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伟华教授访谈录(上)
2022-10-22广东戴伟华北京杨阿敏
广东 戴伟华 北京 杨阿敏
戴伟华,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广东省社科研究基地“粤港澳大湾区语言服务与文化传承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广东省政府文史馆馆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兼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刘禹锡研究会会长。曾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省重点优势学科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负责人,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博士点学科带头人。先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4项,连续获得广东省政府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3 项,中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1 项,在《中国社会科学》等学术期刊发表专业论文近百篇,出版学术著作《唐方镇文职僚佐考》等11 部。
请您谈谈小时候的家庭生活情况及中小学学习经历。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父亲念过私塾,在农村算是文化人。他写得一手流利、漂亮的毛笔字。年轻时去上海码头做苦工,上海刚解放时,因写字好被派去收税,当了税务员;后因家乡可以分到土地,又从上海回到老家,很快到了大队和人民公社做会计工作。因此,父亲认为字写得好,可以有饭吃,我兄弟二人在这方面受到父亲影响。在父亲影响下,我较早就开始练习书法,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母亲性格温和通达,乐于助人,在村里有很好的口碑,她也是村上少有的能认字会算账的女性之一。听父母说,我从小比较文静,也爱听故事。中学毕业时,正好村上民办小学缺老师,就托人照顾,做了小学代课老师,那是1975年。父亲的理想教育,让我也有了梦想;母亲的性格,使我对待人和事比较平和。两年多的民办教师经历,让我有了机会去读书。同事张老师有一本《古文观止》下册,封皮和内页稍有残损。我经常去他家,他是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的,能说会道。经我请求,他竟把书借给我。记得开篇是李密的《陈情表》,一字一字读过去,第一次知道古代有这样情理兼备的美文。我开始背诵,不到一年时间,似懂非懂地能背诵了其中十多篇。
您是怎么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如何准备考试的?为什么选择报考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
村里和公社上上下下在传上大学开始考试了,人人可以参加,我听着就记住了,好像很在意。我赶上了时代发展的列车,1977年恢复高考后,很顺利地报名参考,当时分级报了几家,理想是能考上中等师范学校,由民办教师转变为公办教师就很好了,最终为扬州师范学院所录取。如当年所有参加考试的学生一样,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能是尽量多读书。记得当年的高考作文题是《苦战》,取自叶剑英《攻关》诗“苦战能过关”,我把王勃《滕王阁序》的句子用上了,将“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做了修改,变为“关山难越,谁为苦战之人?萍水相逢,尽是攻关之士”。作文得分高,应是这一古文句子的活用引起改卷老师的注意被加了分。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有了进入扬州师范学院读书的宝贵机会。
之所以报考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是因为我从小对文学感兴趣,在选择专业时,也就顺理成章地选择了中文专业。扬州师范学院离我家也近。现在还能记起接到入学通知书时的兴奋。大队部的喇叭响起,党支部书记在喊我的名字,并告诉村上的人,我考上大学了。我的名字第一次通过扩音器传送,那天不断在方圆两里的村庄上空回响。“梦想成真疑是梦,还忧梦醒寸心惊。冬阳融尽枝丫雪,喇叭始闻榜上名。”结果来之不易,心绪难平,担心消息误传。通知书未到手,心里仍是不踏实的。此诗重现了我当时的心情。
大学四年,您是如何度过的?当时的大学是一种什么状态?在大学期间有哪些让您印象深刻的人与事?
