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你,看看我
2022-10-29庞羽
庞 羽
确定这个世界没有爱情后,于小兰于上个月八号结了婚。婚礼很豪华,掌声热烈。于小兰做了一个月新娘子,又跑到公园路撸串了。于小兰就是在公园路遇见章宏的,那时候她十八岁,说什么都要给章宏生两个儿子。后来,章宏有了个女儿,可惜也不是于小兰的。
于小兰是个喜欢放屁的人。这话是马倩说的。马倩是谁?马倩是于小兰和她丈夫的媒人,也是于小兰的现任闺蜜。于小兰的闺蜜都是任期制的,民意选举,童叟无欺。作为闺蜜,她俩都喜欢撸串。一撸串就得喝酒。“男人说话就是在放狗屁。”说这话时,于小兰会一口气吃两个羊腰子。“对对对,可惜女人都喜欢闻。”马倩举起酒瓶,干了一口。
马倩是个奇怪的人,她能从晚上六点吃到深夜十一点。这是于小兰最佩服她的地方。于小兰和马倩一样,也是个奇怪的人,所以成了闺蜜。于小兰心里嘀咕,她这么能吃,那方面也挺强吧?为此于小兰还暗暗地问过马倩。马倩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于小兰耸耸肩,想了想自己的前男友,总共也就那么几个创意,她丈夫罗强偏偏是最保守的。像头憨牛似的,于小兰形容。马倩递给她一串羊腰子:打包,给他吃。
关于罗强,于小兰并不是太满意。不过这样也好,罗强个高,人好,家境又不错。马倩说,他就是众人“玩累了就找个老实人嫁了”的老实人。于小兰觉得这样说,对罗强而言不是很公平。不过,看看周围的人,找对象的条件,无非就是个子、性格、工作、学历、经济基础而已,甚至样貌都不是太重要。于小兰的优势偏偏在于样貌。罗家人对她也不是太热情,吃了顿饭,聊了会儿天,领了证,彩礼象征性地给了三万。似乎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开始的。于小兰住着罗强家的婚房,想到了生娃、喂奶、上学、工作、结婚。不知道为什么,于小兰想到了死。要是于小兰死在前头,罗强可以另找一个;要是罗强死在前头,于小兰就把这个房子卖了换个公寓,剩下的钱旅游吃饭找乐子。似乎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结束的。
除了撸串,于小兰觉得人生也没有其他什么意义。马倩给她介绍了一份前台的工作,很奇怪,是一家练字培训机构。自从高中肄业以后,于小兰就没正眼看过汉字。汉子倒看了不少,于小兰心里嘀咕。马倩说,人家洪老板看中她,是因为于小兰长了一张一看写字就很端正的脸。于小兰耸耸肩,她知道她的脸蛋几斤几两,毕竟是她吃饭的家伙。
在这家机构,于小兰过得还算轻松。无非是中午睡个午觉,下午点个外卖。于小兰说人家练出了老茧,她闲出了老茧。马倩让她跟着人家一起练。于小兰坚持了几天,终于明白楷书和行书不是同一种字形。她顿悟之后,又放下笔,拿起手机逛淘宝了。机构里全是一群比她小得多的毛孩子,有的拼音还没认全,就被家长们送来学横折撇钩了。再长长大,该去谈恋爱了吧。于小兰没来由地想。班里最大的那个女孩,今年高二,父母送来练字,为了高考作文能多拿几分。于小兰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已经遇见章宏了。她曾经问他,要两个还是要三个,章宏说:我只要你就够了。于小兰规划好了,孩子大了之后,他们可以租个房车,把中国绕上一圈。
送走最后一批学生后,于小兰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打得很妙,结构圆润而光滑。于小兰想把晚上想说的话也磨得如此圆润而光滑:马上有孩子了……不,马上要备孕,上班又不方便,我是不要紧,不能苦了孩子……这样吧,你买个大众,我不要什么宝马奔驰,我和我们的孩子只要一辆大众,就足够坐了。
