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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减法

2022-10-28于燕青

回族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干休所算术题大舅

于燕青

生命的开场,大都是热热闹闹的。像一场不吸引人的大戏,锣鼓喧天地拉开大幕,剧场满座,渐渐地不时有人半途退场,待到谢幕时,早已人去楼空。或者说,生命的过程就是一道又一道的减法算术题,这多半是从我父母生活中得到的答案。

周末,常回干休所探望父母。有一天,我一踏进干休所大门,看见边上那个小花园里坐着我的父亲,正想招呼他,却发现那人不是父亲,原来是跟父亲长得有些像的另一个老人。我心里一惊,满了悲与喜,喜的是,父亲只是在医院,还陪伴我于这世上;可又生出悲情,心想若今天这情景在父亲人生结局之后,我一定是伤心。我知道那人生的结局是铁定的,谁也逃不掉,我只是不去想。每每我问安的电话总是提心吊胆口气不安,常常掩不住我内心的慌,生怕一个电话就引出什么不好的结果。我害怕失去他们任何一个,虽然我受过不少伤害。童年时我从老家来到福建,离开姥姥离开族人,来到福建陌生的军营,这是我人生一个大数字的减法算术题,一切都被减掉了,我孤零零地站在等号的一边,像从大树上飘零下的叶子。

好不容易,陌生的父母成了亲人。可我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几十年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所有活成亲人熟人的人,都随那岁月的流水哗啦啦地流走了,那么彻底那么干净,我不断地做着减法算术题,最后,等号的一边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亲人和我的孤独。若再没有父母陪伴的世界,该是多么凄清落寞。

有一天,我猛然发觉,干休所里和母亲一块散步的那帮老人正在锐减。那天,我忽然问母亲:“那个走路很快的、疾风扫落叶般的老太太哪儿去了?”母亲弄明白我问的是谁后,说她早半年前就坐到轮椅上了,是那种半步都不能离开轮椅的人了,她的孩子若没回来,就没人推她出来遛了,所以我很难见到她。我听了心里悲切,想当年她那么利索,有时正着走,有时退着走,无论正着走还是退着走,一律风一样快。又总是穿宽大的花色艳丽的裙子,像一只美丽的大鸟飞过来飞过去。很久以后,我才见到她,坐在轮椅上的她憔悴了很多,她被女儿推着出来散心,见了我,高兴地大声喊我小于。寒暄后,她不住地诉起苦来,说她的腿瘫了,说瘫了后的种种不便。我多少能理解一点,原本是自由翱翔的大鸟,忽然就被命运捉住剪去了翅子,受了限制的苦楚可想而知。我不知道她如此长寿的轮椅残生,是该庆幸还是该叹息。她隔壁的那家,那房子都被空出来了,两个老人都走了,两个孩子一个在外地一个在本地,在本地的有大房子住着,也不想来这里住,干休所不允许出租,所以只在节假日来住两天,或是外地的孩子回来休假住。

这些年,干休所的老人一直在减少,常听父母说到哪个老头走了,哪个老太走了这类的话题。干休所过道里有一面黑板墙,常有白色粉笔写的讣告,最朴素的黑底白字也是最让人触目惊心的,记录的都是生离死别的事,看了总是一凛,心想又一个老人永远地离开了。这是一道又一道人生最严峻的减法算术题。有时黑板上的门牌号与我父母家的数字相近,真就吓出一身冷汗。在这个一百多户的干休所,在这个有军人站岗把守的地方,依然没有把死神吓走,死神像是蛰伏在暗处,看着这个原本还算庞大的散步队伍,冷笑着,不时伸手拽出一个,拽出一个,像一个恶作剧的游戏。据说一百多个老干部就剩三十来个了。还在不停地减少。干休所里的卫生所那面墙上记录了所有老干部的名字,有的已经不在了,可卫生所工作人员依然没有涂去,也许他们觉得不忍心,怕他们的亲属见了会有人走茶凉的悲伤。可是人走了名字还在,同样会给亲属带来悲伤,这是没有办法的。

细想想,确实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已经好久不见了。一百多户人家的干休所,我只是熟悉他们的模样,看不到了的人,不是去了医院,就是长期卧床或是走了。“走了”,是这个老年国度里频繁出现的词,且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简直就是加速度。这让活着的人更加凄惶。这里都是些无神论的老人,可他们也不肯直接说出那个“死”字,却用“走了”这个其实已经关涉灵魂的词。至于灵魂,我不知道他们愿意有,还是没有。

