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潮生
2022-10-28于俊萍
于俊萍
渡轮一靠码头,夏小奇便逃也似的下了船,背上还留有那个孩子热烘烘的气息。整个渡海的过程,孩子小兽般一直在后座骚动,几分钟不到,就在他肩膀上踩了个黑脚印,用黏糊糊的手指摸遍了他的耳机线,在他耳边咻咻地呼吸,把一串不知是口水还是饮料的液体洒到他的衣袖上。然而这只是漫长而又混乱的旅途中的小小一段,他已经疲惫到没有任何脾气。
海水在脚下翻着泡沫,游客们像炸开的烟花在岸边散开。林荫道上,凤凰木竞相开花,半空中仿佛笼罩着经久不息的火焰,热浪滚滚。夏小奇点开导航,只顾埋头疾走,他想快一点从人潮中穿过,快一点抵达青年旅舍,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
这一觉睡到天昏地暗,醒来时凌晨四点。他第一次这么早醒来,四肢弥漫着睡饱后的舒展自在,心情出奇地平和。同房间的男生们打着呼噜,他拿起自己的背包,蹑手蹑脚出了门。
天还黑着,路灯隐在茂盛的林木间,隔老远一盏。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大片的鸡蛋花散发着馨香,空气清凉湿润。夜里涨过潮,许多礁石都不见了,海平如镜,白天的嘈杂喧哗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他依稀记得日光岩的方向,沿着山路向前,果然看到岔路口那棵大榕树,快十年了,它还是满头须发的苍老模样,一点没变。坡道边挂着浓密的青藤,路陡峭起来,然而他走得很轻松。
“村长,有三条路,怎么走?”10 岁的他站在树下,煞有介事地举着望远镜问老爸。
真实的老爸并不是足智多谋的慢羊羊村长。他背着被老妈强行塞进若干零食水果的登山包,因为睡眠不足,倦怠而暴躁。那时的妈妈虽然不算温柔,却仍热情积极,对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她帮滑倒的夏小奇系紧鞋带,把爸爸的遮阳帽帽檐转向后方,还顺手把路边木头人乱了的领结重新系好。
“那个大石头是干吗的?”他又问。
“它是鼓浪屿的最高点。”老爸说。
“它是岛上第一块照到阳光的地方,也是家人等待航海者归来的地方。”老妈说。
“不好玩,没有肯德基,没有熊出没,没有哈利·波特。”九年前的自己说。
九年后自己又来到这里。耳机里火星哥在唱:“我独自坐着,对着月亮说话。知道你就在外头的某处,某个很远的地方。但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这时任何声音都多余,他把耳机取下,放到口袋里。
日光岩,海面暗沉沉,远处灯塔的光一明一灭,天与海静静相对。四周一片沉寂,太早了。
大石上有个中年男子,比他还早,站在崖边,像个雕塑。夏小奇看他一眼,走到旁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席地而坐,等日出。
这人离海太近了,崖上的栏杆那么低,似乎一抬腿就能跨出去。他木木地看着远处,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虽然只是背影,却莫名透出一种低沉的情绪。夏小奇踢踢踏踏走过去,也面朝海站着。男子动了动,向左边走几步,夏小奇跟着,他又向右走几步,夏小奇也跟着,男子手按栏杆,夏小奇一下子冲到他身边,抓住一只胳膊。男子转过头,四目相对,夏小奇还从没跟人这样近距离对视过,顾不上尴尬,他大声说:“不能跳!”
