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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入蓝天的风筝

2022-10-22孙山外

都市 2022年6期
关键词:赵敏黄毛微信

文 孙山外

在赵敏说想搁浅一段时间前,我只用了两个故事,就追到了她。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疯子的。我大学学的心理学,在精神病院实习,遇到一个记忆力惊人且精通俄语的胖子,他和蔼可亲,下楼梯的样子很憨,像刚迁徙到热带雨林不适应生活的企鹅。

有一次,医院举办艺术展,所有病人的画都挂了上去,我一眼就相中一幅地球村的画,背景开阔,群鸟遨游,人们手拉手站在路边,眺望渐渐远去的轮船。我问护士长,谁画的?护士长指着走廊尽头的胖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胖子发病的时候,拿刀砍了他亲妈。经过鉴定,胖子有精神疾病,无法定罪,姐姐不愿面对他,而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伤了母亲,医生说这叫选择性遗忘。

讲完第一个故事,赵敏变得沉静了。

第二个故事很简单,或者根本称不上故事,仅仅只是一个产妇难产的普通事件。我有个朋友是一名助产士,医生在上面用力挤压产妇高高隆起的小腹,血流了一地,产妇呻吟微弱,他们最后还是靠吸盘才拉出婴儿。

医生和我朋友都长呼一口气,到一旁休息,而我朋友因为好奇,多看了孩子一眼,婴儿毛发稀疏,眼睛包在一层粉膜内,嘴微微嘟起,我朋友将食指放在婴儿手边,他自然而然地握紧,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从指间流向她,她觉得,那可以称之为生命。

第二个故事完毕,赵敏放开康姆士乐队的《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宝贝》,副歌的部分很好听,我顺着歌唱了几句,她也跟着我唱起来,浅浅地笑,自从我认识她以来,还没有见过她这么羞涩的笑,我一度以为像她这么狂放的人,已经丧失羞涩的能力了。

这个问题,我真切地问过赵敏,盯着她的眼睛,问她,你是不是已经不会害羞了?

赵敏白了我一眼,我们继续向前走。

已经凌晨,灯光昏黄,十字路口,风狂飙。

我准备回家,赵敏没留我,自顾自往前走。我以为她走远了,直到出租车路过前方草丛,我透过车窗,才发现她蹲在绿化带后面,向后张望。我把她送回家后,给她发微信,说,你看看你,也不直说,老让我猜。

不用说,赵敏隔了几个小时,才发了我一个白眼。

那段时间,我们每晚十点半,准时约会。

我一度怀疑,赵敏把我排在了最后一个,前面还有甲乙丙丁在白天和她吃喝玩乐,但后来想想,至少她的夜晚是属于我的,至少她的喋喋不休和神经质,让我感觉不是那么沉闷。那段时间我刚辞了工作。

十个夜晚,有三个是在酒吧,三个是在河边,四个是在街道角落,和叫不出名字的边牧、金毛、黑背玩闹中溜过去的。赵敏和我讲她的原生家庭,她在六岁就被告知是抱养的,在十七岁就丧失了第一次,被渣男背叛,被渣男的兄弟染上病,治好病,她的父母把原本给她的嫁妆挪去给两个哥哥付首付,而她对此一无所知——说到这儿,赵敏狠狠吸了两口烟,瘫坐在沙发角落。

你永远独一无二。

我说了句正确无比的废话。听过了,她说。我永远会陪在你身边,哪怕我们无爱可做,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不觉得——赵敏打断我,相同的话,昨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已经听过了,在草丛中相互抚摸,虫鸣阵阵,比我浪漫得多。我想发起最后一次冲锋,但很可惜,我和她对视一眼,眼里都充满了套路,了无趣味。

那天分别后,一连下了三天大雨,糊住人的心口。微信上,我等赵敏和我聊,她很少主动,哪怕主动,也不会问“在干吗、出来玩、你头像很好看”这类老套的话,而是发一张图片、一个表情,引诱我,或者更干脆,直接一句,我到你家门口了,再向下一瞧,她真的就在楼底下,玩味地看着你。

见到真人才有用,网聊没用,全是骗人的。她告诫过我。

还好吧。我敷衍地回应。

赵敏回头,掐住我脖子,问我那天讲的两个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饶有兴致,我就在等她问我——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这是我从过往失败经验中总结出来的。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个头!

