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一生

余继聪

一

春节刚过，一般是大年初四五开始春耕的准备工作——做秧田，撒小秧种子，育秧苗。为什么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因为秧苗撒得好、育得好，这一年就丰收了一半。所以，农家做秧田都很用心很认真，真正是精耕细作。

我父亲每年做秧田，都像做馒头一样认真。一般是用靠近河流坝塘边的田来做秧田，撒小秧种子。驾着牛，犁好了田，用木耙，像一个回字形的耕田用具，下面锲有一排排铁耙齿，来来回回，细细地耙，像蒸馒头时候和面一样，把田泥耙得细细的，化化的。然后用一根扁担，像擀面一样，来来回回推，擀，刮，削，把每一块育秧苗的苗圃都精工细作，做成馒头、饼子甚至是花一样。然后才开始撒种。再撒盖上一层细细的粪草，给稻谷种子们当被窝。然后用竹篾支撑成竹弓，盖上一层塑料薄膜，支撑成温暖的大棚帐幔。然后，在这些“馒头”四周的小水沟里灌满水。几天以后，秧苗就出芽了，在覆盖着的薄膜下面，嫩嫩的、绿绿的，像初生婴儿一样鲜嫩可爱。然后，要经常给薄膜盖成的育秧大棚通风，经常注意给小秧苗们饮水。等到五四青年节前后，秧苗就齐齐地长到两拃来高了，可以移栽进入大田里了。

接下来，就是开始犁田，泡田，耙田，移栽秧苗，“开秧门”了。“开秧门”，就是开坝，放水泡田，开始栽秧。

移栽秧苗的大田，都是上一季种植过小春作物小麦、蚕豆、油菜的。四月中下旬，收割了小春作物，用耕机或者牛把这些大田翻犁过来，或者挖掘出来，在烈日里晾晒十天半月，杀死泥土里的虫子，把泥土晒得酥酥脆脆的。然后就开始开坝，放水泡田了，泡得酥酥的、软软的。然后再用耕机，或者牛拉着回字形的古农具———耙，开始耙田，做田。直到耕机锋利的耙齿，或回字形的木耙锐利的耙齿，把大田里的泥土耙打得细细的、化化的、糯糯的、粘粘的，然后就开始正式栽秧了。

拔秧苗，抛秧苗，一般是男人们负责。男人们大多不会栽秧，只好给女人们打下手，在栽秧季，他们就负责拔秧苗，用大花篮挑送秧苗，抛秧苗。他们拔秧苗拔得那么欢快，挑运秧苗时也跑得那么欢快，他们抛秧时候，欢快得就像在空中绘画彩虹和月亮。能够准确地把一把把秧苗抛到栽秧的每一位妇女面前，是需要水平的。所以，对农家汉子们来说，不仅田犁得好、耙得好值得称道和自豪，秧苗拔得又快又好，秧苗绑扎得好看，抛秧准确，抛秧的动作优美，也都是很值得称道和自豪的。欢快浪漫的云南《栽秧调》，就是在这么自由、欢快、浪漫、充满希望的气氛中唱出来的，完全像溪水一样发自肺腑，发乎自然。

栽秧，妇女们是主角，一排排妇女们站在水田里，弓着腰，像绣花一样，一双双手灵巧迅速，能够左右开弓，同时栽两行秧苗，在水田里绣出“双龙出海”的美景。她们从水田这一头下田，背对着水田另外一头开始栽秧，栽在自己脚面前，栽插好一片，然后倒退一步。所以，唐朝的布袋和尚有诗曰：“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

栽插下田里的秧苗，其实是像母亲一样的母秧苗，虽然每一丛、每一簇只有三四苗，但是她们都很能繁衍、发攒的。几天之后，女人们就可以在看起来毫无生机的田坝里、山坡上，刺绣出一派“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秀美景象。

栽好了秧，家家户户就在稻田里养谷花鱼。稻田水清，稻田水甜，谷花鱼长得很快。栽完秧时，把指头大的小鲫鱼、小鲤鱼放养进稻田里。等待秋收前，别谷沟，撤放田水的时候，就可以捉到有大人们的巴掌大甚至有筷子长的谷花鱼了。

二

秧苗移栽进大田，只要不持续干旱，不用几天，它们就开始扎根，生根，发攒了。在栽下去的秧苗也就是母秧苗的周围，就会密密麻麻生发出许多子秧苗来。一株母秧苗周围，通常能够生发出五六苗子秧苗，原本稀稀疏疏、冷冷清清的稻田里，很快就会显得热闹、拥挤、欢快起来，万头攒动，一片欢声笑语。每一苗母秧苗，都好像是母亲繁衍出了一群子女一样，建立了一个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女人们栽下一攒攒、一簇簇、一丛丛母秧苗，其实是栽种下了一个个生育能力极强的母亲呢。

