼山矿附近的城市,他牵挂的更多的还是母亲。对于妹妹,则另当别论。妹妹小时候聪慧乖巧,一天到晚黏着哥,像个跟屁虫似的。让她性情大变的是,他娶了权小莉之后——她跟母亲真是火眼金睛,从一开始就认定权小莉是个骚狐狸精。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疏远他,冷落他,甚至挖苦讽刺他。他跟权小莉离婚后不久,她就嫁人了,妹夫是个机械厂的电工,一个低矮肥胖、神态呆滞的男人。可他本事不大脾气大,社会不平事,他似乎全都看不惯,一回到家里就牢骚满腹,在岳母面前说话也理直气壮,一旁沉默寡言的看来倒像个入赘的女婿。可是这家伙一旦出了家门,也是连屁也不敢放的脓包货,但他却始终看不起看来这个大舅佬,他那一脸不屑的神情就是告诉看来——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你算啥玩意儿?尤其是在看来的第二次婚姻又失败后,仿佛天下最没出息的人,就是这个哥,就是这个大舅佬。看来每次回去探望时没在他们家吃过一次饭,不,是他们从没想过要留他吃饭。看来就呆在母亲的老屋里。那个时候,真正让看来卸下包袱、喘上一口大气的是:所有的债务都偿还清了。

看来问过妹妹,为何不把母亲接过去在一起过?妹妹说,母亲不愿意,她就爱住在老屋里,我有什么办法?——这话本来说到这里就完了,但妹妹淤积心头的怒气却涌上来,她责问他道:你一个人在外面潇洒,快活赛神仙,怎么没想到把母亲接过去一块儿过呢?(看来当时想说的是,我要是那样做,就是打算把老母给害死——你知道我住的工棚是什么样?那里面睡了多少人,脏臭得跟猪圈一样——)都说养儿防老,没说养女防老,你一个大男人还好意思问我为何不带母亲一起过?

看来羞红了脸;他当时恨不得抽自己一大耳光。

妹妹并未就此罢休:你挣的钱呢?我们花过一分吗?不,你给母亲花过?那些年,我们知道,你挣钱要还债,可是还清了债后,你把钱寄到哪里去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是寄给那个姓蒯的了吧?你们婚早都离了,你还图她什么?难不成你还想跟她复婚?说是给那个女儿的,可她那个病歪歪的女儿是你亲生的?……我的傻哥哥呀,你干的可这些都是下贱事啊!

看来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子。他低眉顺眼,手掌发汗,两条细腿微微颤动,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他之所以给蒯秋霞寄钱,是因为蒯秋霞的那个女儿小燕先天就是个药罐子,从小三天两头就要上医院打点滴和吃药,读到初中就休学了。母女俩相依为命,仅靠蒯秋霞一个人的微薄收入度日。据说,蒯秋霞的工余时间还去医院和楼堂公寓里当保洁工。在与蒯秋霞那三年的婚姻里,这个善良的女人对他尽到了一个妻子应尽的体贴和关爱,吃的喝的,冷的热的,一样样一件件都细致入微,让他享受到了在权小莉那里从未体验过的作为丈夫的地位、温暖和亲情——这也是他后来主动提出离婚,不想让自己的债务连累这对母女的真正动机。看到母女俩如此困境,他不能不伸出援手,他觉得那是他应该做的,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从做人的良知上。他从不后悔跟蒯秋霞的那段婚姻,相反觉得正是因为有那段婚姻才填补了他之前跟权小莉那段婚姻所缺乏的情感空白,让他体验到了婚姻的温馨和夫妻之间滋润的甜美。他甚至相信,不是那次车祸导致的灾难,他会跟蒯秋霞厮守终身,并且爱她一辈子。他最初给她汇过去的钱,不久她就如数退回来,但他继续给她汇,一次又一次,最终她收下了。她表示过他的这些钱,她将来会如数还给他的;她说她知道他挣的每分钱都不容易。但看来明确告诉她,这些钱是不求偿还的——尽管他每次只能寄上三四百,最多的也就七八百,主要是看当时的收入情况定——他说,他这都是为了小燕治病的。

一想起小燕,看来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那个病怏怏的女孩对他这个继父有着一种近乎天然的亲切,这让最初因为作为继父而顾虑重重的看来十分意外。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小女孩特别在意他的态度和看法,家里凡事她都要问他一下,而不是请教她的妈妈。他回到家里,小燕就会扑进他的怀里,叔叔长叔叔短的叫唤,问东问西,每次都是蒯秋霞看不下去了才把她赶走,好让看来清静下来。看来那时就意识到,这个小女孩就是缺少父爱,因而他要让自己表现得像个好父亲。周末,他带她出去玩,进城去逛公园,逛商店,她要买的东西他会毫不犹豫地当场就给买下来——为这事蒯秋霞没少在背后埋怨他。有几次去医院,病床上的小燕一见到他就高兴地叫唤起来:叔叔来了,叔叔来了,叔叔一定给我带好吃的来了!……她从不问她妈,而是问他,叔叔,这回我身上的病全治好了吧?……从医院回去,看来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要把这个孩子的毛病治好,花多少钱都得治,这辈子一定要让这个女孩好好享受她的人生——然而,当离婚的那一幕突然而至,一切都发生了转变。他记得,正是因为这个小女孩的缘故,看来才决定连夜扛着自己的行李卷走人,他不敢面对她那双纯真的眼睛,尤其受不了那一声声亲切彻骨的“叔叔”——当时女孩已熟睡在床上,他本想去看看,甚至想亲亲她的小脸,然而,哭肿了双眼的蒯秋霞还是毅然决然地把他推出了家门……那一夜,月黑风高,他生平第一次哭得伤心欲绝,哭得一无所有——多少年以后,他才省悟到,他从没对自己的儿子辉辉有过那种不舍与伤痛!

他一点也不清楚他给蒯秋霞寄钱的事怎么会让妹妹知道的。他从未对外人声张过这件事,他相信蒯秋霞也不会对外人说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小燕把它说了出去。是不是这样,他也没把握——自从若干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离开后,他就再也不曾重新踏入过那间低矮破旧的屋子。

时光如梭,人也日见干巴枯萎,不由得你不考虑落叶归根的那一天。再说,身体也总有动弹不得的那天,腿脚也有迈不动的那一刻——这些问题,在看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工地上赶路时从他脑中一一闪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越发想念儿子辉辉了。

这孩子离开他身边该有十六七年了吧?他一直生活在她母亲权小莉的身边。与权小莉离婚后最初的两年里,他时常还是可以到权小莉的家里探望一下儿子,理由是上门来交付给儿子的每月三百元抚养费,尽管那时就明显发现,辉辉已经开始厌恶他,冷淡他,到后来根本就不想见他。终于有一天他上门时才发现,权小莉带着儿子随丈夫一家已经去广州那边生活了。至于具体下落,他一点也不清楚。也就是从那以后,这对母子便音信全无。他跟蒯秋霞结婚后,因为眼前始终有个叫小燕的女孩,而且那么依恋他,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从而也就大大淡化了他对于儿子辉辉的思念;他把本属于辉辉的父爱,也一并给予了小燕。然后,从蒯红霞的那个家里再出来后,迫于还债的压力,他把找寻儿子的念头深藏于心,相信将来总有父子相见的那一天——那是他唯一留存于世的骨肉精血,甚至也是他坚强地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他的脑中甚至已无法想象出儿子如今的模样。他长成什么样儿了,读几年级了,甚至可能读大学了;他的相貌和性格像他还是更多的像权小莉,懂事听话么,还是一如自己少年时那般叛逆糊涂——总之,辉辉越来越成为一个让他心焦而痛苦的谜团。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不由得迁怒于权小莉——她从没主动联系过他,从没主动把儿子成长的情况转告过他,甚至从一开始她就远远地躲着他。