这个就是罗强不尽人意的地方:他不会开车。既然罗强不会开车,那他自然就不会有车。而于小兰没有车,并不代表她不会开车。生活的逻辑就是这么奇妙。于小兰认为,就是因为有些生活逻辑需要自洽,所以有了婚姻,有了朋友,有了利益关系。为了将自己的逻辑齿轮卡住罗强,于小兰决定今晚就开口。
马倩说大众的驾驶体验不是很好,加点钱买个低配的奥迪,将来孩子上幼儿园了,老师不至于瞧不起他。于小兰觉得马倩说得很对,但她不知道在罗强的心里,自己值一辆大众,还是一辆奥迪?不过,要是生了孩子,自己就有理由换车了。于小兰挂断了马倩的电话,坐在出租车里看窗外的风景。紫金山远去了,连绵的夜灯装饰着城墙。于小兰有一种跳下车的冲动,不为任何事或者人,就想下去透口气,然后转头继续自己的生活。
罗强并不在家。他要是去打牌了,于小兰能够理解。他要是去打麻将了呢?于小兰也能理解,有几个麻将搭子,不是坏事。他要是去踢球了呢?罗强要是去踢球了,于小兰就觉得他脑袋被球踢了。于小兰是不会嫁给一个会踢球的男人的,而一个对踢球感兴趣的男人也大概率不会对于小兰感兴趣,更别说娶她了。罗强娶她,是要机遇的。她嫁给罗强,也是巧合。
于小兰叫了两个菜,吃完了,晾在桌上。她在沙发上睡了一会,睁眼看见罗强在洗头。
你昨天没洗头?
洗了。但现在感觉有味道。
抽烟了?
没有。今天坐公交车回来,有屁味。
你坐公交车,我们以后的孩子坐什么车?
罗强答应于小兰,只要她怀孕了,他就立马买车。于小兰起身倒了洗头水,和罗强在沙发上缠绵了会儿。到了半途,罗强说饿了,起来吃了个黄桃,然后去洗手。罗强似乎有洁癖,洗完手指洗手腕,洗完手腕洗胳膊,两个屁股瓣一扭一扭的。于小兰把桌上的外卖盒扔进垃圾桶。
两人在阳台上抽了会烟。他们各自讲了自己第一次的故事。于小兰讲了她和章宏的故事。他们先是在海边缠绵,然后又跑到了人家晒盐场,那晚他们裹着满身的雪白盐粒,说着天长地久的话。罗强掐灭了烟头,讲起了他的初恋。罗强的初恋姓赵,姓钱,姓孙,也姓李。根据他的描述,他收到了赵丽的情书,打篮球时钱燕送水给他,孙雪和他一起吃过冰淇淋,李娜叠了一只千纸鹤给他。最后罗强和一个叫做马丽艳的女人好上了。于小兰没有问为什么是马丽艳,只是又递给他一支烟。罗强点了火。火光弥蒙中,于小兰感觉到了一点高潮。罗强问她为什么喘息,于小兰攥着他点烟的手,将烟头捻熄在自己的掌心。
于小兰不知道写字还有这么多门道。她写了个“大”字,又写了个“太”字,洪老板问她有什么区别,于小兰说,“大”是老婆大人,“太”是太子爷。在洪老板的指导下,于小兰已经写废了三沓宣纸。于小兰说自己不适合写行书,洪老板就把着她的手腕教她写。
前台来了一拨实验小学的家长。于小兰从办公室拿了报名表,赶过来。
她先是看到了一个长得像章宏的小女孩,然后看到了章宏。
这里是洪学练字机构吗?章宏退了一步,问于小兰。
于小兰收了章宏的报名费,送了他女儿一些练字教育宣传资料。
回到练字房,洪老板已经脱了上衣,赤膊在那里奋笔疾书。两个女老师围了上来,夸赞洪老板字正腔圆。洪老板高兴得在那里练了两嗓。女老师钻进洪老板的臂弯里,夸这个竖折钩非常有力,字如其人,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看看你的字……洪老板把着于小兰的手腕,低声说着:这个角像胸部,这个横折钩像膝盖,这个点像唇上的痣。洪老板像握着毛笔一样握着于小兰,紧紧贴着她。宣纸上的毛笔,湿漉漉的,都画到了于小兰的衣角上了。
马倩又约于小兰去撸串。她们吃了一个半小时,然后去万达做美甲了。马倩想做橄榄绿色的,于小兰选择了白色。于小兰左手小拇指刚做好,马倩已经开始烘干了。马倩问于小兰要了一辆什么样的车。于小兰说,她会选择白色的。马倩伸出右手,橄榄绿的小刷子在她指甲上一跳一跳的。马倩问她,昨晚和罗强过得不错吧?于小兰从烘干机里抽出左手:还不如我这只手呢。马倩张口笑了,硕大的胸脯随着小刷子一上一下的。
