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叠
2022-10-29李木生
李木生
过了五十
开了,落了。
五十个年头,一如五十朵花。虽然经过了时兴开谎花的年代,可是回望枝头,却有一枚又一枚的果实在。这果实,有生的,也有熟的。生的涩,待熟;熟的甜,待摘。
生于冬日的夜里,最记得也最珍贵的太阳的温暖与明亮。于是,点点滴滴,都细心地收藏起,取暖,照明,并用这逐渐积聚的温暖与光明,祛除炎凉世态下的寒冷与黑暗、愤懑与悲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颗曾经诞生在冬夜里的心,开始有了春日的情致?这座运河边的小城,曾经是那样陌生而又格格不入的小城,是从何时起,开始一点一点融入到我的生命里?洞箫一样的竹竿巷,巷里光润的石板路,路旁老屋瓦棱上摇着的茅草,也就会一次次落在我梦的青枝上了。就连曾经给了我寒冷记忆的雪,也成了表达生命欣喜的婀婀娜娜的仙子,穿着或淡或浓的灯光的羽衣,将小城热闹作开满迎春的田野。
风雨总是免不了的,风雨也是不能回避的,尤其是当一个民族都在经受风雨的时候。何况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百姓的孩子,总会有没完没了的难处在等着你,磕绊,挫折,连同不公平的境遇,有时会像家常便饭一样的腻歪你。但是磕绊与坎坷又算得了什么?路总是要走的。况且脚在,还怕没有路吗?障碍可以当作锤炼意志与品性的砧锤,荆棘可以燃作照路的火把。没有苦寒,哪有花香?没有风雨,哪有树壮?用汗水淘得的收获,那个味道,啧啧,才真叫好。散布在曲阜城乡间的古柏,总是让我产生着深深的向往。它们的树身已经被风雨錾凿得粗糙不堪、疤痕累累了,可它们却将百年千年的风雨都化作了生生不息的向上的年轮。
不过话说回来,人生不如意者八九,也会有脆弱、后悔甚至泄气无奈的时候。那就不妨歇歇,喘口气,再打上一盆热水烫烫脚、解解乏,或者干脆沉沉地睡上一觉。等新的太阳升起时,你就会感到新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了身上。那时就动身吧,眼睛朝着前方,埋下身子,再重新上路。
瞧瞧世上的路,哪一条不是咱们百姓与知识者合力走出来的?世间最美妙的,当是与朝暾一起向前赶路的人了。
阅世,阅人,也阅己,过了五十的时候,心中肯定是有了一种透亮的感觉。这种透亮的感觉,就是孔子先生的“知天命”吧?这时你就会深切地感到,人生最大的难关,当是怎样跨过各种诱惑。这也许是比挫折、灾难更加难以逾越的隘坎。人生真正的失败,往往是失败在诱惑之下。人生最大的失败,当是为了不足挂齿的诱惑而耗去自己最为珍贵的生命了。政治的,经济的,思想的,情感的,虽然诱惑是眩目的,甚至有着“光明正大”的招牌,但是诱惑的背后,总是深渊,而滑进(更多的是跳进)深渊的代价,只能是堕落。也许我们会自嘲:谁不这样;也许我们会自解:就这一回,下不为例——但是,滚落的石头会停止坠落吗?也许我们会用漂亮的名号、称谓或者干脆就用安徒生裁下的那领“新衣”,将自己装饰起来。但是,我们的孩子还会对他们这样的爸爸、妈妈怀着尊重与挚爱吗?深夜里醒来,我们又如何面对自己早已没有了光彩的灵魂?
