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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村冬日故事

2022-10-27短篇小说安昌河

滇池 2022年11期
关键词:木通

短篇小说 安昌河

1

这人一到了老年,找工作没人要,儿女们不稀罕,说话没人听,做事没人看,一下子无所事事,无足轻重,剩下就仿佛只是等死了。这个时候,诸多不甘心就随着记忆泛着绚烂多彩的泡沫起来了,这个时候,突然就觉得自己其实还可以做几件事,做得好做不好无所谓,越矩逾矩也无所谓,牙一咬,心一横,一切都去他妈的!

大成收拾起了旧家伙,锄头,嘴尖头重,专门对付三合土的。铁锹钢火很好,拿手指一敲,当当脆响,口子锋利,刀刃一样。钢钎使起来还和当年一样趁手,长矛一般,在晨光里跃动着幽幽的寒光。

那么气力呢?当然没有当年足了,但是现在有的是时间呀。这场疫情来得正好,到处都冻结得像铁板一样,进不来,出不去,不正好闷声不响办大事么?

大成踩着凳子,在老屋的墙壁上找到了那个电话号码。二十四年了,还像刚刚刻画上去一样。很多时候,大成从它下面经过,都会有意无意地抬头张望一眼。他看得清楚那几道痕迹,那是一组阿拉伯数字,是他的希望,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痛苦和耻辱。那一组数字要记下来其实很简单,但他不愿意,他一直在故意忘记它。他害怕那些数字钉子一样钉在心上,搞得自己难受,莫法过日子。他愿意它高高地挂在那里,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用上,唯一担心的就是还能不能拨通它。

拨通了。

是我,秦村的秦大成,记得么?

那头的声音很年轻,有些迟疑。大成赶紧说我找谁谁,他还在么?没死吧?那头说你等一下。接着,大成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说熟悉,是因为二十四年前,大成可没跟这个声音讨价还价。低声细语,听起来永远像是在跟你讲悄悄话。做这营生的人都是这样子,总是拿腔拿调,故作高深,时间一久,自然也就从骨子里生出了几分狡诈和邪气。我知道你,你还欠我五百块钱呢!

那怎么是欠款呢?预付款!那可是早就讲好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惦记这事儿呢,不然,我给你打电话干什么呢?找谁不是找呢?

你这么讲,就证明我当初没看走眼。大成,你是个实诚老弟,我也是个实诚老哥,你出多少我收多少。还那句老话,东西给我你就永远放心,价格只高不低!

事情讲妥,大成心头愉悦,热水抹了个澡,刮了胡子,换身干净的衣衫。刚一出门,就见太阳高高地挂在对面山冈。

薄雾散尽,油菜苗正在加紧抽苔,有的已经打出了花苞,疫情再紧张,也不会耽搁到庄稼汉的勤劳,来年的油菜籽肯定又会大获丰收。大成本想去自家油菜田看看,才施过的肥,也不知道效力咋样,转眼一想这已经不算当紧的事了。转眼就要过年,要是能有一大笔钱握在手上的话,正月里两个儿子正好谈婚论嫁,女方还提什么首付呢?全款!索性再一人一辆小车吧,婚礼就安排在同一天也未尝不可!办完了他们的事,就该说说自己了。场面已经摆了出来,就不是梁妈、秀姐跟不跟、理不理的事儿了,而是他选谁不选谁的话了。

大成没有上大路,而是抄了小道。鸭子蹴满了田埂,都是下蛋老鸭,并不怕人,他都走到了身边,它们才慢吞吞地起身下田,嘎嘎乱叫,扑扇翅膀,水花四溅。

等事儿办成,大成觉得再怎么也得腌上一缸皮蛋一缸咸鸭蛋,皮蛋青椒,咸鸭蛋炖冬瓜,都是下酒的好菜。没有事情了就坐在院坝里抿几口,看他们一个个在田地里冬种夏收,看秦村春花冬雪漫天飞舞。

而眼下,大成觉得自己应该先检查一番那些个家伙什儿,再给自己煮上点腊肉香肠,拿出一瓶好酒来,在这温暖的冬阳里美美地喝上几杯,然后睡一觉,养精蓄锐,趁着夜色就好办事。

