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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家的猫

2022-10-27短篇小说贺滨

滇池 2022年11期
关键词:哥哥母亲

短篇小说 贺滨

中午过后,哥哥和弟弟在客厅里争吵。

除了走道尽头的卧室里关门沉睡的母亲,家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头天夜里,下了这个春天以来第一场暴雨,电闪雷鸣,出奇的暴烈,他们的母亲从午夜的床榻上起身,独自一人下楼。没人知道她究竟怎样从小区那个仿佛正在暴乱的中庭花园里,抱回那只奄奄一息的小奶猫的。

那猫小得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这会儿正盘在阳台边那道玻璃门前,连眼睛都没有办法睁开,也没有办法站立起来。它灰白绒毛上面点缀着零星的橘色,还遮掩不住自己粉嘟嘟的肉身。

哥哥责怪弟弟的焦点是,怎么可以让年过六旬的老母亲冒着如此危险,去救护一只无足轻重的流浪猫呢。

自从父亲心脏病发作离世,他们的母亲就一直寡居在这座已有将近二十年历史的老旧小区里。母亲是资深糖尿病患者,当初之所以选择这里安家,就是看中了小区离过去她服务的那家军医院只相隔了一条马路的距离。近年来,老人因为糖尿病引发的并发症,诸如冠状动脉粥样硬化、脑梗塞、胸积水、血小板骤减等等,成了那家医院的常客,隔上个把月的,就会拎起那只装备了日常用品的小包袱奔赴病房。

兄弟两个中间,弟弟因为和母亲比邻而居,他的工作又是相对轻松的看守建材仓库,一个电话就能赶来母亲身边,所以照看母亲的任务,更多落在了他头上。那天,哥哥是因为他们报社集体来医院体检,才中途抽空赶来探望,不想却一眼看见母亲瘫倒在床,和门边的那只野猫一样,紧闭双眼,昏睡不起。

兄弟俩前去母亲床前,问她要不要将冰箱里的饭菜热热,端上床来吃几口,老人却只是一脸不耐烦地冲两个儿子摆手。她皱着眉头只是反问两人,那小猫咪醒来了没有,有没有水喝,要不把剩下的那半碗牛奶端给它吧。

兄弟俩面面相觑,退回客厅,却听见卧房里鼾声陡然鸣响而起。那哥哥站在母亲家七楼的落地窗前朝下俯视,看见那几株小叶榕高高伸展的枝桠,有几枝已被昨晚的风雨折断,还有的就直接横卧在了楼底环绕、曲折的步道上面,他忍不住说:昨晚的雨看来阵仗不小啊,你真的是心大,不打个电话来问候一下老妈,居然也睡得着觉?

弟弟仰躺在那张粗笨的皮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说:妈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打电话来就能阻止她下楼吗?真搞不懂她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想起来救猫。

哥哥说:想想也是,这季节猫叫得太凶,我们小区那些发情的猫,夜里叫起来就像在互相残杀。

弟弟说:我就是想不通啊,院子里猫叫,依我妈的性格,应该是冲下楼去杀了它们才对啊。

兄弟俩会心地笑起来,不用说,他们都一致回想起了童年时期,这个前妇产科医师过度敏感的防菌意识,她随时随地的嚣叫声犹在耳:细菌,到处都是细菌!兄弟俩都记得,冬天里每逢难得的太阳天,母亲就会迫不及待将柜子里所有的衣物、被褥,甚至鞋袜统统搬出来,在房前没有遮挡,阳光普照的那块坝子里,排列得有如一支壮观的军队。那时他们家住底楼,那些物什就被他们母亲铺张在高高低低的椅子上,窗台和晾衣绳上。太阳当头,她还会用掸子拼命抽打它们,让经年的积尘在空气里四处飞扬,一面仍旧念念有词地咒骂说:狗日的细菌。以至于他们兄弟俩的意识里,那些细菌的模样,也蜕变成了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的微尘,四处奔逃。

大约刚上小学二年级时,某个下午放学后,弟弟不知从哪里抱回家来一只白猫。那猫十分羸弱的样子,腥红色的眼角周围还发炎流着脓。他们的母亲如临大敌,先是不露声色地打发弟弟提早上床睡去,随后抄起一张废报纸,就将那小家伙裹巴了裹巴,然后不辞辛劳地赶去医院家属区的围墙外,站在高高坡顶的崖边,用她从前在民兵训练中习得的手榴弹投掷技能,将那个感觉轻无一物的报纸团儿扔下了几十米高的山崖。

她事后对那个哥哥解释说:那坡下树丛密集,轻而易举就能将小猫儿托举起来,何况猫有九条命,摔不死的。关键的关键是,千万别告诉你那不懂事的弟弟啊,如果他问起来,就说夜里那猫儿自己跳窗跑了。

那天晚饭后离开小区的路途中,哥哥原原本本回想起了母亲的那起屠猫事件。他的眼前,是历经了前一整晚暴雨洗涤,更显阴郁和凄凉的小区花园。这个新世纪初建设而成的标杆小区,开发商当年分别以松、竹、梅、兰为主题,划分出了四个组团,一度引来众多追捧者。但日久天长,小区里的居民,也跟随小区的年限慢慢在变老,忽如一夜就已是满园的白发一族。加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传言,说这个背靠平顶山的小区,无形中承接着山那边石桥铺火葬场熊熊高炉里,那些亡故者随风而至的微小颗粒,这让越来越多的业主在惊恐中逃离,他们空置下来的房屋也乏人问津。