赵敏转头就走,淹没在商场汹涌的人潮中。那天是七夕,人很多,她隔一会儿给我发一个位置,一张图片,一段摇晃的短视频,让我找,我开始也找,当情趣,后来烦了,大骂一句傻逼,掉头去了别的酒局。

别走。赵敏在微信上只发单字和表情。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找来找去的,真让人心烦!

她没立即回话,我在十字路口等了十分钟,她还没回话。

如果我再回去,你要是还这样戏弄我,今天我们就拜拜吧。

车水马龙,滴滴声四起。茂业门口,红光直冲云顶,人群在光的根部蠕动,像被风吹动的红色灰烬。一对情侣撞了我一下,手机同时震动,赵敏几乎是秒回:好。

我在茂业街酒吧门口的小摊前找到她,她正用圆环套前面的玩偶。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她。

她一脸笑意,眼盯着前面的娃娃,瞄准,手中圆环一抛而出,没套中,她又付了十块钱。

我一把抢下摊主给她的圆环,强调似的又问了一遍。

赵敏笑意盈盈地比出嘘声,唇贴在我脸上呼气,说:女人不喜欢被提问。

好啊,那我走了。

她夺回那些圆环,继续瞄准那些坐在地上的玩偶。

拜拜。

走了很远,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摊位上只剩下一堆圆环。

在那以后,好多天我没联系她。雨、面子和渐渐忙起来的工作,我无暇顾及感情。赵敏倒是像没事人一样,和我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三天不联系她,她就撩我一下,发电报似的短句,在干吗?吃了吗?什么时候有空?我取笑她,什么时候也开始用这么老套的方法了?她就不再回答,过了两三个小时,才发过来一个白眼。

生活在继续。

五月初,我又入职了一家企业,老板只有二十多岁,染一头黄毛,双手总交缠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笑意盈盈,满嘴都在强调诚实、本质和奉献,能看出来,是个虚假的人。这一点在我入职不久就得到印证,前一秒还在和蔼可亲地和客户交谈,下一秒撂了电话,甩手就把叫了一整天的猫扔出办公室。猫在地上抽搐不已,半小时以后就死了,还是我负责清理的。

就这么残忍?许茹问。对,就这么残忍,我说。我不信,他长那么高,还那么帅,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他驼背,而且有脚气。我强调。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肌肉!有肌肉?大象、长颈鹿、骆驼还有肌肉呢,还不是个个都是畜生。许茹被我顶得说不出来话,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前台,喝我给她买的柠檬水。

许茹永远只能是我的plan B,因为我不可能和一个无法分辨出是人还是动物的女生交往,那会让我产生自己也是畜生的错觉,每当我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或赵敏没话聊时,我就会找她,至少她天真无邪,男人谁不喜欢一张白纸?哪怕她是装的。

不是人们需要白纸,而是白纸需要人们,许茹就是这样,处于叛逆期,从大连跑到太原,说要体验不一样的生活,连毕业证都没领上。来这当个前台,有什么用?我问她。有什么用?许茹反问。啊?我说。啊?你在啊什么?什么啊什么啊,你怎么会想这些,好复杂啊!许茹扑闪着两只大眼睛,一副白痴舍我其谁的模样。

到了晚上,我正给设备充电,情圣走到我身边,说等等一起去参加个局。什么局?商务局、兄弟局、战友局、相亲局还是敷衍局?我问他。都不是,是饭局。他点起一根烟,一把推开桌面上的烟蒂,我目瞪口呆,跟黄毛和情圣混了一两个月,还没听说过“饭局”。

这怪不得我,只有男的参加的局叫兄弟局,有甲方参加的叫商务局,有女孩参加的叫相亲局,有领导参加的叫敷衍局,每个局的流程大体类似,前半夜吃饭喝酒,后半夜去KTV 唱歌到两点,然后鸣金收兵各回各家,情圣跟我详细讲过,但这饭局——是什么局?我问。

情圣从右兜里掏出包玉溪,我抓起桌面上的打火机,给他点烟。明明在室内,他还是捂住烟头,待烟头变红,三根手指轻轻拍我点烟的手,示意让我抽回,他跟我讲过,这是规矩。

我跟你说啊,就你说的那些局,在最终目的达成之前,都是饭局,懂吧?

