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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牛与战争
——从战争视角重新解读《世界之都》

2022-10-22李玉鑫上海海事大学上海200136

名作欣赏 2022年30期
关键词:斗牛士斗牛公牛

⊙李玉鑫[上海海事大学,上海 200136]

一、引言

海明威是20世纪美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于1954年凭借《老人与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海明威的作品思想深邃,但其中又不乏人文关怀。海明威对西班牙大地有着无比深厚的情感,他一生中曾多次到西班牙观看斗牛比赛,且四次作为战地记者奔赴西班牙内战前线,用实际行动支持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斗争。其间,海明威凭借敏锐的观察力,不仅从中得到了丰富的创作素材,也对道德、生命、文学等有了更深的了解,这些经历随之融入了《太阳照常升起》《死在午后》《丧钟为谁而鸣》等作品里。可以说,在亲历战争之后,海明威就把作品与斗牛、战争和死亡紧密联系在一起了。海明威在他的短篇小说《世界之都》中虽然并未直接谈及自己对斗牛的态度,但是从他对故事中“二流斗牛士”们的描写,我们仍然可以分析出他对斗牛看法的转变。他曾声称:“对我来说,斗牛是很道德的,因为斗牛在进行的时候,我感觉很好,我感觉到了生与死,必死与永存。斗牛结束了,我很伤心,但感觉很好。”(海明威,2011)但后来的战争经历让他慢慢意识到斗牛的残忍,他开始对斗牛有了更深入的思考,对生命与死亡的感悟到了更高的境界。

从国内外学者对海明威作品的研究情况来看,研究主题主要集中在海明威的硬汉形象分析、冰山理论及死亡美学上。虽然在海明威的作品中,“战争”对他的影响早已渗透在字里行间,斗牛也成为战争的一种映射,但极少有学者将海明威作品中的斗牛场与战场联系在一起。2008年,贾佳在分析《太阳照常升起》中一人在西班牙潘普洛纳的斗牛节因公牛而死亡的场景时,曾提出由于叙述者冷冰冰的语调,“这个生命牺牲得毫无价值。这也正是在战争的大屠杀中不停上演的一幕。这个生命的牺牲暗示了在战场上百万人们的死去”(贾佳,2008),将“公牛”与“战争”结合起来。尽管在《世界之都》里,一句关于战争的话都未提及,但是笔者认为这是海明威刻意隐藏了战争的在场,将斗牛与战争用另一种方式联系起来。查阅以往学者对《世界之都》的研究,其中也极少提到其主题与战争的关系。2011年,魏笑玲和陈惠良从新历史主义角度解读了《世界之都》,其中提到了“那些在真正的斗牛场上参与过斗牛并因为受到过牛的攻击而胆怯,结果落得懦夫之名的斗牛士,正象征这些迷茫无奈的战争生还者”(魏笑玲、陈惠良,2011),虽将斗牛场上的斗牛士与战场上的战士联系在了一起,但并未给出详细的理由。在本文中,笔者将从斗牛对斗牛士的影响入手,深入探讨《世界之都》中“公牛”“斗牛士”与“战争”之间的关系。