稻田里最爱长杂草，牙齿草、疙瘩草和稗子草。薅秧主要就是薅牙齿草、疙瘩草和稗子草。稗子草混藏在秧苗里，与秧苗长得很像，栽秧时候稍微不注意，就被移栽进了稻田里。它们长得很快很高，很容易抢夺了稻秧的营养，欺着稻秧，遮蔽住稻秧的阳光雨露。疙瘩草命很大，根部是一个圆圆的疙瘩，像一个个小球果果。拔起来以后，丢到田埂上，烈日暴晒十天半月都晒不死，一落到水田里，它们马上就会活回来了，所以要把它们抛到远处空地里。牙齿草像牙齿一样密实，一圈圈长在稻秧四周，缠住稻秧，铺满水面，同样抢夺了稻秧的营养，遮蔽住稻秧的阳光雨露。所以，此时节就要开始薅秧。再懒惰的农夫农妇，此时也不敢耽搁，得赶紧下田薅秧。不及时薅除，很快它们就会孳生得密密麻麻。

饥饿的年代，农家舍不得丢弃稗子，把它们与稻谷一起打下来，也可以当粮食吃。净是稗子的稗子米饭，我没有吃过。但是童年时候，稻米饭里掺杂有几粒棕红的稗子米饭，却是常有的事情。稍微带着几粒稗子米饭，虽然粗糙一些，倒也不是很难下咽。

有些人家为了烤出味道独特的酒，也会特意成片栽种稗子草，以收获的稗子作为烤酒的独特原料。儿时，我家乡楚雄的一些村里，就有人家专门种植稗子，用稗子烤稗子酒。据说这样的稗子酒很好吃，可惜我没有吃过。现在，我老家楚雄和大理的一些地方，还有人特意专门栽种稗子，但纯粹是为了以稗子作为原料烤酒了。

三

庄稼生长的声音，最响亮、最欢快、最动听悦耳的，就是稻谷拔节的声音了。

无论你是早晨、午后还是傍晚走过稻田边，那种喀喀喀喀的声音，像千军万马疾驰过战场，那么惊心动魄、那么清脆嘹亮，像千千万万女孩子一起欢笑，真的是令人震惊：庄稼生长的声音，原来是如此的响亮，原来可以如此的引人注意，如此悦耳动听，如此无所顾忌，自由奔放，生机勃勃……像一首乡村大合唱、大合奏。合唱参加者之多，世间罕有。大概只有野草、麦苗、苞谷生长拔节时候的大合唱大合奏，能够与之相比了。她们各自尽情生长，开开心心，张扬奔放，不虚伪，不腼腆，不缩手缩脚、畏首畏尾，却又互不干扰，各得其所。

她们一节一节向上生长，向着阳光，向着雨露，也把希望、新鲜氧气、浓烈的芳香味道奉送给世间。

芝麻开花节节高。稻谷拔节，却不贪心，长到一定高度，两三尺高，她们也就满足了，开始抽穗，扬花，灌浆。

抽穗、扬花时节，是稻谷最美丽、也最让人充满希望的时节。有些稻谷穗子抽很大很长，有些稻谷穗子很小很短。能不能丰收，关键就在于穗子的大小长短。又长又大的稻穗，每一穗上大概都能结出一两百粒稻谷；短小的稻穗，大概只能结出几十粒稻谷。秧苗肥壮，穗子又长又大，才能够丰收。

稻谷花，是我见过的世间最小、最卑微、也最美丽的庄稼花。她们比小麦花还细小、还卑微，但是数千万株秧苗稻穗聚集在一起，数十百亿朵的稻花聚集在一起，就蔚为壮观，就能形成伟大，就能够令人感到震惊震撼。集体的力量，在庄稼里尤为明显。稻谷扬花时节，是乡间最美丽的时节。稻谷扬花，乡间就满田坝、满村落、满世界溢满了浪漫温馨。

稻花香，真的是世间罕有的鲜香，新鲜米饭的香味也无法跟它比。稻花香，香得极其浓烈，浓烈而又不酿人，不腻人。单单是一粒一穗稻花的香，可能引不起人注意，但是数十百万甚至上千万上亿朵亿穗的稻花摇曳满田坝，张开小小的芳唇，吐露芳香，即便是感觉最迟钝的、鼻炎最严重的人，也不可能闻不见稻花香。