只有善于拒绝诱惑的人,才能勇敢地拥抱生活。
看惯了悲剧,岂能不对磊落的人生和炽热纯粹的情怀产生着澎湃的热爱与自豪?真诚地做人,本色地生活,敢恨敢爱,也正是在与这些丧失了光彩的灵魂的对照中,越发地让人知道了这美好人性的稀罕珍贵了。也有过彷徨,也有过犹豫,也有过自责的吧?但是你在曲折多变、灾难频仍的时空里摸索着人生的真谛,攥紧着向上的追求,也坚守着人格的独立与贞节。天使其实大多是从地狱中超拔而起的,好比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这是怎样的一种沁人肺腑的清香啊,就是风雨把它撕得粉碎,也无法改变它对人间爱的承诺。那一湖湖的碧波,就是大地对于这荷的永不干涸的深情了。
尽管还会有风雨,也还会有诱惑,但是自主而又自由的心绝不会中止已经开始的飞翔。
情感是常青的。思想是常青的。生命是常青的。花开花落,果生果熟,脚下的路正没有尽头。
五十个年头犹如五十朵花。落了,又开了。
六十岁语
昨天下午,与孙伟、孟强、田义海、孙旭诸位兄弟去嘉祥县的青山看青檀。
青檀无语,却写尽沧桑,粗、糙、矮的树身上零乱着稀而单薄的枝干,且又身偻干佝,还局促着浑身的疙瘩。壤少石多,根就狠扎,竟能冲石成缝,或干脆死死地抱紧了石头,百年不松。雨少,石多更留不下水,根须只有穿过石或沿着石往下伸了再伸,哪怕有一根触到了地底深处的泉,也让生命挺住、延续、萌新,在寂寞里咀嚼日月的味道。也就捡块石头砸砸凸挤着疙瘩的树身,震得手酸麻,似乎比石头还硬。再蜷曲了中指敲敲,又隐隐有青铜的鸣响。就有了几分喜爱,左看右看,握抚不已,哪忍离开。自己猜思自己的喜爱,个中缘由,恐怕是将青檀化作六十岁的自己了。
沧桑最宜清简,如孔孚的诗,我渐渐地用惯了减法。逝者如斯,来日苦短,就将自己肩背上的包袱杂物,该扔的快扔,痛快地放下。不止如此,还有清理,让繁乱的头绪在清水冷风里涤去大半,哪怕只余一条细而曲折的小道,脚步也就有了清晰不疑的前方。扔掉,放下,涤去,步履自觉轻捷,加之省去选择的工夫,也就能在“苦短”的时日里,尽可能走出远些的路途来。先哲的那段话让我读之再三:“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光是减,会成零。也要有加,譬如农民种庄稼,要合理密植。学习是加,汇细流成不涸的深潭,就是遇到连绵的旱季,也能活己惠人。洗涤也是加,清除污垢,多些再多些干净与清洁。多了这些干净与清洁,即使陷入浊世的困境,也能岸然兀立。对于只有一次且已耗去了六十个春秋的生命而言,自由更是多多益善。金钱当然不能衡量人生的质量,能衡量的,就是看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里,获得了多少自由。生在中国,生在中国的当下,裴多菲的那首关于生命、爱情与自由的诗,仍然显得十分可贵。自由的获得,不管是挣扎还是冲破,社会不能给予的时候,就得自己拼命地护住了心上的自由。犹如镣铐枷锁,有形的无形的,没有钥匙打开的时候,那就只能横下一条心:砸碎。人生的加法,最当紧的,还是让爱的火焰在心上燃烧,燃得越久越旺就越好。生理的各项机能,也许会渐弱渐老,惟有心上的爱,非但不能弱去老掉,还要燃烧得更加明亮与旺盛。晚霞难道只是燃尽了夕阳?不,它点着星空,又引燃了旭日与朝霞。再是深长的寒夜,再是沉重的苦难,也无法彻底剥夺大地的温暖,因为大地之上,敞开着我们野草们热气腾腾的怀抱。
在这本命年的一年间,是怎样地在用着生命的加减法?检视下来,还是有着小小的欣慰,一个没有虚度光阴的劳动者的欣慰。年初,几乎减去了一切,屏蔽了一切,就是写诗,魔道一般,像泥鳅钻在汁泥里让自己钻在自己的心里。三四十首诗歌,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流淌而出。此后,一本虽显单薄却也有着野草坚韧脉搏的诗集《野草的呼吸》,通过作家出版社的审阅,于五月初自费印刷出版。三月下旬,与夫人一起去美国半年,更是使出浑身解数,照看生产的女儿与出生的外孙,其忙其累可知。但是在这忙累之中,我大胆地实验着生命的加法:在夜静更深里,几乎是一天一篇地写着“素描系列”。加上九月下旬美国归来后的接续不断,八个多月里,不停息地写下了二百篇、三十七万多字。
