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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油之路

2022-10-27散文阿贝尔

滇池 2022年11期
关键词:江油雪峰天空

散文 阿贝尔

记不清具体什么时间我意识到自己是一粒种子的,但可以肯定是在江油。而今想来,这个意识来自我自身的萌动,一粒健康的种子的萌动萌生——细胞要苏醒、要发芽。有身体的,有精神的,主要是精神的。时逢潘晓给《中国青年报》的那封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引发的对“人生的价值与意义”的讨论,我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思索即萌芽,苦闷即浇灌,答案即天空。

或许是一时冲动,或许是冥冥之中有缪斯暗示,我在报亭买了本1982年的《当代》杂志,印象中是第九期,里面有台湾作家80家小传。80家里有好几位是山乡小学老师或当过山乡小学老师,我灵感乍现般的受到启发,未经深思便选定了自己将来的人生之路——当个作家,有张桌子,有一叠纸,有一盏灯,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写。我当时就这样决定了,因为不久的将来我也是一名山乡小学老师。

让我做出选择的还有教导主任许琳在台子上的一番话:公爵现在有的是,过去有的是,将来还会有,但贝多芬只有一个。这是贝多芬说的话,许老师只是转述,并非原话,但“贝多芬只有一个”震撼到了我,人生一世,能做“只有一个”的自己何乐而不为?

震撼到我的还有但丁的一句话,出处也是许老师女人一般的薄唇小口——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不求甚解,此刻仍不知这句话的具体出处,但它与我做“只有一个”的理想一拍即合,且是夯实。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拿它做了全校演讲比赛的题目,并获得第一名。从此我便我行我素,只顾埋头走路,不去管旁人的眼光和唾沫。

这之后两年,我都感觉自己在萌芽、扎根,但迟迟长不出蝴蝶翅膀一般的胚芽,在薄薄的红壤扎不住根。不怪红壤太贫瘠,要怪就怪自己基因不够好、萌力不济。

精神的根难扎,灵魂不见长不出舞蹈的胚芽,那是因为冰期太长,灵魂有一个解冻萌醒的过程,还有就是这片土地耕种得太久,已经沙化或板结,但肉体的萌动却异常活跃,肉体之根如柱深扎在如膏的沃土,像四月铁道两旁的艾草、黄蒿、水麻叶和夹竹桃。

我真正走上诗歌之路却是在我二次回到江油之后。那是1987年2月的一天,我从平武到石元,返程在小溪坝二丫子,奇迹般地遭遇了“第五代人”。我说遭遇,是因为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灵魂震颤,包裹在身体之外的泥壳血痂轰然剥落,暴露出苍白或乌紫的嫩肉。从二丫子到中坝,从中坝到武都,我认识了王洪云、曾思云。

三十五年后,窦团山下的那个早春之夜早已变得模糊,甚至有了很多的缺失,春气、酒气和诗人的神经兮兮之气早已消失殆尽,我唯一还记得的是挂在油菜花田野上空的接近圆满的明月。酒后黄狗皮提着花篮,在郊外的田埂采花,对着明月发酒疯,抒发着现代派不该有的浪漫之情。

这之后,我又认识了蒋雪峰、桑格尔和西娃,开启了我们“诗歌就是一切”的日子。从1987年到1989年,直至1994年回归世俗。

“第五代人”仅存于我认识王洪云、曾思云之前,与我和刘强无关,想必与蒋雪峰也无关。之后有一段插曲,突破了江油,到了绵阳,即便是我最早涉足外围。就几个音符,构不成一支曲子,序曲即尾声。

黄富敏、程永宏、阿潘……绵阳市涪城区南河坝市级机关幼儿园。有谁还记得雪欣?有谁还记得《第三诗界》?曾思云带我过去,住在机关幼儿园黄富敏空空的套房,从筹划到组稿、到编辑校对,都亲历亲为。三十多年后,我尚记得的不是谁谁的诗歌,不是谁谁的样貌和言谈举止,而是机关幼儿园食堂的回锅肉的味道。黄富敏那时已是一级厨师,饭点过后,他总会端着半盆回锅肉上楼。 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程永宏的,他下颌的山羊胡子至今还在,面部的雕塑感也几乎没变。我那时还不叫阿贝尔,只在《剑南文学》《星星诗刊》和《飞天》发过几首小诗。《第三诗界》如今我只记得一首诗的名字,那便是曾思云的《写给安娜的绝命书》。只有这首,被当时名声很大的《诗歌报》选发过。

