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乐作品《行者》中的意象意境诠释与表达
2022-10-22肖湘钰
肖湘钰
一、筝曲《行者》的创作背景
《行者》是西安音乐学院魏军教授于2015年,根据龟兹音乐《婆罗门》曲的元素创作的古筝协奏曲。目前音乐学术界译谱的《婆罗门》曲有两种重要版本:其一是由上海音乐学院叶栋先生译谱,原谱来自于日本传存的藤原师长《仁智要录》中的筝谱;另外一首取自于长安古乐观八拍大乐《朝天子》坐乐全套中的《婆罗门引》,由余铸传谱,冯亚兰译谱、记谱。《行者》的素材正是来自后者,作曲家将传统音乐元素融入到现代筝乐作品中。如古筝定弦参照苏袛婆琵琶的“五旦七声”音乐理论,选择采用非传统的“人工定弦”[1],正如魏军先生对该作品的介绍:“踏着千年古丝绸之路,追寻沙漠中消失了千年的绿洲古国——龟玆。向往你神奇般美丽的存在,曾传播着神圣的道义与文明。一路走来,心中再现你曾有过的光辉与辉煌。”[2]
二、筝曲《行者》的艺术特色
该作品旋律特征明显,带有龟兹古乐和长安古乐的风味。西安古称长安,历史上先后有十多个王朝在此建都,同时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几千年来承载着中华民族深厚的历史文化,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便是以长安为起点,该作品中体现了西安鼓乐的音乐特征。龟兹是中国古代西域大国之一,又称丘慈、邱兹、丘兹、屈支,作为连接西域和中原的通道,使其成为中西乐舞交流的主要地点和外来佛教乐舞文化经由的重要关口。同时,龟兹是丝绸之路新疆段塔克拉玛干沙漠北道的重镇,宗教、文化、经济等极为发达,龟兹拥有比莫高窟历史更加久远的石窟艺术,它被现代石窟艺术家称作"第二个敦煌莫高窟"。所以,该作品是一首以古代丝绸之路为题材的筝乐作品。龟兹为古代佛教盛地,普利修行者无数,功德无量。外来佛教乐舞文化大多经由龟兹传入中原,使其龟兹乐成为隋唐胡乐的代表。《大唐西域记》中提到:“屈支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气序和,风俗质。文字取则印度,粗有改变。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经教律仪,取则印度,其习读者,即本文矣。尚拘渐教,食杂三净。洁清耽玩,人以功竞。”可见,龟兹乐舞既有希腊、印度热情奔放的特点,也具有浓郁的西北游牧民族粗犷豪爽的特征。
早在《隋书·音乐志》,便记载了苏祗婆向汉族宫廷传授“五旦七调”的史实。自古以来,龟兹乐具有完备的宫调体系,千百年它与中原音乐保持着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其曰:“调有七种,即:“一曰‘婆陀力’,华言平声,即宫声也。二曰‘鸡识’,华言长声,即商声也。三曰‘沙识’,华言质直声,即角声也。四曰‘沙侯加滥’,华音应声,即变徵声也。五曰‘沙腊’,华言应和声,即徵声也。六曰‘般赡’,华言五声,即羽声也。七曰‘俟利箑’,华言斛牛声,既变宫也。”由此可看出龟兹乐使用的是七声音阶,七声阶名皆与中原七声相对应。古往今来,许多西部音乐原生态作品既有中原音乐的特征又明显带有龟兹音乐的特征。
乐曲旋律上主要以主题材料模进、同音反复、上下行音阶级进对的方式进行,节拍主要为4/4拍,并且混合6/4、5/4、3/4、2/4等拍子的使用,节奏上采用连续切分的节奏型及抒情的三连音、五连音、六连音、九连音、十二连音等,旋律具有明显西域舞蹈的律动性,这些音乐要素的交织融合,使乐曲完美地表现出异域民族的音乐特色及古龟兹独特的民俗风情。
三、筝曲《行者》的意象分析
(一)意境意象的阐释
