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外,向内
2022-10-28叶子
叶子
一个人,总要受到向外的力量和向内的力量的反向拉扯。向外是肉眼看得见的,向内是看不见的,是虚无的,因其虚无而让人怀疑,从而产生动摇。我一度也产生过动摇,后来,有一段话帮助我解决了从疑到信的过程:没有人看到过空气,但空气是实实在在的;外科医生打开人的头颅,他并没有看到思想,但思想是存在的。古今中外浩如烟海的哲学书籍、那么多诗词歌赋就是铁证。我喜爱安静。喜爱安静的人的生活是向内的。向内的路径有很多条,音乐是一条,美术是一条,书法是一条,文学是一条,自然是一条,每条路径各有各的美妙,我独爱文学与自然。文字妙不可言,然而再妙的东西面对久了终会厌倦,于是便到大自然中去。
我居住的小城周末有两个好去处,一个是南湖公园,一个是碧湖公园。节假日时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我是一个时常在人群中感到窘迫的人,所以,我反其道而行之,我经常在我轮休的周一去公园里散步,发呆。赖先生不爱和我一起散步,他散步像急行军,而我散步比一只蜗牛还慢。我固执地认为,散步就是要闲庭信步,急行军怎么称得上散步呢?我愿意当一只蜗牛。于是我便一个人散步了。一个人散步,相当于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思维信马由缰,若有所思若无所思,草木无言地吸收了人体内所有的紧张,它们青翠的汁水给我以强有力的抚慰。阳光穿透身体,光阴在身边缓缓地走,四周空空荡荡,六根清净无比。
一个人散步的坏处在于需要时不时回答别人质疑的目光和问题:“叶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啊,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在这里。我对散步的对象要求挺苛刻的,如果面对的是一个没有熟悉到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需要不停地搜肠刮肚找话题,一场步散下来,比什么都累,还不如不散步呢。一个人更清静,更自由。我喜欢在哪一朵花面前停留,就在哪一朵花面前停留;我喜欢在这朵花面前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是的,我并不害怕孤独,我害怕的是别人质疑我为什么如此享受孤独。在公园里,我像一只孟浪的蜜蜂,使劲地闻嗅叶香花香。有些叶子的香味是爽朗的香,胜过于花香,因为有些花香像劣质的香粉过于浓郁,而香味应以清淡若有若无为佳。每一棵小草都用碎片化的叙事讲述它们的世界,虽然隔着物种的界限,却那么亲切,那么熟悉,我感觉我听懂了它们的话语,明白了它们的天地。这种感觉虚无又真实,思绪飘忽着,像醉了一般,仿佛要成形又不成形的样子。
为了躲避别人质疑的目光,我另辟了一个天地:人民公园。人民公园是早期建造的,艺术设计显然不如碧湖和南湖,有些随遇而安,这里一座桥,那是一片花海,似乎没有什么规划。长福桥左边,是密集的树林;而长福桥的右边,所选的树种一到冬天就光秃秃的,显得特别空旷。地方一空旷,阳光就显得特别奢侈,在冬天,你晒上十分钟的太阳,便可晒干你身上忧郁的水汽。你看着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看着情侣在玫瑰花前拍照,看着老人在陶然亭里泡茶,有的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有的在唱歌,有的在打牌,我甚至过去围观了一会儿。你觉得生活是如此平静而美好。我最喜欢漆成棕色的六角亭,也喜欢亭边逶迤向远方的木栈道。
散步时偶然会遇大雨,我在陶然亭里聆听天地间的奏乐。雨珠是错落有致的音符,耳畔的雨声绵绵不绝。雨落在树上,落在石上,再蜿蜒进地缝里。这雨是我一个人的雨,也是万物的雨,每个人的雨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是喜悦,有的是哀伤。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听不懂也不强求。我最喜欢雨将歇未歇的时候,雨不再从天上来,但树上的雨珠依然滴滴答答地落着,亮晶晶的雨珠像一面面小镜子,有一种落寞清澈的动人,把我的心照得透亮。
