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在学陈子善”
2022-10-22上海杨新宇
上海 杨新宇
陈子善老师2020年8月出版了他的大著《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十讲》,“琳琅满目,洋洋大观,虽不能说是毕生成就的集大成之作,亦足以作为他半生辛苦和追求的见证”(张业松语)。当年12月26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召开“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新开展暨陈子善教授新著研讨会”,我也有幸参加,做了个简短的发言,后将发言整理成书评文章,刊发在《解放日报》的“读书”副刊上。《解放日报》替我改了个神秘的标题,叫《他曾是我心目中的“神秘人”》。乍一看,这个标题实在不像书评,不过我倒一点都不生气,因为这个概括颇为到位。同样在2020年12月,陈老师有一次“谈读书”讲座,傅杰教授主持。傅教授也曾说,20 世纪80年代,就以为陈老师是老先生,其实那时陈老师不过三四十岁。确实如此,我在刚读研究生时,除了《新文学史料》这个必读刊物外,子善老师的文章也是必读的,《新文学史料》上的文章不是所有人都能写得出来的,至少当时的我是绝对写不出来的,它的作者,多是文坛亲历者,甚至是老作家本人。子善老师也在《新文学史料》发表过不少文章,如果不是老先生,何以能够掌握那么多别人没有的资料呢?当时确实对以子善老师为代表的这些深挖史料的学者,充满了好奇,觉得很神秘,先入为主地以为子善老师怕不是个正襟危坐、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吧。
这个印象有点根深蒂固,因为遗憾得很,尽管同在上海,真正认识子善老师,要到很晚的时候。直到2004年12月,才第一次见到子善老师本尊,前一年唐金海老师和我的导师周斌教授合编了一部《20 世纪中国文学通史》,第二年年底便在该教材使用一年的基础上,在安徽师范大学召开了“文学史理论的建构和创新暨《20 世纪中国文学通史》学术研讨会”,子善老师作为专家受邀参会。第一次得见真人,子善老师给我留下清矍瘦健的印象,周斌师研究夏衍,说陈老师颇似夏衍。因为是一道坐火车去安徽的,一路上相谈甚欢,会议聚餐时也听子善老师侃侃而谈,他谈及当年插队经历,又谈起明星王莹的文学创作,当时我正研究另一个明星作家袁牧之,对子善老师也关注王莹这样的边缘作家很觉惊诧,又很有亲近之感。这次短暂的接触,让我感觉子善老师颇为有趣,似乎没那么“正经”,可惜当时也没有微信之类的先进通讯工具,子善老师很快就把我忘了,因为后来2010年在上海纪念曹禺诞生一百周年的会议上再见到他时,他已经不认识我是谁了。
真正开始跟子善老师有联系,大概是在2011年,当时他在海豚出版社主持海豚书馆中红色装帧的“文艺拾遗”书系,这套书不仅所收都是未曾整理再版过的现代作品,相当珍贵,而且非常精致,惹人喜爱,可读性很强,在现代文学界的反响甚好,很可能销得也不错。当时我整理袁牧之的作品已经比较齐全,袁牧之作为影剧明星和剧作家,他的小说创作也颇有神采,但似乎从未被研究者注意过。我梦想着如能在海豚书馆给袁牧之出一个精致的小说集,那岂不是人生一大美事?于是,我冒冒失失地在微博上联系了子善老师,当时还是诚惶诚恐的。虽然略略见识过子善老师的风格,但他毕竟是我的父辈,我的父辈、老师辈们,他们这一代人,1949年左右出生,长在红旗下,受时代气氛的感染,往往严肃有余,难得有几个像敝系骆玉明老师那样经常讲笑话的。我们长期在他们的压力下成长,不容易跟他们亲近。所以一开始还是很忐忑的,谁知子善老师一口答应,还特地打电话给我。这次出版也让我看到子善老师的务实精神,“文艺拾遗”书系虽是文化事业,但也要为出版社负责。我原想以袁牧之小说《灵魂的叫喊》为书名,子善老师觉得过硬,恐怕没有卖点,与我商议能否换一个柔软点的名字。我从袁牧之善于表现女性心理的特点出发,提出以另一篇小说《女人心》为书名,得到子善老师的认可,于是就有了这个相当海派的书名。