那个正在一步步离开的哥哥,他的足底此时踩在夜里被雨水打落的树叶上,鼻腔中全是这个世界遭遇狂暴的鞭挞后,草木浆汁迸裂的腥气,而就在十多个小时之前,自己衰老而病弱的母亲,竟然在那噼啪炸裂、明灭不定的雷暴中奋勇前进,她抬手抵挡着倾泻而下的雨水,奋不顾身地拨开颤栗不已的灌木树丛,最终在那个积水已经迫近的草窝深处,发现了那个小生命。那会儿,那只无力动弹的小奶猫正竭尽所有地呼号,它凄厉的叫声听着和一个挣命的婴儿没有分别……

他想不明白,那个时节,母亲身上那份敢于赴死的孤勇,究竟从何而来。

他们后来才发现,那只小橘白的一条后腿有残疾,是个天生的瘸子。母亲特地为它跑了好几趟动物医院,从前她作为一名产科医师的决断力,在那个春天重新迸发了出来,没用两周时间,就让小家伙从那团父亲旧毛衣围成的窝中站立而起。

周末,他们前往母亲家团聚,那小家伙就在屋里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拖着那条毫无知觉的右后腿,将那颗小小的脑袋对每一个来客都好奇地抬起来,左看看,右看看。

弟弟的女儿已是初三下期,正陷入难以自拔的肥胖中。在看不到头的焦虑中,她和一个比猴子还瘦的小男生谈起了恋爱,周六白天,那胖闺女瘫坐在皮沙发上,不经意想起了那个成天围绕在自己身边蹦蹦跳跳,比自己还要矮上半头的男生,一时恍惚,有些愤愤地抄起茶几上的那包花生,无休无止地剥吃起来。小橘白闻声上前,在她腿边蹭来蹭去,她的脑子里忽然迸出一篇初中语文的课文,就大声宣布说:我们不如叫它“小桔灯”吧。

跟着她勾下头去,盯着那对绿莹莹的眼睛唤它小桔灯,那小橘白却不为所动地扭身爬开了,这让她愈发烦闷起来,说:他妈的连只破猫都不理我。

但他们的妈妈却有如神助,随口一叫,小猫就应声而来,一步步挣扎着极力要攀上她的膝头,她的语音随即高扬起来说:小桔灯儿啊小桔灯儿,这名字起得好,你们看你们看,小桔灯儿冲我笑呢。

兄弟二人对于那张尖尖小脸上朝两边咧开来的笑容,有些将信将疑,但看见母亲染成姜黄色的额发原本松垮、披散,那会儿却晃动着飘飞起来,她满脸灰白而惟悴的病容,也因为那一刻绽放的笑靥消隐不见,就在心里默许了这个多少有些疯狂的收养行为。

春天将近结束的时候,当黑夜来临,那个母亲独自回房睡去,她甚至开始允许那个小家伙偶尔爬上床来,和自己同眠。这几乎突破了兄弟俩对母亲认知的底线,他们很难相信她还是从前那个一生警惕,视外来侵犯如水火的孤绝之人,所以那个小家伙最初的异样,完全没有引起他们足够的重视,它渐渐显露出来的出逃意愿,很大程度被他们误会为了一般意义上的顽皮。

一开始是那个弟弟抽空前来清倒垃圾时,小桔灯每次都会无声无息地撵到虚掩的防盗门边来。连日来他们母亲悉心的喂养,又是牛奶鸡蛋,又是鱼骨头的,她甚至跑去小区背巷里的那间宠物店,向那个胖乎乎的店主小陈寻来了几支营养膏,小桔灯的精神头已一日胜过一日,它自己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步态,半是跳跃半是拖曳,有好几次弟弟下楼道里的垃圾分装点去,不想一转身,那小家伙就蹦到了电梯口。弟弟捉它回屋,一路上它都在他怀里将小脑瓜扭来扭去,贼精贼精的眼神,仿佛在试探他的底线。

它跟所有的猫儿一样,会长久伫立在落地窗的紧跟前,一动不动地凝望。无论天晴下雨,它小小身子迫近那钢化玻璃的程度,就像随时准备纵身一跃。还有几次,那个哥哥发现它正极力攀爬花园阳台的栏杆,因为腿疾,它在猫儿中间算是笨拙的,但它竭尽全力的样子,让它的行动有了孤注一掷的意味,哥哥忍不住说:看来猫儿是根本没法养家的啊,妈你把它这样关起,是不是比关犯人还要残忍哦?

母亲听了,只拿两只鼓鼓的眼珠子瞪他。

小桔灯后来终于实现“胜利大逃亡”,是在又一个雨夜。那晚母亲先是听到电闪雷鸣,就将沙发底下缩成一团的小桔灯抱到床边。那小家伙已是非常熟悉那个用旧衣物团成的栖身之地,很快盘成一圈睡去。后半夜,母亲听见阳台上咣当一声,那个栽种了一株金桔的瓦盆居然被风刮倒,碎了一地。那是病逝父亲的遗留物,在他身故后几乎被彻底遗弃,一整株树苗都变得暗淡无光,不仅从前垂满枝头的金桔脱落殆尽,树叶也蜷缩起来,成了无数个团缩起来的小拳头。

