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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村子》的狂欢化解读

2022-10-22李洁中国海洋大学山东青岛266100

名作欣赏 2022年30期
关键词:利夫巴赫金拉特

⊙李洁[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100]

在福克纳的创作生涯中,斯诺普斯三部曲是唯一以三部曲形式呈现的系列作品,也是其创作过程中耗时最长的作品。1926年起笔,完成于1959年,“包含着比福克纳早些时候的任何一部小说都丰富的社会历史、经济和政治”。在这三部作品中,《村子》历来被认为是艺术价值最高,而且最精彩、最有趣的作品。福克纳本人曾在一封关于《村子》的信中骄傲地宣称:“凭上帝起誓,我是美国最好的作家。”这毫不掩饰的夸赞一方面是福克纳个人自信的体现,同时也是他对《村子》的文学价值的极大肯定。

自20世纪90年代《巴赫金全集》出版以来,学界一直把目光放在如何运用巴赫金复调理论和对话理论解读福克纳的代表性叙事作品,学者们大多只注意到该理论与福克纳小说形式上的契合,却忽略了或很少触及这两大理论所属的一个更为宏观的理论范畴——狂欢化,这使得研究的深度与广度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直至2009年,董丽娟的博士论文《狂欢化视域中的威廉·福克纳小说》发表,这是国内第一部对福克纳作品中的狂欢化色彩进行系统解读的专著式作品,打开了研究福克纳作品的新视角,但该作品还是主要对《八月之光》《我弥留之际》等经典作品进行解读。《村子》作为福克纳中后期作品的重要代表,极具民间诙谐和夸张的喜剧风格,具有典型的狂欢化特征。

一、去“宏大叙事”的狂欢化语言

《巴赫金全集》第六卷的编者序中指出:民间诙谐创作是欧洲文化的一大宝库,而对民间诙谐文化和其表现形式研究还不够。20世纪现代主义的文学创作擅长运用反讽,这是对原型的讽刺模拟,福克纳的作品就具有这种特点。《村子》摆脱了如《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这类大家族小说的主题和叙事方法,转而采用了16世纪拉伯雷式狂欢化的“非官方”语言,最终呈现了比其之前作品更为丰富的社会历史、经济和政治。福克纳的这种写作方式去教条道德、去专横习俗,使得严肃性失效,从而让小说变成众多口头流传的逸闻,读者读后会感到不值得一信,却又被小说中的历史和事实深深吸引。这与狂欢化从非官方视角观察事物,反对等级界限,反对封闭教条,主张平等与自由更替的民间视角的内核是一致的。《村子》中呈现出的价值与意义被放置到日常见闻、吃喝的背景之中,赋予了日常琐碎的事务和怪诞的身体新生。这部小说没有福克纳前期种植园家族神话的套路,从叙述者到人物、结构、基调都一反宏大叙事的神话,让普通人来讲述红脖子白人逐渐侵蚀南方旧的传统和经济模式的日常点滴,全文充斥着幽默滑稽、粗野甚至低俗的情节以及混乱的语法现象。每位叙事者都根据自己的有限见解来讲述其所见所闻,影射他们的需求和偏见。