有时,我会特意选一个微雨后的时间去公园里散步。树木被清洗过,现在轮到人该被洗洗了。我的肺一直偏弱,每年入冬经常要咳嗽上一个月,特别喜欢新鲜的空气。微雨过后的公园里空气是甜的,凛冽的空气更显清甜,仿佛可乐被冰镇一下更为爽口;而如果是高温下的空气则带着灰尘的浑浊,仿佛发酵过,化学反应过。记得几年前去张家界金鞭溪游玩,也是微雨过后,溪水潺潺,白色的小浪花翻卷着,空气中氧离子爆棚,我的肺快活得无以复加,仿佛过节。微雨后的公园,是这个喧嚣尘世中珍贵的一方净土。
除了走向大自然之外,清洁自身的肉体也是一个向内的过程。肉身既是自身存活的基本,又是人自己的拖累。内里的污垢不断地堆积,需要不断地清洁。周六早上我通常一觉睡到9点多,昨晚太累了,倒头就睡,早晨才有力气拾掇自己。先是慢悠悠地洗了个澡,把全身的疲累洗去,然后洗头发,每次洗头发时最能真切地体会到古人所说三千烦恼丝的含义。我常年留短发,洗一下头发大概要花十分钟时间,但我头发多,不容易干,需要使用电吹风,这一来又花了十分钟。加上我的头发是油性的,需要两天就洗一次。我把洗澡加洗头称为“大洗”,单纯洗澡称为“小洗”。一次大洗最快也要用掉四十分钟。我常常疑惑,那些长发同性一次大洗要用掉多长时间?我觉得时间与头发的长度成正比,如果长发是短发长度的三倍,那洗长发的时间也是洗短发时间的三倍。那长发的主人洗一次头发加上吹干大概就需要用掉一小时。大洗过后,浴室必得一片狼藉,又要清洗一番浴室。然后是洗衣服,女人的衣服基本上不适合洗衣机洗,需要手洗。等分类手洗完晾干,一上午已经过去了,单单清洁自己这一项工作,就足以让人精疲力竭。不单单洗衣服,还要洗袜子,还要洗鞋子,洗床单,洗被套……我常慨叹人被这肉身所累,一天二十四小时,单单肉身的清洁就要占去一个多小时。人这一辈子,大半生都在忙着伺候自己。肉身不好伺候,肉身就像机器,会磨损,会罢工。身体出现问题,就得跑医院,就得吃药,严重起来要住院,需要专业的医生来帮助维修自己身上这架机器。伺候完生存问题,又要来伺候精神问题。精神空虚了不行,精神负累太重也不行,精神问题解决不好,就容易寻死觅活。人只是天地间一蜉蝣,容易患得患失,春风得意时容易把自己看得很大很大,遭受打击时又容易把自己看得很小很小,小如尘埃。其实,自己还是自己,形体并没有变化,大小也没有变化,你还是你,但你知道,有很多时候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一生当中,你已经像蝉一样蜕变了无数次。
然而,向内的力量仿佛偏于微弱,向外的力量既野蛮又强大,偶尔它们实现了平衡,但往往处于失衡状态。就像两国交战,入侵的那一方是向外的,它不断地向外扩张,只有膨胀,才能安放它躁动的内心。人也是如此。邻家的三姐妹中,大姐基本实现了财务自由:要挣钱,必须是向外的,花钱时更是众星捧月,也是向外的。二姐是处级干部,整天有应不完的酬,像一只花蝴蝶在各种会场里飞舞。唯有小妹,守着一份清贫的工资,写着清贫的文字,守着清贫的内心。地位的提升,财富的累加,需要不断向外开疆拓土;而向内是最后的退守,守卫内心伤痕累累的江山。我的内心总是希望向内的力量取得胜利,可惜的是,在两者的较量当中向内的力量往往败北。人际关系是向外的,我视应酬为畏途,应酬于我来说堪称苦役。与令人生畏的领导一起吃饭,等待其伸箸夹刚上桌的菜,我的耐心在酒香中一点点地崩溃。我宁愿在家里吃稀饭配咸菜。偶尔师友善意地召唤我,若不去吧,对不起关爱我的人的一番美意,便高高兴兴地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饭局上还觥筹交错,而我坐立不安,像个不懂事的孩童,一直想着逃跑,时不时地想学习刘邦一样尿遁,终究却没有逃跑的勇气。你看,向内的人就是如此地懦弱,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有时,我偶尔会钦佩那些长袖善舞的人,向外是需要力量的,也是一种本领,是向内的人难以学习的,二者很难互相模仿。
从向外到向内,就是从密集到空旷的过程,是一个自我舒展的过程,是一个缓缓打开自己的过程,是一个去喧嚣的过程。如果一个人在白昼的时候不得不向外,但愿他夜晚的时候能够向内,怀揣无人知道的喜悦。向内,有时是简单的,有时是烦琐的,不过,不管简单还是烦琐,我总是愉悦的,松弛的。反过来,当我需要向外时,我总是紧张的,像一张紧绷得欲断裂的弓弦。当向外向内都安顿好了,生命也就达到了平衡,灵魂舒坦了,也算是功德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