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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劲兰芳性自然

2022-10-22许国华

火花 2022年7期
关键词:潍县幽兰板桥

许国华

也许是清晨飘起细雨的缘故,游人寥寥,异常清静。院子里弥漫着雨后的清香,和着一缕淡淡的幽兰芬芳。几竿修竹,一丛幽兰;数间瓦房,几根石笋……极其简约,一如板桥先生自撰的楹联——“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这便是先生自嘲为“聊避风雨”的故居,多少带有几分诙谐幽默。院子不大,粉墙黛瓦,倒也精巧雅致。想当年,板桥的故居未必有今日的整洁与宽敞。

踩在青砖铺地的天井里,似乎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在院子里的回声。微风乍起,竹影摇曳,沙沙作响。板桥先生,吵着您了吗?也许此时,您一盏雨前茶,一杯菊橘酒,正在抚须吟诵“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乱岩中”的咏竹诗句;也许此时,您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正在挥毫作画,沉湎于一生痴迷的兰竹石世界。

怀着对先生的敬仰和崇拜,出差苏北顺便绕道来了趟兴化,不为别的,就是来这里瞻仰一下先生的故居。我知道先生有一枚“青藤门下牛马走”的闲章,先生是那样地敬重和崇拜青藤先生徐渭。尽管我没有诸如“板桥门下牛马走”之类的闲章,但对先生的敬仰和崇拜,却是从幼时开始,与日俱增。也是从幼时起,我便也喜欢上了竹,喜欢这“百节长青之竹”。

迎面三开间的中堂,立有先生的一尊铜像。须发硬朗,清瘦矍铄,只是身子骨略显单薄些。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我在哪里见过呢?我默默地想着,在脑海里极力地搜索着……

在前厅书画陈列室,我屏气敛息,贪婪地读着这些绝世珍品。

在先生千姿百态的墨竹图中,在先生生机盎然的咏竹诗中,在先生桀骜不羁的板桥体书法中……我隐隐看到了先生刚正不阿的傲骨和清高自洁的气节。“未出土时先有节,纵凌云处也无心”,是竹之高节,也是先生之高节;“任他雨露又风霜,四时不改青青色”,是竹之本色,也是先生之本色;“竹劲兰芳性自然,南山石块更遒坚”,是竹之坚劲,也是先生之坚劲……

“其劲如竹,其清如兰,其坚如石”,这便是先生一生之追求,也是先生一生之兰竹石情!先生笔下之兰竹石,寄托了先生的道德风范和艺术信仰,也是先生为人为官的行为准则———要具竹刚劲正直之节,兰清雅高洁之气,石坚忍不拔之志。

我看到先生很多的书画作品上,都盖有这样一枚闲章——“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这枚小小的闲章,辛酸地记录了先生漫长而坎坷的科举之路。像先生这样一位才高八斗的旷世奇才,三十岁(另一说为二十四岁)中秀才,四十岁中举人,四十四岁中进士,历经了康、雍、乾三朝,颠沛了大半辈子,直至五十岁才做了个“潦倒山东七品官”的小县令。

好不容易等来了步入仕途的机会,梦想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但先生不谙官场“潜规则”,不愿趋炎附势、阿谀谄媚,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只好“老困乌纱十二年”,在山东范县、潍县当了十二年的“七品官耳”,尽管“吏治文名,为时所重”,却始终得不到升迁与提拔。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这是先生为官为政的写照。先生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在任潍县县令时,正值连年旱涝交替的灾荒,灾民“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逃荒行》),面对百姓的疾苦和饥饿,先生亲自捐出养廉银充当粮款,并擅自开仓赈济,拯救老百姓,后来又因为帮助老百姓胜诉,凡此种种,得罪了豪绅官宦,终究背了个“忤大吏”和“贪婪”的罪名而罢官。

板桥先生去官离任时,只雇了三头毛驴,一头垫着行李铺盖先生自骑,一头让人骑着在前边引路,一头驮着“两书夹板,上横担阮弦一具”。揖告新上任的县令时,先生不无幽默地说:“我郑板桥因为贪污而丢官,可我这行李又轻便又简单,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贪污的银钱放到哪里去了?!”(曾衍东《小豆棚》卷十六)对于那些诬告者来说,这是个绝妙而颇具讽刺的回答。

说罢,先生跨上驴背,踏上返乡之路。据传先生离开潍县时,脚上没有穿鞋子,只着一双布袜,为官一任不带走潍县一丝泥土。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大清官场的“潜规则”。然而,两书夹板、一具阮弦,这便是先生为官十二年的全部财产。先生做县令长达十二年,却如此清廉,送行的人见了无不感动。在潍县民间,在先生“去官时,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画像以祀”,金碑银碑,不及百姓的口碑。面对百姓的爱戴,先生领受了这份殷殷心意,取出文房四宝,就在路旁石上,挥毫作了一幅墨竹图,并题诗一首: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

这是先生献给潍县百姓的最后“答谢辞”,也是先生“老困乌纱十二年”的一曲谢幕悲歌,更是先生官德人品的一首风范礼赞。

从此,先生流落扬州,过着“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的卖画生涯。中国历史上便多了一个“扬州八怪”中最有代表性、最有个性的顶级书画大师。

站在先生的铜像前,我默默地注视着您。

先生一生喜竹爱竹,痴竹迷竹,咏竹画竹。先生咏竹言志,画竹传情,竹到了先生笔下,早已出神入化,挥洒自如,赋予了傲然挺拔的人格象征。

移目室外,几竿瘦竹,摇清弄影,苍翠欲滴;一丛幽兰,迎风摇曳,沁人心肺。雨后的清香,幽兰的芳香,和着浓酽的墨香,在微风中轻轻飘荡……

我顿感眼前一亮。回眸那尊铜像,一个念头闪电般地袭上心头:那不是一竿坚韧挺拔的劲竹吗?