于小兰躺在床上,还挺纳闷的,自从昨晚提了车的事,他们就再也没有好好温存过。罗强正侧着身子打呼噜。于小兰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捋了一遍自己的人生,认为自己其实是个好女人,虽然她抽过烟,喝过酒,搞过几次恋爱,但她真是个好女人,烟酒穿肠肚,男人过眼无。于小兰又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太矫情了,应该考虑考虑以后和罗强怎么过。要是罗强对自己没兴趣了怎么办?于小兰盘算了一下,这套婚房恐怕她沾不了边,车还没买,顶多分点小钱。如果真走到那一步,她必须培养罗强对其他女人的兴趣,然后找个私家侦探什么的,那样她分的比较多。过了半个小时,于小兰还是没有睡着。她开始思考要不要和罗强搞出人命来。有了孩子,可能分的更多一点。可于小兰孤零零一个女人,总不能一个人带孩子吧?可以让罗强带。可是孩子没妈妈了怎么办?那是孩子他自己的事。换句话说,那是命。早在结婚前,于小兰就已经通晓:万般皆是命。命是什么?就是某种类似于“气”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一会儿让人中毒,一会儿又让人缺氧。
对于章宏,于小兰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他邀请她有空出去吃饭,说什么女儿功课不好,要练好字,多拿点分,希望于老师多指点指点。过了这么些年,于小兰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提高了,变成“于老师”了。要是女儿是她于小兰生的,他会这么称呼她吗?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和章宏的孩子以后吃什么、上什么学校,她还特地看过儿童营养食谱。他们满身盐粒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互称“老师”。
于小兰在梅丽莎汗蒸休闲中心的盐疗房躺了半天。马倩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于小兰说,她不是心情不好,但也没有心情好,她觉得,盐就是用来吃的,为什么要搞出这么多花样?马倩问她是不是思春了?于小兰说,你胡说什么嘛。马倩说,女人只有思春的时候,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于小兰捧起粗盐,摩挲着自己的脸蛋:什么跟什么啊?马倩说,你脸红咯,脸红咯。于小兰说,思春思春,要有春呢。马倩说,那当然,你得先迎春,然后探春,才能圆春哦。于小兰骂道,你早晚发春。马倩耸耸肩:年纪大了,我对此还有点期待呢。
马倩出去倒了杯橙汁回来,于小兰还在盐疗房里。
马上就腌成老妖婆了,长褶子咯。马倩饶有兴致地坐在床边,啜着橙汁。
于小兰在粗盐粒里蹭得肉都红了。
马倩打开手机刷抖音。
你有没有在盐粒里尝试过?于小兰问。
好主意。马倩收起手机。年度最佳创意奖。
于小兰正面没抹匀,开始翻个面滚。一个不留神,她坐了起来,呸呸两声。
啥味道?
臭脚丫子味。于小兰扶着墙干呕起来。
怀了?马倩笑道。你要是给罗强生个孩子,对你好,对罗强也好。
男人娶老婆就是为了生孩子吗?个个儿说话等于放狗屁。
你说得对,娶老婆和放狗屁,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生就晚了。你看看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背书包了吧?