那么想象一下,权小莉现在又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呢?他想象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小莉的美貌和精明,她毫无疑问会过得衣食无忧,儿子辉辉也一定会过得幸福快乐,并茁壮成长;就是说,母子俩的生活里完全可以排除掉他这样一个曾经的丈夫和父亲,一句话,在这对母子俩的生活中,他是可有可无的。他甚至不敢想象,将来某一天,他这样一个潦倒卑贱的父亲出现在那个光鲜英俊的少年面前时,他将面临着怎样的不堪,他会浑身颤栗,心慌意乱,甚至语无伦次,内心煎熬——他害怕那一天,却又急切地期望着那一天的早日来临。

六子来看望他,真是让他意外极了。这家伙长得富态起来,原先那张皱巴巴的脸变圆了,泛着光亮的红润,又硬又僵的细腰板也变粗了些。工地上的那个厨娘,如今成为他的媳妇后也越发肥胖了,屁股盘子比当初大了一圈。他们带来了不少礼品。看来请夫妻俩下馆子,一坐下来,六子就说起这几年日子如何过好了。在老家租赁了百十多亩地,搞大棚和水产养殖,启动资金有扶贫工程的贷款和其他乡亲的参股合作,收入一年比一年高啊。大儿子终于考上大学,去年就去读了;二女儿是今年初嫁的人,夫妻俩在运河边开了一家农庄民宿,生意也好着呢;小儿子嘛,明年也要高考了,这小子从小就脑瓜子灵光,是块读书的料儿,打小读书就不让大人操心,说不准明年就能上北大或清华呢——六子兴奋不已,像变了个人似的,说得唾沫星儿四溅。他媳妇不时抽张餐巾纸递给他,让他擦拭一下。媳妇这时说了一句:还有更高兴的事呢——六子明年就要当外公了。六子那双又黑又皱的眼眶里流下泪来。好日子来了,俺老娘却走了,六子抹了把泪说,俺老娘可是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看来根本插不上话,不,是如今六子的“好日子”让他自惭形秽,无话可说,只得招呼吃呀喝呀。桌子上吃喝了一阵后,六子才问起看来如今过得如何,下步有何打算。他说,看来啊,你也老了,该收收心回家了,该找个婆娘过晚年吧——看来听着,心里不禁酸溜溜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俺这回带媳妇进城来散散心,顺道来看看你,就是想对你说这些的。你不能再干体力活了,万一伤着,下半辈子可就报废了。俺倒是有个地方希望你能去——俺有个部队退伍回来的侄子在T城那里当物业公司总经理,他原先是要让俺去的,说是那里缺保安,你要是愿意,俺给他打个电话,准成。俺看过地图了,那个T城离你老家大鱼山矿也不过三百多里的路程,来回都方便得很。看来说,干保安,我行吗?六子说,准行。看来说,那我可要谢谢你啊!六子瞪眼道:谢啥啊?咱俩好兄弟,那些年里都是你请俺吃呀喝呀的,也没看不起俺那么抠门儿,你以为俺心里不知道感激啊?

看来兄弟!六子在酒杯举到看来眼前,眼眶里噙着泪花,大声说,有句话叫苦尽甘来,你瞧,俺的好日子不是来了吗?你的好日子也会来的!

这话一下子就温暖了看来的心,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赶紧把酒杯跟六子的碰了一下。会的,好日子会来的!他哽咽道。

六子没说假话,不久,他那个在T 城的侄子就给看来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叫他看来叔,跟亲侄子似的。就这样,看来来到T城的荣耀小区当上了保安。一个月下来,物业公司对看来的工作表现很满意,因为他认真负责,脾气温和,待人诚恳。小区里发生争执或纠纷,他积极参与调解,从不把事态激化生变。小区的居民很快熟悉了这个相貌老成、腰身有些佝偻、瘦脸整天笑呵呵的看来,也熟悉了他说话的腔调——看来嘛,大家都要冷静一下,换位思考;看来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缺乏一点理解;看来嘛,彼此消消气也就好了,往后大家还要低头不见抬头见——

私下里,同事们对他说,看来啊,你不说看来就不行吗?看来说,我就叫看来,不说看来说啥呢?——别人以为他这是幽默,其实,他说的倒是实话。

远在三百多里外的大鱼山矿的老母亲病重了,这是妹妹第二次给他打来电话,哭诉着让他尽早回来,否则再耽误了可能连老母亲的最后一面也难见上。一个星期前他接到妹妹电话时就曾动念回去探望,之所以又改变了主意,因为自己刚刚上岗就请假总不是好印象,同时也担心回去后可能就要守候在母亲身边,到那时走还是不走——他最为害怕陷入那种境况。

他是母亲最疼爱的唯一的儿子——这一点,无论岁月如何变化,他都知道,也知道妹妹,包括妹夫都无法取代他。当年,每逢他生日的那天,一大早就备好在桌上的蓝边大瓷碗里的那碗热腾腾的面里总有埋好的荷包蛋,二个三个,有时候竟有五六个之多。而妹妹的生日面碗里从来就什么也没有。有一次,妹妹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哭诉自己的委屈,跟母亲大吵了起来。母亲当场喝斥道:他是咱家的根,你是吗?你将来嫁出去,就是咱家泼出去的水,你跟他有的比吗?只要咱家有的,给他吃什么,那都是应该的!——从那以后,妹妹再也没有为此争议,但对母亲倒是一下子就疏远多了。

看来第二天就到物业公司请假。经理就是六子那个侄子,叫杨建,是个中年人,长得高大健壮,对看来一向和蔼可亲,张口就是叔你说,啥事?看来便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杨建问看来一周假够不够?看来说,够了够了,我一准回来——其实他是担心物业把免费提供给他栖身的那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收了回去,或者租给了别人。杨建笑了:叔,你放心去吧。

妹妹说得没错,他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据妹妹说,就在他踏进家门的前一刻母亲才闭上双眼,咽下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口气,之前口中一直喃喃有声:“看来,看来,我的儿……”似有无尽的临终之言需要交待。

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回到空荡荡的老屋里,看来终于嚎啕起来。他为自己没能在母亲身边尽孝而愧疚不已。他是个不孝之子。他跪在母亲的遗像和摆在遗像下方的骨灰盒前,一次又一次地扇着自己的脸——泪水、鼻涕和从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模糊了他那张悲痛成一团的脸。