二、斗牛对斗牛士的影响

1923年至1924年间,海明威曾两次去西班牙潘普洛纳参加奔牛节,他根据自己的所见所感塑造了《太阳照常升起》里的斗牛士佩德罗·罗梅罗。罗梅罗代表着完美的“硬汉形象”:顽强坚韧,热情浪漫。海明威一度认为,斗牛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观看它们追赶马背上的斗牛士,直到把他从马鞍上挑下来,然后用角把他顶死就好似回到了史前社会”(Baker,Carlos,1967)。然而,就算是英勇帅气的罗梅罗最后也没有得到勃莱特(一位美貌与风采并存的女主人公,故事中的四位男士都为了得到她的青睐而争风吃醋),原因是勃莱特认为两者年龄相差悬殊,当时社会道德的约束让勃莱特自觉地离开了罗梅罗。她认为两人结合必定会受到社会的谴责,这样只会毁了罗梅罗。其实海明威暗示了身为斗牛士的罗梅罗,未受战争污染,“英俊健康,但他与这一拨‘迷惘的一代’已不属同时代的人”(管姗姗,2007)。所以,在海明威心中,完美的勇士罗梅罗跟勃莱特必然是走不到一起的。但随着海明威对斗牛这一运动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和研究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斗牛”实际上并不浪漫,甚至催生出一场场无法挽回的悲剧,这个阶段的海明威对斗牛已经有了新的关于人生、死亡在内的思考。1932年,海明威历时七年完成了《死在午后》的写作,开篇第一章,他就写道:“战争结束了,现在你能看到生与死——即是说暴力造成的死——的唯一地方,就是斗牛场了。”(海明威,2011)这也与他在《斗牛是一出悲剧》中提出的主张相一致:“斗牛不是一项运动。它在过去也绝没有被这样认为。它是一出悲剧,一出伟大的悲剧。”(Hemingway,Ernest,2015)另一方面,战争对人的迫害、对人性的毁灭,如同斗牛一样是一场悲剧。这让海明威对战争的态度也从热衷到开始厌恶,这也是他后来在西班牙内战时去做战地记者的主要原因。他坚决呼吁美国人不要加入到战争中去,他希望战争不会再发生:“只是作为一个国家而言,不应该有战争,而且一定不要有战争。”(海明威,2012)因为他看到了斗牛对人性的摧残,看到了战争对人性的毁灭。

海明威作品里的人物大部分都是硬汉形象,尤其是英勇的斗牛士。但《世界之都》里的斗牛士都是“二流的”,都经历过斗牛场上可怕的洗礼,留下了这样或那样的缺陷。除此之外,他们变得胆小懦弱,变得敬畏死亡。小说中海明威对“胆小鬼剑刺手”这样描述:“这个胆小鬼曾一度勇猛非凡,技艺高强,到斗牛季节他第一次作为正式剑刺手出场时,小肚子就被牛角狠狠地戳了一下,负了重伤,从此便成了胆小鬼。”(海明威,2019)这个“胆小鬼剑刺手”再也不敢正视牛角,当他面对帕科姐姐的嘲讽“你们这些饿狼般的家伙。一个不够格的斗牛士,胆小如鼠。要是你对女人有这么多本事,就把它用到斗牛场上去吧”时,只得不断大声哀叹道:“竟会落到这步田地。”(海明威,2019)言外之意是:竟落到要靠调情去获取勇气的地步。“竟会落到这步田地”被重复说了两次,语气中充满了别人不理解的无奈,同时也包含了对自己完全丧失勇气的无助。而耽于酒色的“骑马长矛手”,靠酒精麻醉自己,靠情欲支撑自己,“夜夜陶醉在纵酒狂欢之中,什么也不放在眼里”(海明威,2019)。可想而知,他是多么不希望再去回忆在斗牛场上的日子,这也恰恰说明了斗牛给他留下的痛苦之深刻。那个生病的“剑刺手”,处处留神隐藏着病情,并有许许多多的手帕,总要自己动手在房间洗。而“手帕”是观众被斗牛士的精彩表现所折服扔给斗牛士的,它代表了斗牛士在斗牛场上的辉煌时刻,是观众对于斗牛士最高的奖赏。他将斗牛服一件件卖掉,证明他早已入不敷出,但依旧沉湎于过去的荣耀,不肯承认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三、“公牛”“斗牛士”与“战争”之间的关系