2

王木通的店子门口停了好几辆小车,也早聚了不少人。喇叭天天喊,少聚集,不扎堆,别的地方可能管用,在王木通的店子门口那是不管用的。秦村从来都不缺不听招呼的人。可别小瞧这些不听招呼的人。不听招呼,就是不守规矩,能够不守规矩,那就不是一般的人。他们才不听你喇叭多大的嗓门怎么喊呢,因为那就不是喊给他们听的!越是非常时期,越是能显现出他们的特殊来。这些特殊人物就喜欢往王木通这里来,在这里互通情报,交换消息,喝茶吃烟,打牌聊天,从早到晚。

自然,王木通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可是秦村出名的玻璃脑袋。所谓玻璃脑袋,是秦村人对聪明绝顶之人的称呼。王木通因为聪明,自然也是最早有钱的有钱人。他先是做兽医,后来索性连人药也卖。再后来将家安置到村委会旁边,先小院,后小楼,前头的房屋是铺面,从化肥种子到盐巴味精,有啥卖啥,后头的房屋就改成了茶房棋牌室,热水热茶热菜从早到晚随时供应。有人开玩笑,说只要王木通肯搭手,买不到的可以买到,卖不掉的可以卖掉。还有人玩笑说,王木通的店是爱城驻秦村办事处,只要他肯给你的脚底板子安轱辘,不管什么道儿,你都可以到罗马。

大成来到了王木通的柜台前,点着柜台玻璃板,两盒“硬紫云”。王木通摸出两盒云烟给他。大成撕开烟盒,递给王木通一支,自己叼一支在嘴上,打火机呢?再来个打火机吧。王木通指了一下柜台靠墙的角落,那里摆了满满一盒一次性打火机。不要钱,王木通说,要多少拿多少。

大成这才看清楚,那一次性打火机上头印着广告,“小就牌墙腻子您最光彩的选择”。就没别的打火机么?王木通笑了,有不要钱的,谁还要花钱的?火柴呢?就没火柴么?王木通又笑了,啥时代了,还用火柴?大成将已经取出的烟卷又塞回烟盒,叹口气,妈的,今天这烟是没法子抽了!

谁说的?王木通从裤兜里掏出个打火机,白晃晃的。啪一声,王木通打着火,递给大成。大成接燃了烟头,深吸一口,喷出烟雾,眯缝眼看着王木通手上的打火机。“佐罗牌”的,砂轮打火的,烧煤油的。王木通把打火机在大成眼前晃了晃,揣进裤兜。大成伸出手,给我看看。大成掂掂,很沉,重金属的感觉。银的?他问。王木通摇摇头,哪里那么多银子的。大成再掂掂,问,多少钱?王木通笑了,朋友送的。大成说,喊你朋友再送你一个就是了。王木通说,你喜欢,拿一百好了。大成说,加两包烟,一百。王木通不答话,大成就当他默认了,啪啪啪地试了几下打火机,肯点火,拨轮也轻便,声音清脆好听,真是好东西。他把打火机揣进裤兜,摸出手机,对着贴在玻璃柜台上的二维码扫码,王木通裤兜里的手机传出声音来,农行已收款一百元。

抽完一支烟,大成并不像往常那样很快就离开,而是到处张望。里屋几个人玩牌,传出很大的声音,有人出来跟王木通扫码兑现钱,一个劲都抱怨手气太差。在店子外头靠近花台的地方,有两个人在交头接耳,他们比划着,一个显得愤怒,一个满脸鄙夷。大成看了看门口的一排小车,从他们的衣着可以确定,那辆“沃尔沃”和“牧马人”应该属于他们。

大成又摸出一支烟来,用那刚刚到手的佐罗牌煤油打火机点着火,慢慢地吸着,轻轻地吐着烟雾,他的样子,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认认真真地在品味这香烟的滋味。

王木通站在柜台里,抱着胳膊肘,漫不经心地看着门外的一切。抽完这支烟,大成弹飞了烟蒂,就准备回去了。王木通就像猛然醒悟似的,冲大成吆喝道,嗨。这突然的一声,除了大成,那两个人也都扭脸看着王木通。王木通说,大成,你过来一下,说个事情。大成走过去,王木通半截身子趴在柜台上,两眼亮炯炯地看着大成,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成说,啥子事?王木通一笑,有啥子事呢?大成说,说嘛,啥子事?王木通轻叹一口气,皱起了眉头,你硬是贵人多忘事呢!大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解的样子,啥子事?直接讲。王木通猛地直起身子,怄气了似的,过都过去了,不说了!大成说,你不说,我也忘记了,那就算了吧。王木通无能为力似的轻叹道,算了就算了吧。

大成走了,他以为背后的王木通一定是一张懊恼的面孔,其实他哪里想到,王木通注视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深邃。王木通早已看透了他,就像深谙戏法的老手,偏着脑袋,略带戏谑的表情,看你咋个往下表演嘛!