想想大学读书时光,真不容易。我们大多数人都来自乡下,即使城里人,也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刚进校时,在宿舍里讨论问题,经常出现一些尴尬场面,比如茅盾和沈雁冰是不是同一人?温庭筠是男是女?搞不清楚。可见知识多么贫乏。穷则思变,那就去补。真是饥不择食,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要吃下去。我抄写的外国文学名著提要与重要章节、外国文艺理论家名言名段就有几大本。那时大家心态特别好:心齐,为班级争上游;有困难,互相帮助,尽力而为;不懂,没有人笑话,去学;勤奋,平常事,大家都一样;好书,大家分享,没有人保留。
当时学校最缺的是图书馆的藏书,有人借到一本名著,比如《复活》,其他人看到了,就会和他说,等你还时,我去借。如对方告诉你,已有人先和他说了,那好,再和等候的同学说一声,文明排队。同学相处也很单纯,有求必应。一段时间我想读完《李太白集》写篇论文,知道班上有同学和图书馆的一位老师是亲戚,就和她说,能否利用关系借出来两个星期,她爽快答应,没几天就帮我借来。除借书外,就是买书。大致买两类书 :一类是老师推荐的,如沈祖棻《宋词赏析》、李泽厚《美的历程》,这样的书,需要夜里去排队,等到早晨书店开门才能买到的。文昌楼新华书店摸黑排队的大多是中文系学生;一类是特价书,有些很有用,有些专门的书籍后来也派上了用场。
那时,倚仗着年轻,记忆力好,恨不能把所有的知识都装进大脑。除背诵古文唐诗宋词外,中外文艺家批评的名言也记。毕业考试,只考两门,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在公布的成绩中,我现代文学成绩排名第一,古代文学是第二名。可能对留校任教有参考价值,我格外重视毕业考试。古代文学相对熟悉一些,但现代文学不能大意。事后想想现代文学答卷,能得高分,与背诵外国文学批评名句有关。一般同学复习时都会认真背诵书本上的内容。但在答卷时,我不仅写了教科书上的内容,还临场发挥,用了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帮助阐述题意。任课老师曾对我说,你引用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来答卷,这很好,得了高分也是应该的。
四年时间过得真快,应没有虚度。除了班级组织的几场电影,自己都没有进影院看过一场。生活也比较简单,没有想过“吃”“穿”二字。毕业时,是用向同学借的呢料制服照了张标准像。买书花了不少钱,一部《李太白集》五元一角,一部《杜诗详注》八元六角,这都是大钱,那时除学校包集体伙食外,每月的生活费是二三元。但也有教训。目标不明确,缺少远见。当有同学去选修外语时,我有畏难情绪,以基础差为借口,没有报名。这一短板使自己在后来的学习和研究,乃至于个人事业发展中吃了大亏。其实,学外语的时间完全能挤出来。
当时的扬州师范学院有一批学有专长的先生,您与这些先生接触多吗?
从古代文学学习角度说,大学期间我和赵继武老师渊源最深。那时和1978 级的蒋寅同学经常去赵继武先生家,如他所言:“每随戴伟华兄去赵府问学,都能听到老师一些治学心得,时常获得读书方法的启迪。”(蒋寅:《我的第一位学术蒙师》)赵老师认为研究者如不懂得写诗,论诗会有隔靴搔痒之病。学诗是赵老师对学生的一般要求,这方面我虽下了功夫,收效却不大。赵老师常常在我的诗稿上写满批语,一首诗从初稿到定稿改动很大,每次除了当面听赵老师的修改意见,我都会反复揣摩赵老师改诗的用心。赵先生是我本科论文《许浑研究》的指导老师。在他的指导下,我还写过有关杜牧诗歌、李白散文的论文,并在刊物公开发表。毕业后留校任教,在赵先生的提点下,曾一度去做何逊、阴铿集的整理,惜未能完成。赵先生的学养和风度,以及学术研究的方法,对我影响深远。
李廷先老师研究《史记》《汉书》对读,著有《唐代扬州史考》,他记忆力好,对我也比较爱护。读书时我也常去李老师家请教。李老师和赵继武老师在学术路径和方法上似有不同,性格也不同。赵老师儒雅,身材瘦削,两眼有神,拄着拐杖走进课堂,一个回转环视的动作十分有戏剧味;然后打开保温瓶,向旋开的瓶盖中注水。赵老师一手好板书,更是文气诱人,课后我总不忍心轻易擦去,而要观摩很久。李老师爽直,长相有些特别,他高兴时告诉我,祖上应是犹太人。又说,大唐皇帝是有外族血统的,也许是其祖先。李老师经常对学生说,我考考你,如果你答出来,不用考试,给你高分。这当然不可能兑现。听:1978 级的同学有一次存心去考李老师,问李老师“李尔王是什么时代的人”,李老师答曰“应是晚唐人”。有些同学很得意,心想真把李老师整住了。其实,李老师耳背,他没有听清楚,就做了回答。
