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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之夏

2022-10-22阎海东

都市 2022年6期
关键词:阿兰

文 阎海东

1

先生:

收到这封信,您一定会觉得荒唐,觉得写信人鲁莽吧?可为了下决心写这封信,我辗转反侧几十个晚上。不,不止几十个晚上。现在,我不得不写了,希望您能原谅我。

请放心,我绝不会打扰到您的生活。可是,我依然不安——您大概会厌恶、怪罪我。不过,要怪就怪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吧。

您应该记得那本书,灰色的封面上,有幅单色木刻画:俄罗斯小城堡。书名是用毛笔写的。先生,容我再稍详细地提醒您:2018 年深冬的某一日,X 城区吉兆胡同,拉斐尔咖啡馆。您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捧着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窗外,轻薄的雪片凌乱地飞舞着,灰砖墙根残留着未消融的积雪,映衬得胡同小道更加黝黑。咖啡屋内暖气很热,令人昏昏欲睡的热,交织着木质霉味和咖啡味儿的热,一种沉醉在情人被窝里的柔软、肉欲的温热。您坐在那里看书,一动不动——我一直盯着您看。您穿一件深紫色毛衣,领口露出白衬衫,在眼镜框自然下沉的边缘,我看到您似乎闭着眼睛。然而,您一直在抽烟,偶尔翻动书页。

先生,我如此啰唆地描述,只为了向您证明,此事是确实的。当时我坐在哪里?这不重要,咖啡馆里本就没几个人。靠近吧台,亮着昏黄灯光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姑娘,她穿着黑色呢子上衣、红灰色格子短裙。她有一张修饰得妩媚姣好、青春性感却明显纵欲过度的脸,她偶尔拨弄耷拉下来的长发,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自己的手机。是的,我注视着咖啡馆里仅有的几个人。

我年过四十。我观察着您,但头脑在发烧。为什么?简单明白地说,您手里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剧烈地刺激着我——一个藏匿多年的杀人犯,看见自己曾使用过的凶器,如今握在陌生人手里。事情就是这样。

请原谅,我目前不能更准确地说明什么。我的神经如此脆弱,像地狱之火中飘浮的一缕头发。我竭力冷静地把这一切藏在我的内心,然而,如果您曾仔细观察过我,就会发现,我的面孔一定是扭曲、异样的。

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时刻。二十年来,我从未遇见有人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如果世界上不再有任何人阅读这本书,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这本书,这会使我得到平静。但这是自欺欺人。我看见您在阅读它。

先生,您坐了近一个小时,其间您起身离开过一次,大约是去洗手间吧。我滚烫的目光紧盯着您。您离开后,我迅速起身走到您的桌旁。我打算偷走那本书。是的,站在您的桌前,我看着那本书,浑身战栗,心脏是灼热的,像积累了过多胃酸的胃,甚至我的眼睛,也因为没来由的、黏稠的汁液而模糊——

有两种可能:1,我偷走那本书,但那很蠢,会招惹来服务员;2,我克制自己,迫使自己安静下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待您回来。

于是,等您重新回到座位时,我便像鬼魂一样站在了您的身边。您回想一下,我是这样说的:

先生您好,冒昧打扰,您也看这本书啊——

我让您一头雾水。您沉默、困惑地望着我。这把我逼入了绝境。我继续说:

我从没看到有人阅读这本书,我以为已经没人读这本书了。

是吗?您终于回应了我。

能看出来,对我,您并没有太强的戒备,但您的表情告诉我,您依然不能理解我的行为。试想一下,如果坐在角落的那个姑娘来这样跟您说话,大概可以理解为搭讪吧?我这样一个疲倦病态、脸色潮红、表情僵硬的中年男人,为什么要跟您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呢?也许,您会把我当作悲惨孤独的同性恋者吧?