母亲昏昏沉沉赶去收拾残局,她的意识还没有从头脑里弥散的那个睡梦中抽离。梦中,逝去的丈夫来到她床前,叹息着拉起她的手来,正要对她说话,她忖度着他欲言又止,最终没能说出口的话语,一面认定了这株老树在夜半时分猛然崩盘,是那人返回阳间来作的孽,就骂说:你个死老头,做了鬼还这么臭脾气,你难道是怪我没给你的宝贝浇水吗,有话好好说嘛。

在她后来对两个儿子的描述中,小桔灯在那个时节的走失,变得越发迷离。她完全说不清自己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为它开放了逃路,她反复念叨说,不应该啊,无论门窗还是阳台,都并没有忘记关闭啊,那小东西再机灵,也没有可能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遁形啊。

但当晚,当她收拾完那堆破碎返回卧室,却发现猫窝空了,书架上,沙发下,床底,衣橱的门后,马桶的缝隙里,所有这些小桔灯曾经躲藏过的角落,她都反复扫荡了好几遍。她甚至又一次冲进断续、散落的夜雨中,一遍遍呼唤小桔灯的名字,但它一瘸一拐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在她的热望中浮现。

那个哥哥后来在网上查阅到一篇冷门知识,那作者描摹野猫的习性,说它们其实更倾向于在荒僻之地集结,尤其是生病、生产,或是死亡来临的时刻,它们宁愿背着人群进行。它们之所以造访喧闹的街市,不过是有求于人罢了,那些身怀六甲的母猫,它们会在腹中嗷嗷待哺的胎儿逼迫下铤而走险,主动接近行人,卖萌搞事儿,各种吸引注意力,只为吃饱喝足,可以有力气完成分娩。那个作者在文章末尾有些无奈地慨叹道,归根结底,喵星人是一点儿都不了解我们人类的,它们靠拢我们,只为实际所需,到头来终究会背弃我们,返回喵星球去。

那几天,哥哥之后一有机会就将这套理论拿出来安抚急火攻心的妈妈,希望她停下找寻小桔灯儿的脚步。他万万没有料到,五月初的一个礼拜六,当他回到母亲的那个三室两厅,面对的却是一个更加庞大的猫咪家族。

母亲的脸上,那时是终于舒了一口气的柔和光晕,她叹息着指着那窝猫儿说:你们一定要去感谢一下小郑,就是守门那个保安,送面锦旗也行啊,没他帮忙,我是完全不可能将这一大家子搬上七楼来的……

母亲告诉大儿子说,其实在夏天悄悄来到时,她的找寻就已陷入了绝境。她一遍又一遍,在小区内松、竹、梅、兰那四个组团间逡巡,楼底下聚集的老人们一再看见她焦灼的面容,有相熟的便会远远招呼她:高老师,你急匆匆的是要去赶考吗?

她没工夫搭理他们,她的注意力完全倾注在猫咪可能出没的任何一个隐秘角落。她看见一只三花猫,它的前后腿之间晃荡的肚腹眼看就要拖到了地面,迎面和她撞上时两只眼里袒露出毫不掩饰的渴求眼光。另外的一只,显然还没有度过婴儿期,它四脚朝天掩没于草丛中,待她走近,蓦然发现它仰望天空的眼中已布满白翳,僵死了已不止一两天。她一面背心儿冒汗地咒骂那家粗心的主人,一面庆幸那还好不是小桔灯。

一路上,她还见过三五只猫儿争食,将对手恶挖狠抓得鲜血淋淋,她后来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说,过去怎么就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猫儿,它们随时随地都在向我们呼叫,祈求我们的救助啊!

那段时间,她的面孔涌现出反常的潮红,掏出血压计随便一测,低压就蹿到一百四五十。他们陪她出门,她也会两眼放光,警惕得像是风中的寒蝉,但凡有猫儿窜过,她就会双脚停驻,换上一副痴痴傻傻的神情,可怜巴巴又十二万分小心地向那小家伙挨近。哥哥和弟弟再次争吵起来。

哥哥说:你绝对不能让妈再这样发神经下去了,她已经来到生病的悬崖边儿了。

弟弟说:我有啥子法,二十四小时盯到她吗?

哥哥说:非常时期可能不得不如此哦,楼下周阿姨那天还追到我说,说她们几个老太婆麻将打到半夜一点,回家路上看见我们妈从草丛里钻出来,还以为遇见了鬼,她说妈那会儿眼冒绿光,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她一样。

弟弟埋下头去闷声抽烟,这应该是他在那个长年静寂无声的仓库里养成的习惯,隔了好久他才接着说:娃儿联考就剩个把月了,天天要给她弄营养餐,我真的是分身乏术啊。

哥哥说:反正你那仓库的活儿也找不了几个钱,干脆辞了专职看护老妈算了。

弟弟抬眼看着哥哥,不认识他了似的,他的那张宽大的圆脸灰蒙蒙的,就像落满了永远洗不干净的尘土,又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们那张破报纸不是也没人看吗,我说不如你去办个停薪留职搬来妈这边吧,反正你一个人,无牵无挂的。

哥哥完全被噎住,惯常的互相厌弃和敌意,再次来到两人中间,那个咫尺之遥的兄弟在他心中又退出了天涯海角的距离,弟弟那硕大无朋的脑瓜,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大也最扁的铅球;他的卷发,小时候让整个家属院儿和学校里的人都赞叹不已的自然卷,如今已混杂了数不清的白发;年轻时的那对秀目,曾经精巧的双眼皮儿周边,也起了粗重的皱褶,令人心惊;他庞然的身躯,一向也高出了那个哥哥大半个头去。从他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起,一家人走在路上,医院里的人就会将目光汇聚在俩兄弟身上,忍不住开起了玩笑:这兄弟俩怎么一点儿也不像呢,这一个完全是另一个的反面嘛,真是一个爹妈生的吗?父母站在他们的身边,言语和表情都十分含混地应和着那些人的大惊小怪,虽然他们极力在对两个孩子示范,不必在意外人异样的眼光,但那个哥哥心里明白,他和自己的弟弟,原本就是两路人。从来都是。

