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书本色小说滥觞
2022-10-22张伟
张伟
摘要2022年全国高考语文乙卷文言文阅读考查材料选自西汉著名目录学家、经学家、文学家刘向的《说苑》一书。该书是刘向为讽谏君主特意编撰的一部故事集。囿于考生水平,高考试题未对《说苑》的艺术魅力进行详细考查。事实上,刘向在编撰过程中采用了独特的编撰和叙事方式。本文从刘向的生平出发,立足文本,对《说苑》“以类相从”的编撰特色和兼顾文学历史叙事的叙事方式进行阐释分析,以供教师备教之需。
关键词刘向《说苑》编撰特色叙事方式
2022年全国高考语文乙卷文言文材料选自西汉刘向《说苑》一书,很多老师在考试结束后,都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说苑》既非纪传体,亦非纪事本末体,更非编年体,那么其属于什么体例呢?事实上,自《说苑》面世以来,由于刘向特殊的编撰和叙事方式,关于其体裁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为了更好地理解《说苑》其书,我们需要深入了解刘向其人,再对刘向在编撰过程中采用的独特编撰和叙事方式进行阐释分析,希望能有一孔之得,因而对广大教师的复习备教有所裨益。
一、《说苑》的编撰缘起
1.刘向其人
刘向(前79—前8),沛县人,西汉宗室出身,是汉高祖刘邦少弟刘交的四世孙。不同于刘邦的讨厌羞辱儒生,刘交自小就受业于大儒浮丘伯门下,是刘邦众兄弟中的唯一一个儒生。等到刘交受封楚王,更是对儒生大加推崇,大封儒生。而刘向的父亲刘德则以黄老之学自守,这就使得刘向家学渊源深厚,既有儒家的经学传统,又有道家的黄老之术。
刘向一生历宣帝、元帝、成帝三朝,宦海浮沉三十余年,但终未得到重用。
宣帝时,刘向早早就步入仕途,加冠之后,深得宣帝信任,可谓少年得志。但不幸的是,刘向献书,声称书中有炼金之术,结果朝廷为此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却一无所得,刘向本人也被弹劾,判处死刑。幸赖兄长营救,加上当时宣帝有意整顿学术爱惜其才华方逃过一劫。
元帝时,因元帝本人昏庸孱弱,汉朝政治不复清明,外戚与宦官争斗不断,刘向本人有意上书,劝谏皇帝打击外戚和宦官,但还没有行动,消息就泄露了。刘向则被废为庶人长达十年之久。经此一事,刘向对外戚与宦官的危害认识更加深刻。政治的打击并没有击垮刘向,他并未就此一蹶不振,而是以屈原自比,开始著书立说,先后写作了《疾谗》《擿要》《救危》及《世颂》等八篇文章,借古悼今。
等到了成帝时,汉朝政治更加黑暗,外戚专权,宦官干政的问题愈发严重。汉成帝本人倒是对刘向大加赞赏,称其为“帝师”,但奈何他性格软弱又沉迷酒色,权力早已集中到了太后王政君等人手中。因此,刘向虽受到重视,却也只能担任清贵之官,并无多少政治实权。刘向利用自己担任光禄大夫整理皇家图书的机会,博采众长,广泛参阅各类书籍,先后编撰了《说苑》《新序》《列女传》等书。
终刘向一生,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但他始终心系劉氏皇室,对汉王朝的存亡有着强烈的责任感。
2.《说苑》其书
关于《说苑》的成书过程,刘向本人在《说苑序奏》中明确向汉成帝奏称:“所校中书《说苑杂事》,及臣向书民间书诬校雠。其事类众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谬乱,难分别次序。除去与《新序》重复者,其余者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后,令以类相从,一一条别篇目,更以造新事十万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号曰《新苑》,皆可观。”[1]也就是说,刘向在皇家旧藏《说苑杂事》的基础上,增添删补编撰了《说苑》一书。
具体来说,《说苑》共有二十卷,依次为君道、臣术、建本、立节、贵德、复恩、政理、尊贤、正谏、敬慎、善说、奉使、权谋、至公、指武、谈丛、杂言、辨物、修文、反质。高考文言文阅读考查选段就出自第五卷《贵德》。