于是,您更加困惑地翻看手里的那本书,似乎要从书中找到答案。

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是一个被遗忘的伟大作家。我迫使自己恢复心智。于是,我冷静地给您提供了一个解释。当然,这是撒谎,我并不是什么文学研究者。

除了研究的目的,我想,在这样一个当代世界里,谁也没有阅读他的兴趣和理由,这想法也许有点极端。我悲惨地笑了笑,努力继续解释下去。如果您仔细观察,我的表情里一定藏着某种疯狂。

不过,我看到,您完全释然了,放下手中的书,表情松弛下来,友善地笑了笑。

我只是随手翻翻,谈不上什么研究。这是您的回应。

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留个邮箱什么的,有机会我们可以交流一下,我是个孤独的研读者。

您竟爽快地抽过一张餐巾纸,写下了电子邮箱。看来,您急于摆脱这无聊的偶遇。

这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您应该早就把它忘了。不过,我却不得不给您写信了。先生,您只能怪那本该死的书。

想必您不会回复我。这没什么,但我会继续给您写信,在某个我自己也不确定的时刻。

祝您生活愉快!

一个陌生人

2

先生:

您竟然回复了我。谢谢!对此,我不多做猜想。我姑且认为,您还愿意听我说下去。

我想,我总得向您大致地介绍一下自己吧?

我出生在西部的某个小城市,应该算是五线小城。小城处于中亚地貌包围之中,烈日终年照耀着灰白色的沙石山丘,一条黄褐色的河流穿城而过。河水在南,荒山在北。石山上皮肤病般地生长着少许灰色、褐色的植物。夏季干燥炙热,冬季枯寒,春三月,总有昏天黑地的沙尘暴来袭。

城市所在的河谷地带,挤满了炼油厂、油泵厂、毛纺厂、五金厂、日化厂、洗煤厂、焦炭厂、水泥厂、肉联厂等等,它们陆续诞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您大概可以想象:小城终年烟雾缭绕,弥漫着呛人的工业废气、土腥和羊肉的膻味。破旧的建筑,像一张张在污泥里打过滚儿的脸,满是寒碜的斑驳和污渍。

狭长弯曲、布满上坡道的老街区,常年流淌着酸臭的污水,游动着眼神忧郁躲闪的野狗,以及三五成群、游手好闲、精力无处宣泄的年轻人。20 世纪90 年代,破旧的大街非常喧嚣,充斥大街的录像厅给小城提供了活色生香的丰富噪音。阴暗简陋的歌舞厅和逼仄的台球室,则常常是暴力发生之地。

我啰唆得够多了,最好言归正传。

1997 年,我十八岁,瘦骨嶙峋,头发乱糟糟的。我的处境使我自卑。当我抬头望着小城的灰白色的天空时,我的自卑达到极点。我不想回家。我家在山脚下的肉联厂家属院。从童年记事起,我每天都能看到蓝色破卡车拉着成群的脏猪,在那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通过。群猪们彻夜的惨叫,给我的童年心理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小城有着自然的鄙视链。如果你是从肉联厂家属院走出来的,你就长着一张丑陋的、欠揍的脸。您大概明白我为何讨厌回家了吧?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每天回家,我都能看到父亲那张疙疙瘩瘩、油腻黏糊的酱色脏脸,他挂着被汗水浸得发黄的破背心,瞪着酒醉后失神的红眼,坐在快要散架的破餐桌前,仿佛永远都在等待丰盛的菜肴上桌。那只布满紫色瘢痕的糙手,像自动机器一样,不断地把绿色的瓷质酒杯送往嘴边。母亲聒噪的诅咒和抱怨,只要一传到我的耳朵,我就要发疯。

我蓬勃的情欲正在冲刺。那年夏天,我恋上了一个姑娘。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学校的操场上。为了庆祝香港回归,校舞蹈团已经在操场上持续地操练了两个月。后来,每当舞蹈团排练的时候,我就会拿着一本书,眼神迷离地坐在操场边一棵老梧桐下。某一天,她们的队伍解散后,我一下子站了起来。那个叫苏丽的姑娘和我的一个表妹走在一起,她们比我低一个年级。苏丽有一张精致活泼的鹅蛋脸,穿着黑色紧身舞蹈衣,头发被盘成了发髻,她的皮肤是小麦色,逆光散发着湿漉漉的光晕。我跟表妹打招呼的时候,苏丽挽着她的胳膊,半侧小脸,挑着眉毛,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相比那些常年穿着大号校服、雏鸟般枯燥的女生,苏丽显得过于饱满和成熟。她骄傲地挺着胸脯走过来的时候,我听到我的心脏在加足马力狂飙。第二次,当她按照约定,来到我的教室门外借课本时(提前学习高三的课程),我欣喜若狂。她的单独行动(第一次是和我表妹一起),在我眼里具有一种特别的意味。那天,她穿着鹅黄色的确良连衣裙和透明的塑料凉鞋。