“胆小鬼剑刺手”被公牛所震慑,不敢再上场与牛角抵抗,这表明那些满怀信心奔赴战场,一腔热血准备英勇杀敌的年轻人为战争所震慑,虽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但已经闻“战争”而丧胆,变成了“胆小鬼”。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大二心河》里的尼克和《士兵之家》里的克莱勃斯都身患战争的“后遗症”。他们从战场回来后,整日借酒消愁,沉沦度日,以逃避现实。而《太阳照常升起》里的主人公杰克·巴恩斯也同样是“迷惘的一代”的缩影,战争给他的生理上和心理上都造成了巨大的创伤。他整日流连酒吧和咖啡馆,生活空虚,痛苦迷惘。这与深受斗牛创伤的“骑马长矛手”的状态一模一样,整日沉溺酒色之中,希望用短暂的欢乐来逼迫自己忘记斗牛留下的悲痛。而那位生病的“剑刺手”虽早已病入膏肓,穷困潦倒,但依然竭力维持自己往日的尊严,靠缅怀自己过去的辉煌度日。这些可怜的“二流斗牛士们”正如那些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生还者,他们经历无数次死亡的威胁,目睹了战争给人性带来的伤害,看清了战争荒诞的本质。他们虽靠着在战场上的表现获得了一些荣誉,但归来后依旧承受着心理的折磨。带着心理创伤的他们被社会所隔阂,所误解,他们的价值观完全破灭,信仰完全缺失,变成了不敢再有信仰的空壳。但他们仍然需要面对外界的嘲弄,过着迷惘无奈的生活。

主人公帕科热爱斗牛和革命,如那些对战争充满幻想的年轻人,被英雄主义和美国政府鼓吹的政治理想所蒙蔽,充满激情与热血地奔赴前线。他们年轻无知,蔑视战争,蔑视死亡。正如小说中帕科对于斗牛的渴望和轻蔑:“他在想象中,曾经斗过好多次牛了。好多次,他都看到了牛角,看到了湿漉漉的牛嘴,看到牛耳朵在抽动,接着,当他披风一挥时,就看到牛把头一低,猛冲过来,蹄子啪啪作响,激怒的公牛擦身而过。……观众中欢声四起。不,他才不会害怕呢。别人是会害怕的,但他不会。他知道自己不会害怕的。”(海明威,2019)但这些年轻人一个个未能看清幻象的本质就倒在血泊里,成为政治家们的牺牲品。帕科是“充满着幻想”(海明威,2019)死去的,幻想自己成为英勇的斗牛士,成为无畏的战士,成为万人瞩目的英雄。而实际上,正是他对斗牛轻率和理想化的想法才造成了他的惨死。小说对此描写道:“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怎样生活下去,怎样结束一生。正像西班牙有句谚语说的那样,他是‘充满着幻想死去的’。在他短促的一生中,他还没有时间经历幻想的破灭,甚至到临死前也没有来得及把忏悔做完。”(海明威,2019)字里行间充满了无情的讽刺。海明威连名字都没有给予这些二流的斗牛士们,虽然主人公名叫帕科,但开篇也提到在马德里叫帕科的人数不胜数,这也已经暗示《世界之都》中的人物都是微不足道的,都只是斗牛场上廉价的牺牲品。“帕科们”对生命、对死亡毫无敬畏之心,单纯地认为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征服公牛,征服战争,而最终人性被战争所磨灭,人格被战争所扭曲,只能以悲剧收尾。

四、结语

“斗牛这种人与动物之间的互相残杀,本身就有违生态伦理道德。‘敬畏生命’是伦理学的至高准则。斗牛士这种为了满足浅薄的价值追求而屠杀动物的人类中心意识,无情地披露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残酷性。”(魏笑玲、陈惠良,2011)凡此种种都反映了那个时代对伦理道德的思考,也是海明威对斗牛、战争这样产生暴力死亡的运动的重新定位。斗牛场如同战场一样,造就了英雄,也造就了许许多多的小人物。而这些小人物正如《世界之都》中那些“二流的”斗牛士一样,受到所谓时代精神的蛊惑,狂热地奔赴战场,毫无意义地死去,成为政治家们的牺牲品。他们内心并不清楚战争的意义,只有一腔热血,以为自己能在战场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最终为躲避死亡而陷入自相残杀之中,从有志青年沦为无情的杀人机器。如同死在“切肉刀”下的帕科,热爱革命,沉迷于成为英勇的斗牛士的幻想,期待着一朝成名,但至死都未曾找到生命的价值。作者通过对这些失意的斗牛士的描写,映射了战争只会无情地粉碎年轻人的理想,只会残忍地毁灭人们的价值观,进而无情讽刺和嘲弄了那些对战争充满着幻想的人。另一方面,从战争视角诠释海明威的《世界之都》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重读海明威的作品能帮助我们树立正确的战争观。战争之后,没有真正的赢家,有的只是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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