在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意象是固有的概念,有的指意中之象,如:“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3]即意念中的形象;有的指意和象,如:“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曰生思。”[4]这里的意象指的是意和象、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有的意象接近于境界,还有的意象接近于今天所说的艺术形象。如上所述,在古代文艺理论中,意象这个概念虽被广泛应用在诗词文学中,却没有确定和具体的含义。笔者认为筝乐作品《行者》中,蕴含了袁行霈先生在专著《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提到的意与境交融的三种不同的方式:1.情随境生,在筝乐作品《行者》中,2015年魏军先生通过电视节目了解到西域大国龟兹国的历史文化,由此联想到古曲《婆罗门引》,于是便有了筝乐作品《行者》的创作灵感。2.移情入境,魏军先生为传播地域文化和历史,比拟出“行者”这一人物形象,其一是描绘行者在丝绸之路过程中不畏艰险,克服大自然恶劣环境的场景;其二也隐喻着艺术家,在艺术道路上不舍追求、永无止境的探索精神。3.体贴物情,物我情融,提到西域,人们便会想到沙漠、骆驼、异域民族风情等,反之亦然。作曲家选择此类物象题材进行创作,能更好地使听众产生共情,以达到音画效果的形成。
创作者独特的观察事物的角度和独特的性格爱好,形成意境的个性化。其次创作者需要长期的生活积累和高度的艺术修养,才能达到使意境鲜明、清晰的地步。魏军先生作为陕西筝派的代表人物,深受地域文化和秦筝陕西筝派的影响,有着丰富的民族音乐文化底蕴,在西安音乐学院留校任教以来,致力于现代筝曲的创作,素材上既保留了传统音乐的特性又融入了现代音乐的风格,拓宽了陕西筝曲的创作思路,作曲家在1993年创作的筝曲《婆罗门引》和2010年创作的筝曲《大漠行》,就有对西安鼓乐和异域风格此类题材创作独特的见解。在创作古筝协奏曲《行者》的素材中,更是结合龟兹音乐元素和西安鼓乐,题材上推陈出新。笔者认为,魏军先生创作此曲时以古丝绸之路为意境,以沙漠风光和民族风俗为意象,通过钢琴和古筝的交汇融合使旋律体现出浓郁的地域民族性与独特的音乐风味,为整首乐曲增添了别样风采,营造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戈壁景象与探索神秘的古丝绸之路的意境与联想。
(二)乐曲分析
笔者通过对龟兹乐舞文化的了解和音乐作品的理解,将意象群划分为“大漠戈壁”“驼铃”“乐舞”“风沙”“绿洲”,这些意象分散在乐曲的各个段落里构成筝乐作品的意境。如谱例1所示,在《行者》的和声结构中常使用增二度音程,增二度音程本身具有不协和的音程设定,在横向连接上有了更多不稳定性,色彩较为暗淡、冷静,使乐曲更具异域风格。作品在作曲家独特创新的定弦下,使得音乐作品自身的表现空间得到了提升,作品名“行者”便是作曲家联想的人物形象,通过一系列意象传递出追寻神秘、未知的古丝绸之路,穿行于西域的茫茫大漠之中的意境。
谱例1:
1.引子——“大漠戈壁”
引子的节拍为4/4拍和6/4拍的交替,旋律在古筝和钢琴的相互填补中拉开序幕,并以中弱的力度开始推进,琶音高八度反复及丰富的织体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辽阔的大漠风光如同画卷般徐徐展开(见谱例2)。古筝苍劲厚重的音程及钢琴快速地下行三连音使旋律走向低沉,“行者”神秘、孤独的形象正式出现,单音从低到高的渐渐浮现,展现了古丝绸之路的神秘风光。琴码左侧杂乱无章的无调性旋律使音乐形象更为立体,再配以六连音的无限反复仿佛行者从大漠风沙深处走来,准备迎接这漫长并具有探索性的征途。
谱例2:
2.慢板——“驼铃”
慢板段低音声部节奏上使用大切分,旋律上使用同音反复,模仿骆驼商队在沙漠中缓步行走的行程,高音声部以模进的方式推进旋律的层次,带有几分龟兹音乐与佛教文化的神秘色彩(见谱例3)。第25小节的双指摇搭配三连音、五连音、六连音和十二连音,使旋律线条更为抒情,增强了乐曲的和声效果,节奏的多样变化体现古丝绸之路上多民族文化的交流。连音旋律的丰富性体现了龟兹五旦七声调式的异域风情,摇指段呈现过后,旋律突然插入两句强弱分明的大跨度三连音,在听觉上造成极大的冲击与碰撞,慢板结束时回到抒情旋律,使听众沉浸在静谧的意境之中。
谱例3:
3.快板——“乐舞”