王木通不可能不计较那件事情,大成也不可能忘记。那件事情就像一坨梗堵在他们肚腹里的冷食,别人不得见,他们彼此一个眼神就照得亮堂堂的。二十四年了,它还是那般硬邦邦的未见消化,还是原样的让人窝火难受。

二十四年前,是王木通完善了大成的计划,也是他的第一个投资人。大成就是在他不断的鼓励下壮起胆子放下担忧的。王木通说,你只管放手去做,就算有人发现又有什么呢?祖宗是你的祖宗,你们可以把他们埋下去,就可以把他们请出来!他既然能保佑你这个后代平平安安,就一定还可以为你多做点事儿!让后代儿孙富足幸福,不正是每个做祖宗的责任么?你爹舍命保护下来的东西,不就是为了留给你么?你干的是你家的事,谁也没有权力对你指手画脚!你就放心大胆去办吧,担忧什么呢?缺什么,你只管到我这里拿!想喝酒,我给你最好的,想抽烟,我给你最高级的!不要考虑还不还的事,不要你还的,算是我对你的投资。既然是投资嘛,那就是利益均沾,风险共担嘛!

3

你们在讲谁呢?

目送大成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王木通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他指头敲敲柜台,冲那两个交头接耳的人问道。那两人抬头看看他,都走过来。某甲摸出烟盒,许出烟来递给他,某乙从角落的盒子里摸出个打火机,打着火,先敬王木通,然后挨个点燃,掂掂打火机,厌恶似的丢在柜台上,讲谁?讲他呢。咋个?你就不想讲讲他?王木通说,讲他又咋个?许烟的人说,不说在你手上也套了一笔钱么?某甲说,咱们王大老板现今可是财大气粗,那几个钱他不打在眼里。王木通冲他啐一口,笑骂道,你个龟儿子才是真正的财大气粗呢,外头不是讲你家内裤都是金丝绒做的么?也来洗涮老子!某甲某乙都笑。笑过了,都叹气,摊着手,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看着王木通。某乙扯了哭腔说,王大老板,王大爷,王亲耶,你看咋个整么?我们大老远过来,也是想找你拿主意的。王木通呵呵一笑,指头点着他俩,你两个,当初为了跟着屁股吃香喝辣,一个跟他打干亲家,一个跟他拜把子,咋啦,现在瞧人家有点不顺遂,就准备扯豁啦?

王木通的话就像是戳着了他俩的痛处,都叫嚷起来。原来二人并不是约好一道的,而是瞧着人家的厂子倒闭了,店铺关门了,又听说人家才从一处大工程那里结算了一笔款子,打电话关机,四处寻人不见,这才慌了神,急急匆匆往秦村来,以为他在老家。可是老家哪里有人呢?院坝里落叶满地,门窗结满蛛网,于是更加着急,凑到王木通的店子门口商议怎么办。是得拿个办法出来,及时止损呀,要不然,等疫情一过,债主齐登门,就他那一点肉,添多少汤水,都寡淡无味。

王木通没几句话就劝走了二人,都走得还挺宽心。王木通跟他们讲了当前国内国外的经济形势和未来趋势,还有几个小道消息。跟他们讲了他掌握的有关那人的情况,最后说,现在而今眼目下,大到国家,小到企业个人,对于谁都是个难关。是难关就一定会过去,不管是国家还是社会,不会让这个难关梗堵在那儿,那不就成世界末日了么?国家此后肯定有一系列的刺激计划,挺过这段时间,未来肯定有大好发展摆在那儿呢,所以呀,人可不能这么短视!

当年你二位能够跟他锦上添花,现在呀,你们要向我学习。咱们做不到给他雪中送炭,但也不要墙倒众人推呀,咱们要做的就是给他点时间,未来可期呀!王木通说着,抓起柜台角落的打火机,一人送了一大把。某甲不要,王木通瞪着他,硬塞了一把还要再塞一把,拿着,珍惜着点儿,看着像样子的人才发一个,火苗一闪,万一就冒出个机会来呢?