其时,华东师大的《中文自学指导》已于2009年改版为《现代中文学刊》,由子善老师担任主编,关注史料自然成为该刊的一大特色。我在读博士时所写的毕业论文《复旦剧社与中国现代话剧运动》,是当时系里为了庆祝建校一百周年所出的题目,虽然当时很不情愿写这个命题作文,但是写作过程当中,切切实实地接触到了史料,让我获益甚多。虽然最后实在写得不怎么样,因为我在职读书,时间精力有限,论文又要在2005年建校一百周年时准时完成,但这次写作却激发了我对现代文学史料的浓厚兴趣,文献史料的整理研究也成为我此后重要的研究方向。因此,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开始向《现代中文学刊》投稿。
《现代中文学刊》拯救了我,我在投稿方面历尽艰辛,受尽挫折。我因患有轻度亚斯伯格症,除了读书、写论文之外,对任何事物都缺乏兴趣,不善与人交往,几乎从不参加会议,有些同事误以为我清高,其实我可能就是个傻子。但工作后才知道,论文能否发表除了文章质量外,还有更多其他因素,特别是核心期刊,更是难上加难,尤其后来到了微信时代,认识编辑的作者都改微信投稿了,普通投稿者的机会就更渺茫。除了评副教授时栾梅健老师和周斌老师曾帮我在核心期刊发表过两篇论文外,其他论文都是自己磕磕绊绊投稿的。因为《现代中文学刊》几乎每期都有史料方面的稿件,我便将这方面的稿件投给了《现代中文学刊》。对于子善老师来说,我完全是个陌生人,因为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嘛,也没有任何老师推荐,但幸运的是,多篇稿件得到了他的认可,得以录用。虽然当时《现代中文学刊》还不是所谓核心期刊,但这对我已是极大的鼓励,让我在史料研究方面得以坚持下去。在投稿中,也认识到子善老师的求真精神,因华东师大出版社的《施蛰存全集》所收单篇作品,多数都未标注出处,我在稿件《新发现的施蛰存佚诗和佚文》中有所批评。但我猜测子善老师想必与《施蛰存全集》编者熟识,心存忐忑,特地附信问子善老师作为刊物主编,发表这样的稿子是否妥当。但子善老师短信回复我,认为我的批评是有道理的。
等到《现代中文学刊》修成正果,在子善老师的努力下,顺利进入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评价中心的CSSCI 来源期刊,我也不好意思再大量投稿了,谁知子善老师竟主动向我约了四次稿。一篇是《鸳蝴派杂志〈民众生活〉与袁牧之的佚剧〈米田共〉》,本已答应给《文汇读书周报》,在敝系李楠老师主办的会议上宣读之后,子善老师觉得考订一部未署名剧本的作者很有意思,便向我要这篇稿子,并说报纸上最多登两千来字,全文登在《现代中文学刊》上没有问题,不算一稿多投。还有三篇都是诗歌方面的稿件。我在硕士博士阶段学习、研究的都是话剧,很晚才开始写作诗歌方面的文章,但我一直热爱诗歌。很幸运,这些新诗史料的文章得到了子善老师的青睐,他有一次甚至非常夸张地夸奖我说,研究现代诗歌的中青年学者里,有三个非常突出,一个是易彬,还有一个我忘了,另外一个就是我,这让我又是受宠若惊,又是无地自容。子善老师还非常犀利地问我,你是不是也写诗?写诗本来是一件很害羞的事,不知道怎么被他看出来了。子善老师告诉我,研究新诗的都写诗:易彬写,张新颖老师也写……大概觉得我对新诗很有感情,子善老师就对我写新诗的论文很有信心。子善老师做主编,常将一系列的文章合为一个栏目,新诗栏目是常有的。他为新诗栏目向我约的三篇稿件分别是:《现代新诗史:经典、史料与重写》《等等大雪等等霜——诗人赵令仪论》和《书写都市:未曾缺席的现代海派新诗》。这让我分外感动,也不是没被人约过稿,但都是师姐、同学之类编的一些没有“级别”的报刊,而核心期刊还前所未有,这使我充满被认可的喜悦。《现代新诗史:经典、史料与重写》后来被《新华文摘》的电子刊转载,也算没辜负子善老师的信赖。赵令仪论这篇,是有次我们同在的文献微信群中讨论到赵令仪,我表示对这样的诗坛失踪者很感兴趣,并做过一定的资料收集,子善老师便约我写一篇关于他的论文。关于海派新诗的论文,同样是一篇会议论文,在子善老师高足王贺兄组织的会议上宣读过,子善老师认为,拙文对海派新诗的梳理很有价值,便约了稿,并要我扩充到一万五千字,进行更充分的论述,务使海派诗歌的概念能够确立,该文尚未刊出,是我写过的最长的单篇论文。