关于《说苑》的归类,历来争议不断。《汉书·艺文志》将其归为“诸子儒家类”,《宋史·艺文志》则将其归为“子部杂家类”,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将其归为“散文”,陈玉刚《简明中国文学史》虽将其归为散文,但认为其已经具有小说的雏形,陈蒲清《中国古代寓言史》将其划为“寓言”“杂史”。
二、《说苑》的编撰特色
刘向编撰《说苑》的直接目的就是讽谏君王,具有极强的功利目的性。他希望君主能够通过阅读《说苑》中记载的历史小故事,得到历史借鉴。这一点颇有后世司马光编写《资治通鉴》的意味。
1.义理统辖,以类相从
选入什么样的史料,这是刘向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正如刘向在给汉成帝的奏章所说,“浅薄不中义理”的史料他是不选入的。也就是,能够选入的史料必须是符合“义理”这一标准的。这儿的“义理”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对拯救汉王室有用,这是贯穿刘向一生的人格追求。
选入史料后如何排列,这是刘向需要考虑的第二个问题。《说苑》毕竟是给汉成帝参阅,自然不能是杂乱无章的。同时“义理”又是抽象的宏观概念,如果只是单纯的堆叠史料,汉成帝读后恐怕是一无所获。于是,刘向想到将“义理”划分出具体的条目,即“以类相从”,这就是全书的二十卷卷名的由来。
《说苑》二十卷由挽救汉王室这一“义理”统辖,各卷事实上是刘向对治国理政系统性地分类阐述。例如第一卷《君道》,不言而喻,说的就是君主准则,第二卷《臣术》,说的自然是为臣之法。排列的次序自然十分重要,君道在前,臣术在后,这是典型的儒家“尊君”思想。这种排列方式使得《说苑》在结构上条分缕析,在整齐划一的同时,又不失系统性,更暗含了作者的政治诉求,从而能够更好地达到讽喻君主的目的。
2.开篇明义,分层论述
《说苑》的另一个编撰特色就是在每一卷的卷首都会直接点名本卷主题。就以高考文言文阅读考查的第五卷《贵德》来说,刘向在开头直接写到:“圣人之于天下百姓也,其犹赤子乎!饥者则食之,寒者则衣之,将之养之,育之长之,唯恐其不至于大也。”直接点明“德”是什么,是爱民如子,是给百姓衣食无忧的生活,是孟子“仁政”的具象化。高考命题者在命制试题删改文言文选段时,完整保留了这一段,最大程度向考生展示了《说苑》的编撰特色,实乃匠心独运之举。
当然《贵德》开头除了这一句话外直接点出“德”的内涵,刘向还引用《诗经》《传》《论语》《礼记》等经典分层次阐明“德”的具体内容,尤其强调君王的“阴德”。《说苑》在卷首点名主题后,就会编录与之相关的历史材料。《贵德》就收录了吴起、周公、孔子、晏子、齐桓公、齐景公、晋平公、汉宣帝、路温舒、叔向、范文子、中行穆子、羊斟、智伯、庄辛、余定国、孟简子、乐羊等人的历史小故事,以此来论证“仁德”的重要性。
同样的,这些历史小故事内部之间也不是无序排列的,而是分门别类地进行解读与深化,以论证卷首的观点。在一点,高考命题人同样很好地展现了出来。命题人在删改材料时,保留了“吴起论山河之固”“周武王问三公”“齐景公悯孤老”“晋平公罢台役”四个历史小故事。这四个历史小故事之间层层深入,从“恩德”到“仁德”,从理念到具体践行。当然刘向的本意是给汉成帝以思想教育,但放在高考中,对广大考生亦未尝不是很好的立德树人素材。
三、《说苑》的叙事方式
叙事本身可以分为历史叙事和文学叙事,每一种叙事都有自己的叙事方式。就拿历史作品的叙事体例来说,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作品,叙述者在叙事是时间意识强烈,关注事件本身的始末。等到西汉司马迁才开创了纪传体,更加关注历史人物。从叙事体例的角度来说,《说苑》基本继承了《史记》纪传体的方式,但作为谏书,其在叙事方式上又有不同之处。同时,在文学叙事上,《说苑》又展现出了与先秦诸子散文截然不同的风格,《说苑》的“说”又多少带有点“小说”的意味。
1.记言型的历史叙事
国学大师徐复观认为先秦至西汉的人表达思想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老子》式的,著书立说阐明自己观点,一种是《春秋》式的,编撰古人言行传达自己想法。[2]依此观点,《说苑》无疑属于《春秋》式的著作,全书基本由记述的古人言行构成。