我正在高考前夕,而苏丽使我失眠。为了能更好地入睡,十二点前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她的每一个细节。我染上了手淫的毛病。在昏暗逼仄、散发着饭菜馊味和家具霉味的小屋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拼命回想苏丽,直到浑身战栗,沾满幸福而酸涩的汗水。

六月,一个阳光明亮的上午,我在学校附近的水泥桥头遇到了她。她和我的表妹,鸽子般一跳一跳地说笑着走来。看到我时,她先站住了,问我是不是要用课本,如果需要,她上完课后就把课本还给我,下次上课再来拿。我头昏脑胀,支支吾吾地说,不用。我非常害怕和她失去联系。然而事后,当我清醒过来时,又一次把她的建议理解为了某种热情的暗示。

她能镇定地看着我,而我不能。有一天,表妹告诉我,“苏丽说你很有意思”,我彻底失眠了,那是怎样漫长的一夜!凌晨才勉强入睡,我梦见苏丽穿着发白的牛仔短裙,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台子上,让我跳上去。跳啊,跳上来啊,她格格地笑。

先生,多么可笑!其实,我早已忘了那个叫苏丽的女孩。可我是在虚构吗?也许吧。这种愚蠢又甜蜜的悲伤,人生中又有多少次?在孤独的焦渴中醒来后,我鼓起勇气,给苏丽写了一封字迹潦草、没头没脑的信,我在信里描述了那个梦。

为了把这封信送到苏丽手里,我足足等了五天。每天的早饭时间,我都站在校门口的白杨树下。我把电线杆子上红绿相间的皮肤病广告看了个够,我甚至读完了附近宣传栏里的报纸内容。当然,并不是苏丽从未出现,而是,每次她和一群女生经过,都仿佛根本没看见我。她没看见吗?终于,有一天,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独自走向宣传栏,困惑地看着我。我扭着难看的步子走向她,我的嘴唇仿佛冻僵了。她眉毛又跳了一下,把颀长的脖子向我倾了倾,又像要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你有话要跟我说吗?她终于先开口了。那一刻,我几乎要逃跑。她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她时刻注意着我的手。当我终于把信从衣兜里掏出来的时候,她微笑着,带着鼓励,把绞在一起的两只手松开来,一副随时要伸过来的样子。我把信给了她。

两天后,苏丽来找我,把课本还给了我。最近要加紧排演节目,暂时不上课了,谢谢。她调皮地笑了笑,每个动作都老练洒脱。很快,她脚步欢快地消失在教学楼拐角处的阴影里。

书里夹着一张纸片:

梦的尽头,也许是不好的梦呢,谁知道呢?我能帮你什么?先别胡思乱想了,专心准备考试。你喜欢听一首歌吗?名字叫《心雨》。

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双手颤抖着,打开那片作业纸。刺眼的阳光穿过窗玻璃,灰尘在光线里飞舞。我把那张纸片飞速地叠起来,塞进裤兜里。把头埋在书本堆里,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五点,我逃离了教室,在裂纹纵横的河滩游荡。一个幼稚可笑、脆弱孤独的家伙。现在的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他被这挫折扭曲了身体。他穿着难看的藏蓝色缩水衣裤,失神地眺望着土黄色的西天。羞辱的燥热折磨着他。

苏丽仍旧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察觉到她在看我,但当我把目光投向她时,她便飞快地转过头去。也许,对她来说,这是个好玩的游戏。有一次,在通往操场的土路上,我和她迎头相遇,她迅速地低下头去,手指扯着衬衣袖子,飞快地从我身旁走过。

失败来得如此迅速,失败对我的摧残如此剧烈。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再也无法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孔和身体,我的身体也不再能得到那幸福而战栗的呼应。我埋头沉入了题海,一直熬到高考结束。