跟子善老师熟悉后,我就赖上他了。拙编《袁牧之全集》为了申报“上海出版资金项目”,需要专家写推荐信,我首先就想到了子善老师。《袁牧之全集》出版后,子善老师还为它在《现代中文学刊》的封三上做了一页广告。我还编过一本以现代散佚新诗为特点的诗选集《你没读过的诗》,需要联系版权人,子善老师交游甚广,向他打听了许多诗人家属的联系方式。我还曾与安徽教育出版社的一位编辑谈好出版一个现代边缘诗人全集书系,初定有《汪铭竹全集》《侯汝华全集》《石民全集》《严杰人全集》《赵令仪全集》《李金锡全集》等,请子善老师做总主编,他也一口答应,可惜这个项目无疾而终了。
子善老师对我的主动帮助也很多。他对《你没读过的诗》非常关心,不仅在该书问世之前,多次问起它的出版进度,更在许多场合推荐此书,比如他的讲座上。子善老师的高足张德强兄还告诉我,子善老师在他们师门群里也多次推荐。2021年他为上海书展推荐的十本书中,也有这本拙编。子善老师还写过一篇关于禾金的文章,也提及了拙编。子善老师知道我对新诗感兴趣,还专门留了一本他多出来的朱英诞《冬叶冬花集》送给我。我所编《袁牧之全集》的初步目录,经张业松老师传播后,子善老师主动向我提供了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印制的民国时期的一些电影剧本。有些学者的材料是秘不示人的,但子善老师绝不是这样,他有很多珍贵资料,但他似乎对它们并不很当一回事,只要有学者有研究需要,他往往都会慷慨提供,只要能从书堆里找得出来。这里还想提及子善老师的高足李朝平老师,他同样也非常慷慨。他发现过何其芳的一首重要佚诗《无题》,这首佚诗不但质量高,而且非常珍贵,它的特殊性在于它刊发在1934年3月6日的《华北日报·每周文艺》第13 期上,但国家图书馆的《华北日报》独独缺少这一天的报纸,也不知道其他哪个图书馆有馆藏。但此诗最后一句“西单牌楼之夜”,我一直觉得应该是写作的地点和时间,怀疑李朝平抄录有误,便通过武汉大学的戚慧博士向他要了报纸的原图,他非常慷慨地提供了。我一对原件,“西单牌楼之夜”确实是诗行的最后一句,现在只能怀疑是当时原文印刷出错了。子善老师师生的这种慷慨,以学术为公器的理念,都很令人感动。子善老师还带我参加过一些活动,比如新发现的朱自清手稿《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的讨论会,使我得以有机会目睹这份珍贵的手稿。此外,今年刚刚启动的他与陈思和教授共同主持的国家重点图书出版项目“海派文学大系”,他也推荐我担任其中新诗卷的主编。
至于我对子善老师的“帮助”,也有一两桩小事,之所以敢“帮助”子善老师,因为知道他虚怀若谷,从善如流。子善老师写有《闻一多集外情诗》一文,他根据闻一多曾使用“沙蕾”笔名写作过《凭藉》一诗,推断1935年凌叔华主编的《武汉日报·现代文艺》上刊发的署名“沙蕾”的《我懂得》,也是闻一多的佚诗。文章发表后,吴心海先生告诉他,苏州诗人沙蕾,也就是后来跟陈敬容结婚的那个沙蕾,当时有可能在武汉工作,因此《我懂得》还不能判定是闻一多所作。子善老师听后不以为忤,《闻一多集外情诗》收在《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十讲》里时,还特地附记了这一桩故事,表示此事值得“进一步查考”,体现出学者的气度和胸怀,也展示出文学研究,特别是史料研究的丰富性、趣味性、挑战性和可延续性。因此我若有某些有用的信息,也会及时告知他。子善老师当年前曾发掘过徐志摩刊载在1927年7月27日《时事新报·青光》上题为《徐志摩寻人》的一篇妙文,但因为报纸版面曲里拐弯,遗漏了最后两段,后来我在数据库中看到了当天的报纸,遂将这两段提供给了子善老师,继而子善老师撰文将之披露出来,补全了这篇幽默的妙文。子善老师还在《音符中的心有灵犀:现代作家与古典音乐札记》一文中谈到汪铭竹的《给萧邦》,但发表刊物的时间不准确,我提醒后,他在“皮多喵文”公众号上推送该文时,及时做了修订。
子善老师的高足宫立教授,嘱我写一篇短文记述与子善老师的交往,深知自己不是合适人选,不免诚惶诚恐,与子善老师相识既晚,又为后辈,近三年更在疫中,唯有微信联系,恐怕写不出什么好玩的。但念及点点滴滴,都是子善老师对我的无私帮助。宫兄之命,遂不敢推辞。