那个周六的白天,就这样成了这家人久违的庆祝日。

重新回家的小桔灯儿,居然让他们全家都难以自制地欢欣鼓舞,这再次让那个失意的报社编辑感到了一丝讽刺。

他们的母亲说,她完全没有料到,小桔灯儿居然是院里人人皆知的那只大橘的儿子。

那橘猫体量庞大,都快赶上半只狼狗大小了,它几乎是小区里相当于王后地位的一只流浪猫。它最早在西门那个架空层现身,很快就有好心人为它端去了食碗和水盆,养育它的猫粮也从来没有中断。住户们进进出出,慢慢习惯了它在那个坡道边的把守。它高高在上,从半高的栏杆或是平台上,藐视忙忙碌碌的人们,有时埋首舔舐自己前后爪的缝隙,有时就只是将目光投向人头以上的某个高处。它浑身的皮毛也不见半点污渍,金光灿灿,让所有人经过它时都暗自赞叹。

这让他们的母亲得意非凡,甚至跑到业主群里去吹嘘自己解救大橘一家的功劳。她在那个两百多人的大群里自问自答说:你们知道我是在哪里发现它们的吗?是在地下车库,你们相信吗?

那是两点已过的午夜,她仍在空荡无人的花园里打转,她或许是小区里惟一的那个人,在那个时间听见了大橘求救的呼叫。那呼救焦急万分,也格外雄壮,带有与身俱来的力道,却不似来自花园的任意一个角落。呼救无休无止,引导他们的母亲来到了地下车库的附二层,她惊奇地发现,呼救的起因是一只小猫,那应该是大橘其中的一个儿女,被卡在了车库拐角错综芜杂的供水管道中间。这个六十四岁的女人不知使用了何种神力,居然攀上超过两人高的水管夹角,将那奶猫儿顺下,递还到大橘怀里。大橘叼着自己的后代,在晦暗的地下车库兴颠颠地一路小跑,最后来到一个避风的死角,他们的母亲紧随其后,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用破纸箱围拢而成的窝中,正团身闭眼的小桔灯儿!

她对业主群里的邻居们说:你们没有亲眼看见那窝小崽儿咬着妈妈的乳房,边打瞌睡边吃奶的样样儿,真是没法儿形容。要是它们会唱歌,一定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那些面目模糊的群友们,开始在他们母亲的语音留言底下一溜儿地点赞,“高老师威武”的字样相跟着排成了一长队。

这让她愈发忘形,不歇气地继续发言:

所以这窝小猫还好遇见了我,算是特别幸运的了。

可怜的是这院儿里到处都是流浪猫,它们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孤零零在这世上讨生活,我们人人都该献出一点爱,莫再让这些小乖乖忍饥挨饿,担惊受怕了啊!

四十多年前,他们的母亲还是那间部队医院的接产医师,她生得强壮,手脚麻利,“快手高老师”的称号在医院里流传开来。那时的产科就在一楼一底的门诊部底楼,病房的背后就有个小花园,园中栽种着稀疏的几株梅花。冬天生产的妈妈们,顺利产下宝宝后,一睁眼就会看见蓝莹莹的半空中,枝头上浅浅的一抹粉红。他们母亲扯着喉咙的喊叫声,伴随着呱呱坠地的婴儿,会在那片山重水复的病房里传出去很远。

正值共和国最为贫瘠的年月,凛冬来临,从重庆周边广大的乡村,会潮水般涌来逃荒的农民。无论年景怎样,那些被称作盲流的农民,都会背起竹背篼,潜入重庆大大小小、高低起伏的街巷。他们的背篼满载家养土鸡下的蛋,土里刨出的红薯,或者当年的新米,想要兑换城里人手头的粮票和钱币。

跟随而来的,还有他们行走不稳的儿女们,那是他们手里现成的博取同情心的砝码。那些孩儿们走得精疲力尽,在寒风中清鼻涕长流,求告无门的父母们,有时候实在看不过眼,会将背篼里的土货腾出来手拎,让可怜的孩儿们坐进游走的背篼,在他们后背上东倒西歪地睡去。

他们成了那些年重庆冬季里定期到访的特殊部队,一律暗淡的玄衣,因缺衣少食而发青的脸膛上,是如出一辙的卑微神情。当他们找到认定的目标展开交换活动,也是不出意外的战战兢兢,像是暗中接头的地下党……

而每到这个时节,母亲他们产房的周围,被丢弃的婴儿就会猛然陡增。

逃荒大军被大概率认定为了那些弃婴的源头。传说生活拮据的乡村夫妇们,甚至会怀揣着肚腹里的胎儿上路,在城里的医院产下他们,然后逃离,将自己的骨肉抛给晦暗不明的命运之河。

他们母亲所在的妇产科,是弃婴集散地。有一些产妇,在诞下孩子的当晚就会潜逃。还有的父母,在产科门前的走廊里长久逡巡,旁人一不留神,就将弃婴的包裹撇在了长椅一角。在他们看来,那是孩儿再好也没有的去处了,大冬天里还开着稀罕的暖气呢!