男子怔怔地看着他,像从梦中惊醒。这是一张普通的脸,眉宇间却刻着深深的悲哀。他的臂膀冰冷僵硬,整个身体都在战栗,似乎正经受着剧烈的痛苦。夏小奇指指天空,用力地说,“看,就要日出了!”他牢牢抓着中年男子的胳膊,自己也在发抖。
天亮是一瞬间的事。海天交汇的地方出现鱼肚白,堆积起大片的玫瑰云。远处的岛屿,仿佛是从天外漂来一般,浮现在湛蓝的海水上。男子平静一些,按在栏杆上发白的指节逐渐放松。身边的游客越来越多,小孩们奔跑叫嚷,大人们高声谈话,摄影发烧友端着三脚架四处端详,寻找拍日出的最佳角度。
男子说话了:“能不能把我带到海滩上?”声音低沉,面容憔悴,眼神空空落落。
夏小奇赶紧答应。男子踉跄着去拿地上的背包,弯了两次腰才捡起来。
他们从人群中挤出,沿着石阶下日光岩,慢慢地,男子走路不再打晃了。不知何时,太阳出来了,四处金色闪闪。海水落完潮,礁石错落分散在空旷的海滩上。他们并肩往前走。
“我叫沈世文,43 岁,西北人,定居上海。”男子向夏小奇伸出手。目光严肃,戴着黑框眼镜,像极了他的高三班主任。
“夏小奇,19 岁,高考刚结束,从江苏来。”他伸出手,与沈世文握了握,他不大适应这种慎重的介绍方式。沈世文的手温暖干燥,他在心中松口气,这才觉出饥肠辘辘。
“你没事了吧?”他问。
“没事了。”沈世文说,“谢谢你。”
“不用谢。”他摆摆手,然后向公路走去。过了一会儿回头,高大的椰树下,沈世文都还在那里,站得很直。“应该是真的没事了。”他在心里想。
旅程中他常有种错觉,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来了这里。从厦门市区到鼓浪屿,每个角落都塞满人。他挤在人堆里参观钢琴博物馆、鱼骨博物馆,在小作坊观看现场制作百香果蜜,在大街上听流浪歌手唱民谣,摸了奶茶店的网红猫,看职业乞丐躲在邮筒下睡觉,纸牌竖在乞丐的头边,上面写着“求收养”。他在礼品店买了若干明信片,却不知该寄给谁。
傍晚时他在老巷口的摊头等蚵仔煎。戴着灰色渔夫帽的老摊主絮絮叨叨,跟一群旅游的女学生讲年轻时的出海,老人的手粗糙而灵巧,去壳、取肉、打蛋、搅面糊一气呵成。脚边的水桶里,海蛎懒洋洋地吐着沙,平底锅中,蚵仔饼很快煎得两面金黄。夏小奇一抬头,发现沈世文从一堵开满三角梅的墙边走来,背着包,风尘仆仆的模样,看上去走了很远的路。他认出夏小奇,立刻绽开一个笑容,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跟早晨判若两人。
夏小奇在石礅上懒洋洋地往边上挪挪屁股,算是打了个招呼。
沈世文坐下,把背包放在地上。夏小奇瞟一眼那个沉甸甸的背包。
“这里面是鸡翅木还是黄花梨?”他想起刚看过的老家具展览馆。
“都不是。”沈世文认真地说,“是岩石样本。我发现几种稀有种类,岛上的片麻岩和石英岩也有特色。”
“原来你是做地质勘探的。”
“只能算爱好者罢了。年轻时差点学地质,但家里太穷,填志愿时就选了农业经济。”沈世文又笑起来,“那时啥也不懂,以为选了经济专业就能发财。”
“你准备带回去卖钱,还是收藏?”
“它们属于这个岛,不该被带走。我想做上标签,找地方陈列起来,让感兴趣的人研究。或者,再丢回山上。”
夏小奇看看沈世文,嘟嘟囔囔地说:“你太像我高中班主任了,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他们在红砖小楼的拱门下吃蚵仔煎。镂花的铁栅栏里,有精巧的假山流水,红莲花绽放在小池塘里,熟透了的木瓜在树上摇摇欲坠。女学生们换着各种角度拍照,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饼不错。”沈世文赞叹道,“非常鲜美。”
“你要多吃,这样才健康。”他看看沈世文,作为中年人,他偏瘦,白衬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白天他刮过胡子了,显出一种端庄,不像吸毒或酗酒的人。
“今早没料到自己会犯病,想看日出的,但一上去就知道不行了。开始还盼着有保安看到我,后来没办法控制,大脑一片空白。”沈世文坦率地说。
“什么病?”夏小奇问。
“6 月份查出来,说是抑郁症。”沈世文扶扶眼镜,看一眼夏小奇,夏小奇表情淡然,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头一次发作,是一年前,我跟团在大厦顶层种植区参观,当时听到有声音叫我跨出去。那天幸亏走在最后,园区又有工人加班,拦住我,才没出事,也没惊动单位的人。”