得,原来是这意思,那我不去。

不去?情圣跳起来,装逼气质瞬间龟裂,他知道,我不吃他这一套。

我上次被叫去参加商务局,你和黄毛躲KTV 角落,和甲方俩人耳朵贴耳朵聊天,我也想和旁边的妹妹们聊天,你倒好,说什么在KTV 歌不能停,酒不能断,这是规矩,让我硬生生号了大半夜,还有上次——情圣有点躲闪——还有上次,去之前明明告我是兄弟局,去了才知道是相亲局,一众兄弟给你泡妞当陪衬,你说说你——情圣架不住,给我递了根烟,我三根指头拍拍他的脸,他讪笑。

放心吧,饭局,去了敞开了吃就行。

我天真地以为情圣说的话是真的,晚上去了,才知道我是过去拍片的。

情圣和黄毛想揽酒吧的抖音业务,但我说过不拍夜场,他们怕把我逼走招不到人,所以又撒了个谎把我叫来。整整一晚上,我夹在黄毛和一个名叫明哥的人中间,两人唾沫横飞,硬生生把子虚乌有的事业吹成上亿的买卖,为防止他们把我的名字也添在股东名单上,我尿遁,溜了。

后来情圣和黄毛也没有责怪我,因为他们也在摸明哥的底,瞧这货对影视行业很熟悉,专业十足,花起钱却抠抠搜搜,甚至黄毛说我那天走后,明哥话里话外暗示黄毛付酒钱,饭钱他付。

他还想AA?我啼笑皆非。

情圣刚醒,从二楼晃到一楼,点了根烟。没事兄弟,别把他放心上,我通过关系查了,那酒吧的老板根本不是他,他就是一个键盘手。情圣摆摆手,像极了那天在KTV 休息时的疲惫模样。

就这?

噢,你可以为了,就这。

赵敏笑了,放肆地笑。我悻悻地走在路边,和她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到茂业和王府井百货中间的马路牙子上,她突然停住,坐在斜塌的马路牙子上,说自己在这儿出过一次车祸,当时喝醉了,明明感觉在等红灯,半只脚却已经迈出去了,出租车司机野得很,直接把她撞飞,在医院休养了大半年,胸口还留了道疤。赵敏说着就要从下往上翻衣服,我连忙制止。

得得得,我信,我信。

见自己得逞,她又恢复了那种放肆的笑,拉着我的手进了华为手机店。我转了一圈,她也转了一圈,我们出来了。她又拉我进了陈大富珠宝店,我转了一圈,她也转了一圈,我们又出来了。最后,她拉我进了乐高玩具店,我心想,玩具能有多少钱?结果最便宜的一个都要五六百,我们转了一圈,又出来了。三圈下来,我收获了知识和经验,赵敏不再喋喋不休,沉默得像雨里的石头。

黄毛最后付钱了吗?赵敏问。

没有,傻子才付钱,他们和我一样,都找个借口,跑了。

我记得我好像也这么干过吧?第一次约会还是第二次?我调笑地瞟赵敏。赵敏那次进便利店买了五六百的零食和酒,我还以为她自己付账,结果眨着眼睛等我,我给正式女友打了个电话,就溜了。

我记得——我继续调笑赵敏——当时我走了,坐在出租车上,你让我给你转二十,说是回家的车费,我先给你转了五十,又转了五十,还教育你要好好生活,量入为出,开源节流,够仗义吧?

都是延迟到账!赵敏恶狠狠地顶回来。

那是为了安全!我哈哈大笑。

凌晨一点,风很盛大,刮得人脸疼。

我们溜去一间居酒屋,点了寿司、清酒、花生和小菜,师傅给我们分别来了一个荷包蛋,却给我们分配了刀叉,我和赵敏面面相觑,笑着拿起刀叉,赵敏更是,模仿日本艺伎,操着日本人说中文时的僵硬口音,用刀子切下一块蛋,突然插到我嘴边,我正担心会不会划破我脖子,师傅冷不丁说了句:你媳妇真可爱!

