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关
2022-10-27黄德海
□黄德海
读小说和各类文章,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每个作品内部,都藏着一个特殊的开关?作者准确地找到并打开这个开关,作品才会摇曳多姿,蕴含在其中的能量才可能充分传达给读者。开关一直关闭,或者开启时机不对,作品就容易显得生硬或叙事动力不足,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读 《文学港》这个青年专辑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上面的问题。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赵挺的 《海啸面馆》都称得上成熟精致,巧妙细致的结构,干练果决的叙述,冷眼旁观的调性,狡黠机智的口吻,不失时机的自嘲,突如其来的转折,都分寸感十足,既不滑入愤世的深渊,也不流于犬儒的自欺,虽然自始至终都是小人物的琐细悲欢,却人人生动,始终保持着属于自己的稳定性格特征。
这小说的特殊开关,就藏在开头的一段话里: “这一天,开始写关于我自己荒唐而又真实的故事,而我正处于合理而又虚幻的生活之中。这是一个关于我们被海啸摧毁前如何出逃的故事。故事里的我因为整天游手好闲而成为第一个发现海啸即将来临的人。”这段话提示,小说写的是荒唐而真实的故事, “我”的生活处于合理与虚幻之间,而其中虚实之间的转换点,是对海啸来临的 “发现”。也就是说,这作品的开关,是虚实之间的转换,而海啸,差不多是这个开关的具体按钮。
小说分七节,每节都跟一组或一个人物相关——第一节是奶奶和妈妈,第二节是朋友老张,第三节是朋友大强,第四节是门卫王大爷,第五节是大款李总,第六节是前女友陈晓薇,第七节是算命大师。每一节开始,写“我”跟每个人物的 “真实”生活,临近结束,“在我的故事里”,以虚构的方式改头换面。有意思的是,重述之后,接下来就是 “我”在海鲜面馆跟老板儿子的对话,仿佛郑重实是戏谑地讨论海啸来临时的选择。因此,乍看的时候,我们很容易认为,面馆谈话是小说由虚转实的开关。其实当然不是,开头的话已经表明,海啸甚至是由实转虚的关键。
就在这样的虚实转换之间,故事的开关不断启闭,让整个作品始终圆转如意,很难坐实任何一个细节的虚实属性,因而让每一个具体的点都可以成为认识人物立体构成的一部分。结尾是一个小小的彩蛋,那个始终与 “我”进行海啸对话的老板儿子,非常可能是不存在的,于是,整个小说的虚构特征更为清晰地呈现出来,也让海鲜面馆变成了标题的 “海啸面馆”。如果非要对这个小说提点意见,那就是人物的玩世不恭色彩稍嫌直露,透露了叙述者自身的某种倾向,部分影响了开关启闭的顺畅。
相比 《海啸面馆》的挥洒自如,姚十一《更年期的螃蟹》明显沉重得多。小说关注的是中年普通女性陈晓莉,那衰退的身体,大小的毛病,精神的压抑,作者都试着去充分呈现出来,质地硬朗,一丝不苟。小说中的诸多细节,应该来自生活中的观察所得,准确、锐利,却也充满情义,类似那些杰出的速写,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人物的核心情态,日常掩盖的内在艰难由此显露出来,有共情能力的读者不难感同身受。
从作品呈现出来的形态看, 《更年期的螃蟹》好像没有明显的故事开关,只是尽可能平地把所见记录下来。仔细读,从开头的平实到结尾的瑰奇,中间理应有一个转换。这个转换,从后面的文字看,最可能是陈晓莉挣脱出自己的性格惯性,爆发出一些自己从未意识到的心理内景。如果不把这个转换过程完全寄托于读者的联想能力,就应当设置一个标志性的起点,或者给出一个完整的渐变过程,但作者显然没有这样做。
在这篇小说里,陈晓莉的性格设定,开始是跟丈夫阿城对照的。阿城无所事事,喜欢唱歌,陶醉于网络的虚幻满足。陈晓莉则是踏实稳重的性格,努力工作,操持家事。如要改变人物稳定的性格设定,需要充分的理由,但作品里很快就写到了陈晓莉听音乐、看跳舞、想象丰富的梦,并没有给出充分的铺垫或转换的节点。这样一来,原本可以作为故事开关的性格转变,变成了可以随意更改的变量,就此失去了调节叙事能量的作用,因而导致整个小说的结构有些不够牢固,也就让结尾的瑰奇缺乏了点说服力。
六百的 《盲盒人生》,原本有很多可以作为故事开关的选择。冯璟开车压死猫,前妻在跟他给女儿过生日时提到自己怀孕,心思烦乱时查出了致命疾病,都可以作为打破他此前稳定理性人格的开关。细致一点,甚至可以说,作者已经慎重选择了合适的开关: “在经历这么多天的思考与挣扎后,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坦然面对这个事实以后,就是垫子下面的那一片空白在一瞬间击中了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都失去了些什么。”更进一步,小说也已经给出了这个开关打开之后冯璟的选择, “他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告别”。
值得提及的是,开关打开之前,作者一直小心地维持着叙事的能量,冯璟的内心逐步敞开,能让人感受到山雨欲来的压迫之感;但开关打开之后,作者似乎突然间失去了耐心,只发了一些哲理般的感慨,主人公做了几个告别的动作,收获了自己的感动和谅解,却没有写出什么让人印象足够深刻的细节。因而,此前小心翼翼控制的叙事能量,最终没有形成足够的冲击力,只激起了几朵小小的浮泛浪花,难免会让期待盲盒惊喜的人有小小的失望。
林楠 《隐没的出处》,用散文探索父亲隐秘的心事,相对于平庸乏味的生活,这本身就是天然的故事开关。作者处理得也不错,感情控制适度,文字也干净简练,临结尾处父亲的哭,也算得上让人动容。不过,虽然作者努力选取了足够典型的情景,包括父亲的变老、友情和悲伤,但对具体事物的关注和描写投入了过多的精力,却少了点儿对情景的深入探索,往往在更关键的开关即将打开的时候戛然而止,导致作品缺乏了一点醒豁的力量。
万户的 《英雄 (外三题)》,语言有一种故意为之的粗粝,因而个性鲜明,但总体却像是一种写作练习,情节是片段式的,使用的材料好像还停留在素材的基础上,没有更充分地打开。正因为如此,隐藏在作品中的故事开关也就未能充分开启,像口角纷争中的激发点,鲨鱼汤里蕴含的秘密,死亡背后的逻辑,陡然出现的跑道的起因,都略显突兀了些,可能需要更充分的虚构逻辑支持。不过,我们显然能在这些作品中看到,作者表达了构建自己想象世界的努力,假以时日,等大厦建成,这些尚且粗糙的片段,才有可能成为稳固的基石。
以上,是对这组五个作品的分析。不容否认,每一个作品,都可以从固定的角度去观察,结果有时候大同小异,有时候则大相径庭。因此,任何观察的结果都只是一种可能,可以提供某些启发,却不应该作为定谳。从故事开关这个角度对上述作品的观察,当然不会是例外——任何评价都不是终点,每个心怀善意的阅读者,最期盼的,永远是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