生长于南方的福克纳深刻感受到方言土语在表达上的魅力。在《村子》这部作品的创作中,他采用了口语体的创作形式,塑造了一群生活在老法国人湾的南方村民形象。村民们大都操持着一口粗野的方言,对话简短而直白。其中“讲故事的人”拉特利夫所使用的就是典型的南方方言,他在与众人交谈时,常出现错误的语法和单词,如将“just”说成“jest”、“dragged”说成“drug”等,他为了使别人相信他所说的话,用“骗人我就是狗”来做保证,淳朴又可笑。除此之外,福克纳在作品的语言使用上,喜欢使用生僻形式的词,“他使用‘bob wire’,而不用‘barbed wire’(带刺的铁丝),用‘paw’而不用‘papa’(爸爸),用‘clubfoot’而不用‘cripple’(跛足者),用‘sho’而不用‘sure’(当然,肯定),用‘bead’来表示‘月光威士忌’的酒精度与质量好的酒花”,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此外,《村子》中的“花斑马”这一章节通过多角度的叙述方式来呈现各类人物的内心活动。在闹剧之初,野马们“比兔子大,像鹦鹉一样花哨……粉色的脸……性情温和……像小鹿、鸽子一样温顺”,当野马跑出围栏时就如“松鸡惊飞……狂奔,旋转,犹如浴缸里昏了头的鱼”。此处的语言轻松欢快,小说以旁观者的心态讲述故事,仿佛在举行一场狂欢仪式。而在后文中讲述买马的故事时,叙事语调有了明显变化。阿姆斯迪德太太用“一堆卷成卷的,边缘磨损的银行支票和硬币”为丈夫买马,这笔钱是她靠织布积攒下来留给孩子们吃饭用的,结果丈夫被野马踩伤,钱被骗走,马也没有买到。走投无路的他们将斯诺普斯告上法庭却不了了之,村民们对此十分憎恨但又无可奈何。

肖明翰先生曾经在《福克纳与美国文学传统》中提到,南方文学的传统手法便有“庄园文学、哥特式小说、民间故事以及其特有的边疆幽默等”。《村子》生动地展现了密西西比南部广袤边疆的日常见闻,但福克纳的叙事方式又与传统边疆叙事有明显的不同。他不但在文中融入逸闻趣事,同时也将严肃主题带入故事,思考现代人在资本经济入侵之下传统道德观念的迷失问题,描绘战争对普通人造成的巨大冲击。借平凡人甚至愚人之口,讲述智慧和真理。在《村子》中,总是幽默与严肃相互交杂,这种喜剧片段的叙事既是对现实主义平铺直叙的挑战,以个体解构了南方固有的传统模式,又将严肃、高贵的道德准则降格为世俗的物质主义和平凡人的日常荒诞。巴赫金认为在中世纪人的意识里存在两种看世界的角度:“虔诚-严肃的”角度和“诙谐”的角度。诙谐的角度主要体现在节日里可以无所顾忌地嘲笑、戏仿神圣的仪式和至高无上的人物,而在其他时间使用的是另一种角度。因此,中世纪的人可以把虔诚地参加官方弥撒与在广场上欢快的戏仿官方宗教仪式结合起来,因此诙谐赋予的自由往往只是节日的奢侈,这也正是说明了狂欢化理论的乌托邦性质。

二、自由怪诞的狂欢化形象

怪诞人体具有宇宙性和包罗万象性,也就是说,怪诞人体是开放性的人体,它与古典的、封闭的身体相对。为了呈现处于现代边缘的南方社会和场景,福克纳在《村子》中塑造了多个不拘小节、自由放荡的怪诞人体形象。

其中,尤拉的身体总是让人浮想联翩,呈现出远古奥林波斯山上的女神形象。她从不关心自己的外形,而更在意身体的舒适与否,为了舒服她可以整天坐着不动,连上学的几步路都在马上。她从未想过去改变自己的身体或者违背自己的意愿,对她而言,身体有其自身的独立性。在她的身体中,仿佛存在着两个尤拉,“一个负责为身体的各个鼓出的部位输送养分和血液,另一个则只管住在里面享用”。福克纳在塑造尤拉时,对她的嘴进行了细致化描写,呈现出一张怪诞之脸。尤拉自由随性、无所顾忌地咀嚼、吞咽红薯的形象令她信奉极端清教主义的哥哥乔迪十分厌恶。红薯在此处成为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尤拉张着的嘴无所畏惧地啃食和她毫不遮掩的身体是对严苛清教主义的冲撞,同时也是对于南方淑女道德、伦理规范的侵犯。同时,尤拉有着过分女性化的身体,被当地男性奉为女神,但她追求自由,选择未婚先孕,婚后还成为德斯潘的情妇。在尤拉将她扭动的充满性暗示的身体展现在加文面前时,作为南方道德卫道士的加文却因恐惧丧失了行动力。尤拉怪诞的身体在解构南方女性形象的同时也解构了南方地区的道德体系和父权制度。尤拉作为一个被神化的怪诞形象,在这部充满了滑稽、戏谑的喜剧中成为悲剧式的英雄。巴赫金解释死亡、尸体……如种子一般埋在土里,又以新的生命从土里崛起,尤拉自杀之后播下的仇恨种子在女儿琳达的心中不断生根发芽,在三部曲中的《大宅》中,琳达被塑造成为一个全新时代的女性,完全颠覆了小镇上人们心中的原始文化情结,琳达的生命,正是在尤拉的死亡中孕育诞生的。