我哈哈大笑,赵敏沉默地看向我,我受不了她的眼神,顾不上吃饭,赶忙付了账出门。

今晚月色真美。

远处,柳巷上方,空气灼烧般呈现扭曲的红色,耳膜中传来隐约人声。赵敏张开双臂,沿着马路边的双黄线翱翔,像只迁徙的鸟,滑翔、回旋、俯冲、停歇,大脑深处的矿洞褶皱,在此刻坍塌,荡漾起雨季朦胧的春色,她停在马路中央,丝毫不顾及地面的水滩,一直在转、转、转,最终停在边缘,环顾四周,回头看我。

真美,我说,真的很美。

她像看一千米外的草原。

不要再问我问题,那样会让我陷入深思,也不要抛弃我,那样会让我感觉孤独。

我跟上赵敏,她却对我说了些我不明白的话。但她越说,我越想问,我越想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以后会怎样做,五年、十年之后变成什么样的人,成为一个理想坚定的拜金主义者,还是像现在一样,在街上盘旋,坠落。

那天后,我们好久没再见,只在微信朋友圈能窥见对方的蛛丝马迹。

她好像去了售楼部卖房,但又不适应那里的节奏。在茂业酒吧一条街沉沦了三天三夜,又去奥斯卡蹦了两个通宵,顺便勾搭了一个十八岁的弟弟。后来她搞开所谓的地摊经济,在万象城、茂业、公园时代城商场门口卖狗、猫、兔子,朋友圈尽是些装可爱的图片,引诱一些好奇心强的人来见她,不过,好像大多数见到真人后就认栽走人了。

我有时候点赞,有时候不点,我不想让赵敏觉得我在关注她,但实际上,我们都设置了“此条朋友圈仅她/他可见”的条件,但又彼此心照不宣地嘴硬——爱意有时不就是通过彼此伤害来表达吗?我在微信上问她,她不回答。

工作越来越忙,但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黄毛和情圣为了捞钱,四处找项目、拉投资、分包工程,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每三个月黄一个项目,捞一笔钱就走。我和黄毛提过,这么干不行,创业阶段必须积累口碑,不然没有回头客。黄毛只是浅浅地笑,双手交缠在一起。我寻了个机会,对情圣也说过这事儿,可他也跟聋了一样,对我的劝告充耳不闻。等我离开之后才知道,情圣有他的苦衷——黄毛管钱,拿着他的分红,他也是迫不得已。

可我不承认,不承认所谓的迫不得已,生活却是烂的、苦的、难堪的,就像把一桶红油漆狠狠泼在每个路人身上,所有人刹那间都成了犯罪嫌疑人,但,我们自己得明白,我们不是杀人犯,我们是干净的路人,都有各自要朝圣的目标,我们得洗干净身子,继续向前,而不是就此打住,明白吗?

情圣被我说蒙了,愣了半天,他估计没想到,平常连诸多规矩都不懂的我,居然能说出这么一长串话。他站起身,摸了摸我的骨,面骨,我以为他要和我说“你面相变了”,因为他之前泡妞学过看手相和面相,还手把手教过我怎么给人看,但他只是轻轻抚过我的眼睛,拭去因激动而冒出的泪水。

你真这么说了?你不怕他开了你?赵敏停住,回头看我。

不怕,怕什么,黄毛还要用我,就算用我,我也不帮他做那些骗人的买卖!我狠狠吃完手上最后一串烧烤,油滋到赵敏的衣服上,她急忙闪开。

可这也不算骗人啊,只不过是有些项目失败了,这种事谁也不能预料。

不是有些,是所有,我强调。你说,这不是欺骗是什么?

在老军营小吃街上,赵敏的哑口无言和人群喧闹声形成鲜明对比。

我们继续往前走,往深处走,往某个知名或不知名的地方走,买绿豆糕、麻辣烫、平遥牛肉等等一切食物,但总有一股饥饿感在慢慢蚕食身体,就像黄毛曾经跟我说过的,一种突然想吃猪蹄,想被噎死的饥饿感。

赵敏走在前面,突然回头,说手机没电了,付不了账——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被逗乐了。

得,你是把我当大爷了吧?我笑着说。

哪有,人家是真的没钱了。她没敢回头,我觉得她在笑。

我跑到前面,和她像兄弟一样勾肩搭背,笑得想打滚。我还想问赵敏些问题,是关于未来和计划的,她没像之前一样避而不答,而是诚实地告诉我,哪些是现在就想做的,哪些是未来计划做的,哪些又是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我打断她,说,没有什么是实现不了的,你得相信自己。赵敏张口,又闭上了嘴,最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不过,总有些事情你一辈子都无法做到。

