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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范西蒙

2022-10-28李西闽

福建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糖糖阿姨

李西闽

朱阿姨

这是乌鲁木齐路上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房东朱阿姨住在底层,二层租住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最上面那层的租客叫范西蒙,是个写言情小说的作家。朱阿姨孤身一人,体态肥胖,有糖尿病,她是个甜食爱好者,经常被自己食甜的欲望折磨得死去活来。

朱阿姨对于租客,有两个重要的要求,一是干净,二是安静。租客是否干净和安静,朱阿姨一眼就看得出来,她这一生阅人无数,基本上不会看走眼。每个租客,都要经过她的面试,否则她不会签下租房合同的。范西蒙的租房面试,发生在衡山路上的小豆咖啡馆。那是一年前的某个秋日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他们的脸上,朱阿姨是左脸,范西蒙是右脸。朱阿姨是个谈话高手,丰腴红润的脸上始终荡漾着和蔼的微笑,她的话语轻柔,没有审问式的语句,在一个来小时轻描淡写的闲聊中,就知晓了范西蒙的大致情况:这是个落寞的作家,刚刚离婚,急需一个落脚之处。朱阿姨的目光不会放过每个细节,他梳理得整洁的头发,刮过胡子的白净的脸,没有一根外露的鼻毛,白衬衣干净的衣领,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这些都让朱阿姨满意,特别是鼻毛和指甲,她对鼻毛露在鼻孔外面以及指甲长的男人,极其厌恶。范西蒙表情冷峻,话语言简意赅,看上去不像闹腾的人,朱阿姨愉快地决定将房子租给范西蒙。那天晚上,范西蒙就搬进了小楼。

范西蒙的确是个安静的人,一个月后,朱阿姨的看法得到了证实。范西蒙极少出门,就是出门,也是在夜色降临之后,他瘦高的身体晃下木质楼梯,无声无息,像个游魂。有一个夜晚,朱阿姨从窗户看出去,他从外面进来,轻轻地关上小院的铁门,站在院子里那棵盛大的玉兰树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上楼,回到他的窝巢里。他甚至可以一周也不出一次门,朱阿姨觉得怪异,她借故进入过他的房间,房间里十分整洁,除了一些书堆放在床上枕头那边的一角,其他无可挑剔。书桌上只放着一台手提电脑,桌面纤尘不染。厨房像是没有用过,他几天不出门,到底吃什么?难道天天啃面包或是饼干什么的?

朱阿姨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有个晚上,她将从外面回来的范西蒙堵在了院子里。

小范先生,你是刚吃完饭回来吧?

是的,朱阿姨。

你好像好几天没出门了吧?

三天。

房间里的厨房,是为租客方便,从盥洗室里隔出来的,先前的盥洗室蛮宽敞的。你可以置办点厨器,烧点饭吃,菜场不远的,十几分钟就走到了。成天埋头写书,多累呀,去买买菜,当作散散步了,一举两得嘛。你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体会熬垮的,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呢。

我不会烧饭,这方面我基本上是个白痴,况且我习惯了饥饿,饥饿让我有写作的动力,吃饱了我就想睡觉,我不可能成天睡觉吧。还有,我很讨厌在房间里闻到烧菜的油烟味,只要有一丁点那种味道,我就心烦意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朱阿姨,你不是要求我在房间里保持干净吗?我这样不正合你意?

我也不是那种病态的洁癖,做好饭收拾干净就可以了。

谢谢你了,朱阿姨,放心,我饿不死的。

唉,我理解你孤独一人的难处,我也孤身一人,儿子女儿都在国外,有时想找个人说话都难。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阿姨,你别和我客套,有什么话尽管说。

我想呀,你不会做饭,也许是懒得做吧,还不如和我搭个伙,每个月交点伙食费给我就可以了,你放心好了,我这个人不贪的,不会多收你钱的,每天买的菜我记账,平摊就好了,煤气费呀油盐酱醋什么的,就不和你算了,没几个钱,就是你不和我搭伙,我自己也要用的。一日三餐,我做好饭了叫你,你下楼到我家吃就行了,你觉得怎么样?有言在先,我不逼你喔,你考虑考虑,考虑清楚了再答复我。

朱阿姨,你对我真好,只是怕麻烦你,我很怕给别人添麻烦的。

不麻烦,我自己也要吃饭呀,而且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能够给大作家做做饭,也是我的荣幸呀。那就这样说好啦,明天开始,怎么样?

谢谢朱阿姨,那我上楼了。

去吧,去吧,明天早上我喊你吃饭。对了,你一般几点起床?

八点。

好的,八点我准时叫你。

翌日早八点,朱阿姨来到三楼,敲了敲房门。范西蒙在里面说,是朱阿姨吗?朱阿姨说,是我,范先生,吃早餐了。门开了,范西蒙笑笑,朱阿姨真准时。朱阿姨笑笑,我这人嘛,就是讲信用,说好的事情不好变来变去的。朱阿姨说话很轻,走路也很轻,也许是生怕吵到二楼的租客。早餐有小笼包、油条、烤面包片,小碟的培根、咸鸭蛋、豆腐乳,还有稀粥和咖啡。朱阿姨说,简单了点,随便吃呀,咖啡是现磨的,我女儿寄来的巴西咖啡豆。范西蒙说,这还简单,以前在家从没吃过如此丰盛的早餐。朱阿姨看着他吃,自己一动不动。范西蒙说,朱阿姨,你也吃。朱阿姨微笑着说,你吃,你吃,别管我。范西蒙心里有些感动,突然想起了母亲,母亲活着的时候,也喜欢这样看着他吃饭。也许朱阿姨太孤独了,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范西蒙理解朱阿姨,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吃。吃完早餐,朱阿姨问,你中午一般几点吃饭?范西蒙说,十二点吧。朱阿姨柔声说,好,我十二点叫你。范西蒙说,朱阿姨,你不用叫我,十二点我自己会下来。朱阿姨说,那也好,十二点准时开饭,还有啊,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做。范西蒙说,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挑食。

那段日子,朱阿姨的生活丰富了许多,成天琢磨给范西蒙做好吃的,范西蒙觉得自己能够碰到这样的房东,真的是三生有幸,多年来,这种饭来张口的日子,是十分罕见的。在朱阿姨做的各种菜中,范西蒙最喜欢吃的,是红烧肉和葱烧鳊鱼。朱阿姨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咸甜相宜,最特别的是,有种奇妙的香味,这种说不出的香味,让他胃口大开,可以多吃一碗白米饭。之前,和前妻宋小素过日子的那些年里,她也买过鳊鱼,宋小素烧的鳊鱼总是有股泥腥味,范西蒙吃一次就产生了厌食的情绪。宋小素明明晓得他不爱吃,还笑眯眯地把鱼肉往他碗里送,他无法拒绝,每次吃鳊鱼都痛苦万分,心里的阴影面积不断扩大。在朱阿姨家第一次吃鳊鱼时,范西蒙心惊肉跳,迟迟不敢下筷子。朱阿姨微笑着说,怎么,不喜欢吃鳊鱼?范西蒙心中的阴影说不出口,表情尴尬,因为紧张,额头都冒出了汗珠。朱阿姨说,你尝尝,葱烧鳊鱼是我的拿手好菜,我先生活着的时候,最爱吃了,死前还要我烧给他吃,可是那时已经咽不下东西了,只是闻着香味,他就说满足了。这故事蛮感人,范西蒙将信将疑,真的?朱阿姨说,真的,难道你没有闻到香味?尝尝吧,先尝一点点,如果不爱吃,就不要吃了。范西蒙在她鼓励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肉,放进了嘴巴里,先是用舌尖感受鱼肉的味道,味蕾渐渐地打开,不一会儿满嘴浓郁的鲜香,他这才轻轻地咀嚼,鱼肉细嫩,质感清晰。朱阿姨见他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笑了笑,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范西蒙点了点头,朱阿姨的葱烧鳊鱼彻底覆盖了他对鳊鱼的悲惨记忆,接受了新的尝试。其实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一个接受的问题。

范西蒙和朱阿姨的饮食关系并没有良好地继续下去,四个月后,就有了变化。某天早上,朱阿姨未见范西蒙下来吃饭,蹑手蹑脚地上楼敲他的门。好大一会儿,传来范西蒙沙哑的声音,朱阿姨,早餐我不吃了,赶稿熬了通宵,才刚刚睡下,谢谢你了,朱阿姨。朱阿姨说,好,好,你好好睡觉,中午别忘了下来吃饭。中午十二点,范西蒙下楼吃饭,朱阿姨发现他的眼睛血红,有些吓人。朱阿姨心生疼爱,关切地说,小范先生,不要太拼命呀,身体是第一位的,熬夜不好的,晚上我给你炖个鸽子汤,补补。范西蒙说,朱阿姨,你真的像我妈,对我这么好,不过,有件事情还是要和你说清楚,这段日子,我要赶稿,会经常熬夜,早餐你就不要给我准备了。朱阿姨的脸沉下来,有些失落,不过,她尊重范西蒙,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轻声说,那好吧,还是要注意身体。又过了一段时间,范西蒙连午餐也不吃了,每天下楼吃一顿晚餐。

那是初冬的日子,院子里的白玉兰枯叶纷纷飘落,晚上,朱阿姨做了范西蒙爱吃的红烧肉和葱烧鳊鱼,还有烂糊黄芽菜和紫菜蛋汤,开了瓶红酒,在醒酒器里醒着。红酒杯擦得接近于无限透明,玻璃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朱阿姨将红酒缓缓注入酒杯,酒杯在欢乐地低吟。朱阿姨脸上如沐春风,举起杯,轻声说,干杯。范西蒙也举起酒杯,不过,他的脸色凝重。两个玻璃杯轻轻地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每到交房租的日子,朱阿姨都会弄些好菜,开一瓶红酒,有钱进账,多么开心呀。范西蒙却开心不起来,朱阿姨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有事,试探着说,小范先生,是不是菜咸了或淡了,不合胃口?范西蒙叹了口气,我直说了吧,朱阿姨,实在抱歉,房租和伙食费我暂时交不上,能不能宽限几天?朱阿姨脸色微变,自顾自喝了口酒,轻轻放下酒杯,柔柔地说,诚信是做人之本,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做人如此,也希望他人也如此,既然小范先生有难处,过几天再给也没有关系,吃吧,菜都是为你做的,多吃点,别浪费了。范西蒙尴尬地笑笑,我吃,我吃,全吃光。