妹妹第二天来问他还走不走,他说走,妹妹就没再答理他,开始收拾母亲的遗物。

他在母亲生前的老屋里枯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仿佛母亲还在眼前晃动着,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叹息着;那些情形和画面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都有,屋里屋外,院子里,厨房,饭桌上,走廊里,门口边——母亲的形象从年轻到衰老,从健康到拖着病恹恹的枯萎了的身躯,母亲的声音也从清脆到沙哑,直到晚年的气若游丝……

办完母亲的丧事后,看来还是决定去跟蒯秋霞见个面——这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中。他突然想见到她,特别想见到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燕——她应该是个大姑娘了?他相信蒯秋霞不会拒绝他的见面,只是彼此见了面能说些什么,他觉得一头雾水。他午饭后出了家门,穿过街区,沿着马路往北坡走。那一片低矮破旧的住宅区,就是当年他跟蒯秋霞生活的地方。那间在房头的大通套的职工家属平房,还是蒯秋霞前夫生前由矿里分配的福利房。他跟权小莉离婚后,矿里就收回了那间位于矿郊的临时分配给他们的库房,他回到老屋跟母亲住在一起。后来跟蒯秋霞结婚就搬到了这里,相当于“倒插门”。走进阴暗的小巷,两旁连片的房屋越发衰败不堪,路面铺成了水泥路,但狭窄而曲折,路边的阴沟早就干涸了,长着茂盛的青色杂草。那些屋顶上有叠加的瓦片、塑料布,有的是用水泥板覆盖着,显然多年失修和整治。只有当年种植在房前屋后和路角的那些榆树、槐树和冬青、香樟,一棵棵都已长得高大葱郁,树干枝桠显得老态龙钟。

他走进院子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变得越发瘦小单薄的蒯秋霞正弯着腰身在角落里将一束束晒干的白菜往旁边的一只大陶罐里塞着,每塞进去一把,都要倾斜身子,用那条细胳膊在陶罐里把菜压实些,地上放着盐罐和将压菜用的石块。他走到她的身边时,她也没发现他。他就那么站着看着她,脑际里重叠着往昔岁月里曾有过的记忆,这一刻,他心跳得异样;当他把地上的盐罐拿起来递给她时,她才惊慌地直起身子,问他是谁,眼光盯着他,显得惶惑不安。他窘迫地微笑着,嘴唇颤动了几下,也没把话说出来。蒯秋霞这才惊叫道,看来啊——!他点了点头。蒯秋霞的眼泪霎时就哗哗流淌下来:你……怎么回来了?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蒯秋霞是欢迎他的。她请他进了屋,忙着请坐沏茶,不待他问,她就说,你可要见见小燕啊,她现在一家服装厂上班,是民政局政策照顾的,不累,就是搞搞内勤。她经常问到我你什么时候回来。这些年里,不是你的接济,小燕的身体怕是也支撑不到今天。她现在可是个大姑娘了。看来问,小燕什么时候回来?蒯秋霞望了望墙壁上的挂钟,说她五点半下班回来。又说,今晚就在我这里吃吧,我现在就上街买些好菜回来。她把腰间的围裙解下来。看来说,这样吧,今晚我请你们母女到饭店吃个饭。蒯秋霞说不行,我知道你在外面挣钱不容易,说什么今天这顿饭都要在家里吃。边说边去了厨房,拿着小篮子出来就跑出了家门。看来也没闲坐着,他熟悉这个大通套结构的屋子,里面的陈设跟他与蒯秋霞结婚时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在通套的后半截砌起了一堵墙,安了房门,将当初他跟蒯秋霞的卧室在中间段隔出一半空间。看得出,这是小燕的房间。门是关上的,他没推开它,移步进了蒯秋霞的卧室。这间卧室在他的记忆中已经缩小了一半。一张简朴的板床上铺着整洁的被褥、枕头,旁边是那张颜色深暗而老旧的五斗橱,台面上铺着洁白的钩针织的罩布,上面摆着那台依然在滴答响着的三五牌座钟,就在这台座钟的旁边,他吃惊地看到当年他跟蒯秋霞在“东方红照相馆”拍得那彩色结婚照,赫然立在那里,镜面上一尘不染——照片上的一对男女相依着,略带羞涩,但光鲜照人。这一刻,看来的心头一扫母亲离世留存下的那些悲伤,一股暖流从内心往他的嗓子眼涌动;他险些冒出一句:“那是我的妻啊!”他回到堂屋坐下,喝了几口茶,好让心绪平静下来。这会儿,他脑子里都是当年发生的那些事,那些让他羞愧又负疚的事。

蒯秋霞买回了一篮子的菜,其中用塑料袋包裹好的是卤菜,都是看来喜爱吃的卤猪头肉、肥肠、猪耳朵还有花生米,里面还杵着一瓶洋河大曲,那也是看来当年爱喝的。蒯秋霞一刻没闲着,系上围裙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看来想蹲到锅台下添把火,但蒯秋霞不同意,让他去堂屋那边喝茶去。她提醒看来看看钟点,小燕差不多该回家了。看来走回堂屋,就在家门口,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孩走进来,看来就叫开了:是小燕吧,小燕啊!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的燕子,脸红了,眼睛亮了:啊,看来叔啊,你怎么会来了!她嘴唇抖动着,眼泪簌簌而下。她一把拉住看来的双手;那双手掌里粗砺的厚茧一下子扎得她又缩回了双手,泪水再次汹涌而下。看来的眼眶也瞬间变得湿乎乎的;他说不清这是心酸还是喜悦。

仿佛又回到了温暖的家庭生活,看来的感觉像在做梦一般。酒一杯一杯地下肚,那种梦境的感觉就越强烈。蒯秋霞吃得很少,似乎只负责往他的碗里夹菜,要不就忙着给他斟酒;小燕也吃得不多,只是问个不停这些年里他究竟跑了哪些地方,都干过什么样的活儿,怎么就不回来看望一下她们母女。看来开始还说了一些情况,后来他发现他编不好谎言,他无法把这些年里所受到的屈辱和辛酸悉数倾诉出来——那些经历除了留在记忆里,说是说不得的。他啊啊地支吾其词就搪塞过去了。小燕说,你回来吧,不要在外面飘了;你现在就是个小老头了,万一累伤了身体,那晚年可就遭罪呢。蒯秋霞瞪眼女儿,瞎说什么,乌鸦嘴!看来笑眯眯看着小燕说,再干几年,等真干不动了就回来(他也不知道这个“回来”是指回到母亲留下的老屋,还是指回到她们这里)。小燕说,你不要再给我妈寄钱了,我妈有退休金,我自己也挣钱了,身体的病情也基本稳定,一切都在慢慢变好起来。蒯秋霞把头凑过来对看来悄声咬耳道:小燕处了一个男朋友,是一个单位的,人挺不错。看来直点头,连声说好好。小燕吃下一碗饭就说晚上要去看电影,还说叔慢慢吃,跟我妈好好聊聊天。蒯秋霞冲看来挤了眼色,看来明白小燕要跟男朋友一块看电影。看来又点头,又说好好。外面天色黑了。小燕走后,屋子里突然沉寂下来。看来那股积淤于胸的酸楚便涌上来,他对蒯秋霞说,我这回回来是给我妈办丧事的,我妈死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哭了,把头埋在桌沿上,身体阵阵抽搐。蒯秋霞也哭了;她还记得那个老人逢年过节时会趁着夜色把备好的年货悄悄送过来,却从不进屋,甚至连话也不说一句,东西放下转身就走。蒯秋霞抹了一把眼泪,用手轻轻拍着看来那抽搐不已的肩膀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回这里来吧,咱们还在一起过,算是搭个伴儿。