具体来说,《说苑》分类编撰了先秦至西汉的史料,这其中人物语言远远多于叙述语言。《说苑》中最典型的叙事方式就是君主发问,贤臣作答,阐明道理。当然,贤臣的回答本身是包含着多种叙事技巧的。高考考查选录的《贵德》四个故事,无一不是这样。
除了君臣对答这种方式,《说苑》还常常引用先贤之言来阐释观点。大部分历史故事没有情节或者只有最简单的基本情节。
如第五卷《贵德》第二十则:
孔子之楚,有渔者献鱼甚强,孔子不受,献鱼者曰:“天暑远市卖之不售,思欲弃之,不若献之君子。”孔子再拜受,使弟子扫除将祭之,弟子曰:“夫人将弃之,今吾子将祭之,何也?”孔子曰:“吾闻之,务施而不腐余财者,圣人也,今受圣人之赐,可无祭乎?”[3]
这则历史故事意思简单,主体部分由孔子与弟子的对话构成,甚至弟子是谁都没有交代,却引出了孔子“施于人即为圣人”的观点。
在记言的同时,《说苑》也会采用多种叙述方式,来帮助叙述故事,从而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这样的历史叙事在《说苑》中同样占着不小的比例。如高考考查所选的第五卷《贵德》第六则:
武王克殷,召太公而问曰:“将奈其士众何?”太公对曰:“臣闻爱其人者,兼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咸刘厥敌,使靡有余,何如?”王曰:“不可。”太公出,邵公入,王曰:“为之奈何?”邵公对曰:“有罪者杀之,无罪者活之,何如?”王曰:“不可。”邵公出,周公入,王曰:“为之奈何?”周公曰:“使各居其宅,田其田,无变旧新,唯仁是亲,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武王曰:“广大乎,平天下矣。凡所以贵士君子者,以其仁而有德也!”[4]
在这一则历史故事中,记言和叙事交相辉映,详细地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经过和结局。通过对太公、邵公、周公三人的语言描写,表现出了三人不同的人物性格和治国主张。太公手段强硬,邵公偏好折中,周公施行仁义。同时从武王对不同回答的反应中,也可以看到武王本人的审时度势。事情的前因后果在叙事与言语之中显得平衡而和谐,在體现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的同时,也自然引发读者思考。
这种写法是对先秦历史史传书写的一次继承。在这之前的《尚书》、《左传》、《国语》,早就留下了记言的历史传统。至于用历史故事来传达自己的思想,先秦诸子之中更是不乏其人。但刘向与其不同之处在于,《说苑》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史书,更不是单纯记录自己思想的子书,而是给帝王的一本“谏书”。
2.小说化的文学叙事
刘向编撰《说苑》并不是为了修史以传后世,在写作中有着诸多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地方。唐代历史学家刘知几认为《说苑》作为史书“广陈虚事,多构伪词”,并非良史。[5]从史学的角度来看,《说苑》自然难称优秀。刘向在编撰过程中大量引用野史趣闻,对正史记载的历史事件也多用裁剪拼凑,甚至大胆虚构。和记言的同时,大量加入人物外貌、心理描写,这就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文学色彩,其中某些作品完全可以当成小说来读。
“小说”一词最早出现于《庄子·外物》:“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6]这儿的“一说”只是与“大达”相对应的一个概念,并无文体的含义。刘向的儿子刘歆在《七略》中最早将“小说家”并列为第十家,小说始有文体意。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则认为“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所造也。”显然,先秦两汉时期的“小说”的概念在内涵上与今天是有差异的。照班固的说法,《说苑》中的“说”自有“小说”的意味。但从艺术技巧的角度来说,《说苑》已经具备当今小说的一些艺术特征。