二位看着王木通,都觉得平常真是小瞧了他,以为他不过是个精于算计满脑子金钱的小生意人,却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这般博大的胸怀,如此这般的磊落豁达,还如此这般的重情讲义,实在让他们自惭形秽,不好意思。

目送沃尔沃和牧马人离去,王木通戴上老花镜,打开手机,查找着号码。找着了号码,王木通叫人看着店子,自己绕到后门,走到菜园子里,蹲下身子,一边拔着杂草,一边拨通了电话。

第一遍没人接。

王木通骂了一句,重拨过去。

响了许久,终于通了,却不出声。

4

他妈的,是我。

哦,木通哥呀!

你是小就吧?

是我呀。

真是小就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呀,你都听不出我的声音了么?

哎呀,真是小就呀,我咋听说你自杀了呢。

我咋会自杀呢?

你咋不会自杀呢?你不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么?

外头都在这么传谣吧?我好好的呢。

你当然好好的啰,可是你的那些个亲家,那些把兄弟可不好啊,他们一个个心急如焚,四处找你呢。

你没有把这个号码给他们吧?

咋会呢?

除了我老婆孩子,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亲人了,木通哥,除了他们,也只你有这个电话号码,你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吧?意味着我把你当亲人,最信任你!你突然给我打这个电话,是有什么事么?是不是你也在担心你那二十万块钱?你要真担心,我马上转给你!

才二十万么?你不是说连本带息四十万么?

不是没有到期么?到期了肯定四十万呀!我是说你现在如果实在担心的话,我就把本金转给你!

我对你还是有信心的。

谢谢木通哥,你对我真好,我没看走眼,你也要相信我,相信你没看走眼。困难是短暂的,相信我。虽然厂子倒了,门店关了,可这阵子我也没闲着,已经有领导表态了,等疫情稍微好转,那几个工程一上马,到时候就叫那些个王八蛋看我秦小就怎么风生水起,怎么灿烂夺目吧。实话跟你讲,木通哥,这阵子茅台我都喝了四五箱了。你知道的,能值得我请喝茅台的都是什么规格的人吧,喝酒总得拿话来说呀,是不是……

哎。你刚才叫自己什么?秦小就?你不是早改名杨小就了么?

杨小就是身份证上的名字,我还是喜欢叫自己秦小就的,别人不懂,王木通大哥,你还不知道么?

我咋能不知道呢,你这家伙,为了讨老婆的好,改成她的姓。那么,叫自己秦小就,是不是还贼心不死呀?

我怎么想的,木通哥你还能不清楚么?

这么久不见你,你现在怎么想的,我还真不清楚。你最近不是得闲么?那就回来一趟吧,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么?别说什么你这世间的亲人就你老婆孩子,这里还有你的亲人呢!当然不是我咯,我算什么呀!回来吧,回来祭祭祖,拜拜坟,和你大哥坐下来喝两盅,一笑泯恩仇啊!

木通哥,你跟我直话直说吧,是不是他又有啥新动向了呀?

你大哥他能有啥新动向呀?他混得吧,说惨呢,还没到惨那个份上,只能说糟糕吧。你真该带上一瓶烧酒,回来看望看望你大哥,安慰安慰他呀。

讲讲他吧,其实我老早就想打你电话,听你讲讲他了。咱们可得时刻关注他的动向呀!

好吧,我就给你讲吧。你大哥他不原来在绵城一家酒楼当保安么?酒楼倒闭,他也就回来了。另有说法是他回来是因为下头染了什么病,不过我看他气色还不错,酒照喝烟照抽,不像有大病的人。只是你大嫂她不是在安镇给你侄女带娃娃么?听说跟一个老干部对上眼了。那干部年岁虽然大点儿,可手上不缺票子呀,你侄女都劝你大哥跟你大嫂离婚呢。至于你那侄儿吧,好像也快要放出来了。

哎,我说木通哥,你别一口我大哥我嫂子我侄儿……

咋啦?

听着不顺耳呀!

你真想跟他撇清关系呀?

当年我差点死他手上呢。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根本没办法合作,更没办法对话,他就是个死脑筋,心肠又狠又毒,他现在这妻离子散的光景,是活该,是报应!