是的!板桥先生,您就是一竿劲竹,就是一竿“百节长青之竹”。先生为官时,办事清正,关心疾苦,“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您是一竿身在衙斋、心系百姓的孤竹;罢官时,不恋荣华,一身正气,“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您是一竿两袖清风、不畏风雨的劲竹;弃官后,定居扬州,卖画谋生,“官罢囊空两袖寒,聊凭卖画佐朝餐”,您是一竿苍劲豪迈、顽强不屈的苍竹;艺术上,不拘一格,大胆革新,“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您更是一竿标新立异、自树其帜的奇竹……

先生,您一生爱竹如命,竹便是您的化身,您便是竹的灵魂。那一幅幅挺劲孤直、傲岸不屈、豪放不羁的墨竹图,恰恰是先生独立个性、自由思想、傲气风骨的写照。

堂屋东边的房间便是先生当年的卧室,摆设极其简约,一床,一柜,一桌,仅此而已,可见当年的清贫简朴,正如先生自撰的一副对联———“白菜青盐粯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一般的清贫淡泊。

墙上的一幅匾额,便是后来国人广为传诵的名句:“难得糊涂”。它的翻版,深受各个阶层、不同阅历的人喜欢,人们对它有着各自不同而又独特的解读,甚至成为立身处世之道。

站在先生的匾额原版前,我伫立良久,不肯离去。然而,正是这位书写了“难得糊涂”匾额的先生,为人处事貌似“糊涂”,却处处不愿意“糊涂”。这种似是而非的“糊涂”,在当时世人眼中,自然而然地看作“怪”了。

先生是“扬州八怪”的领衔人物,是个怪才,人亦怪。

先生赴范县上任之初,便下了一道“怪令”,在县衙的墙壁上打了百来个洞,意在“出前官恶习俗气耳”;走出县衙出巡,又一反常规,来了个“怪”例,免去鸣锣喝道的排场,没有“回避肃静”,常常不坐轿子,“喝道排衙懒不得,芒鞋问俗入林深”(《喝道》);公堂之上,常断“怪”案,有一起青年僧尼私通案,于礼法、佛法皆不容,先生却判“令其还俗,配为夫妻”,并风趣地赠诗:“是谁勾却风流案?记取当堂郑板桥”;在官场上,先生更是个格格不入的“怪物”,从不送礼孝敬上司,也不袒护地方富豪,“几回大府来相向,陇上闲眠看耦耕”(《范县呈姚太守》);最后罢官流落扬州卖画,也不忘推出“怪举”,一边公开明码标价卖画,“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一边又对权贵富豪,“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靳秋田索画》),声称“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告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板桥先生,您桀骜不驯,刚正不阿,为时代不容;您放荡不羁,恃人傲物,为士人所耻;您雅谑风流,不谙世事,为官场所讥;您“醉后高歌,狂来痛哭”,被讥笑为“怪物”;您大智若愚,聪明绝顶,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内心的矛盾和幡悟,终于使您迸发出“难得糊涂”“吃亏是福”的处世哲理……

在世俗的眼里,先生是个怪胎、怪物、怪类。

“人目以怪病,我独以怪敬。”正是这一“怪”字道出了先生的全部。

正是板桥先生,这位“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思想行为上是不合时俗的“怪人”,艺术风格上是背叛传统的“怪异”,以“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的创新精神,大胆探索,另辟蹊径,创造出“掀天揭地之文,震惊雷雨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乱兰乱竹乱石与汪希林》),冲破了“正宗”与常规的束缚,给当时墨守成规、死水一潭的文艺界,注入了一股清新无比的活力,增添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气息,对后世影响甚广。

是的,先生是个怪才,字亦怪。先生一扫当时盛行千人一面的“馆阁体”,融真、草、隶、篆四体于一炉,“以汉八分杂入”,独创板桥体,自号“六分半书”。先生的书法,或大或小,或歪或斜,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摇曳多姿,似“金钱串珠”,似“乱石铺街”,似“醉汉夜归”,任信手涂来,性情挥发。先生的“板桥体”,是“怪体”,前无古人,似癫似疯,似独行独素的怪物。

先生画亦怪。先生抛开当时风靡的宫廷画、工笔画于不顾,专擅水墨写意,一不画人物,二不画山水,三不画花鸟,一生只画兰竹石。“有兰有竹有石,有节有香有骨。任他朔雪严霜,自有春风消息”,先生画兰竹石,喻人之节,赋予其血肉、身躯和灵魂,在先生的笔下,“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移之石”,早已化作了一种品格、一种精神、一种象征、一种寄托……

修竹萧萧,幽兰萋萋。

我恭敬地站在先生铜像前,深深地鞠上一躬。庭院里淡淡的和风,送来了一缕淡淡的幽香,我知道,那是幽兰的芳香。“兰为王者香,不与众草伍”,幽兰如此,先生您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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