谭佛雏老师教过我们古代文论专题课,班上有近200 人,我是课代表,有了更多接触。但是谭老师是系主任,除上课期间有接触外,读书和留校后工作都没有主动联系过先生。记得当年周顺生老师随堂听课,也给我们上了两次课,气度儒雅,语言干净准确,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也是那段时间和周老师有接触,后来周老师做系、校领导,还去省里任广播电视厅副厅长、厅长,也没有联系。谭老师给我们上课发的讲义内容极其丰富,主要是王国维《人间词话》和《红楼梦》研究,这批讲义后来都出版了。
车锡伦老师教过古代文学,他是研究宝卷的专家,在海内外享有盛誉。记得早年间,台湾“中研院”请大陆学者当客座教授,车锡伦老师就在其中,代表大陆学者去讲宝卷和民间文学。车老师的《中国宝卷研究》一书获得教育部第六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了解车老师境遇的人,会更敬佩车老师对学术研究的执着和坚韧。车老师是那种一辈子只把一件事做好的学者典范,尤其让人尊敬和崇拜。
扬州师范学院是全国第一批设立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点的学校,这归功于任中敏先生。我收藏有任中敏先生书信一通,其内容大致痛斥所居环境,复以钢笔书附言数句,云:“我脑贫血已十分严重!唯望最后一稿《敦煌歌辞总编》明春可以出版,过此便无留恋,可以撒手去矣!”数语诚挚动人。附言形式亦特别,粘八分邮票于纸上,希望对方寄回所需资料。任先生时年89 岁。89 岁的老人,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学术事业,学术是生命,学术结束,生命方可结束,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师范学院曾要我去做任先生的学术助手,和任先生见面时,依例先在来客登记簿上签名,注明单位。因为紧张,说过什么大多不记得了,但有几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任先生说:“你来了。我会发你补助,但你就要为我工作了。一天工作12 小时,一年工作360 天,不打折扣。”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回家后,我和夫人商量。夫人说:机会好,工作一紧张就睡不了,也没法工作,要不还是不去了吧。我也觉得有理,就托人回话不去了。没有做任先生的学术助手,真是失去了一次机会;而我因失眠的状况确实也承担不了责任,完成不了任务,甚至会耽误任先生的学术研究。这样一想也就原谅自己了。不过有了这次经历,自己对学术研究也有了新的要求,以后做《唐方镇文职僚佐考》时,稍有懈怠,就会想要坚持,因为再苦也没有当任先生助手辛苦。另外,自己也会琢磨任先生的治学路径,先搜集资料,再做分析,如《唐声诗》即如此。
毕业留校任教之后,您为什么选择继续读研?
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有了进入扬州师范学院读书的宝贵机会。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有一批学有专长的先生,用汪晖同学的话说:“他们大多能够立足于某一传统,使之发扬光大,在学术领域独树一帜。扬州师范学院并不是孤立的例子,在江苏省,南京师范学院、江苏师范学院和扬州师范学院的文科,都可以凭借这些学术群落,在各自领域与北京、上海的高校相颉颃。”(汪晖:《我的扬州师范学院》)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在任中敏先生的带领下,获得了全国首批博士点。
说实话,我没有太高的学术理想,如有理想,我在大学时就要选修英语,对古代文学的兴趣也是不断加强的。留校后并没有读研的紧迫感,而是不断被逼着向前走。系里开会说,以后评副教授要有硕士学位。明摆着要在高校混下去,必须读研。这于我是太艰难的被动选择,放下手中的活,全力以赴去参加英语培训班。当年我们同辈人中不少如我一样,突击学英语,不会念,只会写,所谓“哑巴英语”。硕士毕业了,以为万事大吉了。但到评教授时,又说有博士学位才行。那只能去考博士。现在想起来,很惭愧,也很感恩,虽说一步一步被逼着去读学位,但没有学位也走不到今天。
老师们是如何指导您读书治学的?