谁说他妻离子散了?不讲了么,他那儿子可就要放出来了!咋啦?你是在嘬牙花子还是牙疼?倒吸凉气?呵呵,你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木通哥,你给我打电话,还把话扯到了他头上,肯定是瞧出来什么了。你就直话直说吧,我听你的安排!你知道的,这么些年,我可是一直都相信你,听你的话!

瞧你这话讲的……这样吧,你先等一下,等等我给你回话。

5

王木通撑着膝盖,拿手机捶捶腰眼,慢慢直起身子。他翻出电话,拨通了,一边躬身将刚刚拔掉的杂草归拢起来,一边讲,是我,秦村的王木通。

那头笑了,我就知道,我应该接到你的电话了。王木通也笑了,你怎么知道的?那头说,还得你来告诉我呢,你怎么想起打我电话啦?王木通说,这秦村,啥时候还能不让我王木通知道呀。那头说,是呀,啥事也瞒不过你的火眼金睛呀。咋啦?他露出破绽啦?王木通说,他不露出破绽,我能打你电话?那头催促,你倒快讲呀!王木通说,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到我店里来买东西的。但是今天奇了怪,待我店里不肯走了。最后走的时候,挺心满意足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得到了个他最想要的好消息。那头问,啥好消息呀?王木通说,秦小就被债主们撵得四处逃窜的消息啊。那头说,这算什么好消息啊。王木通说,你装什么瓜?秦小就四处逃窜,不就顾不上他么?他不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肆无忌惮办事情么?那头感慨说,哎呀,你还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呀。王木通叹口气说,二十四年了,他可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事儿呢,做梦都想把事儿办成了呢,只是没有被逼迫到现今这个光景。你也别跟我闲扯了,他都跟你怎么讲的?那头说,他是打了个电话,就闲扯了几句,也没讲个什么。王木通不高兴了,你他妈的跟我玩儿呢?不是你再三要求跟我一起合作的么?咋啦?事儿快成了就要撇下我吃独食啦?那头赶紧抱歉,哎呀,老王兄弟,我咋可能有那心思呢?我是最讲规矩守信用的人,不然,我这生意能操持到现在?我就跟你透个底吧,他是跟我打电话了,我也跟他讲了,出多少东西我收多少东西,价格只高不低!王木通说,我不打你电话过问,你是不是不准备告诉我?那头说,这才是早上的事,就算我要告诉你,也得琢磨琢磨这事儿咋跟你讲呀。王木通说,你担心啥?那头说,我当然有担心了,当年咱们可是眼看煮熟的鸭子都飞了,而且你呀,老王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可是两头都想占着,这不成呀。王木通说,有啥不成的?那头说,你如果帮着秦大成,肯定没有我的戏,你要是帮着秦小就,同样没我的份,我要想喝点儿汤,还真得看你脸色。这里我再次跟老王兄弟承诺,收货出货的事情你只管放心交给我办,好肉你吃,我跟在你身边上,喝汤就行了!王木通说,你讲得还真客气。那头说,老王兄弟,我是讲真话,不管是他秦小就,还是秦大成,没有你,他们就干不成个事儿!王木通呵呵一笑,你嘴上这么讲,心头可也要这么想呀!那头说,我咋不是这么想的呢?我早这么想了,否则,我咋会给你留电话,请你帮我盯着点儿那些货呢?我当然也知道,你多半不会让秦大成来办这事儿的。王木通笑了,你还真是个老鬼啊,看得真准,我确实不想他来办这事儿,大成这家伙,没有大局观,不讲规矩,穷凶极恶吃相太差!那头说了一连串好,好,老王兄弟既然已经决定,我就听你的吧,你需要我咋做,只管开腔。王木通说,你就准备款子吧。那头说,要准备多少呢?王木通说,那肯定不是小数目,也不知道你现在本钱几多,胃口几大。那头说,老王兄弟,那还得你跟我透个底呀,究竟出得了多少东西呀!王木通说,究竟有多少东西呢?这么跟你说吧,为了护这批东西,他们的爹,那个能双手打算盘的家伙,可是背地里装神弄鬼拉了好几条命债呀,我父亲就差点死在他手上呢!那头说,这事儿呀,我晓得一点。王木通说,你晓得什么呢?都是道听途说而已。现在么,我既然来主导这个事,你就要听我讲。这样吧,等等,等等我再给你电话。那头很爽利,好,我等,我听老兄安排!