此外,小说中斯诺普斯的两位寡妇姐姐被描述为肢体壮如母牛,却又仿佛没有呼吸,怪异畸形,“福克纳比较喜欢身材娇小,狄安娜般的女性,此处却用体壮如牛来形容女性,可见对她们的厌恶”。巴赫金的怪诞人体描写还提及鼻子这一母题,鼻子总是被肤浅地夸张描绘,鼻子与生殖器的大小有联系。弗莱姆的鼻子小小的,福克纳借拉特利夫之口描述为:“眼睛如一潭死水……出人意料的怪诞,他长着一个小小的肉食动物的鼻子,像一只小个儿头的鹰隼的嘴,情况好像是这样的:设计者有意把原有的鼻子给漏掉了……是某个喜欢恶作剧、滑稽幽默的家伙。”弗莱姆的描述使用的正是怪诞世界中阴暗、恐怖的色调,以旁观者十分诙谐的口吻鲜明地表达出对弗莱姆的厌恶,使他怪诞的身体形象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弗莱姆的小鼻子作为男性生殖力的衰弱的象征,是对南方父权制度的威严消解的隐喻,正是这个长相行为怪诞的人侵吞了以往南方人赖以生存的广袤土地、丰厚财产和家族荣耀,他是一个物质贪欲极强的“现代人”的典型。福克纳虽然批判了这个怪诞的“现代人”,却也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热爱的传统社会不可避免地会被这群人终结,小说客观地展现了这个过程。

三、“加冕脱冕型”的狂欢化叙事结构

巴赫金认为狂欢仪式中对文学影响最为深远的是加冕脱冕仪式,这一仪式是指在狂欢节上笑谑地给狂欢国王加冕后然后脱冕。加冕仪式赋予了他权力,是对于价值的一种确认,脱冕恰恰相反,会夺走其权力象征物,使得加冕具有不可靠性。这种加冕与脱冕行为实际上是对价值的一种重新评估,使价值获得了一种相对性。美国南方社会有着质朴而浓厚的乡亲情感,而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利益至上的价值观念也在南方不断发酵,逐渐进入了物质进步、精神衰退的发展悖论之中,贯穿《村子》全文的正是对持有南方传统观念的沙多里斯们的加冕与脱冕。