于小兰长叹一口气。两个人从盐疗房里出来了,马倩说她去电影室看看电影,于小兰和她拜拜了。于小兰一个人去了泳池,坐起,蹲下,坐起,蹲下,泳池里的水一荡一荡的。她想起了那个大海。她情愿相信大海是十万个裹着盐粒的裸女的洗脚盆。
于小兰被橱柜里的手机铃声叫醒了。彼时穿衣室已经几乎没有人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凳子上睡了多久,仿佛就是一个大浪把她卷走,送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她在那里摘果子,一个土著人发现了她,于是他们一起摘果子、打渔、狩猎、劈柴、造房子、跳舞唱歌,某一天,她在海边收渔网,又是一个大浪,她被送到了梅丽莎汗蒸休闲中心的穿衣凳上。于小兰在凳子上坐定好久,直到马倩裹着一条花浴袍冲过来。
你还想让我看几场电影?
你这花浴袍哪里来的?于小兰怔怔地问。
我隔壁座的男人买给我的。怎么样,红配蓝?
我倒觉得不般配。
小兰啊,马倩突然笑了,你还是太单纯。自古,男找女,女找男,多少人问过般不般配?
马倩将她的奥迪开过了两个红绿灯后,于小兰才把她的话回味过来。扭头看看马倩,安全带把她的胸部勒出形状。于小兰觉得她老公手可能比较大。不过,手小的男人也可以理解。这个世界总是分为两种人,手大的人,手小的人;见过大海的人,没见过大海的人;会吹笛子的人,不会吹笛子的人;叫于小兰的人,不叫于小兰的人。于小兰转过头,看车窗外面好看的夜景。
于小兰穿了两个月的鞋子,洪老板却夸个不停。他说各个鞋子有各个鞋子的美妙,就像写的字一样,胖的丰满,瘦的风韵,斜的别致,乱的风流,规规矩矩的温润。于小兰被他一通歪理邪说哄得头昏。在他的嘴巴下,于小兰是个一等一的练字小能手。以至于于小兰有了这样一种结论,如果她没遇到章宏,她很有可能写得一手好字,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穿着一身利落的西装,穿梭于各大高校,被一群毛头小子奉为女神老师。
洪老板正在和于小兰一起练王羲之的“之”字时,章宏的女儿跑了过来。
阿姨,我砚台里没有墨了,我砚台里没有墨了。女孩摇晃着于小兰的衣角。
于小兰心情本来还不错,被她这么一打搅,“之”的走之底变了形。
没有墨你找老师去。洪老板凶了女孩一句。
女孩哇地一下皱了眉头,挂着泪珠跑回去了。
到了晚上,罗强还没有回来,章宏却发来了微信。他对他女儿今天下午的举动感到非常抱歉,希望明天中午能请她吃个饭,南京城这么大,能遇见一个熟人不容易。
于小兰对着“熟人”两个字发呆。于她而言,章宏不过是个路人,他们半途相遇,章宏带着她走岔了路,后来对她放了个臭屁,跑了。过了这么多年,谁会记得当年的屁有多臭?于小兰下意识地扇了扇空气。她想起章宏的一双跑鞋,他那时喜欢踢足球,高二一年,生生把那双跑鞋踢烂了。章宏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双鞋子,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后来于小兰卖了896瓶啤酒,终于又为他买了一双。他们同居后,章宏经常穿那双鞋,直到有一天,于小兰整理阳台,发现它们躺在太阳底下,散发着古怪的恶臭。那时的她很嫌弃,现在想起来,居然还有一点温馨。人们都喜欢熟悉的气味,哪怕它很臭。
章宏坐在餐厅的窗边,于小兰走了两步,觉得生怯,停了会儿,又打开步伐走了过去。章宏对着她招手,突然一个女孩举着餐厅边沿撕下的塑料玫瑰花跑了过来。是他的女儿。
叫阿姨。章宏对他的女儿说。
阿姨?于小兰反问了一句。就叫于老师吧。
章宏和她聊了会儿自己的近况,他妈妈生病了,他把房子卖了,现在和女儿租住在一间公寓里。他现在还在一家公司打杂,好的时候薪酬也不错,平时经常出去爬山、跑步,锻炼身体。不过他已经不踢球了,凑不到那么多人。公司里面,人家都喊他“小章”,不过现在,新人旧人都喊他“老章”了。