王木通把杂草抱出菜园子,丢在地上,一手叉腰,一手拨通了号码。

木通哥你在干啥呀,我等你老半天了!

拔草呀。

拔啥草呀?

菜园子里的杂草啊,鹅郎草,黄狗苔……嫩秧秧的,长得比菜都好。

哎呀,木通哥,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那闲心拔啥草呀。你说,咋办呀,我等着你安排呢。

啥咋办呀?

他肯定着急动手了是不是?应该是吧。

是不是今天晚上?

差不多是吧。

我马上赶回来!

行呀,赶回来火揍血拼吧,他肯定早就准备为你预备好了一壶,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哪……可咋办呀?

你回来吧,天擦黑,你就回来!

你真安排我回来?

先讲好,出的东西必须给我,由我经手!能做到吗?

能!我都听你的,木通哥,你咋讲,我咋办!

真的?

真的!木通哥,我可以对天发誓,赌咒……不听你的,我全家死绝!

哎,问你个事儿。

你说,木通哥。

你跟土镇捅嗓子眼的……熟么?

熟啊,太熟了!怎么了?木通哥,你说呀,你说话呀。

鹅郎草、黄狗苔长得倒是嫩秧秧,可是不能吃呀,我得去拔几棵白菜……

然后呢?木通哥,然后又怎么安排呀?

然后呀,就到中午啰。中午炒个什么,再烧个什么汤,冷飕飕的,喝一杯是最好的!

回到家里,王木通亲手洗了白菜,电话一拨紧过一拨地来,又是铃声,又是震动。王木通懒得理会。他挑选了块腊肉,又到柜台拿了一袋酒鬼花生,从床底下拖出箱子来选了瓶老酒……一切都安排布置好了,这才哼着曲儿上楼。

站在楼顶,可以俯瞰大半个秦村。楼顶有个小亭子,亭子里有张小圆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盏茶。王木通小心地连桌子带茶端出亭子,摆在外头。电话还在响,一拨紧过一拨。此时正是艳阳高照,浑身暖烘烘的真是舒服。王木通坐下,翘起二郎腿,先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一口,夹在指尖,再端起茶盏,感觉可能烫嘴,就又放下。他慢慢悠悠地拿起手机,用夹烟的指头轻轻一戳,电话通了,那头喂喂喂地叫唤,很是焦急。

急个锤子呀!

菜端上来了,一碟腊肉,一碟香肠,一碟酒鬼花生,一碗清水白菜。老酒开了盖,斟满了酒杯。

王木通拔掉嘴上的烟,搁在一边,端起酒杯,本是啜饮一小口的,入口太香,索性仰脖儿“吱”一声干了,放下杯子,拿起烟,塞回到嘴里,吸一口,轻轻喷出一股烟雾,呵呵一声笑——

煮熟的鸭子了呢,你还急啥?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可是成功地阻止了一场兄弟间的火揍血拼呀!

6

秦炳章是秦村学历最高的人,他读过大学,能两只手同时写毛笔字,一只手楷书,一只手隶书,也能一只手行书,一只手草书。他还有个能耐,就是两只手两把算盘,两个人报数,无论加减乘除,能报多快报多快,出来的结果肯定是准确的。他虽然犯了事儿,但是从来没人当他是罪犯,遇到谁家生亲满月婚丧嫁娶,总是要恭恭敬敬请他,请他去帮忙写对联,表演他的双手写字和打算盘的绝活。他装了一肚子的书,但是他不独享,他很喜欢讲给大家听,声情并茂,引人入胜。所以他是秦村最受尊敬也最受欢迎的人。那时候大集体,虽然上头有交代,要求对秦炳章严加看管,监督改造,但是领导很少派重活儿给他,而且大家也都抢着帮他干活儿,换他空闲一旁好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

秦炳章讲得最多的,自然是他祖上的故事。其实,有关秦炳章祖上的故事,秦村人不论男女老少,谁都说得上来几个。秦村之所以叫秦村,就是因为秦炳章祖上是秦村第一代居民,秦村这个名字,就是他们自家起的。千百年来,秦炳章的祖上一直都是秦村最富有的人,最辉煌也最令秦炳章引以为傲的是他的高祖秦向庭,官至成都将军。最不成器的当然是秦炳章的祖父了,烧烟耍牌一辈子,万贯家产到最后就剩下几百亩田地。最窝囊的自然是秦炳章的父亲了,倒没有烧烟耍牌的恶习,但是懒散,没有上进心,日子过得糊涂,糊涂不下去了就拆东墙补西墙,到了最后,手上只有十几亩薄田了。他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秦炳章身上,要他只管念书,说就算是挖祖坟,我也要把你的书供出来!

