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时间
——读钟二毛小说《晚安》
2022-10-22○张敦
○张 敦
钟二毛的短篇小说《晚安》,发表于《当代》2022 年第2 期。说是短篇,其篇幅挺长的,将近一万七千字。而这篇小说所讲的故事,却非常简单——患癌的母亲痛不欲生,儿子助其安乐死。主要事件发生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天。作者为什么会把一个简单的事情写得这么长呢?原因在于作者充当了时间的魔术师,用叙事手段让时间交织重叠,增加了单线时间上的承载力。钟二毛的具体做法是:把几天的时间分成几个节点,分别在每个节点嵌入过去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一共嵌了六七个。这过去的故事,犹如一个一个散发光彩的时光之珠,小说最后又做到了首尾相连,巧妙结成一条优美的项链。
这篇小说写亲人的离世,题材可能来自现实生活,写得深情而且沉郁,可见作者的情感投入非常之多。我的分析偏重于结构,语句之间有可能会冒犯作者,敬请谅解。
小说开头部分,有一句话极其扎眼,“那天清晨,母亲说,我想死了,你帮我吧”。我非常喜欢这句话,简短有力,充满意外,尤其会让人想起《局外人》的开头。让我深感可惜的是,这句话并非小说的头一句,而是第三句,前面还有两句话,“有一个秘密,这辈子只能烂在肚子里了。不是不能说,是没法说。”如果是我写,这两句话肯定不会要的。但作者的思路跟我不一样,他想的是,要表现主人公情感的郁结,就必须加上这两句。而且,这篇小说的故事与《局外人》几乎完全相反,主人公要全程参与妈妈离世的过程,要与母亲完成这次漫长的告别,所以他要全身心投入故事,他的语气必然不能是冷漠的,而是一种故作坚强。这样的语气贯穿全篇。
我真正要说的是,小说开头部分,母亲让儿子帮助她离世,这是全篇最关键的情节,接下来的故事,就应该是儿子如何完成这件事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不但有违法理,而且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自然这也是主人公不愿面对的。好的故事,总会让我们看到人性的痛苦。如果设置一个“局”,让人物左右为难,又难以挣脱,是我们编故事时应该考虑的重要问题。为什么有的小说读着没劲?主要的原因是,他们笔下的人物所遇到的事都不叫事,犯不着承受煎熬,抖抖肩膀就过去了。在《晚安》中,主人公面临的问题,我们每个做儿女的,都有可能遇到,如果换了你,你会如何处理?读者有了参与感,自然会往下读,你要看个究竟,他到底是如何做的。
那个答案直到小说的最后才揭晓。作者知道,这点非常重要,不可轻易露底,所以一定要拖延,想尽办法迂回,变换各种方式,勾连起散落在母亲记忆中的时间,让故事变得丰富,而且沉重,能与亲人故去这么大的事相匹配。
在通往答案的路上,作者要描绘母亲最后日子的点点滴滴,比如喂猫、吃粥,以及如何忍受病痛的折磨。那个母亲跪着的画面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每当写到这些痛苦的事,作者的句子就变得很短,一句一段,像是拉锯,有种很强的痛感。与此同时,作者还会从叙述者的角度出发,追忆从前的时光,这是一种插叙。除此之外,作者还运用了另一种插叙的手段,通过母亲之口,讲述了六个小故事。这些故事因为叙事者的转换而呈现出另一种味道,同时增加了小说的时间维度,连在一起,相当于构成了母亲的一生。我说《晚安》的叙事结构是项链式的,正是因为有这几个小故事的存在。这些叙事中凸起的部分,让整篇小说有了光彩,变得复杂而神秘。
再来看小说最后的部分。当作者写到必须要对母亲实施安乐死的时候,他的叙事时间又来了一次跳跃,掠过那个关键性的情节,直接写三个月之后的事。当时母亲早就躺在墓园里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迂回的方式,目的还是把重要的事情往后推,一直推到不能再推。终于,作者又把时间拉回三个月之前,写起了母亲离世的过程。那真是个震撼人心的场面。最后,小说叙事形成一个闭环,定格于一场具有仪式感的告别。由此可见,在叙事中,小说作者有权利和能力操控时间,可从叙事效果考虑来对时间进行拉伸、压缩或者调配。在现实中,人类早已凭借飞行器等工具突破了空间的限制,让地球越来越小,却始终对时间无能为力。这一点,在小说中是不存在的,作家们可以实现关于时间的一切想象。所以,现在我们写小说,要想在叙事方式上进行创新,是件非常艰难的事,却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在叙事时考虑到时间和空间的问题,将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排列组合,新意就产生了。我相信钟二毛在写《晚安》时是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