晋阳湖粉紫色的湖面荡漾波纹,赵敏的回答,迟到般冲向我。

我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感觉上头,晕,晕得想流泪,但我脑子里没在想她说的话,思维还停留在老军营那天的回忆里。上次一切都很好,很顺利,气氛和温度都微妙得恰合时宜,但我最后接了个电话,足足一个小时,等反应过来时,赵敏已经不知所终。

很抱歉,上次是一个客户的电话,我不得不接——赵敏翻过围栏,沿着晋阳湖水边走,身形和飘荡的芦苇融为一色。忽然,她指着远处,带些惊愕,不说话,我顺着她的目光看,湖心有一块光斑,光斑上飘着一只黑色垃圾袋——那感觉像我们在目送一场毫不相干的葬礼,直到塑料袋沉入湖底后,才恢复正常,才继续向前。

她一如既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想在几天之内就让我了解她的整个过去,但我的心思全然不在上面,还停在云、客户、黄毛和情圣、发神经的胖子、渐渐清楚的路、床、性和爱上。我想快速向前,和赵敏,和生活拉出相当远的一段距离,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湖边跨入水中,半个身子淹没,如那只飘摇的塑料袋坠入湖底,但很快,耳畔的风、湖面上振翅的鸟鸣、延时摄影般转瞬消失的落日,提醒我,刚才那些不过是幻觉,赵敏还在身边和我并肩行走,行人依然秩序井然地玩闹,人们还活着,将来也会继续好好活着。

你在听我说吗?嘿!

赵敏很生气,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我想直接承认,我走神了,但话到嘴边,我却说想起那个日料店师傅说你是我媳妇的事儿了。

我撒了个小谎,但很管用,赵敏立即转怒为喜,拉着我的手寻找公园里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可哪里都有情侣在做我们想做的事。终于,在绕过大半公园后,我们疲惫不堪地坐在长椅上,陷入无话可聊的沉默。

你能跟我说说你的过去吗?赵敏第一次主动问起我的过去,我有些意外。

真实的过去吗?我还是不要说了吧,不然会让你生气的,真的。赵敏不让,反而揪住我,拉到一个小亭子里,眼睛快怼到我眼镜上——快说!要真实!我招架不住,只好将自己过去交往过几个女朋友,和她们生活了多久,发生了什么一一交代,赵敏的神色也从饶有兴趣,慢慢变为沉默不语。

你看,我说我不要说了嘛!

黄毛和情圣马不停蹄地拉我参加一个又一个酒局,想搞定所有客户,很可惜,收效甚微。

有一个家居商场的经理,当面质问黄毛:“你要价这么贵,我为什么不找别人,要找你,几个毛头小孩?”就连一向巧言善辩的黄毛都一时语塞。对啊,人家为什么要找我们,不找别人呢?出门后我问情圣,情圣也无法回答。不得已,明哥虽然有些不着调,但目前来说,黄毛和情圣的选择只有他。

那段时间,我们每晚都要先吃到十二点,再唱到两点半。不得不说,酒肉朋友的感情升温比变质还迅速,最后一天晚上,两拨人都想从后厨搜只鸡,直接插黄纸拜把子了。明哥叫来俩公主,我记得特别清,有一个姑娘摇骰子总开我,还一开一个准,我不得已灌下了三四瓶啤酒,但末了我还想要那姑娘的微信。情圣早早看出端倪,桌子底下踩住我的脚,事后才告诉我,那是公主。

公主怎么了,公主也需要爱啊。我疑惑地反问。

不,公主需要的是钱,不是爱。情圣笑了,是嘲笑。

笑过之后,情圣抬起头,问我:那天没事吧?

哪天?

就那天。

我想起来了,就是许茹加黄毛微信那天,是吧?

情圣点点头。

我说我其实并不太在意,你信吗?

情圣摇摇头。

那晚我们在明哥那儿喝得酩酊大醉,一向不喝白酒的黄毛被灌了好几杯,醉得不省人事,他把手机丢给情圣,让他帮忙处理消息,但情圣哪来的空?他重返十八岁,和一位小妹划拳不止,顺手就把苹果手机丢给我了。

我说我不看,我不喜欢看别人的聊天记录,但细弱的反抗很快淹没在酒杯碰撞声中,说什么也没用。但我一点开,就看到许茹申请添加黄毛微信好友的通知。

我推给情圣,情圣看也不看就扔给黄毛,黄毛醉醺醺地想了半天,问情圣这是谁?情圣反应过来,看了我一眼,说,这是咱现在服务的甲方的前台,黄毛也缓过神,抬头看了我一眼,手机甩到沙发角落,继续喝酒。