沉默的安娜,我最后的一抹光辉

你一句话就能决定我的生死

这是被光亮袭击的最后话语 安娜

我还能最后一次哭泣

还真是“绝命书”的气质。这是诗的开篇四句——四句用了三个“最后”。《第三诗界》出刊时间是1989年1月,如今回看,无论对于作者本人还是那个时代,都是一种暗示。真要说是时代把我们迅速带入虚无、绝望和神秘的,未必是事实,因为在时代的绿皮火车超速穿越隧道、桥梁和因枕木腐败路基不稳的铁道之前我们的内心已经崩溃或临近崩溃。很多原因都是个人的,时代只是助力和添加剂。

在走上江油之路前,我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机会涉足外围——教科书不算。我真正涉足外围是读到北岛、顾城后。“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胡子就长出来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事实上,江油是我最早涉入的外围,但太快了,外围变成我的道路。

江油的土地尽管肥沃,特别是涪江与清漪江、湔江直接冲积而成的江油平原,但单凭江油的红壤还不足以生长出北岛、波德莱尔、瓦雷里、埃利蒂斯那样的大诗人,还必须得有外来的营养元素进入或者走出江油。那时候,在江油的天空下,我们没记起李白——他算是江油土生土长的,但真正成为大诗人还是在出蜀之后。

江油最近的外围就是绵阳,就是雨田。

雨田是我们的天外之天,但我们的天空并没有到雨田为止,很多时候雨田也是一座桥梁、一个诗歌天空的衔接部。就我的记忆,因为他这座桥梁,周伦佑、海子、西川、骆一禾、昌耀、廖亦武、肖开愚都成为过我们的天外之天。除少数几位见过面,大多是在别人不知情的背景下我们主动拿来、单方面喜欢的。在那个年代,不能说是一厢情愿,那简直就是黑暗中突然打开一扇窗,简直就是一种倾倒、一种“抱着瓶子喝干”的状态。实际又是缓慢的、潜意识渗透的。一束光照进内心,原来内心尚有这么多的细节。说雨田是桥梁,未必是要他穿针引线,走近他就行,听他从京城回来讲海子、讲骆一禾就行,甚至不要他讲,睡在他书房的地板上随便翻书翻杂志就行。对于“小荷刚露尖尖角”的我而言,主流正统的诗歌诗人做不了我的天外之天,只有又民间又严肃的才行,于是“新古典主义”“非非主义”“现代汉诗”成了我的天外之天。

坐在去石元的火车上,或坐在途经青莲的汽车上,躺在二郎庙与云集交界衰草连天的石山间,我会看见江油的天空有一条暗河与外面相连。那是一条天河,一条江油原著的诗歌生命通往世界的通道。向南,向西南,朝着绵阳、成都的方向;向东、向东南,朝着重庆、上海的方向;向北、向东北通往西安、北京。绿皮火车日夜交错纵行,天空的变幻投映在大地上,天河印在苦苦挣扎的诗人的心里。

一代人之中,火车只带走了西娃,其余的留了下来,与其说是守望毋宁说是自囚。

因为有天河与外面相通,很多宝贵的诗歌陨石飘落到了江油。北岛一代已经过去,莽汉主义、后古典主义、非非主义、现代汉诗如降甘霖。这是阳光更是雨露,双手抓住井壁灌枝的坠井人尝到了朝露和野果的美味。李亚伟、万夏让我们激越,让我们颠倒词句;廖亦武教会我们在大盆地、大循环和死城之间粗犷、悲壮地抒情;翟永明、伊蕾、海男让我们看见女人汹涌的玫瑰以及女人定义为女人的词组;周伦佑让我们看见红与黑互转的镜像,让我们嗅到词语的铁锈味;蓝马在成都通过一个叫蒲红江的弟子为我们安眠,让我们尚未成熟的灵魂度过了一个危险期……这些阳光雨露或者说毒药不是以物质的形式降落在江油的,而是以纯精神制剂,所有的能量都来自于词语。

雨田是直接与江油的天空做无缝衔接的一片天,他是诗歌物质与精神的集合,看得见摸得着。物质性最强、最直观的是他那一头长卷发和那一把胡子,包括胡子上的米粒和烟灰。他的精神首先表现为精力,背后才是理性、倾向、悲伤与抒情。虽说他在绵阳,但他的天空随时有从外面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云彩或云雨,时不时滮一股,打些冰雹,或者照一杠子太阳。这些雨水、冰雹、太阳降落到绵阳,也等于降落到了江油。对江油影响最大的是海子,仿佛雨田从海子那儿接了一口气又吐给我们。只是海子的影响是潜在的,不像蓝马那么直接。