接踵而至的弃婴事件中,他们的母亲,不知不觉成了最热心的推波助澜者,不仅走道里长期回荡着她亢奋激进的播报声,“又来一个又来一个”,而且她还会高高举起那些包裹里暗藏的小字条,将那上面写得歪歪扭扭的弃婴的生辰八字、小名儿昵称,向在场的所有人高声宣布;回家的饭桌上,她也总是止不住对当天的弃婴事件喋喋不休。当然,那个时候的家里,还只有哥哥一个孩子,她会对弃婴中那些天生的兔唇、肢残,先天性心脏病患儿和唐氏儿慨叹不已,那个不到四岁的哥哥也因此懵里懵懂记下了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母亲,会对那些狠心父母的无知扼腕斥责,他记得她曾经说:兔唇这样简单的毛病,不就是等娃儿稍大点儿动几刀、缝几针吗?这些狗日的妈老汉怎么也舍得扔哦。他记得她还说:这些可怜的娃儿今后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孤零零在这世上讨生活,有可能一辈子都要忍饥挨饿,担惊受怕了!

隔墙有耳,也不知是不是她在夜里的那些慷慨陈词,传到了那些隐蔽在暗处的年轻父母耳朵里,反正终于有一天,一个弃婴自个儿找上了门来。

那天她下中班,夜里九点,那时的家属楼里连黑白电视也寥若星辰,提早就坠入了夜深的沉寂。他们的妈妈在过去工作的八个多小时里,照例挥霍尽了所有精力,临近家门,连脚步都有些歪歪斜斜了。走道没开灯,那年月连那种起码的感应灯也没有,黑漆漆的,她一脚搂到家门边的那个包裹上,险些被绊倒。她的惊叫很快就将那幢四层单元楼里的邻居全召了来,很快楼里的住户,慢慢地甚至大半个医院的同事,都知道他们家捡了个弃婴。

那包裹里照例夹了张字条儿,不同寻常的是,抬头就直呼她的大名,并且自称是一对苦命鸳鸯,实在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这让她在接下去的好些天里一直愤愤不平:什么走投无路,信你个鬼!她依据多年来的经验,认定了那对狗男女还会在附近出没,偷偷察看自己孩儿的下落,那些天里她变得格外疑神疑鬼,并且坚信这个弃上门来的婴儿,必定出自产科的某个病人,否则他们从哪儿打听来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她复查了近几个月的病历,却最终没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对所有看向自己的眼光,她都不禁倍感大有深意,她告诉自己的丈夫说,好些时候,在某个拐角或是路口,她都发觉有人在无声无息地跟踪自己,可待她回头,却又只能看见可疑的空气。

她业余时间的侦探工作,一天天地意义消减,变得有些半心半意。那个弃婴被她搂在怀里,圆滚滚的脑袋瓜,一味死命朝她肥壮的乳房中间钻。他对于乳汁的索求是那样本真、执拗,就像他一有机会就将她的手指死死捉住,再也不肯放她抽手一样。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冲那个惘然无知的孩儿摇头叹息说:你这个没人要的可怜娃儿啊!

她的两只乳房慢慢变得胀鼓鼓、沉甸甸的,有一天就对自己的丈夫开口说:你看这一头的卷毛儿,跟你们周家人还真是不同呢,不如我们就收养了他吧!

那个丈夫一向唯唯诺诺,对这事儿却不置可否,在那种半推半就的暧昧气氛里,婴孩儿却在飞速生长。他可真是能吃啊,任何吃食摆到他面前,他立马就会探过头去,哼哧哼哧开始咀嚼,并且伴随着急切的,刻不容缓的,仿佛吃不上就会死去的喘息声。

他就是后来这个故事里的弟弟。对于这个外来者,尽管订立了正式的收养契约,他们一家人仍会情不自禁地将异样的眼光投向他,那个妈妈甚至会在他头顶上毫不遮掩地念叨:幺儿,你慢点儿吃,难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渐渐地,他与那家人迥异的禀性显露了出来,比如完全依凭本能冲动的行事方式,比如总是慢人半拍的反应力,又比如对于书籍、知识的天然排斥,相反地,他却拥有精巧灵活的手工,所有这些,都让他们不由得联想到这个人的来历,去揣测他亲生父母的模样。他呢,则越发的内向,尽管他被收养的秘密,早已变得几乎人人皆知,那个哥哥眼看他遭人嗤笑,并且只会埋下头去死咬嘴唇,却出于本能地能躲多远躲多远,一心想要和这件家丑撇清关系。

他成了大院儿里最顽劣那批孩子中的一员,总是愚蠢地跟在那些一肚子坏水儿的顽主们屁股后头,成为他们恶毒点子的实施者。偷窃,下暴,最终因为一次伤害事件,险些进了少管所。

那个哥哥却成绩优异,在生命刚刚开启的青春时期看上去前途光明,也让他们的妈妈心底里发出“到底还是血统决定人生”的感叹。他们全家,包括那个哥哥本人,都未曾想到,他竟是一个隐秘的不孕症患者,结婚之后的漫长时光里,他妻子的子宫始终死水一潭。他们的母亲,动用了自己作为一名产科大夫的所有能量,那种能量,在兄弟二人看来,自童年时起,始终都是喷薄而出、源源不断的,但在与哥哥不孕症决斗的数年时间里,却很快被消耗得只剩绝望的余烬。那些年里,她寻找相熟的专家,打探偏方,甚至不远万里,前去宁波的普陀寺求告观音菩萨,但那个惟一的亲生儿子,他所拥有的性腺却依旧软弱无力,始终没能带来新生命的讯息。