“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夏小奇不解。
“我也不知道。医生说可以治愈,但需要时间,还要找到症结。”沈世文出神地看着面前的石板地,无数游客的腿和脚,来来往往。夏小奇看到他眼角的皱纹,还有灰白的鬓角。
“你是除了医生和我,第三个知道的人。我没敢把得病的事告诉家里,太丢人了。”沈世文低低地说。
“生病有什么丢人的?我小学时查出多动症,我爸妈要面子怕别人知道,天天遮遮掩掩,有一天我在班上宣布,叫同学帮助我,后来就真的好了。你找找病因,大家一起想办法。”
沈世文沉默一会儿,慢慢开始诉说。
“我在机关做农业数据统计,干了十八年的科员。
“四年前为买学区房,背了两家银行的贷款,还有十年才能还清。
“父母靠十来亩玉米地供我读书,他们老了,我想把他们接来上海。
“儿子在叛逆期,不肯用功,我们没办法交谈。
“老婆要换车换房,还要让儿子出国上学。从前她爱笑,爱读诗,和我一样喜欢地理。那个善解人意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他一会儿讲一句,停下时,凝神思索,寻找着什么。是的,他生活得太用力了,一直想做得更好,却终于不堪重负。无可名状的悲伤和沮丧如黑暗的海水,以别人无法察觉的方式侵蚀着他的生命。他知道不能就此沉沦,寻找各种方法拯救自己。
夏小奇没插话,他不会安慰人。生活如洪流,让他再一次瞥见其中的荒凉和残酷,就像每次看到爸妈的彼此伤害,或者看到自己的愤怒……班主任找他谈话时总说,没有乌云能永远遮住天空。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乌云呢?他无法理解。
岛上第三天,夏小奇租了单车,沿环岛路一路骑行。他逛了菽园,看了郑成功像。每块沙滩都有许多游客,直升机在天空嗡嗡盘旋,汽艇在海面喷出雪白浪花,惹来阵阵尖叫。他骑得越来越远,终于到了相思林。这里枝叶参天,覆盖了一大片寂静的海岸。林间草地茂密平坦,几个本地老人在芦苇塘边用小鱼喂白鹭,几乎没什么游客。他把车倒在草地上,人也睡下,闭上眼睛。风在林间呼啸,海浪在远处一声声拍打礁石。
“亲爱的爸爸,我不了解我的寂寞来自何方,但是我真的感到寂寞。你也寂寞,世界上每个人都寂寞,只是大家的寂寞都不同吧。”
“其实,夏天时我自己去过海边,我站在远远的沙滩上看着蓝蓝的海,并没有再往前走。当时我想,我还是要等你的,我不能背叛你,我必须等你。”
小时候翻烂了的《几米漫画》一句句浮现出来。这次旅行前,他从爸爸的新家搬出来,一个人住回老房子。妈妈赶来看他,他不跟她讲话,爸爸也回来几次看过他,他也不跟他讲话。他什么也不缺,除了一个家。
眼泪从他的眼角滴下,落到泥土里。
再睁开眼睛时,沈世文坐在旁边看着他。他坐起来,若无其事地揉揉脸,抬头望天。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沈世文问。
“对。”
“为什么?”
“我想静静。”他倔倔地。
“我也是,想独处一段时间。”沈世文说,“你昨天救了我,我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九年前,我爸在这里教会我游泳,那时是一家三口,他们说等我考上大学再一起来。”
“后来,”夏小奇站起身,把手里的树枝扔得远远的,“他们在我高考结束后和平分手了。”
沈世文沉默地拍拍他的肩膀,作为安慰。他扶起自行车,两人往前走。
他们在一棵繁茂得惊人的相思树下驻足。大树挂着个牌子,树龄580 年,树冠如巨伞。夏小奇的脖子仰到发酸。
夏小奇忽然问:“你有外遇吗?”
沈世文摇摇头:“心里有过,但没实现。”
“为什么?”
“迈不开那一步。”沈世文坦诚地望着他,“生活总有难关的,不能饮鸩止渴。虽然现实让人狼狈,但只要没有完全溃败,还是应该保留一点信念。”
“不错,给你点个赞。”夏小奇冲沈世文竖竖大拇指,“可我父母没做到。”他黯然神伤。
“每个人都有不容易,试着多理解。”沈世文说,“何况,你已经长大了,新的生活更值得期待。”
“谁知道呢。”他故作轻松地东张西望。远远的天空,飘着几个色彩斑斓的热气球。
“你坐过热气球吗?”沈世文问。
“没有。”他说,“小时候恐高,坐过山车都害怕。”
“我也没坐过。一起去试试?”