青蛙们，是生活于稻田秧田里的最快乐的生命。夏秋季里，它们都不愁吃喝，整天吃喝玩乐，唱歌，求偶，谈情说爱，生活于美丽秧苗间，想游泳就跳下水去，想晒太阳就跳到田埂上来，想唱歌就唱歌，想大合唱就大合唱，想安静就安静，想睡觉就躺在秧苗丛里，真是不亦乐乎！没有茁壮生长的秧苗和一望无际的秧田，青蛙们的幸福就只能是个噩梦。

栽秧时候放养进秧田里的小鱼们，等到稻谷扬花的时候，就是盼来了春天，迎来了天堂和伊甸园了。稻花多，稻花香，一阵阵风儿来，稻花就像另一种小鱼儿、小鸟儿一样，就像一位位小仙女一样，翩翩飘落在田水中。稻田里的小鱼儿，迎来了丰盛的大餐。她们欢快地大吃大咽，满嘴里满肚子里都是稻花香。吃饱喝足，就躺在稻花的毯子上、稻花的床上，呼呼大醉大睡。这些吃稻谷花长大的鱼儿们，家乡人谓之“谷花鱼”。谷花鱼每天都生活于优美的环境中，生长于快乐和欢声笑语中，生活于秧苗香、稻花香、稻谷香里，它们健康美丽得很，肉质细嫩香甜得很。

四

灌浆，也是稻谷最重要的一个生长环节。灌浆灌得好、灌得足，稻谷就胖得很，就饱满得很，一粒粒，圆溜溜圆滚滚的，喜人得很。

灌浆时候，每时每刻，每一苗稻秧，都在滋滋地吮吸着养分水分。此时，稻秧田里尤其不能缺水干旱。一缺水，一干旱，瘪谷就很多，等到谷子黄熟时节，一穗穗尽是灰白的瘪谷，令人沮丧得很。看见稻田里稻穗上尽是瘪谷，是最叫农民丧气的事情了。

稻谷灌浆期间，得保证稻田里不能干水，想方设法给稻田饮水就成了头等大事。这时节的每一天，农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盼望着下雨。雨一来，山坡上一起水，地面上一起水，家家户户就急急忙忙往稻田赶去，把一股股雨水理进稻田里。为了给稻田饮水，村民之间有时会引发冲突纠纷。

在老家村里生活的那些童年少年青年时光，雨来时，我常常被父母亲安排去给这一丘或者那一丘稻田饮水。我披着一件又短又旧的棕蓑衣，或者披着一片塑料布，戴上一顶篾帽或者草帽，扛起一把锄头，就奔向雨中，奔向山野，把满山坡流淌着的一股股小水引向我们家的稻田。为了争夺某一片山坡上、某一段山沟里流淌的雨水，我也曾多次与村里人发生争吵和冲突。有时候，双方都挥舞着锄头乱挖，我害怕他们，常常只敢虚张声势，一看不管用，然后就很快向对方妥协让步。为此父母亲没有少骂我，但是我当时毕竟还只是一个乡村孩子，他们也担心我的安全，常常也就只好作罢。

稻谷灌浆时节，是麻雀等野雀野鸟们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它们最喜欢飞落到稻田里，咂吸鲜美甘甜的稻浆。其实它们真正吃掉的稻浆不多，浪费的却很多。此时，农家就得想方设法驱赶麻雀们。扎稻草人是最普遍的办法，就是把上一年的稻谷草绑扎在一根根竹竿或者木棍上，绑扎成一个个大人的样子，然后给它们穿上一件件旧衣服，戴上一顶顶旧篾帽或者旧草帽，做成一个威严的老农民的样子，把它们扎插在稻田里，以此惊吓驱赶麻雀们。

稻草人插在稻田里的时间久了，麻雀们看出了虚实，也就不怕了，有些甚至直接飞落在稻草人头上肩上休憩。

我最喜欢那些站在稻田里的稻草人了，觉得怎么看都很美丽，很惬意，很有诗意，很浪漫。有时候，我都想做一个稻草人，每天可以站在一望无际的美丽稻田里。一低头，就可以欣赏满田坝的稻花，一张开鼻子，就可以呼吸到满世界的稻花香。还有青蛙们的歌声，还会有麻雀们飞下来作伴。有时候，胆大的它们，还会趁农民们不在附近，飞落在我头顶或者肩膀上，给我跳舞唱歌呢。