蒯秋霞告诉看来,她那个当年在大鱼山矿叱咤风云、堪称首富的表哥老覃,如今不仅破产了,还把自己弄进了监狱。早年在矿上靠投机倒把、倒卖矿产资源起家的一批人,如今大多已销声匿迹,有的甚至不知所终。蒯秋霞说,那个当年跟看来同车出车祸死在广西的油子的家人,如今从那个小县城拿回了油子的骨灰,还找上门来,对于蒯秋霞当年的义举千恩万谢……看来听着,心里一阵阵唏嘘。

相对于夜晚的小区巡逻值班,早上的执勤才是最辛苦忙碌的,各色人等都要从小区的电子扫码门出去,包括那众多的私家车一辆接着一辆,经常会因为别人走慢了,或小车被栏杆剐了,于是争执,甚至大动干戈也时有发生。那个时候就需要执勤保安的耐心和经验了,处理得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相反,一句话不合适,惹毛了就像一堆干柴点上了一把火,结果可想而知。好在看来执勤以来,基本上没出过异常情况。

一个身姿熟悉的女人踩着高跟鞋噔噔往小区门口走过来,看来先是瞥了一眼,但当他把目光固定在这个女人身上后,便骤然紧张了——是权小莉?看来的眼睛眨巴着,这不是幻觉吧,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跟那个暴发户男人去广州了?怎么以前从没见过她出现在这个小区?——真的是她,身材依然苗条,衣着华贵,披着鲜艳的丝绸大襟衫,一条宽敞洁白的筒裤,戴着茶色墨镜,气质显得超凡脱俗。看来溜进了门卫室里。权小莉用电子卡刷过门禁,就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看来在这里工作三个月了,这是第一次见到她。那么,平日里她都是坐着车出入小区的?就是坐着车,也应该能看到站立在门旁的他呀。要不,她是刚搬进来的,昨天才搬进来的?权小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流之中,她那种步态无不显示着一个强势女人的气场,目光高挑,神情漠然——看到这个女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儿子辉辉。哦,老天爷还是给他安排了机会——这个一直躲着自己的女人终于显身露形——谁能想到,这份原来由六子推荐来的小区保安工作,居然鬼使神差地将他安置到了这个几乎在人世失踪了的女人跟前,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

物业公司和荣耀小区居委会,包括老年人文娱活动中心都在一幢单独的两层小楼里。一楼是物业公司,经理杨建的办公室在里间。看来第一次来这里是报到那天,杨建热情地接待了他,手续办得顺利,第二天就穿上制服开始了培训。这天,看来是第二次来到这里,要找的人仍然是杨建,也就是六子的那个侄子。

叔有啥事啊?杨建看见他进了门,便问道。看来涨红的脸色显得忸怩窘迫。杨建起身拉把椅子让他坐下,转身又去沏茶。坐立不安的看来接过杨建的茶水才嗑嗑巴巴地把心思说了出来。杨建笑了:还有这事啊!我叔(六子)可没跟我说过呢。你先回吧,这事我帮你打听。看来又恳求他替他保密。杨建说,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保密。一个星期后,杨建叫他到办公室来,把这些天里通过居委会和邻居们打听到的情况对他说了。真名就叫权小莉,已是三婚的女人,落户到荣耀小区来是不久前的事;如今三婚的丈夫是一位刚退下来的厅级官员,夫妻俩住在小区南端的一幢别墅里,日常并不与邻居们来往。她那个儿子辉辉去年大学毕业,刚刚在上海一家外资企业里就职,也很少回来看望母亲。看来鞠躬道谢,拉着杨建的手,拜托他最后一件事:要是那个孩子哪天回来了,务必要告诉我一声!那是我儿子,亲生儿子呢!

“厅级官员”在看来的心里造成了不小的困惑:那到底是多大的官?当时从杨建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稀松平常,他也就不好意思追问——如果杨建说,那是个省里领导或市里领导,他会一下子就明白,可是他偏偏不说。当年老家大鱼山矿的最高领导也就是个县级,后来听人说,县级也就是处级,那么厅级呢?他问同事们,这厅级官员到底是多大的官?同事小侯、伍强还有张峰,先是乐了一下,后来就沉默了,彼此面面相觑,好像谁都不愿意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从部队退伍的小侯说,就是部队师长一级吧。跟看来同样是下岗职工出身的伍强说,跟部队没关系,就是市级领导。读过中专的张峰最后说,厅级领导多了,反正就是市一级的,不过还有正副之分,某某市长、市委书记一般都是正厅,副书记、副市长之类就是副厅,而省里某厅厅长就是名正言顺的正厅级,当然了,如果是直辖市,北京、上海、天津,还有重庆,那市长、市委书记又是正部级,那才是真正的大官呢。厅级官员就是个行政级别,据我了解,咱荣耀小区里也不是一二个,估计不下十来个吧,前天我还在小区里见到一个小老头,看上去像个苦大仇深的老农民,一打听我才知道,他是省社科联退休下来的,乖乖,还是正厅级!——看来算是开了眼,他长这么大才终于知道,比大鱼山矿领导大的领导多了去了,县处级就是个七品芝麻官,上面还有厅级部级国级,吓死人呢!至于权小莉的那个三婚丈夫,即所谓厅级官员过去究竟是干什么的,他并没兴趣去打听了解,反倒是觉得权小莉真不是一般人物,先是嫁了有钱人后又嫁了有权人,从有钱太太又变成了官太太,不仅有面子有身份,更有待遇有保障——权小莉啊,你干得真漂亮!

从那以后,荣耀小区南端的那幢掩映在绿树花草之中的漂亮别墅,成了看来每次巡逻必到的区域。周末那天,看来终于看到了前妻权小莉簇拥着一个低矮肥胖、气宇不凡的老人,走出别墅院门,回头对一个中年女保姆在门前嘱咐着什么。那是个体态雍肿、面目严肃、神情僵硬的老男人;白发稀疏的额头光亮一片,一双浮肿细小的眼睛看上去像是闭合的;他那张官气十足的苍白的圆脸盘上没有一丝笑意。那会儿,看来站在小区甬道口中央,位置十分引人注目。小区里熟悉的人跟他打招呼。等到权小莉夫妇走近时,这个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主动跟她打了声招呼:你好呀,权小莉女士!——就见这个素来漠然矜持的女人顿时神情大变,险些拽着身边的老男人后退一步。当定睛看清了眼前这个男人时,她惊骇得当场用手掩住了险些惊呼出声的嘴巴——看来还在微笑地跟她点着头。权小莉身边的老男人恼怒地从她的手臂里挣脱出来,蹙着眉,双手背后,走到了前面;他那几乎秃顶了的脑袋上几缕白发在风中往后飘浮着,那张耷拉着皮肉松垮的脸面阴沉不悦;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一副昔日官场大员、舍我其谁的派头。权小莉紧张地碎步跟着。走到出口时,她回了一次头,依然是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也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想干什么?——这些疑惑和恐慌就写在她当时的脸上和眼神里。