“好。”
其实沈世文比他更紧张,坐进筐里后,一言不发,嘴唇泛白。他碰碰沈世文的胳膊:“别怕啊。”
气球越升越高,夏小奇有点眩晕。沈世文的身体在颤抖,但尽力保持着平静,他甚至还努力对着夏小奇微笑了一下。夏小奇心中涌起更多勇气,他想,真的没什么好怕的。
飘浮在蓝天,小岛成了一幅色彩鲜明的画。那些在沙滩上移动的小点,大片绿色的植被,蓝色无垠的海面,以及拂面而来的柔和的风,给他未曾有过的宁静。他想到童年和少年时父母常给的鼓励。这个时候,仿佛以另一种视角,俯视平日任性又蛮横的自己。他一直依附在溺爱中不肯长大,这么多年,只顾索取,却忘了体谅他们的喜怒哀乐。
落地时两人都长吁一口气。“那个卖票的人,以为我们是父子,还问我你报了哪所大学。”沈世文说。
夏小奇有点不好意思,心里想,父子才不会这样呢,最起码,他十岁以后,再也没跟老爸挽过胳膊。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他们淋得透湿。大风大雨中,踩着一地猩红的凤凰花狂奔,本想抄近路返回各自的客栈,却在混乱中迷了路。天黑了。小巷尽头是堵白色粉墙,上面用油漆斑驳地写着几个大字:阿婆小食店。站在昏黄的灯光中,他们全身滴着水,狼狈不堪。
阿婆很老,瘦而精神。她拿来两块大麻布,让他们擦干。蓝花碗里,杂鱼汤雪白雪白,撒着细碎的绿叶,粗陶碗装着土笋冻、海蛎煎、玉米饼,香气扑鼻。阿婆用难懂的闽南话说,可惜今天没有煲姜母鸭,淋了雨容易伤风,多喝热汤才能驱寒。
吃得很饱。雨停了,和来时一样倏忽,一地银白的月光。他们走时,阿婆反复说一句话,走出很远他们才想明白,原来阿婆告诉他们,明晚海边有大潮。
当晚,夏小奇睡得很香。
岛上第四天,他踩着自行车继续环岛游。行进在自由的风中,不时可见充满艺术感的建筑。观察形形色色的游客,也是件有趣的事。这次耳机中是鲍勃·迪伦沙哑的嗓音:“一个人一生需要走多少路途,才能称为真正的男人。一只白鸽需要飞过多少海洋,才能在沙滩安歇……”答案在风中。
他在海边看到沈世文,穿着一件岛上售卖的白T 恤,背上印着碧海帆影,很醒目。他俯身在礁石边,拿着放大镜看得聚精会神,裤腿一高一低,全湿了,却浑然不觉。他又发现了什么石,什么岩?这人有着呆傻的热情和穷究到底的认真,确实很像他的班主任。夏小奇忽然开始想念那个曾让他厌烦不已的班主任。他微笑着走远,没有惊动那个专注的人。
在邮筒前停车,投下头天晚上写好的明信片。明信片有两张,分别寄给爸爸、妈妈,上面是他速印的照片,迎着海风大笑,阳光把他晒得乌黑发亮。
晚上,他在宿舍洗了澡,收拾好衣物。沈世文发来微信:十点半大潮,我在棕榈滩。他回了个OK 的手势。
到达沙滩时,晚会已近尾声。刚刚结束热烈的群舞,东倒西歪的人们,围着篝火组成一个大圈。主持人说,现在击鼓传花,接到花的人要表演节目。年轻人齐声回应着太土了,太土了。
手鼓拍得欢快跳脱,火堆旁突然多了个绚丽的肚皮舞女郎。她取下鬓边一朵花,扔进人群,花迅速被传递开来。第一次停鼓,花落在一个酷酷的男孩手里,他二话不说,来了段街舞。第二次停鼓,在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手里,她走到场地中间,大大方方朗诵了《礁石》。就在夏小奇看到人群中的沈世文时,激烈的鼓声再次停下,那朵鲜艳的玫瑰花正好传到沈世文手里,他呆呆地坐着。
“出来,出来!”有人起哄,声音一浪又一浪。沈世文的背僵硬起来,镜片后的目光开始闪烁,有慌乱到近乎绝望的情绪流泻而出。夏小奇飞奔而去,从人群的罅隙中穿过,不顾踩到多少脚,惹来多少惊呼,终于在玫瑰花就要掉落的刹那接到自己手里。
“沈世文,会唱歌吗?我给你伴唱!”他大声说。
沈世文深深地看他一眼,扶一下眼镜,站起来。
篝火熊熊燃烧,火光映着人的脸。主持人拿着吉他和支架过来:“唱什么?没有我不会的!”