“走了”,这是一个动词,这是一个必定出现在你生命之后的词,无论网络将出现什么样的词,无论如何时髦前卫与华丽的新词,都不能代替“走了”这个特定的词。这个词,带着惊悚和无奈,也带着点阿Q精神。走,是不是比坐在轮椅上,比躺在床上插满管子更好些。

走,总是潇洒的,有一首家喻户晓的歌《走四方》:“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岁月长又长,多么好呀。还有一首《潇洒走一回》:“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何不潇洒走一回……”唱这首歌的人,不知道走到人生的终点站时,还能不能潇洒,不过,有腿能走就是好的。有些老人很大年纪了,腿脚依然健壮,连拐杖也不用,真是让人羡慕,走,是多么好的人生状态。

我大舅的一生走了许多路,到过韩国,还差点去了台湾,他这一生走得太辛苦。我大舅的走,对我母亲打击很大,那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娘家人。母亲这边的亲戚,她这一辈的亲人里除了她都走了,死神将她家族的人一个个拽走了,留下她一人惊恐无奈地活着,她是她家族里这道算术题唯一一个站在等号这边的人。母亲的家族不需要任何虚构,便是一部好看的小说。我说过要写一部家族自传体小说,题目也起好了,叫《半截牡丹》,而且广而告之,可是我一直没有写,真是丢死人了,后来写了同名散文,发在《作品》,是不是也能扳回一点面子。姥姥是她那一代人的叛逆代表,她反抗裹脚,总是趁家人不在偷偷放开缠裹布,本该三寸金莲,却成八寸大莲船,受尽了同时代人的歧视与嘲笑。姥姥年轻时最爱也最怕庙会,那是大姑娘小媳妇的赛脚会呀。姥姥一张美丽的脸和一双大脚的反差,也使她十里八乡名声在外,半截牡丹的绰号盖过她的真名,以至没几个人知道吴金花是谁,却没人不知道半截牡丹是谁。遇上赶集或是走亲戚,姥姥骑驴总盘着腿,把一双大莲船掩藏起来,男人们远远就嚷开了:“看那儿,半截牡丹来了!”

大舅走了几天后母亲才告诉我的。母亲平静地说出她最亲近的人的死,而我比母亲更平静。我什么都没说,我能说什么呢?我的悲伤加无能就是我的沉默。在母亲的眼里,我一定是个绝情的人吧。我的大舅更是这样认为吧,因为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我家三个孩子里,我对大舅最有感情,我小时候被寄养在山东老家,大舅在沈阳,他常回家看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大舅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其实他从来就没有对谁发过脾气。一个卑微的人似乎是不配发脾气的,大舅似乎只配点头哈腰。这些年我甚至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大舅一家经济拮据,我的俩弟弟都去过沈阳看望过大舅,他们都是出公差去的。我没有这个机会,我即使去了也没有多少钱给他,我一直混得不好。母亲说他住在很偏的地方,不好找,我这样的路盲就更不敢去了。后来的这些年,我的腿一直不太好,如果我给大舅打电话,我说什么呢?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不该有的我有了,不该没的我没了,我还能给予大舅什么呢?说我腿受伤不能去看他?只能平添担忧。我知道母亲每星期都要给他电话,我也就感到安慰了,也就不需要我了。于是我就沉默了。

大舅一直住着简陋的房,每当想到这个,我就渴望有钱,就在心里做发财梦,心想如果我有了钱,一定为大舅换套大点的房。我小时候大舅最爱我,就是他不爱我我也会爱他,因为他是世上最爱我的人——我姥姥的儿子。可是我的经济一直停留在“如果”的状态。现在梦也不用做了,大舅去了不需要房子的地方了。