与其说我与子善老师有多少交往(上文啰啰嗦嗦写到的已几乎是全部了),不如说我已潜移默化受了他致命的影响。说起来可能有点得罪学界前辈,许多前辈的鸿篇巨著,因为疏懒,都未曾寓目,因为仅现代文学的作品就差不多浩如烟海了,实在读不过来,但子善老师的书却读得不少。相信每一个做现代文学研究的学者,都是陈老师的读者。敝系研究生课程有一门《方法论》,后来大概觉得不妥,方法论是个哲学概念,我们教的不过是些具体方法,就改名《语言文学研究方法》了。但如果说我的研究有什么一般性原则的话,大概是唯美、边缘、好玩。我的“唯美”当然不是颓废派的唯美,只是指重视作品的艺术性,这一点很多学者都如此。“边缘”就跟子善老师很有关系,他当然在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徐志摩、张爱玲等重要作家作品的发掘、整理和研究方面有卓越贡献,但对边缘作家的发掘更是他学术研究中的亮点,好比张爱玲,1980年代时也仍是个边缘人物吧,子善老师对她的推介居功至伟。他还关注过东方蝃蝀、沈祖牟、南星、施济美、常风、李影心、张友鸾,甚至王莹、艾霞等许多边缘作家,都是各有亮点的。大作家有那么多眼睛盯着,很多研究早就了无新意。子善老师约我写关于赵令仪的文章,赵令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诗人,拙文用了赵令仪的一句诗“等等大雪等等霜”作为大标题,郜元宝老师看到后直夸这句诗相当出挑。可见关注边缘,不仅仅是一种学术伦理,边缘也自有它的价值和意义。即便一个三流作家也完全可能写出几篇一流的作品,甚至有的边缘作家,未必不是一流作家,只是因种种原因被埋没了,“历史并不总是公正的”(陈子善语)。“好玩”就更是子善老师的原则,也更是深得我心,学术不是令人乏味的,史料发现的愉悦、笔名考订的成就感、新颖的角度、逻辑严密的论证,都能给人带来满足。子善老师一定是因为好玩才写文章,而他的文章也的确好玩。但现在的学术文章几乎全都论文化了。别的不说,子善老师主编的《现代中文学刊》能够保留“补白”文章,就殊为难得。也许是受“贤者识大不贤识小”观念的影响,在1980年代刊物上较普遍的补白文章,如今已很难见到。但这些小文章,是多么的好玩,在一本刊物中能够保留几篇补白文章,这本身也是多么好玩的事情啊。“好玩”也渐渐成为我的信条,将“好玩”作为工作,是多么幸福和幸运的事,也只有这样,才能热爱工作,热爱写作。我做了多年的袁牧之研究,但是有的学者说袁牧之不值得研究,这有什么要紧?我觉得好玩就行了。不知不觉中我的确从陈老师这里学到了很多,我在完成袁牧之的研究之后,写了一系列以诗歌为主的史料文章,连我的导师有一次也说,你好像在学陈子善。
不仅对研究秉持好玩的态度,子善老师的为人处世、人生态度,也颇值得赞赏。他是个一点学究气都没有的,拥有真性情的老人。不仅读他的书很受教益,与他相处,也极易受他感染。我们同在一个文献微信群,每天畅谈文献,也关注人生百态,其中包括有老教授之美称的并不太老的张业松老师、中国郭沫若研究会的李斌秘书长等活跃分子,常常没大没小,互相逗笑,每每观点不同又互相抬杠,但相杠甚欢。自有微信历史以来,我还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前辈,他甚至还以七十岁的“高龄”学会了发红包。连我这样一个不怎么热爱生活的人,都从他身上学到很多。
“有境界则自成高格”,曾经两次听郜元宝老师私下里赞美子善老师,一次是说子善老师掌握极为丰富的文献资料,对现代文学几乎无所不知。这点不稀奇,地球人都知道子善老师是文献大家。还有一次是说子善老师不为名,不为利,不搞小圈子,这一点就更值得尊重,尽管自己的专长是史料,但他并不排斥理论文章。不止一次听到一些学者说,在大学里就属中文系的内部矛盾最多,既有中文系老师,也有其他系的老师这样说。这是非常奇怪而讽刺的,按理说都是读文学的,受到文化的滋养,应该内心澄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矛盾?文化是滋养人的,理应给人以健全的人格。子善老师在这方面可谓我们的楷模,如果都像他那样高风亮节,学术界的风气会好很多。本来文章的标题叫《一个好玩的老头》,担心读者囿于世俗的眼光,斥责我目无尊长、大逆不道,其实我想子善老师一定是不在意的,因为他有着一颗年轻而健康的心。陪他聊天,跟他读书,是一件幸运的事,其实也是利己的事,因为如入宝山一样,时时都能得到有用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