已经走在新的十年的路上。生与死,到底可以置之度外了,“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心上的炉火只要还在摇曳,就只管在细的又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朝着或者通过那个窄门走去。一步一步,踩实在充满着忧苦与悲伤的大地上,走去,走去。昼里夜里,清醒地走去,又揣着翩然的梦,喜乐地走去。十年前,曾写下一个短章《过了五十》,里面有这样的话:“情感是常青的。思想是常青的。生命是常青的。”常青的,还有大地、岁月、梦想与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
等到春深的时候,一定再邀上众兄弟去青山看青檀。听人说,那时青檀稀落的枝干间,就缀满了嫩气碧绿的叶,也挺俊的。
七十如崖
毋庸讳言:古稀之年,命至岸崖,生命终临脆险之时,亦有途暮之虞忧。况有一个“快”字警催,似乎五十、六十之年就在昨日,就已经开始分秒不停地奔八之旅。
七十如崖,省与悟,会在夜深时接连地破土,望见前生今世明透如月,就有从未有过的自在将胸膛恢廓得秋空一样。不用超脱,只需透彻,于深切地体味世间之苦之悲中无有惧怕、只存慈悲。有了慈悲,无缘之慈、同体之悲,还有什么能够成为你的罣碍呢?命就在这里,限度也在这里,从容地步量开去,管他什么日暮还是途穷,向善的路绝对不会是条绝路。哪怕下一刻即行离世,也不妨将当下的一刻作为新生命的开始。人生一世,谁的心上身上没有几道伤痕?但有一条做人的底线就是天大的诱惑也要坚守住:不害人,常帮人。如此,安宁的心灵上才会萌绽吐香的花朵。老树之花与新树之花,都是新花,一样地蓬勃与欣喜,花是否繁茂,果是否硕丰没有根本的区别。
七十如崖,也许再也不能恣肆地奔跑。好呀,不妨停下来,在崖边的左右,来回地走走看看,或者干脆坐下来思思想想,兴许能够发现平生没能发现的好与妙来。视野无障,天下在心,可以驾上云彩在空中游戏,可以与蜜蜂讨论花香,甚至可以拥抱风与阳光。不断地发现,也许是七十之后最为当紧的人生要义。发现人心最为珍贵的善意,哪怕它只是一个小小的芽芽,也要倾尽全力地去学去爱,一点点地将其蔚成能够抵挡风暴的森林。发现真相,并用良知培植出的勇毅去揭示真相,“朝闻道,夕死可矣。”发现人类被踏践的尊严,并用心护持好,擦亮它暖热它捧好它。发现大自然最为灵动、最耐人寻味的情感,让这种情感的犁铧开垦并苏醒心灵的大地。或者不妨变成一尾小鱼,进入人类思想的江河湖泊,游得远些再远些、深些再深些,畅尝“出游从容”的鱼之大乐。
七十如崖,何妨心悦诚服地走走下坡路?不是图省劲,只是图新鲜。寻一条似有似无的小道,拨开枝蔓,步步踏实了,从崖壁间专注地攀援而下,会有另一番风景。没有了汲汲上行的人流,一个人享受在寂静的清旷中,与天籁和鸣,融古往今来,不亦乐乎!遇鸟窝,屏息欣赏黄嘴雏鸟的同时,就会热闹起久违的童心来。会有老鹰在山间自由地乘风,那就随意地停下来,让目光默默地跟随,也让意绪与鹰一起化在天空里。一定有崖柏等你。它已经等你好久好久了,关于生死,关于风雨雷电,你们只在相握的刹那,便有了永也不腐不涸的高山流水。
有位朋友问我:上苍给你关上了几道门?我笑了,由衷地回答:这是上苍深情地眷顾,让我有了凿开门再凿开窗户的意志和力量。七十如崖,固然来日苦短,我倒仍然想试探着,再凿开一扇两扇的窗户,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也让我能够看到新的景致,“肥沃的土层在犁头上兴致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