我的本科毕业论文《许浑研究》有幸在赵继武老师指导下完成。赵老师让我一首诗一首诗地读过去,尽量做笔记,读完作品后再找相关的评论,由评论再重读诗歌。这样的往复,是一次良好的学术训练。赵老师的指导很具体,他说:“许浑在晚唐是有地位的,《诗薮》讲:‘俊爽若杜牧,藻绮若庭筠,精深若义山,整密若丁卯,皆晚唐铮铮者。’这不是随便说的,你看许浑诗作,‘整密’是其他三人不及的。”并随手举例说,像这首诗,《和祠部杨员外以仆射杨公拜官致仕旧府宾僚及礼部杨侍郎同年门生先辈合宴申贺座中饮后书事》,首联“龙阙公卿拜后尘,手持优诏挂朱轮”讲致仕,颔联“从军幕下三千客,闻礼庭中七十人”讲幕宾,颈联“锦帐丽词推北卷,画堂清乐掩南郊”讲礼部同年门生事,尾联“岂同王谢山阴会,空序流杯醉暮春”讲宴饮。开篇入事,因杨仆射致仕起,结句切合宴饮,诗的内容一一呼应诗题。赵老师对作品的具体分析,对我读许浑诗特别有帮助,在论文撰写中我慢慢体会到许浑诗“整密”的特点,以及其与杜牧、李商隐、温庭筠诗歌风格的区别。
1982年1月,大学毕业后,我留校教学。1985年在职读硕士,那时游学机会多,江苏几所学校唐宋文学研究生组织起来,一起学习。我因此拜访了南京师范大学唐圭璋先生,还在南师大、南京大学、苏州大学、杭州大学上课,有幸听过吴汝煜、郁贤皓、周勋初、吴企明、吴熊和等先生的讲座,其中郁先生的李白研究和周勋初先生的高适研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周先生说《千唐志斋藏志》拓本,全国只有几本,南大图书馆有一本。他翻检墓志拓本时发现高适家族墓志,解决了高适祖先的一些问题,让我开了眼界,知道除传世《全唐文》外,尚有一种出土文献。此后我特别关注这类文献,在作《唐方镇文职僚佐考》时,更是利用了大量墓志材料。后来我指导硕士研究生,就让他利用《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拓本做唐代墓志研究,算是研究生选题中较早切入这一领域的。《唐代墓志汇编》出版后,使用墓志材料更加方便了。
随后您又攻读了博士学位,博士论文为《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请谈谈博士论文的写作过程,主要研究了哪些问题?
1995年随王小盾先生读博士,让我对学术有了更深入的理解。王老师招收博士,不拘一格,不限学科。学生中有戏剧、外国文学、历史学、音乐学、文艺学等专业方向。王老师招我是因为《唐方镇文职僚佐考》的工作。记得有人问王老师为什么招我,老师说,《唐方镇文职僚佐考》五六十万字,是重要的文献工作,你不服,可以把这本书抄一遍试试。王老师自谓行走在文学研究的边缘,让文学和其他学科结缘,解决文学问题。
王老师带学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有些学生进门已有学术成绩了,为了让学生知道有新任务,要写好博士论文,他把学生已在《中国史研究》《历史研究》《文学遗产》等刊物发表过的论文拿来讲解分析,指出文章结构、用词用语的问题,特别指出如何用恰当的语言表达思想,学生收获很大,后来我自己也常用这一方法指导学生。分析文章的过程,是警示学生的过程,指出不当或错误,毫不含糊,学生当面难堪,私下不得不佩服老师的学术眼光和对辞须达意的追求。
王老师治学路数独特,也让我们认识了不同学科的学者,见识了他们的治学方法。比如音乐学的“南赵北黄”,都是第一次从王老师讲课中知道的音乐学大家。南赵,指赵宋光;北黄,指黄翔鹏。赵宋光先生曾应邀到扬州大学讲乐律学,他讲得太专门、太深奥了,我听得云里雾里。如果懂一点也好,可以用乐律学去阐释《淮南子》所述十二律吕与二十四节气对应,与《史记》以“为调称谓”提到的各均的逻辑结构。因王老师关系,赵宋光先生也参加过前几年我组织的音乐与文学专题对话,让参会者开了眼界。
这是一个很好的群体,王老师的学术理想和境界、建树以及忘我工作的状态,是我们最好的精神财富。同门都学有所成,出版了很多重要著作,成为各个行业有影响的学者。在这样的群体中,有很多好处,如我在考虑文学问题时,常常试图和其他学科建立联系。比如我会关心音乐与文学、语言与文学的关系,最关心的还是历史与文学的关系。在研究中,我经常会琢磨历史叙事与历史解释、历史想象与历史真理等的关联性,史料辨析、考证、比较等方法也会尝试运用。王老师常说,要能从看似无联系的材料中寻找其间的联系,以探究事物本质。
随王老师攻读博士学位,是我学术生涯的重要转机。王师提升了我对研究方法和学术意义的认识:不仅重视文献资料的整理考订,而且重视考察事物之间的联系以揭示其本质,重视透过事物的矛盾状态去寻找其内在关系,重视历史与逻辑的一致。