两天后,权小莉走进保安室里。她是瞅准了午饭时就看来一个人在值守的这个时机找上门来的。她形容憔悴多了;事实上是她根本没能睡个好觉,看来的突然出现让她心神不宁,甚至惶惶不可终日。她在椅子上坐下来,顺势架起了腿,就像在她的地盘一样。你本事挺大啊,怎么追到这里来了?你想干什么,明说吧?是要钱,还是想破坏我的家庭?——她的说话连同声音也几乎没变,尖酸刻薄,带着一种轻佻而放纵的腔调。看来苦涩地笑了笑,内心像泡了酸菜般地难受而又恼怒。你全说错了,我到这里来干保安,纯属偶然,是我的一个打工的朋友介绍我来的,这儿的经理就是他的亲侄子,跟你在不在这里,没一毛钱关系。再说了,这都快二十年过去了,你活你的,我干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什么时候干涉过你啊?我有那个本事嘛。权小莉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眼珠子往天花板上翻了翻,神情轻蔑而不屑。这些年,挣了不少吧?她挖苦地问。看来苦笑一下,没答理她;他一点也不想跟她交流这个。没意思。沉默了一会,他才说,我见到你,就是想见见我的儿子,辉辉应该有二十一二岁了吧,我算了算,我们有十七八年没见了啊。权小莉微微勾着的腰身突然挺直起来,尖声叫道:啊,亏你还好意思说出口来,十七八年没见了——你有什么资格见他,他没花过你一分钱,不,是你也没尽过一天,不,是没尽过一丁点儿的当父亲的责任,你还敢觍着脸说想见见儿子!我实话告诉你,我早就对辉辉说了,你爸死了,早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而且我还给孩子改了姓,他现在叫权辉辉。他也不会让你见的,不,是他也不愿见你的!

——从来都是懦弱的看来这回终于愤怒了,他呯地拍响了桌子:浑蛋——!老子作为父亲,活得好好的,怎么能说老子死了呢?谁给了你这个权力?你他妈的还是个有良知的人吗?这种事你也能干得出来!我如今就是要见到儿子,而且,老子一定要见到——你最好现在就把儿子的联系方式告诉我,让我自己跟他说,他是不是不愿见到我。我已经知道了,辉辉大学都毕业了,现在上海一家外企。

权小莉不等他说完,就站起身往外走。你休想,你做梦!——她挥动胳臂忿忿地说。然而,仅仅过了一天,权小莉又在午饭后的时间里溜进了保安室,她一进门便随手关上门,并且闩了门扣。她从黑亮的皮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文件袋,丢到桌上那只看来刚刚吃完饭的饭盒旁边。她说,我理解你,这些年里,不容易,吃了很多苦,如今老了想到儿子的依靠,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我还是要劝你放弃跟儿子的见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你早就没有任何印象,更别谈有什么父子感情。他根本就不会承认有你这个父亲的。——说到这里,她眼睛盯着看来,指了指桌上那个大文件袋。这里面装了八万块,是我送给你的,但前提条件是你必须放弃跟儿子的见面,至于将来你的晚年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联系,但我不会同意你跟儿子有任何接触。她刚刚说完,看来仿佛连想都没想就走过去把那个文件袋重又装进了权小莉的挎包里,然后转身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后做了一个请她出去的手势;这期间,他的眼光低垂着,不再看她,瘦削的身躯像是不胜寒意而轻微颤栗。权小莉的脸色变得苍白,眼光里闪烁出火焰般的光芒——那好吧,我们走着瞧!

在与权小莉摊牌以后,看来就期待着见到儿子辉辉的那一天。那一天是跑不掉的,不在眼前,就在将来的某一天,这是可以肯定的——看来在心里如此念叨着。他对权小莉这个女人已不抱任何幻想。他现在想不明白的是,当年的权小莉怎么会嫁给了自己,或者说,当年像他那样一个相貌平平、出身普通工人家庭且又无任何天赋异秉的人,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娶上了她这样一个美若天仙却又工于心计的女人?而且在当时显得那么轻而易举,反倒是她显得那么心急火燎、非嫁他不可似的。这段婚姻现在说来,只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他刚刚当上工人,有单位有工资有劳保有津贴,更重要的是,他有工人阶级老大哥的社会地位,且又是家里的独生子,吃喝当然早就不在话下——那个年代,像他这样的人就相当于如今的钻石王老五。当有一天,这种人变得满大街都是,更可怕的是,有一天居然变成了随时将要下岗的失业者,事实上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往昔所有的荣耀即刻烟消云散,化为乌有,最后,他们变成了满世界的犄角旮旯里讨生活的天涯沦落人。想一想,还是那个时代成全了他们的婚姻,当那个时代过去了,他失去那个婚姻也可以看作是理所当然。如果这段婚姻里没有儿子辉辉,那么,他如今完全可以成为权小莉的陌路人;他绝不会祈求她的任何怜悯。可是现在,儿子辉辉摆在中间,他就绝不会放弃一个父亲的尊严。为了找回属于他与儿子之间的父子亲情,他可以不惜代价,甚至拼死一搏!

刘德州是提前两年退休的,但知情人都知道,是以此作为条件他才可以享受正厅待遇。在这之前,他犹豫了多日,最后还是答应下来——那毕竟是晚年的一个好归宿:对于一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又在副厅岗位上熬了十年之久的老官僚而言。他心里明白,就是熬下去,跟一拨资历和身份跟自己差不多(有的更厉害)、但年龄却比自己小(还是差辈小)的副厅官员比较,组织上的这个谈话就是给了自己机遇,他必须顺势而为,急流勇退。当然,退下来后的失落和郁闷,尽管事先有过预料,但仍有诸多不满——过去的下级,如今当然是上级了,尽管只是个别人,但从以往逢年过节的“规定动作”来看,他已属于被遗忘之列,就是说,他已成明日黄花,自然而然也就门可罗雀了——他当年尽管算不上叱咤风云但也是数一数二序列的人物,如今已不在那些虚荣而体面的“节日问候”之列,即便是在街面上的相逢,人家也是采取回避之态,甚至视而不见——他之所以从城市中心区那片“干部楼”里搬到城东的荣耀小区,就是看不惯那些人的趋炎附势,所谓世态炎凉。当然,对他来说,老妻死后的凄苦岁月终于告一段落,他携美貌的娇妻搬进荣耀小区的别墅,也相当于人生又一次的重新开始。对他来说,在进入人生黄昏阶段能够娶上权小莉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尽管也是半老徐娘),也是足够慰藉的。尽管权小莉有过婚姻——据她说,是两次,第一次是包办婚姻(也就是与看来的那次),她要反抗,所以最后选择了离婚;第二次,是她的幼稚单纯,上了有钱人和整个花花世界的当,糊里糊涂(她的原话)就嫁了(与那个暴发户的婚姻),后来终于遇到了刘德州之后才发现了自己这一生的真爱——不管这套说辞的真假,刘德州都十分受用,并且觉得把这个女人娶过去,是自己晚年最大的成就。他妻子癌症死了多年,他先后跟几个女人不清不白了多年,一直不敢谈婚论娶,就是觉得那些女人更多的只是满足了自己的生理需要——尽管她们都有着那种不宜公开的企图,但她们都没能上升到他精神层面的需求。遇见权小莉之后,这个女人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心,除了她的美貌外,她的特别用心让他有种久旱逢甘霖的如愿以偿——特别是在床上,这个女人表现出了他这辈子从未见识过的“体贴入微”,让他在精疲力竭中体味到作为男人的几乎已经失去的幸福与满足。如今,有权小莉在身边,在床上,在他日常生活的如影随形,他仍旧觉得自己威风凛凛,甚至雄风不减。周末那天,在小区甬道上,娇妻对那个小老头一样干瘪瘦削的保安男人表现出的那种非同一般的关注,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甚至相当气恼——他一时还理不出个头绪来,但凭着多年官场情场经验,若是男女之事那终究会露出端倪的。他不急。他沉得住气。