三天后,范西蒙交上了房租和伙食费,并且提出来,不再和朱阿姨搭伙吃饭了。朱阿姨是个有涵养的老太太,既然范西蒙说了不再搭伙,就有他的考量,也不能勉强,便遂了他的心意。有个寒风呼啸的夜晚,朱阿姨透过窗玻璃,见范西蒙走进小院,铁门重重关上,她的中枢神经颤抖了一下。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范西蒙一副落寞的模样,今夜,他的脚步沉重,上楼的每一步,都震得朱阿姨头皮发麻。那夜,朱阿姨失眠了,半夜,她听到有人哭泣,走出门,发现哭声从三楼传来。她悄无声息地上楼,站在三楼的房门前,想敲门进去,哭声突然戛然而止,房间的灯也灭了。朱阿姨只好轻手轻脚地下楼,心想,还是不要管那么多闲事,每个人都有伤心到难与人言的时候。

李鱼和陆糖糖

李鱼和陆糖糖是一对年轻夫妻,是住在范西蒙楼下的租客,这对夫妻金童玉女,衣着时尚,见到人总是面带笑容,彬彬有礼,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恩爱的样子。也正因为如此,朱阿姨看走眼了一回。李鱼夫妻是初秋时分搬进小楼的,前三个月安安静静,没有什么问题,入冬后,朱阿姨感觉到了麻烦。也就是朱阿姨失眠听到范西蒙哭泣两天后的那个深夜,朱阿姨被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吵醒了,楼上像是在砸玻璃或陶瓷器皿,她醒过来后,碎裂声不止,伴随着吵嘴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朱阿姨这两天本来就睡不好,又被吵醒,心里难免气恼。开了灯,坐起来,往身上披了件丝棉袄,自言自语,疯了,大半夜的吵什么呀,让不让人活了?想了想,哪有夫妻不吵架的?朱阿姨心里安宁了些,熄了灯,重新躺下。楼上没有停止的迹象,朱阿姨心中又恼火起来,她受不了了,穿上衣服,气呼呼地出了门。

来到二楼房间门口,朱阿姨敲了敲门,也许里面吵闹响动太大,敲门声被淹没了。朱阿姨又敲了敲门,手上加重了力量。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凛风呼呼作响,朱阿姨打了个寒战。门轻轻地开了,陆糖糖探出头,笑眯眯地说,朱阿姨,你有事?朱阿姨是个体面人,不出恶语,笑了笑说,刚才听见很吵,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陆糖糖说,没有呀,我没有听到吵闹的声音呀,我是被你的敲门声吵醒的。听了她的话,朱阿姨心里特别不舒服,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可能是我人老了,产生幻听了,实在不好意思,你睡吧,不打扰了。陆糖糖关上了门。

朱阿姨正要下楼,发现范西蒙站在楼上。

范西蒙说,我也听见了他们吵闹的声音。朱阿姨柔声说,小范先生,早点睡吧,天冷,不要冻着了。说完,她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范西蒙还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朱阿姨回到床上,楼上已经没有声音了,她突然精神了,睡意全无,想想又要失眠,烦恼得要死。从那以后,隔三岔五,小夫妻就要吵闹一次,而且都在深夜里发生战争,只要朱阿姨上楼,总是陆糖糖出门,装模作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弄得朱阿姨无所适从。

抽了个时间,朱阿姨上门找范西蒙,范西蒙正伏案写作,不得不起身开门。朱阿姨说,小范先生,你能够陪我一会儿吗?十分钟,就十分钟。范西蒙说,进屋吧,朱阿姨。朱阿姨坐在沙发上,范西蒙有点手忙脚乱,挠着头说,朱阿姨,想给你泡点茶,可是我连茶叶也没有。朱阿姨说,你坐,我喝过茶上来的。范西蒙把写字桌前的椅子拉过来,坐在朱阿姨对面,说,朱阿姨,你说吧,有什么事情?朱阿姨说,唉,你知道的,我怕吵,听到吵闹,我的头就要炸掉,你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样才能够让二楼的小夫妻安静,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样下去,要了我这条老命。范西蒙说,我也被他们吵得要死。朱阿姨说,那是肯定的,我也担心他们吵着你,你可是要写大作的呢,影响你写作,那是大事情,我都心疼你呀,小范先生。范西蒙说,我生性胆小,连杀鸡都不敢正视,别人朝我吼叫一声,我的腿肚子都要转筋,心里都要发抖,你说我能怎么办?朱阿姨叹了口气,也是,你是文化人,手无缚鸡之力,估计你也不会吵嘴,的确拿他们没有办法。范西蒙说,朱阿姨,你应该找他们好好谈谈,告诉他们,如果再吵,就让他们退租走人。朱阿姨面露难色,这合适吗?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范西蒙说,合适,租房前,你就有言在先,不能吵闹的,你找那男的谈,女的看上去不太好说话。朱阿姨点了点头,看了看精致的小腕表,笑了笑,时间到了,我该走了,打扰你了,不好意思呀。范西蒙送老太太出门,又目送她下楼。

朱阿姨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找李鱼谈谈。

李鱼夫妇白天都要上班,只有晚上和周末才有时间,朱阿姨找了个星期天,把李鱼叫到了家里。李鱼的脸很白,嘴唇红润,说话时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朱阿姨给他倒了杯咖啡,笑着说,小李先生,你不是上海本地人吧?李鱼笑了笑,我是福建人,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我太太是上海人。朱阿姨说,听你口音可以听出来的,你好福气,娶了个漂亮的上海姑娘。李鱼的脸红了,羞涩的样子,我们是大学同学。朱阿姨说,小李先生,相识就是缘分,能够成为夫妻,多么不容易,要珍惜呀。李鱼眨了眨眼睛说,我知道。朱阿姨绕了一圈,才说出要说的话,小李先生,不瞒你说,我身体不是很好,有糖尿病、高血压、神经衰弱,十分害怕吵闹,特别是晚上,听到吵闹声,就会失眠,严重影响健康,真担心哪天被吵得爆血管死掉了。李鱼是个聪明人,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低声说,朱阿姨,对不住,我们这段时间闹矛盾,影响到你了,很抱歉,我回去和糖糖好好说说,尽量不干扰你的生活。朱阿姨说,夫妻俩,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为什么要弄得鸡飞狗跳呢?李鱼说,朱阿姨说得对,我们错了。李鱼的态度让朱阿姨的气消了,朱阿姨说,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好,到了我这个年纪,你才会感到人生短暂。

朱阿姨和李鱼谈过话之后,二楼恢复了安宁。

可是,一段日子后,又故态复萌。朱阿姨十分生气,终于在那个极寒之夜爆发,她站在二楼房间门口,握紧拳头,不停地砸门。开门的还是陆糖糖,她笑眯眯地说,朱阿姨,你这是怎么啦,大半夜的,又要找我家先生喝咖啡?朱阿姨气得浑身发抖,想想自己是个要脸面的人,克制着怒气,装出笑脸,放低声音,你们能不能不闹了?这样下去,要出人命的。陆糖糖说,我们没有闹呀,你不是说过你有幻听吗?问题在你自己呀。朱阿姨实在控制不住了,拉下了脸,提高了声音,你这小姑娘怎么不讲理?我给你面子,你却得寸进尺,要吵要闹,到大街上去,没有人管你们。陆糖糖也拉下了脸,我们租下了这个房间,这个房间就是我们的私人领地,我们吵闹怎么了?那是我们的私事,管得着吗?朱阿姨说,你们的私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问题是你吵到我了,还有楼上的范先生,你们太过分了。陆糖糖冷笑着说,你说我们吵闹,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是房间里进了老鼠,我们是在打老鼠,这房子里有老鼠,这该怪谁?论胡搅蛮缠,朱阿姨根本就不是陆糖糖的对手,听了她的话,一时语塞。

突然,楼上爆出一阵瘆人的大笑。

朱阿姨和陆糖糖的目光同时投向三楼,她们看到了站在楼梯上形销骨立的范西蒙,他笑得脸都变了形,狰狞可怕。陆糖糖脸上呈现出惊恐之色,朱阿姨也瞠目结舌,不晓得他为何如此狂笑。陆糖糖正想抽身回房,范西蒙的笑声停止,只见他歪歪斜斜地倒下,然后咕噜噜地滚了下来。范西蒙的身体瘫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第五阶楼梯上,死人一般,一动不动。朱阿姨和陆糖糖的口舌之争无法继续下去,朱阿姨惊惶地说,快,快救人。陆糖糖害怕极了,大声叫唤,李鱼,李鱼,快出来,快出来,出事了。李鱼睡衣外面套了件黄色羽绒服,急匆匆走出房门,说,怎么回事?陆糖糖指了指楼梯上的范西蒙,然后躲在了李鱼身后。朱阿姨说,小李先生,你快看看,不行的话,我们送他去医院。

李鱼走过去,蹲下身,食指放在范西蒙鼻孔前,感觉到了他均匀的呼吸,然后拿起他的手,指头按住他的脉搏,他的脉搏虽然有点弱,却也还是正常的。李鱼用大拇指掐住他的人中,使劲地按下去。朱阿姨浑身瑟瑟发抖,陆糖糖拉住她的手臂,说,李鱼参加过救援队,学过急救的,他会有办法的。朱阿姨喃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范西蒙睁开了眼,无力地说,饿,饿……

李鱼背起范西蒙,将他送回了三楼的房间。得知范西蒙三天没有吃东西,是饿晕的,朱阿姨和陆糖糖各自回到房里,给范西蒙弄吃的东西,李鱼在三楼陪着范西蒙。陆糖糖从冰箱里找出两根红肠和一袋面包,匆匆忙忙上了楼。见到食物,范西蒙两眼泛起光亮,粗大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伸出手抓过一根红肠,塞进嘴巴里。他的嘴巴仿佛就是个无底洞,能够塞进所有的食物。范西蒙吞咽完那两根红肠,继续吞咽那袋面包,很快地,面包也填进了无底洞。这时,朱阿姨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房间,托盘里有热好的一大碗剩饭和一盘红烧肉。朱阿姨说,小范先生,红烧肉是晚上烧的,我才吃了两块,你喜欢的,赶紧吃了吧。让李鱼夫妇目瞪口呆的是,范西蒙竟然将那一大碗饭和红烧肉一扫而光,而且还像是没有吃饱的样子。不过,范西蒙也不好意思再吃了。肚子里有了东西,范西蒙脸上有了生气,他真心实意地说了些感激的话。陆糖糖问,你昏倒前为什么笑得那么可怕?范西蒙挠了挠凌乱的头发,叹了口气说,我都饿得五脊六兽了,你们却吃饱撑了似的吵吵,我就觉得特别好笑。他的话让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小素