任中敏先生是在我本科快要毕业时来到扬州师范学院的。他的治学路径,是先搜集资料,再做分析,我有意去仿效《唐声诗》的工作和体例。资料考证即《唐方镇文职僚佐考》,而分析部分是跟着王小盾老师攻读博士学位时完成的,以《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为名。1998年,《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2007年,在广西师大出版社的帮助下,两本书又以同样版式(非上下册)再版,也算了却心愿。
《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旧版后记云:“这一篇博士论文是在昆吾师的严格要求下完成的,从结构安排到文字润色,昆吾师都给予了悉心的指导。在论文的评审和答辩过程中,傅璇琮、郁贤皓、龙晦、卞孝萱、杨明、叶长海以及程毅中、邱鸣皋诸先生勉励有加,对论文给予了高度评价,同时各位先生也提出了很好的修改意见,有些我在修订时已经采用。在此向诸位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此书出版后,《书品》1999年1 期“书苑撷英”、《唐代文学研究年鉴》1999年、《江海学刊》1999年3 期、《中国文化报》1998年12月6日、日本《中唐文学会报》2000年刊等发表专文评介;《海峡两岸唐代文学研究史》《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隋唐五代文学研究》等学术综述论著也给予重点介绍。
这本书的内容和意义,《中国学术网》在《1998—1999年隋唐五代文学研究综述》中介绍:“在其《唐代幕府与文学》《唐方镇文职僚佐考》的基础上,戴伟华完成了《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这部研究文学与制度关系的著作,以文人分布和地域文化为线索,贯穿着由于方镇制度对文人生活的影响,中晚唐时期‘文化下移’‘文学多元’的观点。全书前冠绪论,后缀余论,正文六章。一至四章是全面揭示使府文士生活的文化背景以及因使府文人分布引起的文学变化,并从地域性和时代性两个方面讨论使府制度对文学的影响;五至六章分论唐代诗歌、散文、小说与使府的关系,阐述使府文人生活对诗歌、小说和散文创作新风貌形成所起的积极作用。作者认为,只有厘清使府制度,才能去研究使府文人生存的文化环境,也才能去分析使府文人的生存情况和心态。因为使府文人的分布,我们不得不去思考文学的地域性问题;因为使府制度的前后变化,我们又不得不去考虑使府文学的时代性问题。在此基础上,就可以从文学体裁入手,分别讨论使府制度与诗歌、散文、小说的关系。这就是其研究唐代使府与文学的基本思路。在具体写作中,该书考订与阐释相结合,论证与描述相补充,还运用了统计、比较等方法。就该论题而言,此书在切入角度、结构安排、方法运用上均堪称力作。”此书1999年获江苏省政府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2003年获第三届中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著作三等奖。
直到您上大学时,书籍还是比较稀缺的,您之前是通过哪些途径获得书籍的?
我们虽说赶上了读书的好时光,但大学图书紧缺是事实。大概是以排队借书为主,抄书为辅。说实话,买书有限,夜里在书店排队买特价书。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与其买书还不如抄书更切实际。能买《杜诗详注》《李太白集》有限的几套书,也是因为发表了两篇论文拿了点稿酬。
值得提及的是背书和编书,这样也会培养自己精读的习惯和减少对图书的依赖。因为对古代文学有了兴趣,对古代汉语学习也就有了要求。一是背诵《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每天早早起床,拿着《古汉语常用字字典》,背一条(一字)做个记号。第二天,在废纸头上写上已背诵的字,并记上一个字有几个注释的数字,温习昨天背诵过的内容,然后再背诵几个新字,明天再温习。如此循环,两个学期利用晨读竟把一部字典背诵完了。
二是试着编一本《读成语学汉字》。成语相对易记易学,那么将古汉语用例换为成语,自己学习方便,也利于同学学习。后来因其他事,这件事半途而废了。但在初步编写的过程中,进一步理解了汉字的意思,对阅读古籍很有帮助。
当代社会对传统文化的漠视、知识传承体系的断裂,致使包括“读书人”在内,已经不大读“书”了,学者不学,更成为高校文科的症结,请谈谈您的读书经验与方法?