大成第一次听父亲讲祖上的故事,是在他八岁那年和小就一起听的。大成七岁的时候母亲害病死了。半年后,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来到他们家,父亲回头招呼他,大成,过来,这是你的弟弟小就,你要跟他学习,别挑食,别睡懒觉,你瞧,小你半岁,比你高半头。

大成一直都是瞧不顺眼小就的,想收拾他,可是打不过。没办法,只能想别的办法,在父亲面前讲他的坏话,骂他野种,杂种,喊他滚蛋爬远点。父亲知道后十分生气,指着大成的鼻子严正地发出警告,以后不准再这样,小就是你的亲弟弟,要好好爱护他,否则就有你好看的。大成虽然晓得父亲的严厉,还是没忍住冒犯了一回,结果是一顿暴揍,而且,父亲整整一个月不搭理他。吃一堑长一智,大成把愤怒埋藏在心里,开始了做表面文章。

秦炳章很高兴一家人的和睦,尤其是大成小就俩兄弟的亲密无间。这年清明节,大清早起来,秦炳章就让兄弟俩洗了个通通透透的澡,然后换上新衣裳,开始实施他老早就酝酿好了的扫墓祭祖。一路烧香磕头,从父亲到祖父,再到高祖秦向庭的坟头前,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灿烂。

看这面前这个宛如小山包的坟丘,四面还残存着一些青条石,秦炳章正色地跟两个儿子讲,总有一天我将老去,到时候你们要像保卫生命一样来保卫它。大成和小就不解,一个破坟头,有什么保卫的?秦炳章说,你们四下看看,看看哪家子的坟头有这个这么巨大?你们是不是从这坟丘的巨大上,就看出了它的非比寻常?我告诉你们,这个坟丘里头,埋葬的可是咱们秦姓人家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我的高祖,也是你们的天祖,名向庭,字仲良,是咱们秦姓人家中最有出息的老祖宗,历任山西临县知县、茂州知州、宁远知府、成都将军,因病辞官,回归故里。因为看不惯子孙们游手好闲,就将平生积蓄一大部分捐出做了善事,还有一些索性就带进了坟墓。

秦炳章蹲下身子,轻抚那些巨大的青石条,悲愤地说,你们不知道,这坟墓原来可是极其豪华的,远比安姓人家的“花碑”漂亮气派多了。破四旧的时候,一伙人用炸药包爆破,就快要炸开了,雷电交加,暴雨倾盆,整整下了十多天。他们还要炸,我就爬上坟头,我说你们别准备炸药了,我这里有,我扯开衣裳,我的胸前就捆绑了个大炸药包,我说你们只管来点火就是了。我和他们在坟头上僵持了三天。后来他们打着修水利的幌子,将大碑和坟苑石全部拆除,又想倡坟,却突然传出了鬼叫,接着死了好几个人,都死得莫名其妙的,据说是被鬼找上头了,这一惊一吓,他们才收敛了贪婪。

大成和小就都认真地点头,语气坚定地说,哪怕是他们付出生命和鲜血的代价,也会保护好这个坟墓的。

秦炳章说,那么,你们保护坟墓,究竟保护的是什么?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呢?保护坟墓,就是保护坟墓呀。

秦炳章笑笑,你们认真想想。

中午饭很丰盛,秦炳章喝了不少酒,还准许大成和小就也都喝了一杯。酒真是个好东西,一下喉咙,心头一热,胆儿大了,脑瓜子也灵活了。小就首先想到了,保护坟墓,自然是保护墓葬里头的财宝。大成在心头一声冷笑,这个野种王八蛋,不是你家祖坟,你就想着财宝!秦炳章看着大成,你呢?你到现在都还没想到点儿什么?大成说,我想到了,我拿性命和鲜血保护坟墓,是为了保护我祖宗的尸骨完整,保护他的尊严不受侵犯!秦炳章啧啧称赞,哎呀,大成讲得真好呀,保护坟墓,就是保护祖宗尊严,也是保护我们的人格尊严呀!没有得到父亲的表扬,小就难免有些失落。秦炳章看在眼里,他又喝了些酒,满腹心事地喝,喝到两眼都有些迷离了。大成没有离开,小就也不好走,就陪坐在桌子上。秦炳章打了个酒嗝,伸手摸摸大成的脑袋,又摸摸小就的脸庞,轻叹一声,颇为伤感地说,大成你讲得真好,小就也讲得很对,保护祖宗的坟墓,既是保护尊严,也是保护财宝,当保护不了尊严的时候,那就保护财宝吧,饥寒贫穷的人是不配有祖宗的,饥寒贫穷的人也是讲不了尊严的。