大舅走了,我的母亲更寂寞了,谁也不能替代母亲心里的忧伤。那一刻我记下了母亲的心痛,母亲的心痛是那种暗自神伤的,看上去很平静。说破了,那是一种无可奈何,一种有思想准备的心痛。是的,我的母亲早有思想准备,这可从家里那只鸟那条鱼得到验证。家里养了两只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用一个鸟笼装着吊在院子里,它们总是很活跃地上蹿下跳,笼子都被摇晃起来。屋里的桌上还养了一缸小鱼,也是色彩斑斓的,用母亲的话说就是“金翅金鳞”。后来鸟死去一只,剩下的一只孤零零的,不再是活泼的了,常常一个姿势保持很久,有时闭着眼勾着头或偏着脸,不知是真寝还是假寐,叫声也显得凄凉。再后来鱼也死得剩下一条了,那孤零零的一条鱼悄无声息地游着。它们都是被减法算数给弄到等号的一边。父亲说它们太孤独了,父亲几次说要再买些鸟买些鱼来给它们做伴。母亲对父亲的这种怜悯很不以为然,母亲理直气壮地说:“人到时还得孤独呢,何况鸟和鱼。”母亲的话不无道理,夫妻两人总要先走一人。大院里的老N头像鸟一样忽然去世,人都说是被他的老太婆气死的,我确实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吵架,都是老太婆的声音,嗓门很高气力很足。现在老N头走了,那老太婆也蔫了,像我家那只孤独的鸟,不再有动静。

母亲对人生的结局有了心理准备,恐惧就少了。我想不出,母亲对死亡的坦荡是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过程?一个人常常想到自己离死亡近了,那是与死亡短兵相接的交战。我从未替母亲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因为我不敢想这个问题,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哪怕停留一分钟。不敢把那巨大的猛烈的痛苦提前支取。

每次回干休所,我都带去父母爱吃的东西。往往得到的是一句让人遗憾的话:“哎!现在已经不爱吃了。”或是“吃不动了!”母亲对她过去爱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没了胃口,曾经那么爱吃的苹果、香水梨、糯玉米、核桃、大枣,现在都不爱吃了,一样一样地从她的食谱里减掉,她变成一个不再贪恋现世美味的人,这让我很不习惯。母亲的生活是一个怎样的减法,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香瓜甜果,都在通往等号一边的时候香消玉殒了。这让我不知所措,我除了能买一点东西孝敬她,我除了能借助物质来表达我的爱,我还能做什么?我不能阻止他们衰老的脚步,衰老就是一点一点地空出一个人的胃,把欲望也空出来。衰老就是一道又一道的减法算术题,一点一点地减去。死亡也是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把人架空,减号就是一把刀,生活里美好的那部分被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最后清零。好似要让人预备好轻装离去,去到另一个世界。

我一直以为所谓女人,就是身体比男人少了些东西又多了些东西。母亲那多出来的女人的部分也已经被疾病掏空了,被快刀斩乱麻了。先是子宫,再是乳房,她从完整的女人到不完整,到零碎也不剩下。母亲身体里女性的那部分已经失去。

看电视剧《乔家大院》,乔致庸这个乔家第四位的当家人,他创造了一个商业王国,人称他“亮财主”。结尾却让人唏嘘,在乔致庸使不动银子的晚年,银子如顽石般让他厌恶,愈发让他想起正是这些石头让他背弃了他最初的理想。人真是无奈呀。尤其那个镜头,江雪瑛拍打掉了他头上的一只虫子,而这个创建了商业帝国神话的乔致庸,最终也不过像一只虫子一样地死去了,卑微得令人凄寒。

无论贫富贵贱,这末后的、零落的人世,像一棵正在经历秋冬的大树,繁茂的树冠被不时地剥落一点,剥落一点,就已经快要空了,只剩得几根枯枝,几片落叶,这是自然界的一道减法算数。一叶落知天下秋,何况千叶万叶,那秋冬的肃杀之气太让人知晓了。一次,父亲去住院,母亲也跟去了。住了一段时间,母亲受不了医院的生活,就把父亲撂给护工,自己回干休所了。可母亲一回家就发现,白天,整个干休所很难见到老人的影子了,晚上出来散步的老人也比住院的老人少,于是母亲再次回到医院。

干休所里的那个门球场,那是一个很大的场子,一个最热闹最生机勃勃的地方。那些年,老人们天天都在这个场子里活动,老人们往往还会为着一个球起争执,他们小跑着,这里、那里,左冲右突,抡着门球棒指指点点,脸红脖子粗,甚至孩子般地互相揭老底,反目为仇。让人感觉人老了也是很好的,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玩,用来吃喝。可是现在,这里杂草丛生,白色的龙葵草花、紫色的火炭母、大蓟小蓟、黄色的酢浆草花和黄鹌菜花,在场子四围蔓延,还有好些叫不出名的植物,都在太阳下明晃晃地绿着,更显得凄清落寞,这就是生命减法等号那一边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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