五

等到稻谷基本黄熟，就得在稻田里别谷沟，排出稻田里的田水了。此时，男人们就会把挂在墙上或者收藏在墙角里的别板找出来，在每一丘稻谷田里别出几条排水沟，即谷沟。

别板，像一面硕大的琵琶。男人们抱着一枚硕大的别板，在稻田里的两行稻谷之间，向前划行。向前划一下，然后向两边划别一下。把两边的泥巴划别向两侧，别出一条小水沟，排出稻田里的水。畅快的别板和农家汉子们，在稻谷金黄的浪涛里惬意地向前划行。别谷沟，就像是在稻田里弹奏一曲琵琶曲子，曲子名叫“丰收曲”。在稻浪滚滚的悦耳曲子中，在稻香如溪流一般滚滚扑鼻的陶醉中，手握一枚别板，想象自己是手握一枚琵琶，与稻浪、鸟鸣、风声一起合奏一曲“田园交响曲”或者“丰收歌”。

别谷沟、放田水的时候，捉谷花鱼，吃谷花鱼，是最快乐的事情了。巴掌大的一尾尾谷花鱼，会顺着别开的谷沟奔出来，也会躲到稻谷丛中。此时，无论男女老幼，全都会禁不住活泼泼、肥壮壮的一条条谷花鱼的诱惑，纷纷挽起裤脚，奔向稻田里，争先恐后地捉谷花鱼。大家倒不纯粹是为了图吃谷花鱼，更主要是图那一份捉谷花鱼的欢快惬意。

孩子们提着一只只小桶，奔向稻田里。他们手脚灵活，捉谷花鱼捉得最快。最欢乐的也是他们。不一会儿，就捉满了一大桶像巴掌一般大的小鱼，鲫鱼、鲤鱼，全都很肥壮可爱。一尾尾谷花鱼，就是孩子们的一串串欢声笑语。

谷花鱼生长于原生态的稻田里，吃稻谷叶子、水草、虫子和稻谷花长大，肉质鲜嫩，味道甘甜。油炸，香甜鲜脆；清炖，汤色清白，味道鲜香甘美。别谷沟，捉谷花鱼的时节，我老家城乡处处能看见人们相约去捉谷花鱼，吃谷花鱼。

六

今年秋天，在金沙江边永仁县的一个彝族村子，再次看到童年时常见的抖谷子方式，最原始最古朴的抖谷子方式，用海簸笆箩掼砸的方式抖谷子。

农妇村姑们，一只手搂着稻谷，一只手握着镰刀，一镰镰、一行行收割稻谷，像是搂着自己待生孩子的女儿。她们那么幸福欢快，比女儿们即将生孩子还高兴快乐幸福自豪。此时不再像栽秧。栽秧时是低着头，弯着腰，后退着向后栽，而割稻谷是低着头，弯着腰，向前栽。

一只最古老的农具——海簸、笆箩，使最辛劳的秋收——割稻抖谷子成了最有诗意的劳动，成了最开心的欢歌。这哪里是辛苦的秋收？分明是采收了一地的快乐！分明是抖落满一箩筐一箩筐的欢歌！

农夫农妇们，把一抱抱的丰收、沉甸甸的快乐，举过头顶，举向天空，举得那么高，不仅仅是向满世界炫耀，也是向天空炫耀。

这么大的海簸、笆箩，真的是簸箕里的海、箩筐里的王了，真的是浮在稻海稻浪上的快乐了。海簸、笆箩，好像也是丰收了的农夫，笑得大张着嘴巴，合不拢嘴，满田坝、满世界炫耀它们的丰收和喜悦呢！

不用效率极高的电动打谷机，也不用脚踩打谷机，宁愿用这么原始的农具，抖谷子抖得这么慢的海簸笆箩，采用抱着稻谷草和稻穗，挥手挥臂摔打掼砸的方式收获稻谷，纯粹是为了慢慢享受丰收的喜悦和快乐，诗意和浪漫。其实，诗意正在于慢劳动、慢生活、慢节奏，诗意正在于简单、原始、古老的劳动生产生活……

这一海簸一笆箩的金黄哪里是稻谷？分明是金色的海浪海涛，奔涌向每一个农夫农妇和看见者的心田，分明是一粒粒一箩箩的欢乐笑声，飞扬进每一个不能亲自参加秋收的人的心田……

除了农夫农妇们，这几头一垛垛往村里家里驮运收获的稻谷的小毛驴，也应该是村里最快乐的生命了。还有这一条条村狗，它们也禁不住丰收和喜悦的诱惑，欢快地奔进稻田里，这儿看看，那儿闻闻，好像也想亲自参加抖稻谷，亲自抖下和收获一大海簸一大笆箩的丰收和喜悦呢。它们欢快地奔跑在村路上、村巷里，其实也是为了向满村人、满世界宣告他们家的丰收和快乐，好像它们也是主人家里的一个人一样。