这年腊月二十三,一个退伍老兵想吃鱼,往小就老家门口的水库里丢了一颗手榴弹,没想到爆炸竟然引起溃堤,一个水库的水和鱼被冲了个干干净净。随之冲出来的还有一具白骨,经辨认,是小就失踪了的父亲。

眼见就要过年了,小就的妈妈突然不见了。小就哭喊着要去找,秦炳章跟他说,你不要去找了,她去公安局了。小就问他妈妈为什么要去公安局。秦炳章说,她想看着你长大呀。也就这天晚上,秦炳章亲自做了顿饭菜,鸡鸭鱼肉堆满桌子,也倒了酒,叫两兄弟都好好喝。

咱们今天就把年团了。秦炳章看着闷闷不乐的小就,摸摸他的头,说你别担心你的妈妈,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尽快回家。他又摸摸大成的脸庞,笑呵呵地说,大成,团年要祝酒的,规矩是小辈先敬长辈,来,你带个头,先敬我。

大成记得自己说了很多话,心慌慌的,有些语无伦次。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天晚上风很大,电灯突然熄灭了,只好点蜡烛,还是熄灭了好几次。

秦炳章要大成和小就两个也相互祝酒,说他这辈子最满意的就是有他们两个儿子,而且还给他们都起了个很不错的名字。他叮嘱他们一定要互敬互爱,本是同根生,千万莫要忘记血脉亲情。

吃过年夜饭,秦炳章拥抱了他的两个儿子,出了家门,消失在了黑夜里。

7

大成做了个梦,梦见了父亲秦炳章,秦炳章在表演双手写字,突然看见他在一旁,就停下来,问他,你的保卫工作咋样呀?大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鼓励他大胆说,不用害怕。大成说,我也是活了这么多年才明白的,对财宝的最好保护就是把它们吃进肚皮里,对尊严的最好保护,也是吃进肚皮里,对祖宗的最好保护,就是保护好自己。他以为这话会让父亲不高兴,却没想到父亲始终都是那么慈爱地看着他,眼睛都不眨巴一下。大成猛然间明白,自己这是在梦里,自己面对的不是父亲,只是挂在墙上的父亲的照片。

也就这时候,他听见了敲门声。他刚从床上坐起来,就听见还有一个声音,很响亮,来自高音喇叭,是在呼叫他——

通知,通知,通知秦大成,通知秦大成,通知秦大成赶紧到村上来一趟……

大成开了门,外头亮晃晃的,他看见一个穿戴防护服的人站在门口,见开了门,那人后退一步,问,你是秦大成吗?

秦大成眯缝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院坝里还站着几个穿防护服的人。

是,我是秦大成。秦大成走出门来,走向那几个人。那几个人后退着,示意他别再往前,原地不动接受问话。

你是不是和爱城一个叫张九成的人有过密切联系?

谁?什么张九成?

开古董店的张九成。

大成想不承认,可是他知道没用。人家都找上门了,抵赖是没有用的。多年来的经验早就教会了他,一旦出现这样的阵仗,最好就是老老实实。

他有问题,你是他的密接者,我们需要带你去土镇做检查,然后隔离。有问题吗?

大成愣了愣,觉得这里头有个问题。可是脑壳晕乎乎的,真不该多喝,有事就不能沾酒。现在好了,明明知道有个问题,却想不起来了。那几个很有耐心,担心他不明白,又重申了一遍,密接者,做检查,隔离,有问题吗?

大成只觉得口渴口苦,想喝水。但是眼下这情况,分明很紧急,不能耽搁的样子,就说,没有问题。

那么,你赶紧穿戴上吧。那几个人递给他一套防护服,帮他穿上,然后指着不远处的车子,说,那么,咱们赶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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