权小莉这辈子最大的悔恨,是到了中年以后才明白——漂亮的女人永远是男人的春药。她悔恨当初没有把自己美貌的资源用好用足用活,以至于人到中年以后,才把目标锁定到刘德州身上,把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当作宝贝一样抢到手,结果发现,除了那曾经显赫的身份和特殊的待遇之外,他其实不中用了——事实上,她看中的不就是他曾经显赫的身份和特殊的待遇吗?他比她大二十多岁。刘德州有两儿一女,除女儿定居在美国,嫁给了一个美籍台湾人,两个儿子也都成家立业,都是公务员,也是小官僚阶层,但三个子女竟然一致难以接受权小莉这个后妈——他们从来都没有叫过她一声“姨”,就是逢年过节到了一起,也从没给过她好脸色,即便刘德州夸赞她的周到照应服侍,甚至编排出种种贤淑,也无济于事。女儿从海外回来,视她为家里佣人一般,临走时说了一句:老爸,你自己过得好就行了。三个子女似乎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不是个好女人,她完全不配出现在他们这个家庭里,何况成为他们的后妈。因为她跟刘德州的这个婚姻,三个子女渐渐地疏远了这个被她占据的家庭,反倒是权小莉的儿子辉辉成为了这个家庭的新宠。这个乖巧伶俐的孩子,从第一次见到刘德州,就大大方方地叫他“爸爸”,让刘德州高兴地当场表示:“辉辉,你要考最好的大学,老子帮你!”刘德州说到做到,绝不食言,后来辉辉从考大学到毕业分配,一路走来,都是在刘德州的关照下进行的。而辉辉从一开始仿佛就知道,妈妈这样做,可能不乏屈辱,但从积极的意义上讲,是为了他——这样坚实的靠山,不是谁想要就有的。辉辉在刘德州面前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自卑,相反,他把刘德州当作亲爸爸一样,暑寒假回来,他总是给这个爸爸买上礼物,一个绒毛围领,一只保温杯,一把剃须刀,最不济也要买上两瓶中档以上的好酒。尽管都不是太值钱的东西,但那份孝心,让刘德州备感欣慰。“这个儿子才像老子的儿子,比老子的亲生儿子还贴心!”这是他在床上把权小莉搂在怀里,逐字逐句地说出来的。这以后,权小莉也明显感到,刘德州对辉辉的态度发生了重大改变,吃的喝的他都不时亲自打电话过问,也提醒权小莉要及时把钱汇过去,花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辉辉吃的穿的绝不能寒碜了、委屈了。“大学里也是看人,看衣装的。这个儿子咱们要当贵族来养,至少在精神层面上。”他对权小莉说,“将来可能最有指望的就是这个辉辉呢。”他甚至连遗产都考虑到了,尽管没明说,但只要辉辉这样孝顺下去,刘德州将来就有可能把遗产留给他。“你看看,没一个回来看望老子!这哪像我亲生的——老子简直养了一群白眼狼!”后来逢年过节子女们不再回来看望他,就在年夜饭桌上,他对权小莉愤怒地说道,“老子凭什么要把遗产留给他们?门都没有,不,一个子儿也没有!”

这天晚饭桌上,权小莉说,老公,有件事我憋了很久,我想,还是对你明说了吧。刘德州装作惊讶的样子,说什么事啊,这么严重?其实心里乐了,这娘们,总是要如实坦白的,他不就是这么预料的吗?于是,权小莉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其中说到看来的身份,她特别强调是个无赖,早年就是个流氓,因为自己的处女贞洁就是毁在这个恶劣的男人之手。如今为了儿子辉辉,这个老流氓又跟踪到了这个小区里当了保安,说是要见到儿子,而且要父子相认,其实他就是来祸害她,也就是祸害她和他的晚年幸福的。

刘德州一巴掌拍在大理石桌面上:大胆流氓!无耻无赖!朗朗乾坤,他还反了不成!

权小莉从没见过丈夫发这么大的火性,而且把桌子拍得剧烈震动。这个阵势让她在惊愕的同时也窃喜不已——她知道,这个官场退下来、过去也是素来颐指气使的丈夫是不可能容忍被如此卑贱的一个男人来破坏他们的和谐生活的。

看来每周有一天休息,从周一到周末,也只有他的休息日是随机的,因为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替别人顶班。谁都知道他是一个鳏夫,住在小区活动室的地下室里,无牵无挂,因此这些大多做了丈夫甚至做了爷爷辈的保安们自然要找上他——看来啊,帮帮忙,我要回去带那个调皮的孙子;我老婆又住院了啊;我那个犟媳妇又跟我老妈干上了——诸如此类,反正都是需要看来帮忙顶班的。看来并不推辞,也不较真,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

这天,杨建突然造访地下室,这可是看来难得的一个休息日。只有一扇狭小的天窗,透过窗口上紧挨着地面的杂草和高耸树叶的缝隙,外面微弱的光亮射进来。里面又湿又暗,有股阴沉的霉变气息。一张小床铺,床头边靠墙摆着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上面堆着暖壶碗筷。几件换洗衣服和袜子挂在一头系在墙壁的钉子上另一头系在天窗格栅的一根细绳子上。几双邋遢的鞋子横七竖八地排列在床下,不知哪只跟哪只是一双。当时看来是被敲门声弄醒的,所以根本来不及收拾一下屋子,就那么穿着破裤衩,开了门,瞪着惺忪的双眼惊诧地望着杨建傻笑,不知他为何登门拜访。杨建手里拎着几个包子,里面还有两个茶叶蛋,丢在小桌上,对看来说,叔,你先垫垫肚子吧,今天中午我请你喝酒。看来忙着穿衣服,嘴唇吧嗒着:这是为啥,请我喝酒?杨建本想坐一会的,可是两个男人一活动开来,这里就显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况且连一张坐的椅子也没有。杨建说,叔,我还是先走吧,咱俩中午就去月塘酒家,那儿清静。看来一侧身拦住他:经理,你不会是有啥事要跟我谈吧?杨建笑了:叔,你说对了,还真有事。