故事发生在老法国人湾,这是一个远离规范、自我管辖的区域,是曾经非常肥沃的河套平原中的一个村庄,四周为群山所环绕,虽然没有清晰的疆界却自成一体。在福克纳的笔下,《村子》中这个老法国人湾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画面,但在看似平静安逸生活的背后暗含着南方传统精神文明的迷失。福克纳毫不掩饰对以弗莱姆为首的斯诺普斯们的鞭挞与讽刺,但同时他也在思考南方价值观念崩塌的深层原因——南方人自身的人性弱点。小说伊始,拉特利夫就被认为具有天性善良、慷慨大方的特点,成为法国人湾的守卫者,他有着南方村民正义、朴实的特点,他的正直善良使他成为法国人湾这个原本的沙多里斯世界里的无冕之王。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以弗莱姆为代表的斯诺普斯世界开始入侵这个纯净的自由花园。弗莱姆出身赤贫,贪婪无耻且精明至极,是南方现代社会中唯利是图者的代表,他唯一的目标就是掠夺,为了获得财富和地位不择手段。小说中的弗莱姆是新兴资本的象征,是斯诺普斯们的代表,拉特利夫则是善良智慧的南方传统精神的化身,他的身后是沙多里斯世界。在村民们发现白痴艾克与母牛的“爱情故事”时,福克纳将弗莱姆的贪婪无耻描写得淋漓尽致。起初,福克纳采用散文化的笔法,运用诗化的语言从艾克的角度表达了对母牛的爱,使读者初读作品时很难发现艾克所倾慕的对象是一头母牛,了解真相后不禁感到荒诞可笑,但无疑艾克对母牛的爱是单纯而真挚的,读者不免会对艾克产生同情之心。可利欲熏心的弗莱姆甚至让斯诺普斯向前来围观艾克与母牛做爱场景的村民们收取钱财,充满了讽刺意味。善良的拉特利夫作为老法国人湾精神的守卫者,他在此刻觉得自己和艾克一样,正被关在牛栏里和那头母牛在一起,他看着一排排围观群众的脸,感觉异常痛苦。拉特利夫的感受与弗莱姆的行径在此处形成了鲜明对比,福克纳以一种喜剧性的笔法揭示出当时南方社会人心冷漠、社会道德沦丧的严肃主题。

除此之外,威尔·瓦尔纳在斯诺普斯们到来之前是老法国人湾的真正统治者,在他身上,有着传统南方意志的具体表现,是沙多里斯们的代表。但他过于保守封闭,缺少对现实世界的观察与思考,因此,在面对斯诺普斯恃强凌弱、道德沦丧的恶劣行径时,显得手足无措,迷失了自己,被弗莱姆轻松打败,只能将自己多年积累的家业拱手让人。拉特利夫作为一个典型的沙多里斯,他是南方正义善良、慷慨大方美德的化身,但他最终被金钱欲望蒙蔽了双眼,相信了弗莱姆的地盘中有宝藏的谎言,他与唯利是图、贪婪自私的弗莱姆在“寻宝”闹剧斗争中的失败是南方传统在资本主义面前衰落的象征。福克纳在对此类人物的描写中意图指出南方人自身贪图小利、保守固执的弱点使得他们在面对资本主义的入侵时不堪一击。拉特利夫的失败背后是沙多里斯们的失败,他在故事的结尾被脱冕,这也是南方传统美德在资本主义面前衰落的象征。小说这种加冕脱冕式的结构为这个夸张幽默的故事增添了一种戏谑感,同时也更加凸显了以拉特利夫为代表的人物的悲剧性命运。

四、结语

福克纳的《村子》一反往常宏大叙事的方式,以诙谐幽默的狂欢化语言塑造了具有自由怪诞特点的尤拉、弗莱姆等怪诞人体形象,通篇以拉特利夫为代表的“沙多里斯”们的加冕与脱冕布局。在这部作品中既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刻与严肃,又有着拉伯雷的诙谐和乐观,这种两极化的特征使得小说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既表现出南方社会面对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后不可选择的衰败境遇,又揭示了生存的荒诞性和生命的再生性。此外,福克纳面对弗莱姆的贪欲并未全盘否定,这也证明,在他的世界中没有绝对正确或错误的东西,福克纳小说中的语言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性语言,充满了对一切发问和质疑的精神,这与狂欢化理论的内核是一致的。

①刘洊波:《南方失落的世界——福克纳小说研究》,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页。

②肖明翰:《威廉·福克纳——骚动的灵魂》,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26页。

③〔美〕威廉·福克纳:《村子》,张月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68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肖明翰:《福克纳与美国南方文学传统》,《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

⑤〔美〕丹尼尔·J·辛格:《威廉·福克纳:成为一个现代主义者》,王东兴译,黑龙江出版集团2016年版,第2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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