一般是这样分工，女人们负责割稻谷，男人们负责抖谷子和绑谷草。现在很少有用海簸笆箩纯手工掼砸摔打抖谷子的了，一般都是用电动打谷机抖，或者用脚踩打谷机。打谷机转起来的时候，好像一架风车飞转，也像一匹骏马一辆汽车奔驰。在打谷机上抖谷子，虽然艰辛，却也不乏童年时候玩风车、少年时骑骏马、成年时开汽车奔驰的豪迈欢快……

绑谷草，是收割稻谷时候捎带着做的一件事。相对于收获稻谷来说，可以算后续的小事，但是家家户户却都不敢大意。稻谷草对农家来说，是宝草，可以喂牛，也可以垫猪圈牛圈，可以搓成草绳，编织成草鞋草席草垫。

怀着一颗感恩之心，像搂起刚刚生完孩子的自己的女人一样，汉子们小心地搂起一抱抱稻草，像是给她们扎辫子扎领带一样，在打完了谷粒的穗子下边，用几根稻草给她们扎一个个蝴蝶结，绑扎成另外一种稻草人，然后旋转开她们的腿，让她们稳稳当当站在稻田里晒太阳，好像是让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们晒太阳和休憩一样。此时，这些稻草人们卸去了一身的沉重，不再像低眉顺眼、低头顺脸的羞涩腼腆淑女，而是全都骄傲地昂着头。成千上万的稻草人们，密密麻麻站在稻田里，像是列兵布阵，像是沙场秋点兵，像是千军万马即将出征，场面煞是壮观。此时，走进田坝里，你就会觉得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誓师，口号声响彻天宇，震耳欲聋，喊杀声震天动地。自己仿佛是一位将军，正在走入军阵，检阅威武雄壮的数十百万大军，英雄豪气顿生，就想带着千军万马奔赴战场，杀敌立功。

七

今天乡间很多人家盖了砖房，院里浇灌了水泥地板，晾晒稻谷十分方便了。我们童年时候，村里的晒场，我们叫稻场，全部都是泥土地面。晴天里，用水牛拉着大石头碾子，来来回回，把稻场碾平整了，然后用稀牛屎浆刷几遍。晾晒干了，满稻场散发出晒牛屎的粪草香，然后就可以收割稻谷、抖谷子了。稻谷抖回来，就铺开晾晒在牛屎浆刷过的稻场上。

春末夏初，收割晾晒小麦、蚕豆、油菜籽，也是如此晾晒。草、稻草甚至是粪草，对于那时候的农家来说，都是宝贝。当然，粪草最主要是可以做肥料。

抖谷子的那一天，男人们一边用打谷机或者海簸笆箩抖谷子，一边就抽空把抖打下来的谷子挑回村里，晾晒到稻场上。家家户户都会挑选一个晴朗的日子抖谷子，便于晾晒稻谷。

儿时，我们小孩和老祖父老祖母们，参加不了沉重的割稻谷、抖谷子工作，但也会帮助村里或者家里在稻场上翻晒稻谷。我们用像一只手一样的、长长的竹篾筢子，把稻谷刨抓开，抓掉稻草，留下稻谷，然后反复翻抓，使它们晒干得更快。一场雨来，稻场上的稻谷就可能被淋湿，以致发芽。甚至还没抖回家，连着下多天的雨，它们就会像雨天的小麦一样在穗子枝头上发芽。栽秧要抢节令，及时撒种育秧苗，及时移栽进入大田里。抖谷子，也得跟天气云彩抢时间。稻谷早已枯黄，却阴雨连绵，无法及时抖谷子，稻谷枯落满稻田，在稻田里发出绿绿的秧苗来，一年的辛苦努力就白费了，这会急死农民们的。

稻谷晾晒干了，可以收藏进屋内粮仓粮袋里了。此时，稻草人也都晾晒干了，可以垛成稻草垛了。许多人家直接把稻草人垛在田边地头田埂上，也有许多人家把稻草人们运回村里，垛在院里院外。稻草垛都垛成有尖顶的圆锥体形状，像中世纪的一个个古城堡的样子。天亮时分，月光之下，这些稻草垛矗立于静谧的乡村里，显得非常神秘朦胧，优美得很。大城市里的许多小姐们，为了欣赏田坝里密密麻麻、神秘壮观的稻草人和神秘朦胧、美丽迷人的稻草垛，常常会不远千里、不辞艰辛赶到山区乡间来。

粮食收藏好，稻草垛垛好，就开始在稻田里播种小春作物了，在一簇簇稻茬旁边摁蚕豆种子，在曾经种过稻谷苞谷的地里播种小麦油菜，开始下一轮的轮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