就是一碗夜宵被人抢了的感觉。我说。

意思你还有其他夜宵?情圣打趣。

我没回答,也不想回答。

为期一周的“喝酒创业”终于有了成效,吝啬如明哥,都答应拿十万出来入股黄毛公司,钱到账的那一刻,说实话,我感觉很惊奇。黄毛一如既往,老神在在地笑。情圣一脸鄙夷,好像在看没见过钱的土包子——我见过钱,是没见过仅凭两张巧嘴就把钱挣了的人。

告别炎夏,进入秋季,我请了一个长假,因为来了一个机会。

龙哥——一个搞旅拍的朋友,需要助理,包吃包住包机票,工资很低,他问我要不要来,我连犹豫都没犹豫,舌头差点弹掉牙齿,答应下来。

接下来就是飞,到处飞,先飞到拉萨,和喇嘛讨论生命的意义,之后坐火车去川西,深入雨林,拍摄金丝猴和鸟雀。我们在成都短暂地停留,又去重庆拍摄公路,还采访了几个背包客,听了听他们的想法和感受。中间有几次间歇,我重新下载微信,好几十条信息涌来。

赵敏问我在不在,出来见一面,我没回。黄毛和情圣,在微信上像唱双簧,一唱一和地和我说最近公司资金紧张,迫不得已得先辞退我,等日后有机会再合作,噔噔噔三个抱拳表情发来,我也没回。许茹倒是没给我发什么,但她以一天五条的频率发朋友圈,去了哪、干了什么、心情怎么样,把朋友圈当私密日记写,不用说,肯定也是给我看的,我一个个顺次点了赞,隔了五分钟,她立马发微信邀我吃饭,我没回。

了无趣味,真的了无趣味,我准备卸了微信,重新开始一段生活。

赵敏突然给我发了一句话,她说,她想要搁浅一段时间。

什么意思?我立马问她,但得到的只有死寂。

龙哥,搁浅是什么意思?大学生都整不明白。

微风偏冷,带丝咸腥,山城的雨季比海边还浓稠。我在天台上,接连不断地饮酒。

可能是不想玩了,也可能是想勾引你。龙哥给了我道选择题,但很可惜,我高考就是因为选择题全错,才沦落到一所民办二本混了四年,我瞅了他一眼,他边整理器材,还不忘把羽毛球扔给远处的人,回来时他好奇地问我:你觉得是哪个?

我觉得?我不想猜。我直接掏出回太原的机票,拍在石阶上。

龙哥连头都没抬,他早就猜到了结局。

我们沉默了很久,听到划破远处浓雾的鸟鸣,才缓缓回神。龙哥问我重庆怎么样?和太原比,有什么区别?更绿、更湿、更浓重,更让人天旋地转,就好比现在,如果我放手,啤酒瓶从楼梯跌落,它会砸到哪儿我根本无法预料,一尊佛像还是CBD 的某位总裁先生身上,对吧?

太原不会有这种感觉?龙哥问。

没有,太原是与之相反的黄色,我小时候,噪点般的黄沙扑向人脸,骑一段路,口里会进去沙子。现在好多了,粗糙、摩擦、工厂、煤炭,慢慢隐没在渐渐生长起的草丛中,绿意和诗意逐渐占据上风,人们仿佛改头换面,但仍记得从西刮到东的风,记得风沙扑打在脸上的感觉。

北方城市的特征慢慢变少了。龙哥说。

但改变本身就是好事,难道不是吗?我反问。

龙哥不再言语,和我收拾器材,回宾馆倒卡复制资料,结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感觉不对就再回来。龙哥临走时和我说,我答应了。

一落地,太原就陷入连绵的雨季,人与人之间的信号变弱,尤其是我与赵敏之间的信号,微乎其微,几乎快断掉,打电话、发微信都不回,朋友圈停更,她没有删掉我,但我们之间的聊天率先搁浅。我想不通她在玩什么花样,也可能是我赌错了,她不想玩了,仅此而已。

倒是情圣,中间约过我一次,拜托我在天台给他拍个告白短片。

告白?搞什么,不都是女生向你告白吗?咖啡都惊得溢出,我充满笑意。

情圣说,他这次动心了,是个很好的女生,一张白纸。

一张白纸?我听到这个就想笑,我想提住情圣的耳朵,告诉他,世界上没什么白纸,但转念想想,情圣应该明白,他只不过愿意相信,那是一张白纸而已。我又翻了翻情圣的朋友圈,他发了张图,是他和女朋友的合照,文案配俩字:官宣。

这不都拿下了吗,还用我?