于小兰点了一份面条,一杯奶茶。她边喝着奶茶,边说着自己的情况,罗强人挺好的,单位领导都觉得他踏实能干,她现在也有房子住,在秦淮区的一个小区,晚上在阳台上能看见城墙。罗强也答应她,马上出去学驾驶,等她怀孕了就天天开车接送她。
章宏一边点头,一边按着女儿的肩膀让她坐下。他们聊了会中学时代的事,听说初中时的那个系花被她老公打了,眼睛差点被打瞎;高中时年级第一的“考神”,当了沪漂,一年三十万不够花,对象到现在也没找到;高中的长发校长,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地中海,儿子赌博输了一套房子,现在闹着要和一个风尘女结婚。于小兰跟着他一起点头,似乎两个再次相见的旧情人,最应该做的事就是点头。
于小兰将盘里的面条分成了三份,又搅乱,对半分。章宏递给于小兰一张餐巾纸,两人指尖触碰了下,于小兰迅速抬了下头,章宏匆匆瞥了一眼。就在这一眼中,于小兰突然明白了,生命中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消散了。这种消散,不是一缕烟,一句话,一口白气,而是一盒骨灰,安安静静在那里待了数年,最后被人打开,消散在风中。
于小兰感受到了,对面伸出了一只脚,在她的小腿上来回磨蹭着,她清晰地体会着那只袜子的纹理与质地。如果当初她为章宏生下了一个女儿,他们后来还买了房车,去了很多地方旅游,到了这个年纪,她会为他买怎样的袜子?腈纶的,氨纶的,棉麻的,这些质地不一的袜子,究竟要和哪一种跑鞋配合,才能避免散发出那种想来温馨,再想来却心碎的臭味?
我要去上班了,老板催得急。于小兰放下刀叉,将手机塞入包中。
洪老板?他急着教你写字吗?章宏露出微笑。
我有事!于小兰叫了一声,转身就走。
阿姨再见!章宏的女儿响亮地喊着。
于小兰走了两步,生怯了,转头看了一眼他们。章宏和他女儿正坐在座位上目送着她,两个人脸上都露出微笑。于小兰一个痉挛——仿佛这个中午,只是某个性质卑劣的玩笑。
于小兰抓毛笔的手,怎么也停止不住颤抖。洪老板说:我们要让笔锋呈现出一种达到顶峰的战栗。洪老板不再与她若即若离,而是整个人都贴了上去。于小兰被他的贴近吓住了,呼吸也急促起来。洪老板闭上了眼睛,一口一口地吸取于小兰身上的气味。于小兰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她感到自己整副毛孔都在大口呼气,吸气。她感到极冷,又感到极热。一切都错乱了,毛巾被,集装箱,玻璃罩,蓝色的柱子,它们被打碎,又被完整地粘合。一个气血冲顶,于小兰想挣脱洪老板的束缚,他却攥住了她。他们的手依然一起握着那支毛笔,宣纸上东南西北地画出粗细不一的线条。于小兰听见洪老板发出一声低吼。
罗强说他最近下班后都在学驾驶。于小兰一个人待在阳台,看着不远处的城墙。都是黄色的灯,数来数去,一截城墙也大概八九十个吧。在南京这么多年,她没有登过一次城墙。年轻的时候,有男人和她提起过城墙,但是想和她在城墙上露天缠绵。后来他们找了个没人的烂尾楼。于小兰记得,那烂尾楼大概有十三层,他们爬到第六层,实在爬不动了,男人就开始扯她的衣服。烂尾楼整体已经建好了,但脚手架没拆,窗户没装,有些地方的墙面才建成了一半。男人问她怕吗,她抬头望了一眼。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景象:斑驳的墙面,边沿还露着红色的烧砖,透过那个可能被称作窗户的洞看出去,是蓝色的天,蓝得让人喜悦,蓝得又让人觉得陌生。
于小兰掐灭了烟头,回到沙发上坐着。已经快十点了,罗强不接电话。她觉得无聊,拨通了马倩的电话。响了很多声,没人接。过了一会儿,她又拨通了马倩的电话,她觉得马倩在撸串,这个点,刚吃到羊腰子。响了十几声,电话终于拨通了。
什么事?马倩一边回答,一边压制着喘息。
你在干嘛?于小兰问她。
能干嘛……修饮水机。马倩说。
怎么,饮水机很重吗?