宋小素是范西蒙的前妻,小范西蒙三岁,这年三十七岁,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妇,在城隍庙一条小街上开了间专营手串的小店。她和范西蒙离婚,据说是和一个手串爱好者产生了感情。那位手串爱好者隔三岔五到她店里买手串,总是表扬她有眼光,从全国各地进了那么多各色各样的好手串。他买手串,只管自己喜欢,不问价格,几千元的和田玉手串买,几块钱的木头手串也买,总的来说,贵的还是买得少。他说话极有技巧,经常说得宋小素心花怒放。有时他会坐在店里,一直到晚上十点之后,游客稀少了,就帮她关店门,邀她去吃饭。久而久之,他们就好上了。宋小素和范西蒙没有共同语言,因为范西蒙极其厌恶手串,而那个手串爱好者谈起手串滔滔不绝,还把手串上升到品位和文化的高度,宋小素觉得他是难得的知音。宋小素似乎忘记了当年为什么会和范西蒙结婚,那时范西蒙还没有在写作上出道,还是西区中学的语文老师,宋小素在港汇广场当售货员。过去怎么样,不值得回忆,反正过不到一起就离了,各走各的路也蛮欢乐的。

这是个冷雨天,天空阴沉沉的,路面湿漉漉的,小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城隍庙的游客多,不说卖手串,每天见各种各样天南地北不同的脸孔,也是一种乐趣。送走两个顾客,宋小素站在店门口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就看到了范西蒙,在人流中他高出一头。宋小素还没等他靠近,就喊叫道,范西蒙,你给我过来,我正要找你呢。范西蒙哆哆嗦嗦地走近,站在她面前,眼神慌乱,压低声音说,小素,我来就是找你的。宋小素笑了,你找我,看看,天上飘着细雨呢,我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三个月,给你电话也不接,你不是躲着我吗?不是怕我找你要丫丫的抚养费吗?你说,你是不是给抚养费来了?范西蒙说,别那么大声说话,这里那么多人,给点面子。宋小素进了店,范西蒙跟着进去。店里正好没有顾客,范西蒙说,小素,你看现在是午饭时间,能不能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宋小素白了他一眼,聊什么聊,和你有什么好聊的?范西蒙说,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聊,就算我求你。宋小素心想,这家伙虽说懦弱,但轻易不求人,什么事情都宁愿自己忍受,而且当时她提出离婚,他也只是挽留了一下,并没有要死要活的,也没有哀求,而是痛快地放她一条生路。她心软了,叹了口气说,好吧,现在顾客也不多,走吧,找个地方吃饭。

城隍庙这一带,宋小素闭着眼睛也可以到处行走。在一条小巷子的面馆,最里面那张小桌,两人面对面坐下来。宋小素说,这家面馆面不错,味道老好了,最地道的是大排面和虾仁面,你吃什么?范西蒙说,大排面吧。宋小素招呼跑堂的过来,笑着说,小丽,两碗面,大排面和虾仁面各来一碗。小丽说,好咧,小素姐,你的虾仁面按老规矩不放葱花。小丽正要走,范西蒙说,大排面要两碗。小丽看了看宋小素,宋小素说,那就再加碗大排面吧。

范西蒙,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离婚后,你就一直没有见过我。

肚子饿,没有力气说话。

有那么饿吗?你不是神仙吗?写起小说来,可以几天不吃饭,怎么知道饿了呢?哎哟,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瘦得不成样子了,胡子也不刮刮,头发是不是很久没梳了?乱得呀,像大风过后的杂草。本来光鲜体面的一个人,怎么变成邋邋遢遢的了?街上的流浪汉也比你强。

我不要体面,不要。

别咬牙切齿说话,我不欠你的。

我没有咬牙切齿,你还是这个样子,说话夸张。

我有你夸张?真的笑话。

范西蒙受不了前妻的嘲讽,可还得忍耐,他有求于宋小素,得低头,不过,什么时候他也没有在宋小素面前趾高气扬过呀。他低着头,不说话了。宋小素也不说话,在手机上快速地打字,像是在和什么人聊天,偶尔还莞尔一笑,直到面端上桌了,她才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吃面。范西蒙见到热气腾腾的面条,两眼放光,来了精神。不一会儿,他就呼哧呼哧地吃完了一碗面,慢条斯理的宋小素才吃几口。第二碗面吃到一半时,范西蒙才吞吞吐吐地说,小素,我想,想和你借点钱。宋小素嘴里的一口面差点吐出来,疑惑地说,你说什么?范西蒙重复了一遍,我想,想和你借点钱。

你找错人了吧?你已经三个月没有付丫丫的抚养费了,你还好意思问我借钱?有病呀你,范西蒙,我告诉你,老娘不会借给你一分钱,吃完面就赶紧滚吧,我不想见到你这个鬼样子。

小素,你听我说,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收入了,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马上又要交房租,我真的快活不下去了,否则怎么可能和你开口?不多,你就借五千块钱给我,救个急,等我的版税到账了,马上就给你。

五千块,你知道我要卖多少手串才能赚五千块钱吗?城隍庙周边这些大街小巷,你知道有多少卖手串的,生意难做,我都准备关门了,哪有闲钱借给你?还有丫丫要吃饭,要念书,你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要向我借钱,我看你真的是病得不轻。

你不是还有个相好的吗?我真的为难,我父亲的情况你也知道,老年痴呆,要不是我姐姐抚养他,我就更加完蛋了。我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只好找你来了,小素,帮我一次,好吗?

哈哈,相好的,你说那个手串男呀,那是个骗子,穷光蛋一个,装得很阔气的样子,到处骗财骗色,要不是被我识破,我被他卖了都不知道。别看我是卖手串的,现在我看到戴手串的男人,心里就来气,这点你说得没错,喜欢戴手串的男人真变态。

也不全是那样的,也有戴手串的好男人,比如你爸,不也喜欢戴手串吗?他人就不错,厚道。我只是自己不喜欢戴手串而已,不能一杠子把全船的人打落水,这样不好,不客观。

好了好了,别再提戴手串的男人了。我告诉你,真的没有闲钱借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唉,被你说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不吃了,你快点吃,完了我还要回去做生意。

范西蒙心里十分悲哀,吃光了碗中的面,目光落在了宋小素面前的碗上,那碗里还剩大半碗的面。他伸出手,取过来,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宋小素见状,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说,不敢想象,你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我一直以为,你离开我后,会过得更好,没想到会这个样子,真是造化弄人呀。范西蒙没有说话,埋头吃面,眼中有液体滚落到碗里,他连最后一口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吃完面,还是低着头,用纸巾擦了擦眼睛,才抬起头,强装笑脸,轻声说,没有关系,不借也没有关系,大不了就饿死呗,这顿饭钱你帮我付了,以后有钱了,我回报你,请你吃大餐。小素,能请我吃顿面已经很不错了,感激的话不说了,我先走了,对不起。

范西蒙站起身,走出了面馆。

宋小素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呀,有多长时间没有吃饭了呀,两碗半面条就这样吞下了肚,之前一碗面吃下去,他就喊要撑爆肚子了。她也走出了面馆,看着范西蒙在冷冷的冬雨中行走,落寞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他身上那件米黄色风衣还是她给他买的。宋小素突然心里柔软起来,想喊住他,他却不见了踪影。她脑海里浮现起当初那个年轻的有点腼腆的青年,和她一起,坐在徐家汇公园的夜色里,憧憬未来美好生活的情景,那个年轻男人告诉她,以后他靠稿费就可以养活她,并且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那时,范西蒙的第一本言情小说刚刚出版不久,书十分畅销,成为业界的一匹黑马。

王小皮

王小皮曾经是范西蒙最好的朋友,如果算朋友的话。他是上海民营书业的佼佼者,也是经过多年打拼坚持下来的人。近十年,他对图书出版兴趣不是很大,交给一个叫胡琪的女人打理,图书公司不温不火地活着。王小皮的兴趣转向了影视,组建了一个影视公司,第一年就尝到了甜头,拍了部卖座的电影,于是内心就更加雄壮了,加大了影视投资立项的力度。影视公司赚钱后,他想到过范西蒙,有将他的言情小说改编成影视的想法。他把范西蒙的几本小说推荐给手下的那帮人,因为他们都是高薪从各大影视机构挖来的专业人士。结果,范西蒙的小说被这些专业人士否决了,他们一致认为,故事太老套了,没有新意。

王小皮觉得过意不去,请范西蒙吃了一顿饭。那顿饭极尽排场,在上海滩最高档的饭店之一的金色皇宫,金碧辉煌的大包厢里,座上客除了王小皮手下那几个影视圈专业人士,还有几个三流女演员,打扮得花枝招展。范西蒙坐在王小皮的右手边,是这次宴席的主宾。饭前,王小皮没有告诉范西蒙,为什么要请他吃饭,只要王小皮召唤,范西蒙总是屁颠屁颠去赴约。开席了,王小皮也没有提为什么要请他吃饭,而是对大家说范西蒙是他的好兄弟,要陪他吃好喝好。范西蒙内心羞涩,见到那么多香艳美女,脑袋懵懵的,无所适从。不仅美女们纷纷敬酒,那几个影视圈专业人士也说着奉承之语,走过来和他交杯换盏,装出很哥们的样子。范西蒙受宠若惊,酒量不济,酒席还没有过半,就喝晕了,他趴在桌面上,酒场上的事情与他无关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身体软绵绵的,像是躺在云上,这才发现昨夜喝断片了。他问宋小素,我怎么回来的?宋小素横眉怒目,骂道,以后再喝成死狗,就不要回来了。范西蒙说,这不是好久没喝了嘛。宋小素没再搭理他,气呼呼去手串店了。后来才知道,是王小皮的司机开着宾利车送他回家的,还吐在了车上,不过,那是王小皮最后一次在那么豪华的饭店宴请他。

在冷雨中独自行走的范西蒙,觉得自己像一条丧家之犬,离婚时也没有这种感觉,如果不是中午那两碗半面条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他怀疑自己会倒在路上。路过金色皇宫之际,他脑海里浮现出王小皮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几个月前,他给过王小皮一部新的长篇小说,王小皮还算仗义,马上给了胡琪,让她亲手处理他的小说,不要亏待了范西蒙。老板交代的事情,胡琪自然不敢怠慢,用了一个晚上读完了那本名叫《爱在茉莉花开时》的言情小说。第二天,她打电话给王小皮,真实说出了自己对此书的感觉,她觉得小说没有新意,语言也差强人意,如果一个作家,不能给读者提供新的东西,老是炒旧饭,迟早被读者抛弃。王小皮想了想,对胡琪说,范西蒙是老朋友,以前也帮衬过我们,我们从他那里也是赚过钱的,人还得讲点情感,我看还是给他出了吧。胡琪说,亏本怎么办?王小皮说,他还是有点读者的,印量少点,压压版税,亏也亏不到哪里去,如果真亏了,算我的。既然老板发话,胡琪只能按老板的意思去做。她和范西蒙签了个合同,是范西蒙历史上最低的印数,版税还是和以前一样,结账方式有了变化,以前是六个月付清第一次印刷的款项,现在改为十二个月付清。范西蒙永远学不会讨价还价,虽然心里纠结,还是在合同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那本书两个月前面世了,没什么宣传,基本上也没有什么反响,像一粒灰尘落在波涛汹涌的海面,无声无息被吞没了。