写到这里,或许有人要问为什么不提李白,李白不是江油最大的天空么?我当然想到了,天空的衔接也不一定要来自同一时间,星移斗转历史的天空何尝不可以有?实话说,那时江油的天空下已经有李白纪念馆、李白故里但还真没有李白,至少在我们的视野范围没有李白。等到李白出场,江油的天空下已经开始收获诗歌。

不能说西娃的出现是个偶然,但可以说是个奇迹,也是惊喜。当曾思云把她带到我们面前时她还是个有些懵懂的小姑娘,说是一张白纸也可以。小姑娘身体里有诗歌的种子,且在江油的红壤蠢动萌芽。

从一开始,西娃便是以曾思云的女友的身份参与江油诗事的,江油的天空下像是提早为她预留了席位。西娃是诗友也是小妹,我们都是兄长。她的模样和气质都不是一首情诗的格调,要比情诗朴拙和深刻,格局也要大得多。她给人一种不仅找到“组织”同时也找到了“归宿”的感觉——诗歌的组织和灵魂的归宿。曾思云那时候正受了江油地面上特殊的宗教氛围的影响,主要是海灯法师和严某气功的影响,归宿自然也有了宗教的神秘氛围。

有好几年,直到婚后,西娃对曾思云都很崇拜,曾思云也待西娃如圣诗。给人的印象都是夫唱妇随,曾思云像一个杵杖牵马去诗歌殿堂取经的苦行僧,而西娃坐在马背上。取经的路线都是曾思云决定,读什么经也是他说了算,西娃只是偶尔下马化斋为二人裹腹。

种子萌芽,迅速长成小树,曾思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倍加推崇。这得益于江油天空下的红壤和诗歌氛围,更得益于曾思云的精心浇灌,简直就是一种移栽,将这棵小苗移栽到了他家后院。或许是我眼拙,或许不便将视线在朋友妻身上停留太久,我不曾发现西娃身体里某种不满足于江油天空下的不安与躁动,她需要更大的天空,她身体里有一个更大的天空——这个天空之大让当时已经“闯过海南”的我和刘强也感到惊讶。

那时候,我是西娃的“瑞平哥”,蒋雪峰是她的“峰哥”,刘强是她的“强哥”。实话说,在江油的诗歌记忆中,她的形象多少有一点模糊,不知在他人的记忆中是不是这样,只有涉及到日常和绿皮火车才是清晰的。

回想起那次坐绿皮火车去石元,西娃的形象一下鲜明起来,走马鞍塘过铁索桥的样子,在巴掌大的集镇上打听刘强下落的样子,提议敲掉刘强寝室门护窗玻璃的样子,无法在曾思云身边显出小鸟依人,有时候显得小鸟依人的倒是小个子思云。还是在石元,多次被提起的在青江边月亮下酒的那次,西娃的模样一定也很清晰,就是喝了酒醉眼迷离也是一种清晰,但这种清晰因为我的缺席无从描述,只有靠在场的雪峰、刘强在他们的大脑沟回放映了。

在江油,还有两次有关西娃的深刻记忆。一次是我一个人赶火车去小溪坝。小两口已经结婚,思云教书,西娃在学校经营一家小食堂。如今往事重提不知她会不会介意。诗歌暂隐到了她的围腰后面,做餐饮不可避免的油腻让她新婚的面庞多了一种世俗健康的光泽。那次我吃到了她亲手烧的瓦块鱼,味道极好,手艺超过了很多餐厅的大厨。虽然只是一顿饭的时间,我对小餐馆及后院的印象却很清晰,绿化很好,餐桌搭在树荫下,空气潮乎乎弥散着紫荆、荚迷和麻辣鱼块的味道。在小两口卧室兼客厅的新房看见新置的席梦思和大彩电,西娃告诉我那是用开小餐馆挣得的第一笔钱买的。我当时就想,照这样下去,不久的将来西娃一定会在中坝甚至成都开一家餐馆,成为一位写诗的富婆。

就是那次,我把我写的第一个小说《尼太·戈尔》带给了西娃看。看的过程中她一直张嘴笑——我当是嘲笑,笑过她才夸赞说我的语言有杜拉斯的味道。其实,杜拉斯的味道只是表皮,杜拉斯晚年才写《情人》,而我那时只会装。

另一次是在绵阳。小两口来到我读书的教育学院看我。头天我们吃了什么谈了什么我一点不记得,只记得第二天一早我去叫他俩吃早饭,思云睡醒了,西娃还没醒。“西娃,睡醒了吗?我睡醒了。”思云在问西娃,嗓音里带着试探与爱抚。小两口睡在一间空荡的学生寝室两架紧挨的靠墙的高低床上铺。西娃醒了,问思云睡好了吗?思云说睡好了,西娃说她也睡好了。如果是1991年,他们就还没结婚。那个略显昏暗的学生宿舍的早晨,我在这对恋人身上感受到的是兄弟般的友谊,是一首超越世俗与身体的情诗。