月塘酒家就在小区对面的商业街,里面装饰得一派乡村古朴的风格。小包厢就像一个小亭阁,墙壁上绘着乡村的风情画。看来坐进来时,杨建已经点好了几道菜,酒也斟上了。看来按下酒杯说:经理,你不明说是啥事,这酒我可不能喝。他担心是不是要把他给辞退。窗外的街面上人来人往,有两个中年女人不知为何在人行道上哈哈大笑,其中一个女人的大奶子笑得直颤抖。杨建这时问看来,最近是否得罪了谁?看来瞪大眼睛直摇头。于是又问,过去是否跟谁结过梁子?看来想了想,又摇头,摇得更坚决。杨建这才说出了实情:有人要求我们必须把你辞退掉,而且是越快越好——这个指令是从上面压下来的,来头不小呢。没有任何理由,反正就是随便找个理由让你滚蛋,滚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在小区里出现。你想想,谁会这么干呢?谁跟你有仇呢?看来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同时心也顿时凉透了。把酒杯端起顾自喝了一口,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娘的,不是她还会是谁呢?杨建问,就是你说的那个前妻,嫁给那个厅干的?看来没说话,又喝了一口,拿起筷子连吃了几口菜。这一刻,他内心的怒火足以把这家小酒店给烧了。看来抬眼望着杨建,冷冷地问:你答应他们了?杨建说,我没答应啊,没搞清原因,我怎么答应!我对上面的领导说,像叔这么好的保安,我凭什么理由要辞退?看来的鼻子一酸,眼泪就叭嗒掉下来。他挥袖擦了一把,又举起酒杯,这回是主动跟杨建的酒杯碰上。叔谢谢你!他一仰脖子喝干了。你去告诉那个叫权小莉的,就是我那个前妻,只要她让我跟儿子见上一面,我就会从这个小区消失掉,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杨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是故意要让看来知道他的嘴巴原来有多大。半晌他才嘀咕道:是那个女人怂恿她丈夫这么干的?看来又喝了一杯,放下酒杯,站起身,向杨建鞠了一躬,谢谢你了杨经理!转身就走,杨建本想抓住他,但看来一溜烟就出了酒店,还丢下一句:我说话算数。

如果说,过去的恨只是若隐若现的,甚至还含有淡淡的是酸非酸的甜蜜,那么现在这个恨就变得有形了,而且面目狰狞。看来一夜未眠,思来想去都觉得有必要跟权小莉面对面谈一次,哪怕当场撕破脸皮。只要权小莉出入这个小区,就无法逃避他的视线——小区有东西两个出入口,他可以守株待兔。果然,自从上次在东门与看来相遇后,权小莉就改从西门出入了,尽管路远了点,看来就守候在西门那里。这天他拦住了她,她当时手里拎了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正跨过门禁走进来。他注意到那只沉甸甸的塑料袋里装的都是吃的东西。

你想干什么?她问,眼光凶巴巴地直视着他。

我有话问你。他边说边把她拉到旁边的树荫下。

什么话,问吧。语气和态度冷淡而强悍。

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到儿子?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凭你对儿子没尽到一丁点儿父亲的责任!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这些年过得……你能想象吗?再说了,那是我的亲儿子!

这种话你少说,说了也没意义。是我一个人把儿子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你倒好,坐享其成啊!

权小莉,你做人不能这么绝情!我毕竟做过你的丈夫,尽管我这辈子一文不名,什么也不是,但那个儿子是我亲生的,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现在,我老了,想见到儿子,这有什么错?

你想过没有,现在我的儿子他愿意见到你吗?假如他都不想见到你,你不是自讨没趣?

那也要儿子自己说了算,你说的不能代表儿子。我要提醒你,不要借助你丈夫的权势来干涉我,我想见到儿子,天经地义,是我的合法权利!我要听到儿子亲口对我说,他到底要不要我这个爸爸!

权小莉突然沉默下来,因为门口四周出现了围观者;作为官太太,这种场合对她是有压力的。她不能失态。她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只是压低了声音(也只够看来听见的音量)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出来买的这些就是为儿子准备的。他最近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咱们看看,儿子究竟是怎样看待你这个当父亲的。说罢,就扭身走开了,步态和身姿看上去跟平常一样地优雅从容,透着一种无所畏惧的强悍。

儿子辉辉回来了。这个长得又高又大的帅小伙儿,照例要拥抱母亲,甚至会亲吻一下她流下泪水的脸颊。刘德州站在门厅里,也就是在权小莉的身后,等母子俩亲热完了,才轮到他上场——辉辉照例会展开双臂拥抱他,在他耳边亲昵地叫着“爸爸”,然后松开来,用他那张青春朝气的脸面对着刘德州那张暮色深沉、皱纹交错的脸,又说“爸爸的气色真好,真是老当益壮!”这小子越来越会拍马屁了,刘德州心想,难不成是提前就谋划遗产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并未盘踞心头。

晚饭过后,权小莉提议要辉辉陪她在小区里散散步。辉辉说,妈是不是要关心我有没有女朋友了?因为母亲从不约他散步的。权小莉笑笑,不置可否地摇了一下脑袋。别墅的后面就是一个公共小花园。天色刚刚暗淡下来。甬道两旁,花草茂盛,空气中飘逸着清新淡雅的女贞和丁香气息,人工水系的池塘里游弋着色彩斑斓的鱼儿,水面上涟漪一片。路灯在远处的树枝间一盏盏亮起来。辉辉穿着休闲运动装走在前面,又蹦又跳,活力无限而又幸福快乐的样子。青春多好啊,这个时代正是这样的男孩的时代!权小莉想,心里不免泛着酸楚的感触,在一刹那间她回忆起自己悲催而伤痛的过去,正因为是那样的过去才导致了眼下最为棘手的问题——如何向儿子说明他的那个“死而复生”的父亲又出现了,而且他还在等待着与他的见面。辉辉停下来,转过身来对她说,妈,还是我向你汇报吧。我有女朋友了,是上海人,也是大学同学,也在外企工作,是个漂亮女孩,家境也很好。边说边要掏出手机,从里面找出女朋友的照片来。权小莉伸手在儿子的脸上摸了一把,摇摇头,让他把手机收起来。她说,妈现在还不关心这个,妈相信像你这样帅气的男孩身边是不会缺少女朋友的。辉辉说,妈还有别的事情?他看出了母亲脸上的愁云。权小莉拉着儿子的手,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是……

第二天的上午,权小莉就把看来领到了昨晚她与儿子谈话的那条长椅上,说“你就在这里等着吧”转身就走了。看来是从门岗里被叫出来的,他用对讲机临时把一个同事喊过来帮自己照看一下,便匆匆跟着权小莉走到了这里。他马上明白自己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儿子了,他恨权小莉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好让他回去换身正式的衣裳,顺便再把头发和面容整理一下。他下意识地牵了牵制服的衣摆,捋了捋额头上稀疏的头发还有衣领,这时候一个高大帅气的青年从绿荫里走了过来,在距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也就是小池塘那里站定了,目光惊恐地望着他,好像正看见了一个怪物。看来叫开了:儿子啊,你是辉辉吧。我是你爸,你亲爸——!他站起身,朝儿子走去,步态显得慌乱而紧张。辉辉开始往后退却,一只手向前推着,示意他不要激动,不要再往前了,那个动作看上去就是警告他:你要是再往前冲,他就会转身跑开。看来停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但那个帅气的儿子还在目标中。

他赶紧往脸上挥了一把衣袖,视线清晰了,儿子还在,就站在跟前。

你想干什么?辉辉的语气是粗暴而愤怒的,甚至一条手臂和手指也直直地指向了他。你有什么资格再来纠缠我妈,来纠缠我们?我们什么也不欠你的!听我妈说,你一定要见到我,还威胁她如果不答应,这事就没完。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要怎么样?想让我认你这个父亲吗?——门都没有!你在我心里早就死了,我没有你这个父亲!我今天之所以来见你,就是要亲口对你说出这个话。这么多年里,鬼知道你在哪里鬼混去了,你从来也没有对我尽过一个当父亲的责任!你还有脸来见儿子,我告诉你,死了这个心吧,你没我这个儿子,我也没你这个父亲!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永远——!