他先给胡琪打了个电话,低声下气地问她,能不能预支点版税。胡琪的声音十分甜美,说话语气也和颜悦色,委婉地拒绝了范西蒙。胡琪还是给他留了点希望,说如果王小皮特批,还是可以特事特办的。范西蒙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王小皮联系了,他的相貌都已经模糊,这些年,他们的关系的确冷淡了,如果不是有事情,范西蒙根本就不会想起他来,估计王小皮也不会想起他来。想当初,范西蒙的书热销时,王小皮和他十分亲近,经常叫他参加一下饭局,在那些饭局里,也认识了不少人,不过那些人后来也没有什么联系。范西蒙现在走投无路,还是决定给他打个电话。打了几次,王小皮就是不接电话。范西蒙内心凄凉,产生了去他公司找他的念头。可是,该如何面对王小皮,怎么对他开口,坐在地铁上,范西蒙头脑纷乱,身上一阵阵发冷,时不时打个寒战。旁边一个小姑娘,偶尔瞥他一眼,眼神怪异。范西蒙低着头,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似乎想抱住什么可以依赖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抱不住。

范西蒙扑了个空,王小皮不在公司,问前台小姐,她微笑着说,王总去哪里不需要向我汇报呀。范西蒙无奈,只好离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到王小皮家里去找他。从前,范西蒙去过他家,那是浦东有名的一个别墅区,叫什么阳光名邸。到阳光名邸,地铁十一号线三林站下来走十分钟就可以到达。下了地铁,往阳光名邸缓缓而行,心里忐忑不安,十分矛盾。他还担心,时间过去那么多年,王小皮不知道搬家没有。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来到了阳光名邸大门口。高档别墅区,连保安的派头也不一样,灰色呢子制服比警察的还神气,还戴着红色贝雷帽,像是突击队队员。保安指示他到门卫室登记。保安室的保安问他,你要到哪栋楼,找谁?范西蒙说,75 栋,王小皮。保安笑了,就是拍电影的王老板呀,他的车刚刚开进去。登记完,范西蒙进了阳光名邸,看着那一幢幢豪华的欧式别墅,心里突发奇想,假如自己在这里有栋别墅,那会怎么样?

范西蒙按了按门铃,走出来一个标致整洁的中年妇女。她打量了一下范西蒙,淡淡地说,你找谁?范西蒙说,王小皮老板在家吗?中年妇女说,你等等。她转身进屋去了,范西蒙站在冷风细雨中,瑟瑟发抖,头发湿漉漉的。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王小皮的声音,范兄弟呀,怎么来也不先说一声?稀客,稀客。声音消落后,才见他走出门,把范西蒙拉进了屋。范西蒙有些感动,眼睛热乎乎的,小皮兄还记得我,真不容易呀。王小皮大腹便便,满脸肥肉颤悠悠地说,岂敢忘却?多年的好兄弟,哪怕多年未见,也还是好兄弟,走,进屋进屋,好好聊聊,晚上在家吃饭,我让孙阿姨烧几个菜,她做的菜不亚于五星酒店的大厨。进屋后,王小皮对刚才那个中年妇女说,孙阿姨,晚上弄几个好菜,我和范兄弟好好喝几杯。孙阿姨满脸堆笑,好,好。

会客室里,燃着藏香,王小皮说,给你喝马肉吧,福建好朋友送的,是真货。茶泡出来,茶水泛出亮泽,王小皮让他闻香,沁人心脾的茶香,的确令人销魂,可范西蒙还是忐忑不安,无心品茶。茶过一泡,王小皮才脸色深沉地说,兄弟,你怎么搞的?脸色枯槁,神情涣散,你以前可是个体面人哪。范西蒙黯然神伤,不知说什么好。

兄弟,有什么难处,你就说吧,只要能帮上的,我一定会帮你的,我知道,你是个要脸面的人,否则也不会找家里来。你打的几个电话,我看到了的,因为那时在谈件重要的事情,就没接,本想空闲下来打给你的,没想到你来了,那就当面说,这样比较好。

我想,我想……

痛快点,有什么话直说,我不是外人,不必拘束。

那,那我说了。

说吧,兄弟。

小皮兄,你知道的,离婚后,我一直没有收入,坐吃山空,现在连房租都交不上了。我想,我想预支些稿费,把房租交了。你看……

就这点小事?

嗯,嗯,就这事。

你直接和胡琪说呀,我交代过她的,对你要特别对待,因为你是我兄弟,不是普通的作者。

我,我和她说过,她说,预支稿费不合公司的规矩,除非你同意。

这个胡琪,怎么搞的?连我交代的事情都要打折扣,真不像话。不过,兄弟你要理解,图书那块我基本上不管了,要不是你,我是不会插手的。这样吧,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把这事给你办了。

王小皮说完,马上拿起手机,接通了胡琪的电话。王小皮用商量的口吻说,胡总,有个事情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就是范西蒙范老师的版税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们合同是怎么签的,这样吧,你看可以的话,给他结了吧。范西蒙听不见胡琪说了些什么,只见王小皮一个劲地说好。挂了电话,王小皮笑着说,兄弟,现在出版越来越难做了,胡琪那里也有难处,你得理解她,不过呢,再难也不能难为你呀,她说了,明天就吩咐财务,把你那本书的版税结了,你就放心吧。范西蒙感动得涕泪横流。王小皮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最近我也在闹离婚,公司拍的一部电影赔得一塌糊涂,那可是大投资呀,这些年赚的钱基本上赔进去了,要翻身都难,实在不行,这房子也得卖掉了。范西蒙说,理解,理解,都难。王小皮说,我再难,也比你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这样吧,我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你贫困潦倒,吃完晚饭,我给你两万块钱,先花着,以后有困难了再说。范西蒙说,不用,不用,你都这么难了,我哪好意思要你的钱?王小皮拉下脸,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能不要,不能不给我面子,明白吗?我们是兄弟。话已至此,范西蒙也不好推辞了。

晚餐丰盛,孙阿姨烧的菜的确有水平,最起码比房东朱阿姨烧的菜强多了。面对一大桌子美味佳肴,范西蒙眼睛放光,也顾不了什么体面了,放开肚皮,大快朵颐,这顿饭填满肚子,最少也可以饿上三天了。王小皮拿出了一瓶茅台,说是二十年的,范西蒙平常自己不喝酒,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喝不出子丑寅卯,只知道白酒冲,下肚像吞下一团火。王小皮边喝酒边回忆过去图书畅销的日子,他还提到了一点,当初是他劝范西蒙辞去学校的工作,专事写作的。听他这么一说,范西蒙后悔不已,如果不辞职,现在也不至于落魄至此。范西蒙不敢喝多,王小皮也没劝他,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吃完饭,范西蒙一直等着他给那两万块钱,王小皮脸红耳赤,说话也结巴了。孙阿姨走上前,关切地对王小皮说,王总,你醉了,我做了醒酒汤,喝完就去休息吧。她又对范西蒙说,范老师,你看王总都醉了。范西蒙明白她是下逐客令了,识趣地告辞。王小皮结结巴巴地说,兄弟,别走,我还有马肉呢,是真货,福建的好兄弟送的,我泡给你喝。范西蒙说,我回去还有事情,已经够打扰你的了,我就先走了,后会有期。孙阿姨说,王总,范老师有事情,就让他走吧。王小皮挥了挥手,走吧,走吧,知道你的事情比兄弟重要,我就不,不留你了。

孙阿姨送范西蒙出门。天上还飘着细雨,寒风凛冽。范西蒙故意放慢脚步走出小区,希望王小皮记起答应他的两万块钱,会让孙阿姨追出来给他。结果,他走出阳光名邸大门了,也没有一个鬼影追出来。无论如何,他此行的目的达到了,也不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有种担忧却袭上心头,胡琪会不会不给王小皮面子,要等到付款期再给他钱呢?钱没有到账,一切都是未知数。那个晚上,范西蒙一夜未眠,辗转反侧,思虑过多。奇怪的是,二楼的李鱼夫妇,一夜都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响动。

范丫丫

朱阿姨炖了碗冰糖银耳莲子羹,纠结着要不要吃。天冷,哪怕屋里开了空调,冰糖银耳莲子羹也很快会凉透。如果在夏天,她会放进冰箱里,冰镇后口感极好,也特别消暑,眼下是寒冬,显然趁热吃是明智之举。朱阿姨从小就爱吃甜食,这种爱好是她奶奶培养出来的,奶奶最喜冰糖银耳莲子羹。这天上午,朱阿姨实在忍不住了,就炖了这碗冰糖银耳莲子羹。早上,朱阿姨用血糖仪测过血糖,还可以,不算太高。朱阿姨安慰自己,偶尔吃一次甜食,应该问题不大的。朱阿姨还是担心血糖飙升,会对自己的心脑血管造成不良影响。正犹豫着,她听到了敲门声。

开了门,范西蒙带进来一股寒气,并顺手关上了门。朱阿姨说,小范先生,这辰光有闲呀,好久没来我这里了。范西蒙说,正要出去,来和你说一声,下面三个月的房租已经微信转给你了,你收一下吧。朱阿姨赶紧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看了看,满脸堆笑,有了有了,收下了,谢谢你呀,小范先生。范西蒙瞥了一眼桌上的冰糖银耳莲子羹,笑了笑说,朱阿姨,血糖不高了?朱阿姨说,还好,还好。范西蒙说,其实也无所谓,有得吃就不错了,人要是命运不济了,哪管什么血糖高低的,活着都成问题。朱阿姨觉得他的话十分有道理,决定他走后,马上就吃掉冰糖银耳莲子羹。朱阿姨说,你这是要去哪里?穿得这么齐整,头发也梳得油光发亮。范西蒙笑笑,去看我女儿。朱阿姨说,喔,喔,那赶快去吧。

晴天,气温却很低,寒风飕飕,阳光也像是被冰冻了,毫无暖意。范西蒙梳好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提着黑色的皮包,佝偻着身体,朝地铁站走去。早晨刚刚睁开眼,他就上网查看了银行账户,惊喜地发现《爱在茉莉花开时》的版税到账了,扣掉税,还剩一万五千多元钱。交掉八千多房租,还有七千多,他想先给女儿一个月的抚养费,给完就所剩无几了,接下来的生活怎么办?宋小素知道他落魄,应该不会追他要抚养费,于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又沉重多了。这天是女儿生日,又恰好是星期六,他要去和女儿一起吃午餐。下了地铁,他找到一个取款机,取出了一千元现金,离开取款机,走出几步,又折回去再取了一千元钱。

午餐地点是女儿范丫丫定的,静安寺旁边北京路上的一家烧肉店。范西蒙和女儿见面,总是会先到,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等待女儿的到来。他将两千元现金装进预备好的红包,然后塞在皮包里。他知道女儿喜欢吃肉,点了几盘肥牛和牛舌,还有土豆片、香菇什么的,她一来就可以烤肉吃了。女儿范丫丫今年十三岁,初中二年级学生,一米七零的个头,这点遗传了范西蒙的基因。自从上了初中,她就开始发胖,宋小素十分担心,她自己却不以为然。范丫丫发来微信说,老爸,我下地铁了,正走过来,等急了吧?范西蒙想起什么,跑到洗手间,照了照镜子,理了理头发,千万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邋里邋遢的样子。

范丫丫见到范西蒙,瞪了他一眼,为什么只有生日才想起我?