后来,西娃真做了母亲,却不是圣母的形象,而是一个手忙脚乱、对付不了吃奶的孩子的年轻母亲的模样。那是在双河口刘强父母家的水泥楼子里,刘强的女儿小小刚出生几天,西娃带着还在吃奶的童儿过来。

一只竹节虫带着一位我们从不认识的长头发诗人从成都来到江油,带来了已经分化的不同于周伦佑的另一个“非非主义”。说具体一点就是带来了蓝马和他的长诗《需要我为你安眠时》。我之所以说竹节虫不说绿皮火车,是因为绿皮火车更多物质与机械性,而作为生命个体的竹节虫才能与分化后的“右翼非非”的神秘主义吻合。

坐火车来到江油的这个人叫蒲红江,他父母住在厚坝“六五四”——我表姐上班的那个保密厂矿,准确地说他是回江油。他从成都的浦江回江油,先是为曾思云、随后为我们大家带来了蓝马和《需要我为你安眠时》。套用一句别人的话说,他在对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具体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已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在1989年之后,这之前的记忆里没有他。

理想、激情和叛逆的时代已经过去。是慢慢悠悠过去的,又是戛然而止,就像一列加速的绿皮火车紧急制动。蒲红江带来的是一剂良药,当时我们未必意识到。实话说,有人需要,有人并不需要,不需要的人闻多了药味身体也会起变化。曾思云不只需要,简直是和蒲红江一拍即合,仿佛遇到了升级版的知音,找到了可以救命的灵丹妙药,而我们大多数则抱着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试一试的心态——吃补药的心态。

蒲红江说普通话,朗诵起诗来很投入、很迷人。他个高、块头不小,但肌肤和气质则是女性的,声音也显女性,还有飘逸的夹杂着少许华发的长发。我能感觉到的他的内心也有一点女性——不是鸡毛蒜皮、油盐酱醋的女性,而是道观、尼姑庵里的女性。抱歉时隔三十余年,我不能准确的捕捉与讲述。我最直接的感觉是,蒲红江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曾思云一只脚已经走进了他的世界,我们跟在后面一边观望一边慢吞吞心里没底的走着。那不单是一个诗歌的世界——蓝马派“非非主义”的世界,还是一个哲学的、甚至超出哲学超出宗教的世界。未必是但丁笔下的三重境界,更像道观、佛堂以及当时流行的所谓生命科学所描述的世界。无论存在与否,我都认为它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蒲红江的出现让江油的诗歌天空起了变化。之前曾思云一直是领头人,也是最显才情、成绩斐然的诗人,而今他完全拜倒在蒲红江和蒲红江从成都请来的缪斯的石榴裙下。他在所有诗歌活动中已显出禅让,由首席退居次席,我们作为他的诗歌兄弟即使有不适和异议也都默默接受。好在那时我们不觉得头不头,大家在一起更多是一种松散、自由和平等的交往,冲着诗歌和友谊,否则谁愿意跟在一个陌生的、开口“啊—喔—唵”的长头发后面。

那时,我们总体不排斥蓝马派“非非主义”完全是我们受挫的内心需要。草木灰里也要种下荞麦和青稞。现实容不下我们——或许是种错觉,但我们感觉是那样——就让虚无把我们带走。蒲红江就是虚无,蓝马和他的《需要我为你安眠时》就是虚无,且不是这些年一直威胁着我们的以死亡为核心的虚无,而是一种由词语编织的天鹅绒般的虚无,一种由佛经描画、由福音烘托的虚无。

在小溪坝,在二郎庙,在中坝蒋雪峰家中,在厚坝“六五四”,应该还有别的地方,蒲红江一遍又一遍朗诵《需要我为你安眠时》,蒲红江朗诵完毕曾思云接着朗诵,蒲红江不在就曾思云朗诵。或许雪峰、刘强和我也朗诵过。如今回想起来,我是半句都不记得,记得的反倒只有发出北京话音节的蒲红江长着清浅胡茬的嘴巴、曾思云亮光光的泛着神行的额头以及喜多郎的音乐。有时朗读之后,蒲红江和曾思云会作些解读,帮助我们理解这首诗、理解蓝马派“非非主义”。记得有一次曾思云断言,如果有中国人获诺贝尔文学奖,那一定是蓝马,一定是这首《需要我为你安眠时》。