先生,我真不该向您描述那个无聊的夏天,但我忍不住。毕业了,可是我不想回家。我变得无处可去,每天在大街上游荡。我成了和主人失散的野狗。有时候,我走很远的路,穿过小山谷口一片浓密的野树林,来到被收割的麦田。青灰色的天空,没有一片云,收割后的麦田,泛滥着刺目的白光。正如这片空荡荡的麦田,我的心是空的。此刻,我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空虚。记忆很神奇。先生,以您广阔的阅读经验来说,有诗人描述过这样的空虚吗?

空虚的空,常常会被某种邪性乘虚而入。当我返回市区,顶着烈日在街巷游荡的时候,我在寻找什么?忽然,我看见了苏丽,她和两个女生沿街走过来。她们在有说有笑地聊着某个话题,在我看来,那应该是在分享一个笨拙的癞蛤蟆追求小天鹅的故事吧,这种分享和炫耀,也会带来友情的欢乐吧。我听见了苏丽的笑声。我尾随着她们,看到她们走过水泥桥头,在河堤上的一排遮阳伞下消失了一会儿,又出现在不远处。一股混杂着羞耻和愤怒的力量,在我的身体里奔涌。苏丽察觉到了我的尾随,她转过了头,停了下来,女伴们也停了下来,可是苏丽摆摆手,让她们走开。

她穿着那件的确良连衣裙,双手绞在小腹前,脸色涨红。你该不会是在找我吧?有事儿吗?她问我,我一阵窒息,一阵热风刮过来,我打了个哆嗦,口舌焦渴。你怎么了?她问,她看起来确实很疑惑,眼睛像是起了一阵雾。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没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我想说,什么都没有。

哦。她表情尴尬地笑了笑,把头转向远方。穿过荒凉的小平原,灰蓝色的山丘连绵起伏。过了好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什么都没有吧?那我走啦!

停了一会儿,她转身走开了。

这就是那个夏天,焦灼,荒唐,笨拙,屈辱。我以为就那样结束了,可是,没有,我可怜的情欲不肯安歇。

3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絮叨这些无聊的事情,有意思吗?但您报以宽容的“挺有意思”,鼓励我继续写下去。

其实,你在同情我,同情那个自卑到骨髓的十八岁青年,同情那个性意识完全觉醒却焦灼无助的傻瓜。可是,如此起劲地说着那些早已随风而逝的傻事,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人时刻都在更新,无论是物理意义上,还是精神意义上。今天的我,并不是一年前的我,可人又是不可断裂的生命的体验,记忆和肉体的续存,为我们提供了无可辩驳的证据——你还是你。所以,那时候的我,依然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依然承受、背负着那个我。我无法抛弃那个我。

对大多数人来说,青春期的那些荒唐可笑的事,不过是一个小插曲。每个十八岁,都有一个炎热的夏天。有人在毛躁、兴奋中完成了情欲的初体验,有人满腔柔情却两手空空,也有人不慎堕入污泥之中。还有哪个年龄,比十八岁更加危险、动荡、惨烈呢?

因此,对我来说,那个夏天并没有结束。我抱着十分的歉意,向您饶舌解释,您能理解吧?

对我来说,苏丽并不是色情画报上的某个引发冲动的性形象,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情欲对象。在高考后的空虚里,在散发着厕所味和食物腐味的逼仄空间里,我绝望地躺在脏乎乎的被窝里,苏丽再次浮现在黑暗的空虚中,幻觉中,我甚至触到了她光溜溜的胳膊,闻到了她那股特殊的青草般的体味儿。我如同溺水者般病态地回想她,某一瞬间,我终于想起,阳光从她耳朵侧面照过来时,能看到她耳垂上一个小小的朱砂痣。我在昏暗闷热中勃起,勃起使我的包皮微微撕扯、疼痛。这种疼痛提醒我不可放弃。