在忙,明天约你……没等马倩说完,于小兰听到了一声男人的喘息,像头憨牛似的。
于小兰在马倩家的小区里找到了她的奥迪车。奥迪一颠一颠的,他们还没有结束。于小兰在车门外站了一会儿,等车停稳了,她才敲门。
马倩在教你学驾驶吗?于小兰问罗强。
你别多想,这只是个纯技术活。罗强说。
小兰啊,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这是件很单纯的事。马倩整理好衣服,穿上鞋子。你应该能明白的。
马倩问于小兰饿了吗,她开车带他们去吃烧烤,那个红绿灯口,有一家特别有名的烧烤店,在抖音上特别火。
于小兰让他们都穿好衣服,到车外去。他们都到了车外。于小兰一个人坐在车里,想着年轻时的愿望。她希望有一辆房车,带着爱人和孩子出去游玩。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的话,这辆奥迪车刚刚好。她会把车开到杭州去,看看西湖;她会把车开到北京去,吃吃烤鸭;她会把车开到欧洲去,听听歌剧;她还会把车开到北极去,就像她现在坐在这里一样,看着被高楼层挤兑得只剩一方的天空,看星星升起,星星熄灭。
于小兰点起火,车启动了,她没有松开离合,车抖了一下,这个夜晚结束了。
于小兰没有想到,首先愤怒的居然是罗强。罗强逼着她辞去了写字培训机构的工作,专心在家生孩子。于小兰没有反抗,和罗强开出条件:一个月生活费六千,买一辆车,等孩子出生了,婚房上加上她的名字。
白天,于小兰在家洗衣服、做家务、打扫卫生,夜里,罗强早早回来,想让于小兰生个儿子。她睁着眼看他喘息,想着这些姿势,是不是那个叫马倩的女人教的?罗强偶尔看见了她的目光,啪地打了她一耳光。她还是这样看着他,他突然就泄气了。
罗强要求,夜晚不准出去,白天要出门和他打报告。于小兰没有反抗,也没有答应。她对烧烤失去了兴趣,美甲也毫无兴致,汗蒸卡被罗强掰碎了。罗强每天都会叫外卖送到家里,外卖小哥总是不顾于小兰的阻挠,走进她家浏览一圈,似乎在看屋里有没有人。
于小兰的电话开始在白天响起。罗强让她拍家里的照片,还得拍自己。
罗强在工作时段突然闯回家里,于小兰是有心理准备的。他打开冰箱,打开储物间,打开所有箱子。
罗强要于小兰解释,为什么被窝的形状是个男人。
于小兰昂着头,不说话。
罗强突然暴跳如雷:马倩什么都告诉我了!你看看你,再看看我,我们有什么区别?我娶个老婆,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吗?
于小兰不说话。突然,罗强想到了什么,直往阳台奔去。
于小兰锁住了房门。任由罗强敲打,她都抵着门。渐渐地,外面的声音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于小兰倚在门框上笑:老公,我跟你开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