我个人不排斥“非非主义”,不排斥曾思云追随蒲红江探索的诗歌世界,不排斥喜多郎的音乐。我个人也需要治愈,且初见成效。但我排斥气功,排斥将一种哲学一种宗教付诸行动,尤其排斥极端化。排斥的背后是对迷失的恐惧。诗歌就是诗歌,其边界不可以超出艺术,拿诗歌装神弄鬼就是邪路。我当初是这样警觉的,今天仍持这种认识。

不能说在这条多少有些走穴的路上我们毫无收获。1994年蒲红江、曾思云主编的诗集《OM》就是最好的证明。两位主持人自不必说,蒋雪峰、刘强、王洪云、何柳村、西娃和我都写出了具有宗教氛围或者说神秘气息的长诗。说氛围气息比说主题更准确,更接近事实。我写出了《旭日》《秋日》《负的世界》《黄昏九歌》,刘强写出了《为什么痛哭》,蒲红江写出了《天途》《天祭》《天空》《天国》系列,曾思云写出了《时之光》《睡莲》和《O》,何柳村写出了《水仙花》《幻方》,西娃写出了《太阳泪》《梦中花》,王洪云写出了《宇宙之爱》……我们都一致认为蒲红江和曾思云的长诗是摘星之作,犹如登云梯搭火箭裁取宇宙一块。我找到了我的《负的世界》的打印稿,诗末标记的时间是“1990.9.至11.”。雨田传来《OM》诗刊上我的《旭日》等三首长诗的拍照,夸赞说写得真好,现在写不出来了,《旭日》标记的创作时间是“1990.11. 1991.4.”这段时间,我正在绵阳教育学院读书,可以想象当时对诗歌的执迷——一扑爬跌进余烬的执迷。如今重读,的确是宇宙视野和内心视野的杂糅,不食人间烟火,但人间烟火燃烧后的余烬纷纷扬扬。《负得世界》全诗242行,共分四节;《旭日》全诗229行,共分八节。下面是《旭日》第六节《大迁徙》的最末小节:

梦幻、物质和灵魂同谋

那不可知的背影携带我们

做永不归返的旅行

“让灵魂之吻深深脱离吧。”

少女举着木牌子“你们是唯一超脱的一对。”

此时此刻,石头掩面而泣

桂花在蓝天香得大惊失色

旧历某年某月某日十八时一刻

“132次”航班启程,最后一批旅客

完成世界意义的转移

建筑物在巨型广场空白灿烂

众生的影子由天空倒映下来

明亮如水晶,正中大地之怀

……

你已经将爱分赐万物

噢,我们是所得最多的一群

没找到那本一直都在的《OM》,无法节录曾思云、蒋雪峰或刘强的诗,他们写得比我好。

此外,我还写了带有个人点评性质的《“OM”诗歌——后来的人啊,你能从中读出什么》一文。全文共16小节,包括超现实的诗歌精神、“第二存在”的诗歌题材、超现实的创作程序、名字和宝石、诗人和诗歌的归宿、神秘的力量、忧伤的美丽、永恒的瞬间、无主的诗歌、古希腊精神、美丽抽象的诗歌、睡莲、诸天的高度、潜意识与自动写作、千锤百炼的美丽和“OM”——上升的太阳。

在文中,我试图去触摸曾思云(如果)的长诗《睡莲》:“……不是为了创造一朵睡莲,只是在展开‘睡莲’,因为‘睡莲’明摆在你面前……不便从纯文化的角度去理解曾思云的诗歌(一般评论家除了文化的角度还能有什么角度),因为它不是‘文化’的结果,而是反‘文化’的结果,是根除‘文化’的结果。”

谈到蒲红江,我认为他的诗歌“代表了‘OM’的高度……但丁只不过构思出‘三界’,聂鲁达也只是从文化的角度回归马楚比楚,艾略特贡献了一座现代废墟,蒲红江从有限上升到无限……在‘OM’诗人中,蒲红江是最善于把握自我的人,他的才华大凡都在清醒与自我把握方面。”

在类似“发功”状态下,我还对自己的诗歌做了自我评价:“阿贝尔是那种善于把情感和具象抽象上升为光芒的诗人,他看似不那么自信的眼睛总是能从平凡的事物中找到神圣……他的写作是一个光合光化过程……这个光合光化,便是解除肉体武装,释放被文化束缚的灵魂之光。”