看来浑身哆哆嗦嗦了很久,后来好像两条瘦弱的细腿支撑不住身体了,一下子瘫倒在地。他就那么在地上瘫了很久,后来才慢慢地爬了起来,坐到不远处的那条长椅上,把背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头顶上一棵构树浓密的枝叶,阳光斑驳地晃动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眶里没有一点眼泪,不,是一点泪水的痕迹也没有。

那个时候夏天刚开始不久,小区里各种花香四处漫溢,沁人心脾。一年一度的文明城市检查考评又要开始了,各项指标都容不得出现差错。作为全市顶级档次的荣耀小区,每次都是必检单位,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小区的人居环境就是全市的标杆。杨建要召开动员大会,布置下一步全体保安、保洁、绿化人员的相关工作。他坐在办公室里写着需要布置的各项任务,一个人影晃进来,他没抬头,挥了一下手,示意那人先坐下。那个人影没动,就那么站着,默无声息。他这里不时有居民来访反映小区问题的,他早就习惯了。他写完了合上工作簿,一抬头,几乎惊呆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老头,正冲自己愧疚地微笑着,手里拿着一张纸。这不是看来叔么?你怎么突然……他倏地从办公桌边站起,移步过来,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老人——稀疏的头发全白了,灰白得不掺一根黑发,脸上皱褶像是临时刻上去的,从额头、脸颊到下颏,层层叠叠,眼眶也深陷下去,仿佛突然被某种不可医治的疾病缠身了。怎么啦,你?——他仍在惊愕中。怎么老成这样?是病了?看来还是那么愧疚地笑着,没作解释,颤抖的手指把那张纸片递给了他。杨建一看,是辞职信。为什么啊,看来叔?他说,你不知道文明城市检查就要来了,我现在正缺人手,你怎么能辞职走人?看来嗑嗑巴巴地说,我老了,干不动了。我要回家去了,再不回去,怕这辈子就回不去了!边说边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说你六子叔要是来了,就对他说,我回老家去了,我哪儿也不去了。

那一天,小区里的许多人都看见了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老去的、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老保安,竟然已垂垂老矣;他背着一个简易的行李包,步履蹒跚地走出小区大门,风吹乱着他头顶上那几根变得越发稀疏了的白发,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听不见,他面无表情,不,是神情麻木,整个一张瘦巴巴的脸像是被一层灰蜡涂了。

就在最后的一天,同事伍强把一个信封送到他的手里,说是小区南端别墅里的那个女主人派保姆送来的,要务必交到他的手上。看来打开了信:

看来,我忍到今天才告诉你,辉辉不是你的亲生儿子,那是我跟你结婚前就跟别人怀上的……对不起啊,万分地对不起啊!

回到老家大鱼山矿母亲的老屋里住下的当天就病了,看来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而现在终于回到故里,可以在母亲生前的床上死去,也是够他欣慰的。他锁上门,拉上窗帘,不吃不喝,也不洗漱,一头倒在床上,等待死神降临。后来发生的事就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邻居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了他的妹妹。妹妹和妹夫上门来(他们有母亲老屋的门钥匙),叫来了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后来妹妹和妹夫商议又去找了蒯秋霞,后来在病房里服侍看来的就是蒯秋霞和她的女儿小燕。

对于看来来说,最好的消息莫过于小燕即将结婚了,而看来将作为她的爸爸参加婚礼。小燕说,爸,结婚的日子由你选吧,反正等你一出院我们就结婚。小燕的那一声“爸”,瞬间就穿透了看来那颗破碎的心,那双本已干枯的眼眶里忍不住又滚下泪水。蒯秋霞赶忙拿过毛巾要替他擦拭,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要尽情地流淌这样畅快的泪,欣喜的泪,甚至是救命的泪。他哑着嗓门冲天花板叫道:老天爷啊,你还是心疼我的啊!

婚礼是在大鱼山矿原先的职工食堂改造后的饭厅里举行,黑压压的二十多桌,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济济一堂,声浪喧嚣。看来穿的里外都是崭新的,是小燕亲自去商场里给置办的,甚至还亲自动手把看来那头顶上稀疏的白发也染成了黑色,看上去好像年轻了二十多岁。棉制洁白的衬衣,丝质红艳的领带,一套深色西装,一双尖头黑皮鞋,看来照镜子时就惊愕地发现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他曾经想变成却始终未能变成的那种体面的有尊严的甚至是有社会地位的那种人。那一刻,他心中感慨万端,心潮起伏。如果二十年,不,三十多年前,自己就像此刻镜子里这般模样,出入在办公楼和各种会议上,出入在完全不同于自己人生往昔四十多年里所经历的那一切境况的环境中,那又会是怎样一种不一样的人生履历啊!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在做梦一般。

蒯秋霞搀扶着他走进婚礼大厅时,许多人围上来向他们恭贺。看来并不认识多少人,或者说,这些曾经的伙伴、邻居、同事,他大多忘记了,姓甚名谁也对不上号,但别人似乎都还记得他,记得曾经在一起发生的有趣故事。看来的听力也大不如从前,别人只好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看来听了,然而,当年是不是发生过他帮他们打架却被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当年是不是他真的仗义地从家里拿出粮票布票换了钱请他们吃过米粉肉,当年是不是他还替别人递过情书……他早已无任何印象,但他点头,表示认可,然后也跟着哈哈大笑。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于自己的记忆也几乎快要丧失殆尽,包括那些本应刻骨铭心的漂荡四海、打工还债的记忆。

外面响起了热烈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孩子们嚷着往外涌去。一身艳红的小燕和一身西装的新郎挽着手,双双走进来。在中央搭起的主婚台上,这对新人恭敬地向看来和蒯秋霞鞠躬敬礼,然后向站在另一侧的新郎的父母鞠躬敬礼,主持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致辞后,宣布要由女方的父亲看来讲话——这可是事先没有安排的,或者说,看来并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他需要讲话。他推辞不去,蒯秋霞就把他往台前推,还强行从主持人的手里夺下麦克风递给了他。你当父亲的不说,谁说?她埋怨道。大厅里终于安静下来。所有的眼光都聚焦到台上这个瘦削干枯的小老头身上,那只麦克风从他的左手转到右手,像是被烫着似的,他微微哆嗦的嘴唇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他咳嗽了一声,后来又连续咳了好几声,这时候伴在新郎身边的小燕跑到他身边说,爸,你就说,祝福女儿,祝福女儿新婚大喜!

看来说,看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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