范西蒙说,你爸忙。

忙是你们大人最好的托词,妈妈也说忙,你也说忙,好像除了忙字,你们找不到更好的词语。范丫丫坐在范西蒙对面,放好蓝色的小背包,看了看桌上大盘小盘的食物,继续说,还好,这些都是爷爱吃的东西。

范西蒙说,一个小姑娘,不要总自称爷,多难听。

哈哈,我乐意。范丫丫说,炭火好旺,真舒服,这些天太冷了,脑子都冻僵了。快烤肉吧,我饿了。

范西蒙开始烤肉,边烤肉边和女儿说话。

丫丫,最近学习成绩怎么样?

爸,你不要没话找话好不好?而且,你也从来没有管过我的学习呀。以前,你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成天就知道写你的小说,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学习的事情?不过,你们不关心最好了,我没有压力,反而学得轻松。

那是因为你学习自觉,而且成绩不错,我自然就没有必要关心了。来,吃吧,熟了。

真香呀,这家烤肉店的蘸酱真心不错,要不是我闺蜜黄灿烂带我来吃,我还发现不了这个地方。爸,你尝尝呀,别老顾着我,你也吃呀。

你多吃点,我经常有饭局的,好吃东西都吃腻了,现在就喜欢清茶淡饭。

别吹了,我还不知道你,嘿嘿。老爸,你的脸色不好,灰灰的,是不是没睡好觉?看你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吸血鬼是不是像你这样?还真有点像,瘦瘦的,长脸,脸是灰白的,眼睛红红的,头发再留长些,买顶黑色的礼帽,穿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夜晚走在街上,估计会吓跑很多人。

你还是改不了调侃你爸的习惯。

不调侃你,那我调侃谁呀?我要是调侃妈妈,她那臭脾气,还不把我撕了?我也不敢调侃老师呀,他们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还有,我那些闺蜜,每个人身怀绝技,都是惹不起的主。爷只好拣软柿子捏了,老爸你就忍着点,让我满足一下。

范西蒙见女儿活泼可爱的样子,眼睛有些潮湿,给她夹肉时,手微微颤抖。夹完肉,范西蒙用纸巾擦了擦眼睛。范丫丫说,怎么哭了?范西蒙说,烟熏的。范丫丫说,烟没那么厉害嘛。范西蒙说,风往我这边吹。范丫丫说,要不要我们换个位置?我不怕烟熏。范西蒙笑笑,算了吧,不想动。范丫丫说,那好吧。

丫丫,你还记得和你妈经常在一起的那个喜欢手串的男人吗?

记得呀,不就是个骗子吗?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这个人不可靠,那双眼睛贼溜溜的,而且特别小气,妈妈早就不和他在一起了。你问他干什么,是不是吃他的醋?如果是,那趁早别吃了。你要是想和妈妈重新和好的话,我可以在妈妈面前帮你说话。

别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别嘴硬了,我看得出来,你心里还有妈妈。

丫丫,大人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我也十三岁了,不小了。

丫丫,爸爸又出新书了。

知道,叫什么《爱在茉莉花开时》,对吧?

你怎么知道?

妈妈说的,她还下单买了一本。

她为什么买我的书?

你自己问她去呀。我好像听她和外婆说过,很怕你把她写到书里去。她看了那本书,觉得没意思,还说,这样的烂书也能出版,出版社不亏死才怪。我还帮你说话,说你有本事也写一本呀。她说我是养不熟的狗,老是向着你说话。

唉,你妈说得没错,真的写得烂。

老爸,你可不能气馁,要有信心哟。

丫丫,谢谢你的鼓励,如果说爸爸现在活着,就只为你一个人。

切,别这样说,我不要你为我活,很多大人都说,我是为你好呀什么的,都挺虚伪的,还是为了你自己好好活着吧。

刹那间,范西蒙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而自己越活越回去,心里一阵酸楚,极不是滋味。和女儿在一起,受教育的总是他自己。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范西蒙产生了逃离的念头,尽管希望和女儿多待一会儿,多看一眼她的笑脸。以前他很担心女儿因为他和宋小素离婚,学习和生活会受到影响,现在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心里也有了些安慰。女儿吃饱后,范西蒙从黑色皮包里拿出那个红包,笑着说,丫丫,你过生日,爸爸也没有买什么礼物,给你点钱,你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范丫丫接过红包,放进小背包里,笑眯眯地说,老爸,你微信发给我不就得了,现在谁用现款呀。范西蒙说,下次微信给。

范西蒙送范丫丫回家,到小区门口,目送着女儿进去后,他才落寞地离开。这时,他感觉到肚子咕咕直响,饿得不行了。和女儿在一起,他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一是他看着女儿吃东西,心里欢喜,二是囊中羞涩,怕花太多的钱。在附近找了家从前经常光顾的面馆,叫了两碗青菜素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抬头,发现范丫丫站在面前,手里拿着那个红包,眼泪汪汪的样子。范丫丫说,爸爸,你的情况我知道,妈妈说过你去管她借钱,你没必要给我钱的,你自己管好自己,我就放心了。说完,她把红包放在桌子上,转身出了面馆,跑着走了。范西蒙顿时浑身冰冻住了一般,僵死在那里。

周小周

一个人的死亡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范西蒙思考过这个问题。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话似乎也有道理,但是也太轻慢,人怎么能不思考呢?否则人人都是上帝。范西蒙得出了一个答案,人的死亡是从被他人遗忘开始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以前和他有过交集的人都渐渐地远离了他,远离和遗忘也差不了多少,范西蒙已经退出了那个舞台,不再受书商和读者的青睐。

本市著名文学月刊《春申文学》的编辑周小周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一个畅销书作家,只要两年没有新作品面世,基本上就被读者遗忘了。这话不假,范西蒙在离婚前的那两年,基本没有什么作品,浑浑噩噩,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虚度了时光。本来就走下坡路的范西蒙就一蹶不振,难以翻身了。离婚后,绞尽脑汁写出的《爱在茉莉花开时》,连他自己都觉得烂,要不是走投无路,他是不会把书稿交出去的。

天上飘起了雪花,朱阿姨走出院子,伸出双手,笑眯眯地说,下雪了。不一会儿,她拿起手机,把落雪的情景拍摄下来。范西蒙把头伸出了窗户,扬起脸,雪花落在脸上,细细的痒。朱阿姨看到他,觉得他的脖子很长,像长颈鹿。朱阿姨笑出了声。范西蒙听到她的笑声,问,朱阿姨,你笑什么,是笑我吗?朱阿姨说,是呀,你像长颈鹿。范西蒙说,朱阿姨真会开玩笑。朱阿姨说,来,下来。范西蒙说,有事吗,朱阿姨?朱阿姨说,有事,快下来吧。

范西蒙拖拖沓沓地走下楼,出了门。朱阿姨说,快来,帮我拍段视频,我要发给儿子和女儿看。她把手机递给范西蒙,拍好看点呀。范西蒙拍了一会儿,然后给她看。朱阿姨看了看,皱着眉头说,不好看,不好看,衣服太难看了,你等等呀,我换身衣服再来拍。范西蒙站在院子里,大口地呼吸,雪天的空气清冽,使人清醒。不一会儿,朱阿姨穿了件鲜艳的大衣走出来,头上还戴着红色的帽子。朱阿姨时装模特般转了圈,笑问,怎么样?范西蒙说,好看。朱阿姨说,老了,年轻时那才是真美,我先生就是因为我身材好看上我的。拍了几段视频,朱阿姨还是不满意,要满意了才作罢。范西蒙心里有点烦闷,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头伸出窗户的,那样朱阿姨就不会喊他下楼。

就在这时,有人在敲院子的铁门。

朱阿姨问,谁呀?

门外的人说,请问,范西蒙范作家住这里吗?

朱阿姨说,在呢。朱阿姨走过去,开了门。门外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穿灰色羽绒服,围着橘色围脖,头上戴着黑色鸭舌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门关上了,隔开外面的世界。范西蒙眼睛一亮,欣喜地说,周编辑,你怎么来了?周小周笑了笑,刚好在附近办点事,路过这里,想到你,就进来看看。范西蒙把周小周介绍给朱阿姨。朱阿姨说,杂志编辑呀,像艺术家。于是,朱阿姨让周小周给她拍视频,只拍了一遍,朱阿姨就笑逐颜开,夸赞周小周有艺术感觉,拍得好,上电视都没有问题。为了报答他们,朱阿姨泡了两杯咖啡,端上了三楼,然后很有礼貌地告辞。

周小周说,房东阿姨有意思。范西蒙说,人蛮好的,爱清洁和安静。周小周说,能够碰到个好房东,真不容易。范西蒙点了点头,的确。周小周看了看他的居所,笑了笑,家徒四壁呀。范西蒙说,凑合着过吧。周小周喝了口咖啡,品了品,不错呀,好久没喝到这么好的咖啡了。范西蒙笑了笑,是房东女儿从国外寄回来的咖啡豆。周小周说,这次来,主要是想和你聊聊那个中篇小说,小说我看了,也给编辑部的两个年轻编辑看了,他们的感觉和我一样,写得太类型化,深度不够,没有写出离婚男女灵魂的挣扎和面对世俗生活的无奈。范西蒙诚惶诚恐地说,你说得对,我自己也觉得写得浅了。周小周说,我记得和你说过,要从言情小说的套路中跳出来,看得出来,这种套路像枷锁一样锁住了你的创作,你必须打破这种枷锁,才能走出新路,否则只能在一条死胡同里打转。对不起,我可能说得有些过分。范西蒙说,不,不过分,你说什么都不过分。周小周说,离婚题材本来就多,没有新意的话,就滥了,而新意并非是故事如何出彩,重要的是能够给出独有的人生体验以及思考。我写了几条修改意见,已经发你邮箱,你看看吧,不一定对,仅供参考。