大约有四年时间,江油的诗歌属于“OM”的诗歌理念和尝试。在蒲红江和曾思云“摸着石头过河”的说教与引导下,每个人都在改变都在尝试,每个人都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但从《OM》诗刊选载的作品可以看出,各自依然保持着原处的诗歌气质与语言个性。蒲红江和曾思云可谓博大精深,上天入地进入了佛学与宇宙学、神经病理学混同的境界,个别诗句已经露出圣光,给人一种火箭升空上升到万米高空的感觉,这火箭不是钢铁合金高分子材料,而是比常人还显文弱的血肉之躯。我的作品稍次于前两位,宗教感和才华都处于适中的位置,这也与我在“OM”圈内的排名相当。

没赶上“第五代人”,但我赶上了“第三诗界”、赶上“OM”。是诗社诗刊就有排名,在乎不在乎是一回事,排名是必须要有的。到“OM”较真了,现在看来还是很公允,一是看在诗圈的地位与影响力,二是看作品。只出了一期的《OM》诗集蒲红江打头,他更像是分流后的蓝马派“非非主义”在江油的特派员。曾思云位居次席,他是“OM”的真正创始人或命名者——这两个字母的合成不仅来源于古印度梵语的音节,更出自于曾思云圆润、磁性的发音。他们诗歌的“OM”元素不分上下,蒲红江多一点蓝马,曾思云多一点严新。其后是我、刘强、何柳村、西娃、雪峰和桑格尔(南舟)。忘了是否还有“外援”,应该没有。整本诗集的排名给人一种水自流、流到后面流不动只剩薄薄一层、甚至干涸的感觉。借用“OM”的概念,那也是一种势能从聚到散的过程,准确地说是诗人获取“OM”势能的多少、将势能转化为语言的体现。

有关“OM”的诗歌活动我的记忆比较模糊,不像刚走进江油的天空下那么清晰。这倒是与“OM”原本模糊的理念相吻合。没有太多在中坝蒋雪峰家中进行“OM”诗歌活动的印象,甚至也没有多少对小溪坝中学那栋木楼二楼转角处的房间的印象,而今记得的是二郎庙中学的桃园,那里什么时候成了“OM”诗歌的中心。很多的白天,很多的夜晚,喝酒谈诗,玄的也谈实际具体的也谈。

作品完稿了,篇目定下来了,排名排定了,剩下的就是筹款、打印、装订、发行一类的事务性工作。大致是蒲红江、曾思云说了算,我和刘强不怎么发言、只是附和。何柳村在中学教书,家就住桃园,自然是东道主管后勤,他戴副眼镜又忠厚又老道的样子至今还依稀记得。雪峰工作忙,对“OM”不是很上心,但事务上一直都给予支持。西娃正处于接受阶段,悟性高接受快,加上女性特有的直觉很多方面都超过了我们。

有一次,曾思云带我去到蒲红江六五四的家。一个厂区,正是樱桃红了的季节。我们在他家一夜长谈畅叙,吃樱桃喝酒,我云里雾里。窗外就是樱桃树,红绿相映,四月的阳光片片如金。表面我是被带到了今日之养马峡,实际我被带到“负的世界”、带到了“OM”的世界。人真是奇怪,说要有光就有光,要有慈悲就有慈悲。那次在六五四,和蒲红江、曾思云在一起是这样感觉的。

“OM”是江油现代诗探索的一个高潮,是被误解的乌托邦。1992年秋天某日,应曾思云之邀,我和雪欣从绵阳坐火车北上小溪坝,凌鸿和雨薇从广元南下小溪坝。喝酒、吃肉、朗诵诗,思维穿过诗歌直抵存在的软肋。“O——M,O——M……”“奥——姆,奥——姆……” 玄妙得很。“OM”是神圣的音节,被看成梵的标志。“OM”是已有、现有和将有的一切。组成“OM”的a 代表非眠界的非眠灵魂的精神,u代表沉眠界的睡眠灵魂的精神,m代表熟眠界的无梦灵魂的精神。m是最高的,被称为般若(智慧)。“OM”不可思议,不可言表,一旦进入,世界消逝,超越双睐(苦乐)的天国幸福也就实现了。

秋天的阳光从椭圆的壁洞照进来,落在雨薇的发梢上,我没有看见睡眠界的无梦灵魂,却感觉到了般若的存在,只是那般若是灵与肉的诱惑,发自雨薇青春的长发和爱诗的灵魂。那时,“OM”诗歌尚未呈现衰势,圈内诗人抱团紧密。在去小溪坝的火车上,雪欣用他一惯睿智、高冷的语调预言“OM”最多能产生1.5诗人。如今,我不便将江油的诗人与他预言的一个半诗人对号入座。