哥哥的妻子含恨离去,孤独终老的未来,似乎成了那家老大命定的结局,“你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成了那个愤怒老太随时会从嘴里迸发出来的,对两个儿子的咒语。

那起入室盗窃案的详细报道,后来刊登在老大服务的那家报纸上。社会新闻版的头条,还配了一张三栏的大图。报道说那个小偷是午夜两三点钟翻进他们母亲的房间的。

那天夜里月光透亮,母亲睡梦中睁开眼来,忽见门洞里伫立的窃贼,第一反应还以为又是一个噩梦。小偷那会儿还在踌躇,迷迷瞪瞪的,而母亲却当即嗅见了他浑身上下冲天的酒气,她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衰老,以及那个时节的孤立无援,立刻对着黑影咆哮起来。小偷扭过头来看她,似乎在努力辨认那个扑向自己的活物,直到她要扑打到自己身上来的那一刻,才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他有些厌恶地用手肘轻轻一扫,就把老太婆掀到了瓷砖地上。恰在那时,他的周围,那些猫儿的叫声七零八落地响了起来。

它们叫得就像一群旷野中的狼,它们身体里的野兽在波澜不兴的平常日子里,一直蛰伏着,但在那个明晃晃的月夜,却完全苏醒了……

那个哥哥在报纸上读到记者文稿里这样的句子,有些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形容,究竟是出自他弟弟和母亲添油加醋的形容,还是纯粹源于记者本人的想象。反正那位记者无所不用其极地渲染了那一幕,说那屋里的七只猫那会儿齐齐上阵,围攻窃贼,那小子一定是被这猝不及防的袭击,还有那些猫儿身披月光,自带的几分邪灵气息吓破了胆,他拔出随身携带的刀子,胡乱舞了那么几下,旋即丢盔卸甲,逃离了现场。他的逃跑是那样惊慌失措,甚至忘记了躲避单元大门顶上赫然高悬的摄像头,监控录像里,他不住地回看身后,面如纸白,像是撞见了鬼。

警察没费什么周折,就在紧邻火车西站的物流市场逮住了他。那小子跟随他家亲戚进城,在那边的货场外围批发化肥,也不知从哪儿染上了毒瘾,那夜在夜摊儿上猛灌了几瓶啤酒后,头脑一热,就潜入了橘猫之家。

写稿的记者深谙这单新闻的爆点所在,花费了大量篇幅在那群击退了窃贼的猫咪身上,他将它们命名为“大橘妈妈和它的六个孩子”,他借用了猫主人的话,将大橘妈妈形容为流浪猫界的武则天,其他的六只猫仔也分别拥有了各自的名头。

它们一只叫思想者,因为它总是落落寡欢,背向欢闹的家族,凝望窗外,思考猫生;一只叫杂技师,因为它攀爬力惊人,总在冰箱或是空调机顶驻守,俯瞰众生;一只叫歌唱家,原因是它叫声婉转,不知是从哪一只伶俐的鸟儿那里偷师学艺而来;还有一只叫臭臭,它的身体团团圆圆,排便量却无比惊人,几乎相当于其他兄弟姐妹的两倍,却无论如何学不会用猫砂埋屎,常常屙完屎尿后一歪头就扬长而去;再有一只叫变色龙,因为它的毛色,从最初的橘和白,已经演变成了褐和灰,眼下又冒出了一撮一撮的黑来;最后,当然就是小桔灯啦,连那个前去采访的记者,也忍不住称赞那只瘸腿猫儿着实粘人,眼巴巴地朝你一望,就会蹭上来舔你的手指,冲你哈气。

所有这些称号,除了小桔灯儿,都令那个读报的哥哥愕然,不知它们是什么时候凭空冒出来的。那张照片,出镜的是他弟弟,肥胖的身躯深陷在那张哥哥熟悉的皮沙发中,他的怀里,上下左右全都是猫。那些猫儿当然并不可能拥有镜头感,各自为政,眼看就要从他弟弟勉强的环抱中四下溃散。

他看着弟弟那张方脸,那张脸小时候还会被人称赞为“虎头虎脑”,那会儿面对镜头,却一脸憨傻,笑得毫无防备。哥哥憷然注意到那脸庞上明暗交错,布满了可疑的阴影和斑点,那应该是过去波折、坎坷的经历,不知不觉留下的痕迹,平日里面对的时候没有太过在意,放大到照片上却昭然若揭,悉数袒露在他眼前。

他搞不懂弟弟为什么要去出那个风头。他们报社的记者找上门去采访,家里的人竟然对他只字不提,以至于那篇将近半个版的报道最终带给了他实打实的惊吓,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种被排斥的感觉,在哥哥心中升起来。

其实自打很小的时候,那个哥哥就确凿无疑感受到来自父母尤其是母亲的偏心。吃食自不必说,连衣帽鞋袜也不似寻常人家那样,老大穿不了才过继给老小。在他们家,弟弟反而总能捞着新衣服穿,而哥哥那些早已超短了的旧衣,却被无限延长了使用期,以至于他每天出门都满心委屈。他至今记得,有一次弟弟朝他炫耀自己那顶簇新的瓜皮帽,因为太过忘形,逼得他大打出手,直至那小子头破血流。