一是大胆想象,虚实结合。《说苑》中的历史人物都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但书中的很多人物言行却是作者虚构出来的。最典型的就是第五卷《贵德》中“东海孝妇”的故事,刘向在这个故事中已经增添了“枯旱三年”的誓愿,又加上了太守于定国祭拜“天立大雨”的情节。夸张和大胆的现象,超自然现象的出现,使得这个故事极富浪漫色彩,这也成为后来关汉卿创作《窦娥冤》的素材。例如第二十二卷《立节》中关于杞梁的故事,原本出自《左传》,只是说在杞梁死后,他的妻子遇事不慌乱,冷静地给他收尸埋葬。但刘向却在后面加上了“城为之崩”四个字,使得故事马上变为动人的传说,增添神秘浪漫色彩,也成为后世“孟姜女哭长城”的原型。
二是在矛盾冲突中刻画人物形象,注重细节描写。例如第二十二卷《立节》“左儒救友”,讲述的是左儒向君主誓死抗争挽救姓名的故事。君主的昏庸无道,左儒的重视情谊全都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一览无余。高考文言文阅读所选的第五卷《贵德》“齐景公悯孤老”这一则,讲述了齐景公看到老年人之后的感叹。在记述中特意写到景公的“悲”“喟然”和“笑”“有喜色”,将景公怜悯老人和听到称赞后的喜悦形象生动地展现出来,一个关心民瘼的君王形象跃然纸上。
三是多用对比手法,刻画典型人物形象。《贵德》“乐羊和秦西巴”条,讲述了乐羊不顾亲情灭中山却被猜疑,秦西巴不忍杀鹿有罪却获重用的故事。对比之下,乐羊的“不仁”与秦西巴的“仁”都显现出来,“仁德”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说苑》的同一个人物,可以在各卷中交叉出现。同一个故事,也可以在不同卷中记述不同侧面。例如关于楚国太子不法受辱这件事,一则记载为奴仆被斩杀,另一则却说太子被驱逐。这种记述上的差异,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体深刻。
也许正如杨义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所说:“最早的小说不是先有文体定义,才去写作的,而是已经在写小说、却不知自己写的是小说的自在状态中,开始了自己文体发生学的最初行程。”[7]刘向本人在无意识间完成了《说苑》这一历史小说集的编撰工作,并因此对后世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客观来说,《说苑》在编撰与叙事上并没有自成一家。但从价值取向来看,作为“谏书”,《说苑》可谓构思精巧,居于诸子、史传向小说的过渡阶段,在一定程度上开后世小说的先河,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应当占有一席之地。另一方面,《說苑》也体现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实用目的,即对世道人心的教化。高考文言文考查选入这一文本,实乃圭臬之选。
参考文献
[1](清)严可均辑,任雪芳审订.全汉文[M], 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9:386—387.
[2]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卷三[M], 台北:台湾学生书局 ,1984:1.
[3][4]王天海、杨秀岚译注.说苑[M], 北京:中华书局 ,2019:238、216-217.
[5]张振佩.史通笺注[M],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 ,1985:25.
[6]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 北京:中华书局 ,1983:755.
[7]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5:7.
[作者通联:合肥市第六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