《OM》出 了 一 期,又 出 了 两 期《“OM”通讯》。蒲红江回成都蓝马那里做事,西娃也去了成都,曾思云穿过刊名中的第一个字母“O”(也是太息之声)涉入生命和精神的漩涡,其他人齐拨拨知难而返,包括我自己。激流和漩涡令人兴奋,也让人望而生畏,真要涉险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幻觉,一是不可抗拒的诱惑,包括被不明或未知意志绑架。

我们最终回到世俗,但不是油盐柴米家长里短的世俗,而是仍然保有诗歌理想的世俗。准确地说是回到岸上,之前不管是乘船或涉水离岸都不太远,也即是让我时常念叨的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的那句话:忠实与大地吧,不要信任那些奢谈超大地之希望的人!

1994年11月,曾思云向“OM”同仁发出《致各位朋友的公开信》,可看作“OM”诗歌同仁正式解散。公开信明显流露出不舍与遗憾,甚至痛苦,但我们的人生已经或正在发生变化,我们不愿意成为一种诗歌乃至人生理念或实验的牺牲。

回到大地的意义上就是回到地表和世俗,回到文学对诗歌的定义。从虚无到虚无,只是之前的虚无是豆浆是海水,“OM”的虚无是豆腐是冰山冰凌;之前的虚无是沥青和原油般的死亡,“OM”的死亡是水晶是光线是渡船。如果灵魂是睡莲,肉身就是莲藕是水塘是大地。灵魂靠肉身安顿,就像诗歌靠语言安顿。

江油的天空正发生着变化,由晦暗到明朗,由玄秘到正统,但铅灰还在,江电的粉尘和脱硫厂的臭鸡蛋味儿还在,但边界拓展了,高度增加了,投射到中坝和铁路沿线。绿皮火车不再醒目和重要,诗人们遗忘了“OM”的发音,生疏了将嘴唇挛圆、慢慢打开发出长音再以轻触的“蒙”音收尾的动作。

回到大地的意义,也是回到家庭、回到妻儿,回到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与生活。1991年蒋雪峰有了他后来一直引以为骄傲的女儿。1992年曾思云同西娃喜结连理,第二年有了他们的宝贝。同年刘强结婚。1993年我也步入围城。

回到世俗,但我们还在,包括曾思云和王洪云,时不时聚在蒋雪峰家的客厅、李白纪念馆、昌明河边的露天茶座和中坝的大小餐馆。谈的还是诗歌,但不再是“OM”。我们也朗诵自己新近创作的诗,朗诵并解析。酒醒后都有些疲惫和厌倦。曾思云眼镜垮在鼻梁上耷拉在椅子上打盹的样子便是“OM”的处境。

在我的感觉中,江油不再是异乡,我对铁路沿线那些诗歌小镇,特别是对小溪坝和石元,对中坝的每一条街道都像对我的出生地一样熟悉,且比对出生地有感情。蒋雪峰的家是温暖温馨的,蒋雪峰的笑容和美酒让我感觉到江油对我的接纳与认可,之前这种感觉在曾思云身上也有过——他曾经为了我得罪过他的一个大学同窗好友。

除了团聚,我和雪峰有过很多次的对谈对饮,两人共读新创作的诗歌手稿,微醉中朗诵,感怀感叹,彼此赞赏或提出修改意见。多少次在他的书房醒来,抓起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样刊读他新发表的诗,多少与他席地而坐而卧谈论回归的诗歌走向、谈论各自内心隐秘的感情。太多的记忆纠缠在一起,被时间风干或者烤化,做成化石,以至无法清晰地描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月亮船”,在李白纪念馆大门口的昌明河边,在鱼市口斜对面的陕西巷一个叫“朝日醺”的小酒馆……我午后要赶车回平武,我同他微醺,然后他送我上车,有时还为我买车票……“朝日醺”的老白干有些杀喉咙,腌肉的味道偏咸。蒋雪峰做啥都不容分辩,请大伙儿吃肉喝酒,给我买车票,情到深处眼眸浮出的热泪……友谊,以及对诗歌的热爱,在他那里都不像空气和云是飘浮的,而是固体,是江湖,是黄金和老虎。

烟从雪竹、银杉抽到万宝路,抽到软云娇子软中华,从粗支抽到细支;酒从老白干喝到柳浪春沱牌,喝到御罐丰谷,还包括亚太狮王雪花青岛啤长城……茶从民国时的天井木楼喝到昌明河边的露天茶座、李白纪念馆的雅座,喝到江油宾馆、太白大酒店的大堂会所……江油的天空下流溢着肥沃的友谊,诗歌是芯片,世俗的兄弟情谊是载体,孤独的牛虻聚在一起,孤独的会行走的树木聚在一起,在中坝形成一小片森林。以“OM”理念形成的团队的纽带被解开,人还是那些人,但交往完全是私人性质的了,诗歌的纽带变得比早先更宽泛也更隐秘。