周小周待了半个小时,说要赶回杂志社开个会,就走了。范西蒙将他送出了小院的铁门,注视着他消失在风雪中。他心里悲凉而又感动,悲凉的是好不容易写出的中篇小说如此不堪,感动的是周小周为了这点事情还特地在这个雪天上门,他是多年来唯一上门找他的编辑。回到房里,范西蒙打开电脑,重新看了一遍那部中篇小说,觉得该写的都写了,而且已经很努力地摆脱言情小说的痕迹了,是不是周小周要求太高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得按周小周的意见改稿,这或许是他最后的希望。面对电脑上的文字,他的眼睛开始模糊,大脑里有一只巨大的虫子,吞食着脑髓,他疼痛不已。他无法思考问题,焦躁地关闭了电脑,大口地喘着粗气。

饥肠辘辘,此时他可以吞下一头牛,可是他连下楼的勇气都没有,躺在床上,盖上被子还瑟瑟发抖。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周小周时的情景。那是本市的一次作家交流会,本来他不想参加的,是王小皮给他争取的名额,说是这次交流会规格比较高,不少新闻记者会参加,多曝光对他有益无害。范西蒙生性羞涩,硬着头皮参加了那次交流会。来的基本上都是成名的主流作家,他们夸夸其谈,每个人都能够说出听上去精辟的文学见解,掌声一次次响起。他坐在那里,如坐针毡,大汗淋漓。轮到他说话,脑袋懵懵的,几分钟的发言,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与会者表情各异,他讲完就冷场了,没有掌声,有人低着头,有人用冷漠的目光审视他,有人嘴角挂着莫测的冷笑。会后,他落寞地走出会场,没想到周小周会追上来,和他加微信。周小周说读过他的小说,在通俗小说中,还算不错的。他的话语,填补了范西蒙内心的失落和窘迫。周小周后来还兼职一家文学网站的编辑,在范西蒙走下坡路之际,还约他给网站写网络文学。他写了一个月,那部网络言情小说最终还是停更了。不是因为每天更新得辛苦,而是反响不佳,点击量太少,没有人气只有死路一条,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还有一些恶评,直言不讳说他的小说写得烂。那些恶评,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割得他体无完肤。范西蒙放弃了网络小说写作,周小周只能表示遗憾。周小周也让他写些严肃文学,先从中短篇小说开始,或许可以蹚开一条新路,融入主流文学之中,那也是一条出路。写了很多开头,都无法继续下去,范西蒙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同样放弃了。写完《爱在茉莉花开时》之后,范西蒙发现言情小说这条道路真的走不下去了,于是根据自己离婚的亲身经历写了部中篇小说,给了久未联系的周小周。

范美娟

范西蒙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隧道里爬行,起初寂静无声,黑暗充满了阻力,每往前爬一步,都是那么艰难,那么费劲。往前看,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往后看,还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往前爬,也许能够找到光明的出口。绝不能放弃,如果放弃,就会死在冰冷的黑暗之中,肉体渐渐地腐烂,灵魂也得不到救赎。每爬一步,他都觉得耗尽了所有的力量。突然,他听见了某种啮齿动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他听见了吱吱的叫声,叫声连成一片,充满了整个黑暗隧道。老鼠们爬过来,淹没了他的身体,他感觉到了疼痛,那是老鼠们用尖利的牙齿撕咬着他的肉体,老鼠们似乎比他更加饥饿。范西蒙疯狂地挣扎、喊叫,仿佛末日来临……从噩梦中醒来,汗水湿透了睡衣,黏糊糊冷浸浸的。要不是手机铃声一遍遍地响起,范西蒙想,或许自己会死在噩梦里。

电话是姐姐范美娟打来的,她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说,范西蒙,你怎么不接电话?爸爸要死了,你管不管?范西蒙顿时清醒过来,焦虑地说,他出什么问题了?范美娟说,脑梗,赶紧过来,在六院。现在是凌晨三点,窗外凛风呼啸,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楼出门。站在冷寂的街旁,范西蒙饥寒交迫,好不容易拦了辆出租车,坐上车,对司机说,去第六人民医院。司机是个话痨,一路上不停地说着话,范西蒙满脑子都是父亲惨白的脸,根本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范美娟在医院急诊急救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满脸通红,不时用纸巾擦眼睛。姐夫张卫坐在她旁边,一声不吭,面无表情,他一直这样,碰到任何事都表现得十分冷静,哪怕是天大的事情。范西蒙凄惶地站在姐姐面前,嗫嚅地说,姐,爸爸他怎么样了?范美娟白了他一眼,愤愤地说,你没长眼睛吗?在抢救呢。范西蒙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两手紧紧地抓着裤袋。范美娟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是爸的儿子吗?你有多长时间没有来看他了?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范西蒙无言以对。

张卫说,美娟,别说西蒙了,他不是赶过来了吗?

范美娟没好气地说,不关你事,别插嘴。

张卫不吭气了,从兜里掏出手机,看着什么。

范美娟数落了范西蒙十几分钟,然后怔怔地看着这世间自己唯一的弟弟,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坐下来等吧。范西蒙坐在姐姐身边,双手抱着头,两个手肘支在大腿上。范美娟低声说,别怪姐说你,姐心里难受。范西蒙心里压着沉重的石头,还是一声不吭。范美娟说,你看你,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本来成家了,我想不用我操心了,结果,你又离婚了。你离婚后干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打你电话也不接,就是接了也没一句实话和我说,我是你姐呀,不是你的敌人。范美娟说着,又用纸巾擦眼睛。

她说了什么,范西蒙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耳边像有只苍蝇,嗡嗡作响,他心里想着躺在急救室里的那个老男人。姐姐不是他的敌人,他才是范西蒙的敌人。他从小就对父亲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做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不敢出错,只要有点差池,父亲就会暴跳如雷,大吼大叫。虽然父亲极少动手打他,可是他的吼叫总是令范西蒙心惊肉跳。被父亲吼完后,他总是躲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姐姐找到他,他就趴在姐姐的肩膀上哭。那时候,他和姐姐都希望父亲出差,那样家里就会变得一片祥和,母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父亲就是这个家庭里的暴君。高中毕业后,他就远离了父亲,偶尔回家看看妈妈和姐姐,不和父亲说一句话。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懦弱和父亲的吼叫有关,那是成长过程中不可磨灭的创伤。

范西蒙十分清楚,如果没有姐姐,他的生活会更糟。很多时候,姐姐充当了母亲的角色,对他关照有加。童年的呵护自不必说,就是他上大学,还是姐姐出的钱。母亲过世后,她承担起抚养父亲的责任,特别是父亲老年痴呆之后,可以说费尽了心血。结婚之后,范西蒙对姐姐有了变化,很怕见到她,有种说不出口的愧疚感,或许还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在姐姐面前,他抬不起头来。有时,他会从上大学的外甥张亮那里获知一些关于姐姐的情况。

姐夫张卫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对范美娟言听计从,在认识的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模范丈夫,但是在范美娟父亲的问题上,他们有过交锋。那种和声细语的交锋在外甥张亮眼里,也是风起云涌的事情,张亮在向舅舅叙述时,显得异常紧张。有次,老年痴呆的父亲走失了,花了老大的工夫找回来后,张卫和范美娟有了一次谈话。

美娟,我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说?

我缝住你的嘴巴了吗?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时候委屈过你?

我怕说出来了你生气,可是不说出来,憋在肚子里难受。

我脾气是有些急躁,可是也不至于什么事情都生气吧?

你答应我不急眼,我就说。

好,我答应你。

我看还是把爸送去养老院吧。我一个朋友的父亲也是老年痴呆,在养老院里被照顾得很不错。这次走失,我的确害怕,在养老院里,有专人照顾,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问题。

你听说过养老院虐待老人的事情吗?不光打骂老人,还有给老人吃屎的。

这……

你别不相信,你上网搜搜,什么样的事情都有。

那毕竟是少数,找家信誉好的养老院不就行了?

你就如此讨厌我爸,迫不及待要将他送去养老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告诉你,这事情没商量,如果你实在无法忍耐,那么我们离婚好了,我自己一个人同样可以照顾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答应我不生气的,放松情绪,好,这事我不再提了。

我知道我爸也拖累了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你是我丈夫?我弟弟那个人你也清楚,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不能指望他。你就多担待吧,老人家活一天少一天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

范美娟的头靠在范西蒙的肩膀上,范西蒙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抽搐,并且听清了她的这一句话,西蒙,我好怕。范西蒙明白她话中的含义,知道她怕的是什么。范西蒙握住她的手,姐姐的手冰凉得像一块冰,他被这块冰灼伤了,打了个寒战。这个寒冷的冬夜,死亡的气息笼罩在在场的每个人心头。急救室的门开了,几个医生走出来。范美娟猛地站起来,朝医生扑过去,抓住领头的那个医生,说,怎么样,怎么样?那医生疲惫而又沉痛地说,实在抱歉,我们尽力了,还是没有抢救过来,节哀顺变。范美娟抓住医生的手松下来,愣愣地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医生们一个一个从她身边走过。过了好大一会儿,范美娟才哭出声来,扑进了急救室。张卫走过去,搀扶着她,泪水奔涌而出。范西蒙也走进了急救室,呆呆地望着那个老人的身体,姐姐的哀哭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没有落泪,而是想逃,就像童年时被父亲怒吼之后,想找个角落躲起来。

从父亲去世到送进火葬场,范西蒙一直没流泪。葬礼结束后,亲戚朋友们在一起吃豆腐饭,范美娟眼睛红肿,什么也吃不下。范西蒙像个饿死鬼一样,埋头苦吃,一桌人都看着他吃。肚子实在塞不下东西后,他才站起来,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饭店。这是有阳光的冬日午后,他抬头直视白晃晃的没有温度的太阳,眼睛一阵昏花,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范美娟追出来,他回过头,说了声,姐姐,对不起。然后迈开大步走了,寒风将他的头发吹乱。

李鱼和陆糖糖(二)