他的学习和生活,父母同样不闻不问,他们口口声声说他“响鼓不用重锤”,对那个弟弟却严防死守,呵护备至。夏天的院坝里,他弟弟趴在那张方凳上写作业,他妈他爸会弓起身子,轮流为那小子打扇驱蚊。很多时候他都会想,无论他在学校怎样卖力表演,即便一举当上了大队长、团委书记,在父母眼里也是不值一提。每次听完他的汇报,他们嘴里吐出的那几个哦哦、唔唔的语声,那时在他看来,也并非如他们后来解释的那样,是因为他足够优秀,一切都理所当然,而是因为那算不上是这个家庭的好消息。难怪整个少年时期他都固执地认为,在那个家里,自己才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初一起就离家住校,每逢周末才能回家一趟,他开始越来越用一个外人的立场,冷眼旁观发生在弟弟身上的一切。动荡的小学和初中后,弟弟在高中联考中落榜,父亲托人辗转将他送去偏远乡镇的中学借读,那边的食堂天天只供应南瓜、红薯之类的粗粮,以至于后来他家只要有南瓜、红薯上桌,弟弟就会发出难以抑制的干呕。

好容易挨到高考临近,他母亲又在自己的病人中间,打捞出一位美术学院的国画讲师。犹如无尽暗夜中忽然见到了曙光,她将病人的丈夫和女儿都请来家中做客,饭桌边,母亲讨好那个病人的笑脸,看上去就像巴不得要替对方生一场病。

就这样,弟弟在国画老师引荐下,自费念了两年的绘画专业。一九九零年代,一学期五六千元的学费,完全算得上一笔巨款,可自费生的文凭,毕业后却连个小学老师的工作也找不着,情急之下,他妈妈又跑去驾校替他报了名,眼睛也不眨地又掏出了七千多元的学费……

他在独自面对那份报纸的下午,回溯他弟弟这么一路跌跌撞撞过来的人生,那个时候相比于对母亲偏心的责怪,更多的反而是深深的疑问,他说不清楚在背后驱使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

午后的阳光轰鸣着投射而下,让他最终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感伤。

医院的电话还是打到了哥哥的手机上,护士让他赶紧去趟病房,说他母亲有话要对他说,电话里那护士还补了一句说:你母亲的血压一直在往下落,你们该准备了。

这才是那场劫案在现实里的终局。最初貌似并无大碍,母亲看上去只是受了点惊吓,送进老年科病房时,医生只说有轻度中风的症状。缓解血栓的药液,源源不断输入她那据说薄而脆的血管深处。她越来越多地陷入了昏睡,那种难以自拔的深度睡眠,让主治大夫眉头紧锁,连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的冠状动脉硬化,肺部感染的弥漫,肾脏指标的衰竭,所有这些因长年糖尿病而累积的并发症,也不请自来,像召开大会那样在她的身体里集体爆发。

赶往医院的那辆的士,最终在晚高峰的车流中陷入了停滞。已是夏季的末梢,即便黄昏已至,车窗外的艳阳仍旧黄橙橙地从半高的头顶扑打到他的脸颊上。车内的空调开得太低了些,冷风侵袭着他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令他寒毛倒竖,他一直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我的母亲要死了,我的母亲要死了,我很快就要成为一个没妈的人了……

这样的话语,奇怪的是并没有引发多么深沉的悲伤,他发觉自己只是机械地将那些字词叨念出来,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人。

我的儿啊!他妈妈同他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听上去就已经完全像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人了。那声音来自她胸腔的最深处,伴随着噗噗噗的仿佛气泡破裂的杂音,而那句话的后半句,却因为难以接续的呼吸,消失在他面前的空气里。有好几秒钟的时间,他都怀疑母亲就这样遽然离去了。

她后来好歹睁开了眼来,仅仅这一个动作,好像就来到了她意志力的极限。她的目光在虚空中沉浮,最终总算看定了他说:如果我死了,你和你弟可该怎么活下去哟!

这话里包含的谴责意味,让床边的哥哥几乎立刻感到了刺痛,他只有按捺着,眼睁睁看见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字条来说:拿去吧,这是我最后可以给你们的一切了。

秋后侗寨(国画) 杨译杰

她脸上的表情,几乎是不耐烦的,浅灰的、濒临消隐的眉毛重重地打着绞,然后别过了脸去。

那是六个数字,她家保险箱的密码,过去他和弟弟都曾见过她在那衣橱中焊牢的钢铁柜子边伏案记账,全心投入的样子。那时兄弟两人之间,显然都并没有多少可能会正面谈论他们母亲的这份执念,贪财、吝啬、自私,当诸如此类的形容词划过脑海时,那哥哥也是极力回避,不去深究。他们一家人都心照不宣,对那只保险箱绝口不提,装作视若无睹的样子,他没有料到自己的母亲竟会在那个傍晚突然撒手,这个一向习惯于强力操控一切的人,他们家中的女王,居然会拱手让权,而且还不同以往,选中了他这个亲生儿子正式交接。哥哥那时不由得一阵心悸,意识到母亲这回看来真是无法挽回了。

一九六九年冬天,时任武汉华中工学院机械制造专业讲师的欧阳接到通知,不日将开拔至河南省新乡某地的五七干校。欧阳老师肺部羸弱,一遇阴冷就咳嗽不止,他在子弟校教语文的老婆放心不下,打算跟随前往,他们的独生女儿当时刚满十三岁,老婆的一个表妹这时挺身而出,接受了孩子寄养的这副重担。