不,我想给她录一个完美的告白仪式,在凌晨,天微微泛白的时候,一群气球飘向天际,我出现在镜头里,对她说很柔情的话——我打断了情圣,说,你要真这么干了,我当时可就笑喷了,端着稳定器的手都会抖,哈哈哈。

笑归笑,忙还是要帮的。

我们跑遍全太原的高楼,从黎明跑到日落,只为寻找一个适宜的天台。

先在抖音上搜到闫家沟小区,但到了那儿,才发现铁门用一条粗粗的大铁链子锁住了。又跑到北美新天地和万象城,听说那两个地方有天台,可惜都太矮,而且人潮汹涌,一点也不美。最后一合计,给了我一朋友二百块钱,租一晚上他家的天台。

接下来的事都进行得很顺利。从搞婚庆的朋友那里搜罗来不少气球,又去花店定制了一大束玫瑰,红地毯一铺,小音乐一放,黎明前夕,我和情圣双双躺在天台上,感受着凉爽的秋季黎明。

蔓生云层的天空像倒悬的海面,白色浪花奔腾不息,浪漫且自由。情圣一遍遍重复烂熟于心的台词,而我则注视天空,望着那片近乎完美且透明的天空无法自拔。气球一个个飘向天际,在日出白光的照耀下,侧面泛光,像佛的眼睛,对天台上的我们和身后的尘世,投来间或的一瞥,我和情圣,空极了,什么也不想说,只想躺在天台上一动不动。

日出了,开始吧。情圣起身提醒我,我回神,镇定地结束了一切。

天台上的风猎猎作响,我们像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疲惫地伏在栏杆边缘。情圣和我聊最近的事儿,说他打算放下一切,去南方,去深圳,女朋友研究生准备考去那里。

不管生意了,那黄毛呢?

情圣说,黄毛逃回内蒙古了。

我一点也不意外他用“逃”这个字眼,意外的是,他回的是内蒙古。

他一直骗你们呢,其实,他也挺可悲的。情圣笑了笑。

对了,你那天说的话,我记到心里了。他补充。

什么话?我问。

那是一段很干净的话,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我有点害羞,转头看高楼下闪着白光的行人。

结束了吗?就这样。赵敏问我,汾河微波荡漾。

就这样,要不然呢,再给黄毛开个Party?我反问她。

河面上,飘着中海寰宇的倒影,游客坐天鹅船,从东游到西,在迎泽桥下的小型游乐场靠岸。赵敏买了两根烤肠,我以为有一根是我的,没想到她把两根都吞下去,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和我说最近遇到的人,发生的事,而我径直扼杀可能迈入浪漫的可能性,问她:搁浅是什么意思?

不要问我问题,我说过,我不想思考。

好吧,我也知道是这个回答。

沿着河走,风和凌晨不同,极为舒爽,浪花反着光,就像我和情圣仰头看到的天空。赵敏率先我一步回忆往事,谈到那个胖子和婴儿,认真地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要问我问题,我不想思考。

我把皮球原封不动地踢回去,踢得她猝不及防。她立即陷入沉默。

随后,我告诉她,是真的,百分之一千是真的,关于死亡和新生,我是从来不会撒谎的。

闻言,赵敏笑了,是很干净的笑。

草地上,有人正在放风筝。他们拉开长长的线,向后猛地一跑,来一阵风,风筝唰一下就升到空中,然后脚步向后移,双手迎合风向,风筝就像海中帆、空中絮,随指尖意念来回转弯,宛如海燕。赵敏停住,仰头看天际,而我则看向她的眼,看到灵活的风筝、琉璃般的天空、飘忽的云朵以及来自过去的黄色落日,我想摘下她的眼睛好好珍藏,即将出手时,她像只梦幻般的鸟,飘到那群人身边,兴致勃勃地接过线轮,有模有样地放起了风筝。

我沿着震颤的白线向上看,风筝在湛蓝色的天空中高低盘旋,慢慢升入天的深处,等我沿着白线收回视线,赵敏已然不见,线轮已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赵敏,只是我时常去河边,看游入蓝天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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