父亲故去后,范西蒙躲在房里,好几天没有出门,窗帘一直拉起,像怕见光的耗子,将外面的光亮隔绝。转眼到了冬至。冬至是太阳直射点南行的极致,这天太阳光直射南回归线,太阳光对北半球最为倾斜,太阳高度角最小,是北半球各地白昼最短、黑夜最漫长的一天。上午十点左右,朱阿姨来到三楼,敲了敲门,范西蒙有气无力地说,谁呀?朱阿姨说,是我呀。范西蒙说,朱阿姨,三个月没那么快到吧?到时不会少你房租的。朱阿姨说,小范先生,你想哪里去了,我不是来要房租的,今天冬至,我想让你晚上到我家吃饭。要不是朱阿姨提醒,范西蒙根本就记不得这个日子,冬至不冬至的,好像和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关联。他说,朱阿姨,谢谢你呀,多做些红烧肉。朱阿姨兴奋地说,好咧,好咧,我心里有数了。

范西蒙走出房间门,脑袋一阵昏眩,差点摔倒。上楼来喊他吃晚饭的朱阿姨吓了一跳,小心呀。范西蒙扶住墙壁,缓过劲来后,跟着朱阿姨下楼。朱阿姨做了一桌子菜,有他喜欢的红烧肉和葱烧鳊鱼,特别是红烧肉,满满的一大碗。范西蒙头发凌乱,眼珠子深陷在眼眶里,脸色苍白,胡子拉碴,形销骨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朱阿姨端详他,吃惊地说,哎哟哟,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范西蒙实话实说,饿的。朱阿姨说,怪不得你刚才出门时要摔倒,是饿成低血糖了,长期这样下去,很危险的。范西蒙的目光落在红烧肉上,眼睛里焕发出了光芒。朱阿姨说,快吃吧,吃完就不晕了。范西蒙也不管那么多了,大块的肉塞进嘴巴里,没嚼几下就往肚子里咽。朱阿姨说,慢点吃,别噎着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那一大碗红烧肉很快就被范西蒙吃完了,朱阿姨递过纸巾,他擦擦嘴,嘴角上都是油。这时,范西蒙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说,朱阿姨,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以前孩子们没有出国,每个节日都要回家陪我这个老太婆吃饭的,他们不在,我一个人过冬至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想到你了,你和我儿子年龄差不多,看着你吃东西,就像看我自己的孩子吃饭一样。

可我不是你的儿子。

反正是我小辈。

是不是人老了,就特别想念自己的孩子?

应该是吧,但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应该让他们自由。

我想,我爸要不是老年痴呆,也不会想我的。

哪能?

好了,不说他了,反正他不在了。

孩子,别哭,人总是要死的。

我没有哭。

来,喝点酒。

嗯。

吃鱼,你爱吃的。

真的好吃。

我想呀,你还是继续和我搭伙吧,你这样下去,会饿死的,你太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现在总是觉得饥肠辘辘,而且吃得特别多,吃再多,吃完过一会儿又饿了。我不敢和你搭伙,我太能吃了,我最近又没有收入,交不起伙食费。我不知道身体的哪个地方出问题了,以前三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饭量也不大,变成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害怕。

我认识一些医生,帮你咨询咨询,真要是有问题,还是要去看医生,好好治疗的。

吃饱喝足,陪朱阿姨聊了会儿天,范西蒙告辞上楼,出门碰见李鱼和陆糖糖,他们刚刚回来,红光满面的,像是喝了酒。他们很客气地和范西蒙打招呼,范西蒙也向他们问好。回到房间,范西蒙浑身懒洋洋的,昏昏欲睡,索性就躺在床上。他想起朱阿姨的话,说这几天,李鱼夫妇又开始在晚上吵闹了。范西蒙没有听见,也许是自己睡得太死,或许注意力都集中在饥饿上了,根本就不关心楼下发生了什么。

这漫长夜里,到底还是发生了事情。范西蒙满脑子都是红烧肉,被饥饿折磨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两点左右,楼下传来了激烈的打闹声,还有稀里哗啦砸东西的声音。朱阿姨发微信问他,小范先生,你睡了吗?范西蒙回复她说没睡。朱阿姨就说,要死啦,他们总是这么闹,如何是好?你下去说说他们吧,我不好意思再去说他们了,特别是那女的,阴阳怪气的,我见不得她那个样子。范西蒙不知怎么回答她,说实话,他胆子真的很小,不敢去蹚浑水。朱阿姨见他不回消息,也没有再发信息过来了。范西蒙关掉了手机,用被子蒙住头,企图阻挡楼下传来的人为噪音,也为自己的怯弱与羞愧做个遮挡。

楼下的女人尖厉地喊叫,杀人了,李鱼杀人了……

范西蒙听到这种充满血腥和暴力的声音,顿时口干舌燥,浑身发抖,不要说见到流血,就是听到血或者杀等字眼,就心惊肉跳,仿佛自己身上被刀子戳了,鲜血直流。几分钟后,他听到了警车发出的急促短脆的警报声。院里的铁门被打开了,声音很响,然后是脚步声和人的说话声,用力的敲门声。折腾了十几分钟之后,小楼恢复了宁静,范西蒙掀掉蒙住头脸的被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黑暗中,范西蒙努力地睁大双眼,似乎要洞悉这复杂的尘世,也想看清自己的灵魂。

两天后,李鱼来退了房,搬走了东西。范西蒙没有和他打照面,只听到他在楼下和朱阿姨客气地说话,范西蒙刻意地想象着李鱼和朱阿姨的表情。范西蒙认为朱阿姨对自己一定有不良的看法,要在这里住下去的话,去和她解释一下是十分有必要的。经过二楼,范西蒙发现二楼的房间门开着,朱阿姨在里面拖地板。范西蒙站在门口,轻轻咳嗽了一声,说,朱阿姨……

朱阿姨侧过脸,笑了笑说,他们终于搬走了,地板上沾上了血,老半天才弄干净。

听到血,范西蒙浑身一颤,他努力地克制着恐惧的情绪,壮着胆子说,朱阿姨,我帮你拖地吧。朱阿姨说,也好,来吧,人老了干点活总是腰酸背痛,打扫卫生的钟点工今天来不了,就只好自己干了。看样子,朱阿姨并没有生他的气,范西蒙心安了些。他边拖地板,边听朱阿姨讲述冬至夜发生的事情。

真的吓死人了,听到陆糖糖的叫声,我喘不过气来,要是有人死在楼里,以后谁敢在这里住?我顾不了许多,马上就打了110 的电话。报完警,我就站在院子里,等着给警察开门,警察很快就赶到了。李鱼开的门,一开门,警察就把他铐走了,陆糖糖手臂被刀划了道口子,她用手捂着刀伤处,见到警察,吓得说不出话来。我和一个警察送她去医院包扎,一路上,陆糖糖都没有说话,只是抽抽搭搭地哭。我安慰着她,告诉她结束了,没事了。在医院包扎完,她突然对警察说,放了李鱼吧,他没有要杀我,是我的问题,和他没有关系。警察说,到派出所去说清楚吧,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调查,才能判断你说的情况。那天晚上在派出所折腾到快天亮,还让我也做了笔录,我活了那么久,第一次在派出所做笔录,真是开眼了。陆糖糖没说假话,李鱼真的没有要杀她。小两口吵架,李鱼提出要离婚,陆糖糖拿起水果刀以自杀威胁李鱼,李鱼怕她真捅了自己,要把刀夺下来,争夺时不小心划伤了陆糖糖。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喊出“杀人了”那句话,可能是鬼迷心窍。要不是这件事情,我还真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总是要吵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一个“钱”字。李鱼老家是山区,家庭不富裕,父母弟弟总是管他要钱,建房子要钱,弟弟结婚要钱,甚至弟媳生孩子也要钱。一次两次的话,陆糖糖没话讲,可把他们家当取款机,无休无止,陆糖糖当然就不干了,谁生存都不容易,不能把负担总是转嫁给自己的亲人吧。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产生了矛盾,这就是他们吵闹的根本原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唉,他们也搬走了,不说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苏春晓

范西蒙觉得自己真的是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穿行,饥饿和暴食是精神问题的表征,他渴望走出黑暗的隧道,迎来灿烂的阳光。朱阿姨说得没错,很多时候,人必须自己救自己,自己心里感觉到希望并为之去努力,光明才会降临。朱阿姨让范西蒙去看医生,她认识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徐教授,那是个很有名的精神卫生专家。刚开始范西蒙还有些抵触的情绪,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去找徐教授,毕竟受够了这难以忍受的折磨。

因为要去见徐教授,范西蒙觉得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形象,潜意识里就是要把自己和精神卫生中心的那些病人区别开来。站在盥洗室的梳妆镜前,范西蒙不敢相信镜中人是自己,目光黯淡,如燃尽的死灰,头发和胡子像是被踩踏过的枯草地,他终于活成了自己厌恶的模样。内心有个声音在呐喊,尽管呐喊声极其微弱,他还是听到了。范西蒙拿起了剃刀,清除杂草一样刮着胡子。刮完胡子,看着蓬乱的头发,咬了咬牙,将头发也刮光了,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仿佛有一缕阳光透过乌云,照进了心的旷野。痛快地冲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穿戴整齐,就像是奔赴一场重要的约会,去了宛平路600 号。

朱阿姨早已经给他约好了徐教授,挂完号,坐在徐教授的诊室外的长椅上等候。走廊上有不少就诊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目光阴郁,神情沮丧。对面一个女孩子眼泪汪汪地注视着他,他赶紧低下了头,躲避她无助而又哀愁的目光。女孩子突然说,大哥,你的帽子很好看。范西蒙的心一阵抽紧,恐慌感又袭上心头。等了约二十分钟,广播上叫着他的名字,他站起身,走进了徐教授的诊室。诊室里除了徐教授,还有他的助手,一个年轻的姑娘。徐教授五十出头的样子,微胖的圆脸,看上去和蔼可亲。他笑着说,范先生,你是个作家,朱阿姨多次和我提到过你,你的情况我大致知道,先让小李给你做两组测试吧。于是,那个叫小李的姑娘给他提了很多问题,大多数问题,只要他回答是或不是,比如,是否感到孤独,是否对家人、朋友或同事没兴趣,是否有内疚或羞耻感,是否逃避工作或其他动力……三组一百多个问题回答完后,徐教授做了个评估,然后告诉他有中度的抑郁症,于是给他开了些药物。范西蒙问,这就完事了吗?