据记载,龟兹石窟壁画中的龟兹乐舞多为鼓乐伴奏,故龟兹乐又称节奏激越热烈的鼓声之乐。白居易的《胡旋女》对龟兹乐舞进行如此描绘,“胡旋女,胡旋女,心应旋,手应鼓。旋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繇转達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此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5]可见形容美丽少女的舞姿精妙绝伦,使用羯鼓作为伴奏乐器,具有典型的西域特色。快板段围绕b音同音反复,并在第一拍和第三拍强调重音,模仿鼓点伴奏,节奏更具舞蹈韵律感,表现昔日古国繁荣的乐舞场景,正如《大唐西域记》中“管弦伎乐特善诸国”所形容。随后主旋律转移到左手,通过音程的交错营造音乐的立体感,表现商队行走在大漠行程中的场景和古丝绸之路各民族的音乐文化交流(见谱例4)。
谱例4:
乐曲的高潮围绕快板的四十六分节奏型展开,此处使用双抹进行演奏,每拍需突出高音重音或低音重音,与同音反复形成音响上的对比,《通典》中记载龟兹舞蹈“皆初声颇复闲缓,度曲转急躁、或踊或跃、乍动乍息,跷脚弹指,撼头弄目,情发于中,不能自止”[6]。丝绸之路中途径的中亚、西亚地区男子的舞蹈形态多为腾踏跳跃,均属于激情、热烈、快速的风格,所以在力度上需表现一强一弱以此来体现异域民族鲜明的个性与魅力。快速的下行四十六分节奏作为伴奏进行,并在高音区反复,主旋律以左手在高低音区的交错用来模仿男女乐舞的“对话”呼应,通过高低音区的一唱一和表现异域男子的粗犷与异域女子的妩媚,性格上形成鲜明的对比,如同白居易的《霓裳羽衣舞歌》中“千姿万状分明见,恰与昭阳舞者同”的意境。演奏时需注意音色的厚实与轻巧(见谱例5)。
谱例5:
4.华彩段——“风沙”
两段快板之间插入一段悠扬宽广的旋律作为过渡,类似“华彩段”的功能,旋律以音程和单音组成,一高一低作为呼应,钢琴以连续的三连音作为伴奏织体,融入西安鼓乐的音乐元素,风格温雅端庄、活泼悠扬,体现大唐文化的繁荣昌盛。
快板的第二次反复在情绪上更为激烈,以表现“行者”在探索古丝绸之路上遇到种种恶劣的自然条件但却对大自然依然有着征服欲和战胜心。第123小节出现连续的四十六分节奏型,低音声部模仿鼓点使用二八节奏,增强了乐曲的紧张度,表现热闹欢快的乐舞场景(见谱例6)。
谱例6:
5.尾声——“绿洲”
快板的最后以大段落的摇指加扫弦延续,音乐情绪再次推向高潮,此处强音的持续把乐舞的欢快与昔日古国的繁荣推向更高的层次,乐曲的主题得到升华。
音乐戛然而止,过渡段以星星点点的泛音仿佛在沙漠中传来的阵阵驼铃或是行者终于到达沙漠中的绿洲,营造一种静谧空灵的氛围感。乐曲尾声再现的慢板相比之前更为自由,宛如《霓裳羽衣舞歌》中“眼前仿佛覩形质,昔日今朝想如一。疑从魂梦呼召来,似著丹青图写出”的缥缈意境,人们回归到现实,昔日古国的辉煌如今只能追忆,音域的渐渐低沉让人意犹未尽。
结 语
作曲家使用创造性思维去构建乐曲框架,其中意境和意象是表达作品情感的一个重要方面,演奏者的二度创作离不开意象群的构建和意境的诠释与表达,而这些意象类似砖石构成整首作品的意境,意象之间是似离实合,似断实续,给听众留下了许多想象的余地,欣赏时便有一种涵泳不尽的余味。
注释:
[1]人工定弦:作曲家设计创作的新型定弦。
[2]魏月明.魏军筝乐精选[M].西安: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211.
[3][南朝梁]刘 勰著,黄 霖导读,黄 霖整理集评.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53.
[4]胡震亨.唐音癸签[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6.
[5]白居易.白居易集[M].顾学顿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79:60—61.
[6]仲 高.丝绸之路——艺术研究[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