虽然我仍时不时出现在江油的天空下,但我不再属于江油,最通俗的说法是我是江油的老朋友。不管接不接受,不管会不会想歪,在江油的天空下,曾思云的时代结束了,迎来了蒋雪峰的时代。前者在“地下”(拼命地想转入地上),后者一开始便在地上,彼此并没多大联系。一个戛然而止,冒出一股白烟,散发出不甚刺鼻的焦灼的橡胶味;一个在城郊结合部如雨后春发,由柔弱到强壮,有婉约到悲悯,生长出一片多树种的绚烂的森林,渐成气候。

还记得最后一次去石元的情景。没赶上绿皮火车,一个人从中坝赶汽车到雁门已天黑,买了把手电筒走夜路,钻过两个废弃的铁路隧道,幸运地搭上了一位陌生人的自行车。多年后坐火车经过马鞍塘,透过脏污的窗玻璃看见石元,感觉还留着我的魂。

蒋雪峰的时代是江油诗歌由后台走向前台、由本土走向外面的时代,也是蒋雪峰个人诗歌走上台面的时代。这里有诗歌创作的转型,也有开放时代的助力。蒋雪峰从《琴房》到《那么多的黄金、老虎和梦》、到《锦书》,江油诗歌从蒋雪峰到蒲永剑、陈大华(三剑客),到刘强、桑格尔、蓝地,再到旅居北京的西娃、到敬丹樱,江油的天空一直在上升、在向外延展。

事实上,当现代诗在江油“地火”一样燃烧的时候我们从未提起李白,甚至从未想起。就是在“地火”燃尽冷却的灰烬上,也不见有李白的影子。我想,这便是现代与传统的距离。一颗种下现代诗种子的心需要的是波德莱尔、瓦雷里、叶芝、聂鲁达、帕斯、米斯特拉尔、西尔维亚·普拉斯、金斯伯格、北岛、顾城、雨田、翟永明……而非李白。

然而,无论你想没想到、提没提起,李白都在江油,在江油的天空,他举杯邀明月的身影投映在平原上只是一时看不见,最终显露了出来,成了江油诗歌的绝对主角。这不仅仅是缅怀,也不仅仅是打文化牌,而是江油现代诗歌的兼容并蓄。

多年前,听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某日,他坐班车从绵阳回平武,途经江油大雨,一把捏不住,能见度不足百米。班车在田家寺停下上客,问及到哪儿,客人吐出了三个字:火葬场。不久,讲故事的人患癌死掉了。我至今还记得他讲完故事笑呵呵的样子,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将情景与语境结合到了完美。

江油火葬场在如今的247国道一旁,每次路过,想回避都回避不了。平武没有火葬场,江油火葬场也是平武人的火葬场。火葬场是对死亡的一个提示,它不是一种虚无的意识,而是有形的物质的展示,还在周围的空气中构成了一种死亡的威胁。“我将会死掉,会在这里烧成骨灰。”每次经过,这种意识挥之不去。

死亡是一门哲学课和宗教课,也是一门诗歌课。早年,在江油的天空下,死亡是一片海,一片麦地,一股朝着自己的太阳穴不间断地喷涌的黑色之泉,后来公路改在火葬场旁边,死亡变成了海上的一只木筏一只木船,变成了麦地的一个鼠洞、一股黑泉带出的寒气和一座新坟。

诗歌解决不了死亡,但诗歌可以搭死亡的班车。

江油不再是异乡,我却要告别了。当我对江油的熟悉程度赶上了对出生地的熟悉程度,江油却开始在我的记忆中局部地、一寸寸变得荒芜。荒芜又熟悉,像回到从前。荒芜里有的树已经高大苍劲,有的树已经被雷击、摧折。

我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也涂改着我,我在流动

我的影子站在岸边

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

这是几十年来我一直喜欢的北岛《界限》。我于江油终将是一个过客,蒋雪峰、刘强、桑格尔、南地们才属于江油。江油是我的对岸。江电的烟囱和我们的诗歌一起涂改着天空的颜色。雷电来自绿皮火车前往的北方,也来自我们自身,我们被死亡烧焦、被绝望烧焦、被自己写下的诗句烧焦,而后在树兜长出幼芽。

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就是死亡和碳化,也是一种完成、一种生。就像荒漠中倒伏如白骨的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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