我不太关注学术界的动态,因为最热闹的那些年,我在做唐代幕府研究。而做文献整理只能往前走,停下来就前功尽弃了。回顾自己的学术工作,《唐方镇文职僚佐考》对我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为日后的唐代文学研究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基础。30 岁左右,花了七八年时间,默默去做一件事。那时确实有些寂寞,感谢傅璇琮、卞孝萱、郁贤皓、罗宗强、周勋初等先生鼓励我要坐好冷板凳,出传世之作。程千帆先生也赞许我的工作,后来为《唐方镇文职僚佐考》题写书名。这些鼓励让我度过了人生难得的一段沉潜读书的时光:没有电子资源,不去发表文章,而是日复一日地阅读纸质文献,搜集、编排、考订唐代文史资料,每天都有收获,单纯而快乐。这说明,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环境下,我都能坚持学术研究,不敢松懈。
我评教授因是破格,去省里答辩,评委提问:“你为什么去做《唐方镇文职僚佐考》?”我说《唐代幕府与文学》出版后,深知肤浅,我决心竭泽而渔,充分搜集好资料重新做一次。这是实诚的话,却感动了评委。
《唐方镇文职僚佐考》奠定了我在学术界的基础。第一,当年学术大潮是关注方法论,追求理论建构,一般年轻人并不喜欢做这种枯燥的工作,而且其成果发表很难,甚至古籍整理类在单位不算研究成果,五六年间还真没有发表几篇论文。当时有人不理解,特别是好朋友总在善意提醒,认为我能做理论研究,为何去做这类人人皆可做的事,再说何时能完成也不能掌控。也就是说是顶着压力去做的。第二,工作条件也不太好,筒子楼,一家人都挤在一间房子里,在做的过程中虽然也换到了26 方平方米左右的房子,但还是拥挤的。大致是爱人上班、小孩入托后,我把被子揭掉,在床上摊开书,开始工作。第三,那时高校也有下海经商的,就是不经商,也想办法去代课,赚点钱,过上好生活。我爱人支持我工作,约定再穷也不去兼课,这一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尽量把时间留下来读书。第四,当时出版太难,如考虑到出版,估计许多人都不愿意去做这种不生钱的赔本事。事实上也是这样,书稿完成后,只能用自己的钱补贴出版,自费印刷,出一本五六十万字的书,那可是要花大价钱。我爱人计算着过日子,倾其所有,把书印出来。我为了省钱,凡需要补写的字,都是我十分认真地在硫酸纸上刻写出来的。现在不经提醒,一般还发现不了我补写的字,那是下了功夫的。前面的辛苦,让我倍加珍惜劳动成果。第五,用纸质本翻检了大量的文献,熟悉了各种典籍,《全唐文》《全唐诗》翻检多次。在以后的研究中,容易联系到一个主题下的不同记载。电子数字化后,虽然检索极为方便,但其中利弊,对经历过一次利用纸本做大型专题考证的学者而言,体会更为深切,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在唐代文化与文学关系研究中,我面对问题,不求全面,而求有所发现。长安和江南的思考,正和当前文化热相呼应,如我熟悉的江南文化、岭南文化研究颇有声势。我对文化的兴趣在于对具体事物的关注,而非理论阐释。在研究长安时,我关注到安史之乱发生的乾元元年,这一年杜甫与其他几位诗人在大明宫唱和,一般研究者会在四人唱和中分析其高下优劣,希望在写作技巧上揭示四位诗人的各自家数,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更多是从文化生态着眼,考虑文人生存的环境以及与时代的关联。本来放入地域性章节探讨的问题,最后侧重在时代性,放入“作品论”一章,成为其一部分。研究重心也做了调整,放在回答“方回之问”了。此组唱和诗写作(758年)离安史之乱发生(755年)未远,安史之乱前后长安城应有变化,但在诗中没有留下痕迹,而评论者亦少有涉及于此。《瀛奎律髓》二岑参“鸡鸣紫陌”云:“四人早朝之作,俱伟丽可喜,不但东坡所赏子美‘龙蛇’‘燕雀’一联也。然京师喋血之后,疮痍未复,四人尽夸美朝仪,不已泰乎?”说实话,方回是有眼光的,他的怀疑虽不确定,但确实是一个问题。
我自己的研究习惯是,较多人关注的事件就暂且不议,而去发现新的意义和文献价值。创新,事实上是与风险同在的,有时会付出很大代价。当然,探索与创新必须保持清醒头脑,不是为了猎奇,而是一种推进学术发展的担当。做完一件事,我会做另一件事,很少回应学术界对我的表扬和批评。可能是“扬州三士”的学历背景,我只能做好自己的研究,才能在学术界生存。
成果能否在当下和以后产生影响,和时风有关系。我做《唐方镇文职僚佐考》那时,年轻人不太愿意做资料整理和考据工作,而我因自己研究课题的需要做了这件事,得到当时学术界的重视和表扬,直到今日仍然被人记起。可能在那个时代,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其勤奋精神容易被人发现,客观上也在扭转风气中有微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