徐教授笑了笑说,你先吃一个月的药,然后再来复诊,不要担心,要自我建立一个良好的心态。关于饥饿症和暴食症的问题,其实都是心理性的问题,没有明显的消化系统疾病史,你可能是因为一直饥一顿饱一顿,然后又碰到了某种危机,饥饿感倍增,然后利用暴食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和恐惧,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种毛病。我觉得,要解决问题,首先要让自己生活和工作正常起来,药物是一方面,你自我心理的调节也是十分重要的。还有一点,可能是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爱的缺失,你或许极少获得他人的爱,也极少真正地去爱一个人,你可以尝试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换个地方待一段时间,或者去谈一场恋爱,你需要新的经历。

徐教授的话语像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特别是他关于爱的说法。

他突然想起宋小素和他离婚前问过的话,你爱过我吗?真的爱过我吗?他没有回答她,现在可以回答了,真的没有爱过,他们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是阴差阳错。范西蒙回到居所,从童年到现在的过往,连续剧般回忆了一遍,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就是大学同学苏春晓。

苏春晓的模样已经模糊,隐隐约约地,他可以想起的,就是她的头发的香味以及笑起来的两个小酒窝,他人很难相信范西蒙会因为一个女孩头发的香味而爱上她,而事实上的确如此。有些细节刻在范西蒙心里,每次她走过他的身边,她那飘扬的长发散发出的香味都令他迷醉。他会到师大附近的商场里,闻各种洗发水的味道,发现没有一种洗发水有苏春晓头发上散发的香味,那种奇特甜美的味道,没有一种花香可以比拟,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爱的味道。范西蒙和苏春晓热恋过,那是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光,师大附近的桂林公园是他们约会的地方,可以说桂林公园的每棵桂花树下,甚至每个角落都留下了美好记忆。范西蒙本以为她会留在上海和他一起生活,没想到苏春晓选择回广州去了,她邀请过他一起去广州,范西蒙没有勇气离开上海,对陌生的广州心存恐惧。苏春晓和他分手时微笑着说,如果你真爱我,就来广州,我等你。这句话刻骨铭心,可还是因为他内心的懦弱,而失去了她。说到为什么会写言情小说,沈西蒙多次在媒体采访时坦言,一是因为自己喜欢张恨水的小说,二是因为爱过一个人,希望为她写本书,于是就有了那本使他出名的言情小说《秀发飘香》,此后,他写的言情小说再也没有超越过这本书。他曾经寄过这本书给苏春晓,却因收件人地址不详退回来了,从那以后,他就和苏春晓断了联系。

范西蒙想,要是当初去了广州,一切都会改变。

苏春晓现在还在广州吗?她的头发是不是还散发出醉人的幽香?她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其实这些问题经常在他脑际萦绕,今天却特别的想知道结果,越想心里就越疼,疼得热泪盈眶,浑身抽搐,饥饿难忍。现在才明白,一切都因为爱的饥饿呀,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填满的沟壑。沈西蒙躺在床上,窒息感涌上来,他想吼叫,却无法喊出心底的悲哀。

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

是我呀。

朱阿姨,找我有事吗?

小范先生,能和你聊聊吗?

朱阿姨,你稍等。

范西蒙整理好自己,开了门。朱阿姨端着托盘,托盘上有一大碗红烧肉和一大碗米饭,十分诱人。范西蒙咽了口唾沫,朱阿姨,这是?朱阿姨笑笑,别问了,快吃吧,都已经过午了,吃完了,我想和你讲一件事情。范西蒙狼吞虎咽之际,朱阿姨一如既往地注视着他,面带慈爱的笑容。范西蒙吃完饭,用纸巾擦了擦嘴,感激地说,朱阿姨,你对我真好。

小范先生,徐教授告诉我,你上午去了他那里,这是好事呀。我和他认识,也是朋友介绍的。那年,我先生故去,悲伤过度,加上一些亲戚来争遗产,我的精神崩溃了。我不停地吃甜品,几乎只要一有空闲,就拼命地吃甜食,用甜食填补内心的悲凉和孤独,我的糖尿病也许就是那样患上的。每个人的痛苦都无法感同身受,你的痛苦我也没办法完全理解,可是我还是希望你鼓足勇气,从困境中走出来。我听徐教授的话,通过药物和自身情绪的调节,恢复了正常。我有个切身的经验想告诉你,一个人要是坚硬如铁了,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击败你,让自己坚硬如铁,就是看清自己,包括优点和缺点,学会爱自己,也去爱别人。那段时间,我总是做噩梦,梦见我先生站在床前和我说话。徐教授告诉我,我先生没有死,他一直还活着,用另外一种方式活着。徐教授让我继续爱他,可以和他交谈,他会回应我,会永远爱着我,哪怕我的肉体消亡。我终于接受了他死亡的现实,走出了困境,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很好吗?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这世界没有过不去的坎,最难堪的时候,可能就是曙光将现的时刻。

朱阿姨的话,范西蒙一下子无法消化,但他灰暗的心地产生了一丁点的火星,那点火星让他在这个凛冬,有了一丝温暖。

这个夜晚,小楼异常的宁静,范西蒙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萌生了一个想法,寻找苏春晓。范西蒙性格孤僻,极少和同学来往,同学集会也没有参加过,同学们似乎都将他遗忘了。早几年他和大学时的写作老师申江有来往,加过微信。他为人不错,很多学生都和他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范西蒙自然就想到了他。范西蒙给申江发了条微信消息,申教授,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范西蒙忐忑不安地等了半个多小时,申江回复,西蒙,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效劳。范西蒙说,申教授,您客气了,我只想打听一个人,就是我们那一届的苏春晓同学。申江回复,我已经不记得苏春晓了,也没有联系过,你不要急呀,现在网络资讯如此发达,找个人应该不是个问题。范西蒙说,谢谢申教授。过了会,申江回复,我想起来了,你们那届有个同学群,我在里面,我把你拉进去,你在群里问,兴许能够问得到。

范西蒙进了群,申江还在群里说了句话,欢迎范西蒙同学进群。后面跟了一串的同学,发出各种各样欢迎的表情包。范西蒙也表示了感谢。有个别同学用揶揄的口吻说,范西蒙呀,现在是言情小说大师了,几次同学聚会都不屑参加,今天怎么想起进同学群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范西蒙的脸发烫,隔着手机屏幕,可以感觉到那个同学嘲弄的表情。他没有理会,在同学群里找了一遍,没有找到苏春晓的名字,于是,他就问道,群里哪位同学知道苏春晓同学的联系方式,请告知,万分感谢。

等了一个晚上,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范西蒙有些心灰意冷。恐怕是没有人知道苏春晓的去向,难道她人间蒸发了?想到有些人英年早逝,范西蒙觉得有把锋利的刀子在割着心脏。整个夜晚,他都没有合眼,回忆着和苏春晓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悔恨交加。奇怪的是,这个晚上竟然没有产生饥饿之感。第二天上午,范西蒙发现有人加他的微信,一看是女同学黄思思。范西蒙想起来了,黄思思是苏春晓在大学时期最要好的闺蜜。他马上加了她的微信,黄思思也没有和他寒暄,而是直接和他说起了苏春晓的情况。

苏春晓也是命运多舛,大学毕业后,在广州某媒体工作,几年都是单身一人。突然有一天,告诉黄思思,她要结婚了,嫁给一个生意人。据说她丈夫生意做得很大。不知怎的,结婚两年后,苏春晓便和他离婚了,不久,她查出了乳腺癌,切掉了一只乳房,手术是在上海瑞金医院做的,黄思思给她联系的专家。在上海期间,苏春晓提起过范西蒙,说还记得他的样子,那副总是胆小如鼠的样子。黄思思要找范西蒙,苏春晓制止了她,说现在找他毫无意义。黄思思只好作罢,但可以看出她心里留存着丝丝缕缕的眷恋。术后,苏春晓身体恢复得不错,这些年都没有复发。前两年,苏春晓去了泰国清迈,在那里买了一栋泰国民居做民宿,生意好不好不在乎,那是个好地方,可以修身养性。

范西蒙说,思思,她还是孤身一人吗?

黄思思说,好像是吧,我把她的微信推给你吧,你们自己聊。

范西蒙加了苏春晓的微信,可是她一直没有通过。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每次加她,她都没有通过。范西蒙陷入了深深的情感的泥淖,无法自拔,那是撕心裂肺的折磨呀,比饥饿更加难熬,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饥饿呢?情感的饥饿。

范西蒙又在微信中找到了黄思思。

思思,苏春晓一直不加我的微信,你能不能和她说说?让她通过一下。

西蒙,她不通过,肯定有她的考量。说心里话呀,如果我是她,也不会再想搭理你。何必呢?当初都放弃了,现在联系还有什么意义?我也不晓得你当初怎么想的,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当初苏春晓没有贪图你什么,而且你也没有什么东西让她贪图的,她爱你,是爱你这个活生生的人。你不知道,她在上海,是在动手术之前问起你的,我想那时她是多么想有个爱她的人陪在身边呀,你永远不会理解女人的所思所想,你也永远不会了解一个女人的决绝,她说不再找你,那是她的心已死。我看还是算了吧,别再找她了,让她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吧。你伤害过她一次,我也不想让她再次受到伤害,你的性格优柔寡断,很难让人信任。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放过她吧,那么多年,你都没有找过她一次,现在找她,我也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以理解。你说你功成名就,有老婆有孩子,还去撩拨她做什么呢?

我早已经离婚了。

喔,你离婚了就想去找她了,是找安慰还是什么?她需要安慰,需要关爱的时候,你在哪里?范西蒙,做人要有底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根红线放在那里,是不可逾越的。她早不是那个年轻美丽开朗活泼的女孩子了,她也将近四十岁的人,而且又被病魔摧残过,是一朵枯萎之花,我不相信你还会对她有什么想法。你现在急吼吼地找她,无外乎是你把她想象得太美好,希望能够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母性之爱,像一个找奶喝的饥渴的孩子。一旦你不需要安慰了,你很快就会厌倦她的,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不,不是这样的。

我想是这样的,你也不用辩解,这些年,我把男人都看得透透的,没有人能够逃过我的法眼。你不是情圣,这世界上也根本就没有什么情圣,就是有,那也是文学作品和影视中的人物。好了,我话也说到这里了,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曾经真的爱过她,就让她平静地生活,她的生活不需要波澜了,别去打扰她。对不起呀,老同学,如果我的话让你不舒服,我表示抱歉。

范西蒙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拿着手机的手不停地颤抖。

2020 年元旦这天,范西蒙一大早就来到了浦东机场,他将要登上飞往泰国的航班,他相信自己能够在清迈找到苏春晓,找到她就再也不会离开她。上飞机之前,他给朱阿姨打了个电话,朱阿姨十分吃惊,你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太不仗义了。范西蒙说,太早了,不好打扰你休息,朱阿姨,我打这个电话,是表示感谢,感谢这些日子来的照顾,也是告别。如果有人来租房,屋里还剩下的那些东西就帮我扔了,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朱阿姨说,小范先生,你这是去哪里呀?范西蒙笑了笑说,去泰国,去找一个我真爱的人。朱阿姨说,那祝福你呀,小范先生,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做任何事情都要三思而后行呀。范西蒙语气坚定地说,我考虑好了,这是有生以来,我唯一做出的重要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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