沈世文拿起话筒,人群安静下来。他温和地笑着,望向每个人,忽然间开口:“走出家门那个夏天早上,倾盆的雨狠狠敲痛脸庞。”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这个石头般的人原来有副好歌喉。
夏小奇拿着另一个话筒,张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他一向不会唱歌。
“我对自己说,你要咬紧牙关,成功才能回来。”主持人能在沈世文忘词的时候顺利往下接,吉他弹得也很到位。
人群中有人大声跟唱,很快,更多人一起唱起来。
按下最后一个和弦,主持人低头,摆出个夸张的沉思造型:“《那年的话》,真的太旧了,可我们都还记得。”他向大家致意,晚会就此结束。
潮水将至,人们三三两两离开,留下无数凌乱的脚印。工作人员忙着清理垃圾,招潮蟹、梭子蟹在水边飞快地横行,一些奇特的海生物带着银光跳出水面,海水微微荡漾,似乎蓄谋着让人激动的重大行动。鼓浪石中擂鼓般的浪击声更加沉闷了,遥远的地方,似乎有隆隆声在回应,但侧耳去听,又什么也没有。
终于,海水一波波漫过来,仿佛无声无息,却激流汹涌。一层层白色水线迅速推进,没有迟疑,也没有退路。礁石消失了,沙滩也消失了,月光映着苍茫的海。无尽的宏大如天地初开,任何生命都可以恣意奔涌。
游客们站在环岛路上,黑压压一大片。很长时间,没人说话和奔跑,一改平时的喧闹。无数手机屏幕闪闪烁烁,像飘浮到人间的星光。
这是夏小奇第一次完整地目睹涨潮。闪着银光的海水,似乎漫进他的心里,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怅惘,只觉得空阔而辽远,平时纠结的那些烦恼,微小得连浮尘都算不上。他也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该好好规划未来,因为任何个体都是组成这神奇世界的一部分。
两人慢慢往回走。
“明天一早我回去。”夏小奇说,“出来半个多月啦。”
“该回了,父母肯定希望早点看到你。”
“也许吧。我想到许多要做的事。”
沈世文的手机响起视频通话的声音,他迟疑着。
夏小奇说:“怕什么,接啊。”
视频打开,传出哇啦哇啦的声响:“这么多天不接电话,急死我们了!”
“我就是出来静一静。”
“你在哪?太暗看不清。乐乐想跟你说话。”
屏幕上出现一个表情木讷的中学生,说话粗声粗气。夏小奇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段可能都这个样,让人气恼又无奈。
接完电话,沈世文看上去开朗一些。
“明早我送你。”沈世文说。
“不要,我最讨厌婆婆妈妈了。”
清晨第一班渡轮靠岸,为小岛带来喧闹的新一天。夏小奇即将离岛。凤凰木开得更茂盛了,游客们在码头上上下下,人潮依旧,热浪依旧。忽然手机叮咚一声,是沈世文发来的照片,他又去了日光岩。
背朝栏杆,远处是空旷的海天,旭日喷薄而出。在他面向镜头的表情里,带着一贯的认真,稍稍有些拘谨,可是,站得稳稳的。
没有一句话,没有婆婆妈妈。夏小奇握着手机,心头涌上暖意。
远远的,渡轮上一个胖胖的小身影冲他手舞足蹈。定睛一看,是那天渡轮上的小男孩,脖子上还挂着他那天遗失的帽子。夏小奇的头皮一阵发麻,然而还是微笑着,大踏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