那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女儿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被强行拽了出来。她在被母亲套上棉衣棉裤还有那件崭新的棉猴时,内心没有丝毫喜悦,相反地,哭泣的冲动始终积压在她的眼底和鼻腔中,几欲喷发。只不过那天早晨她母亲实在反常,动作粗鲁,怒火中烧,有点吓住了那个女儿。

之后赶路,女儿也始终维持在起床之初那副有些痴呆的模样上。她木偶一样跟随父母坐上吉普车的后座上,向浓雾的深处掘进而去。

那是一场看不到前路的旅行,缺少参照,也不知目的地究竟在哪儿。一路上,挤挨在她左右身侧的父亲和母亲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像是在展开对她的一次体罚。她的双眼却在幽暗的曦光里,用尽全力睁开来,吸纳着周边的一切视像。

吉普车哐当哐当发出轰响,仿佛它才是这支行军队伍里最迫不及待的那一个。她父亲的咳嗽声再次响了起来,她母亲居然毫不理会,甚至刻意背过了脸去。前座的司机有一张格外年轻的脸孔,他的姓氏后来被她遗失在了幽暗记忆的深处,他学生般的模样,让她产生了不信任的感觉,担心他会在茫茫大雾中,攥着方向盘,将他们一家人带向不归的迷途。所以她一刻都不敢放松地紧盯着那人的肩头,眼看它在父亲的咳嗽声中应声收缩,就像是被风刮过的草叶。

最终出现的是那个空荡荡的站台,带着记忆里难以抹灭的形状,水泥的地面光洁无瑕,初升的朝阳滚落到上面,划拉出光辉灿烂的一大片。稀稀拉拉地有人朝他们走来,一律躲藏在逆光的阴影里,他们喘出来的呼气,在嘴边凝结成一团又一团的白雾。

她被硬塞到了那个女人也就是她表姨的怀里。表姨的大衣冰凉如铁,紧贴在她暴露出来的那块儿面皮上。她弄不清楚那个女人为何要那么极力地蹲下身子,那样迫切地凑到她的鼻子上来。她不知道她那么百感交集地凝望自己,当场流下激动的泪水,又是为了什么。她的母亲这时为什么又偏偏躲得远远儿的,看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而她的爸爸后来和那个女人紧紧握手,两个人都深深看到了对方的身体里面去,那又是为了什么……

她仍在极力克制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她的身体,被牢牢锁在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里,感觉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耗尽力气,晕厥在地。她变得无比笨拙,忘记了反抗,在表姨的拉拽下,丢了魂儿似的登上那座跨越站台的高架铁桥。沿途她连续两次跌倒在乘客们匆忙奔走的脚边,她气喘吁吁,最终被那个女人掼进高靠背的硬座。当她望向站台的视野里,任何的一个角落都不见了爸、妈的身影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可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她的继母是重庆灯泡厂的工人,一个没有结婚的老姑娘,拖着这么大的一个养女,那些原本对她有意的小伙儿们,也找出各种不同的理由远离了她。一九七零年代末,全国各地的干校相继撤销,她父亲重返华中工学院讲台,父母两人给她写来一封信,要她自己定夺去留,那时的她刚刚考上重庆那所军医大学的临床医学专业,她一咬牙回信说:命中注定,我就守在我高妈妈的身边吧……

高,就是她母亲那个表妹的姓氏,在重庆沙坪坝小龙坎街道的户口簿上,那个被寄养的女儿已经跟着改了高姓。

她继续做着高妈妈的女儿,表面上一心一意、一丝不苟,直至高妈妈后来退休,在独自居住的那幢苏式居民楼的底楼,蹲在卫生间的茅坑上因高血压突发去世,那之前她甚至连任何的一个春节也没有回过武汉。

她的两个儿子,也就是这个故事里的哥哥和弟弟,对此都毫不知情,在那个哥哥奉命开启保险箱之前,他仍然以为那个灯泡厂家属区里孤独死去的女人,就是自己亲生的外婆。两兄弟对母亲在父亲生前陪同下的那次武汉探亲之旅,也毫不知情,那次旅行的所有细节,被他们的父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小心隐瞒了起来。

有的时候,对于某些人而言,这种抵死不认的秘密,就是必须遮掩起来的命门、根本不能示人的软肋,不是吗?

那之前,她的亲生父母曾经从武汉给她寄来过一封特快专递,说是有件特别重要的东西需要转交给她。两个老人随件还附上了一封短信,在那封信里,那对当年不得不将女儿托付亲戚的父母一再地说:女儿啊,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现在特别特别地想你啊!

特快专递里的那件东西,是一张老照片。黑白的,冲印出来以后,可以看见损伤严重的底片上密集的划痕和斑点,仿佛正下着一场暴风雪。

照片上,她的爸爸、妈妈,还有高妈妈,正将她紧紧围拢在正中间。他们的身后,隐约可见那天清晨,朝阳照耀下光溜溜的站台,那水泥地面上亮油漆一般的光照,还是奇迹般地被相机留存了下来,每次她偷偷翻找出来凝望,都会被深深地刺痛。

照片就这样被包裹在原先的信封里,封存在保险柜的底层,位于那些早已被他们的母亲清理得有条不紊的银行单据、购房合同还有债券凭证的底下,这会儿,正静静等待着那个马上就要赶来的亲生儿子将自己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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