无雨之夏。河流几乎干涸,只留下细小的、远望如一股黄色尿流的痕迹。这座小城快要被蒸发。我游荡在大街上,看着昏暗的店铺,内心空虚、激荡又固执。就算出现另一个光着大腿的丰饶女人,也无法转移我对苏丽固执的渴念。然而,苏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小城如此之小,苏丽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直到八月初的一个下午。黄昏时分,躲避烈日的人们纷纷倾巢而出,大街上顿时显得混乱嘈杂。录像厅的大喇叭里传来港味对话、厮打和女人的呻吟。生活如此疲惫单调,声音里的世界却如此妖娆。

火烧云把错落杂乱的建筑染成了橘色。在剧院前的台阶上,我看到了苏丽!她穿着黑色的短裙,脚踩一双香槟色的人字拖,两腿分叉斜跨在台阶与台阶之间,一只胳膊抱在胸部,另一只小臂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摇摆着,似乎在扇凉。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短裤的女孩。她们对面的栏杆旁,懒洋洋地散立着几个松松垮垮的男青年。我的心脏被暴击。如此鲜明的场景,证明我确实是在一厢情愿。这是校园外的苏丽、社会上的苏丽。

我孤零零地站在剧院对面的一家音像店门口。有那么一个瞬间,苏丽把头转向了我这边,我觉得她看见了我。她就那样扭着头看我,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突然,我听见他们爆发出一阵笑声,旁边的女孩甚至笑得弯了下腰。紧接着,苏丽拿腔作势地推搡了女友一把,那笑声和动作像一颗尖叫呼啸的子弹,直直打中了我。一股灼热的焦躁,在我的身体里弥散开来。

人当然一直是他自己,就像此刻,我依然能看见苏丽站在那里——作为一个曾经的事实。

大约几分钟后,那伙男女像袋鼠一样,跳跃着登上了剧院的台阶,进入剧院侧面的一个蓝色大门。那扇斑驳的铁皮大门,通向剧院三楼的“火玫瑰歌舞厅”。

我病了。我时而感到虚弱无力,时而感到血管强劲,即将爆裂。我双腿颤抖着,却快速地穿过马路,登上剧院的台阶,花了两元钱,买了一张印刷粗糙的黄色纸票,冲进了楼道,我被楼上传来的音乐轰鸣声包围,我怀着悲怆的、毁灭的心。我要亲眼看到那使我心碎的情景。

在旋转灯五颜六色的光斑里,我看到苏丽和她的女伴前俯后仰地笑着,看着不远处像迈克尔·杰克逊那样搓着裤裆的男青年们,苏丽笑弯了腰。她为何如此快乐?男青年们使劲地卖弄着,伴着节奏,做着猥亵滑稽的性挑逗动作。

我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很快,苏丽看见了我,她愣住了。我的尾随,让她大吃一惊。她果断地向我走过来。

你在跟踪我?

我没有说话。

走开!

我凭什么走开?我的固执激怒了她。

走开!她急促严厉地说,眼里闪烁着焦躁的怒火,你不走是吧?

苏丽一把推开我,扭着身体逃离般冲出舞厅,消失了。

那几个摇晃着四肢的男青年,迅速地包围了我。他们的鼻孔里喘着野兽的粗气,充满了暴力的自信和亢奋。很快,我麻木沉重的身体感到了剧烈钝痛的撞击。我踉跄了一下,倔强地站稳,迎着陌生的野兽们的面孔,以及他们轻蔑的施暴的威胁。我的背部迎来了更猛烈的撞击,我轰然倒塌,撞击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粗糙、破旧、深水潭般昏暗的舞厅里,灯光依然旋转着,音乐依然轰鸣着,我承受着争先恐后的暴击。哪儿来的傻×?找死啊!他们高声叫骂着。我的青春!我的情欲虚妄的第一遭!我的手触摸到脸上的血迹,它们已经在水泥地上留下黑乎乎的下贱的痕迹。一个毫无准备的溺水者,在浑浊的深水里挣扎。

攻击突然停止了,我听到了接连响起的耳光声。一群狗×的东西,滚!我挣扎着抬起头,看到两只红色的闪烁光斑的高跟鞋,连接着黑丝袜的大腿,在此之上,我看到一个黑色的富有弹性的尼龙短裙。她弯下了腰,伸手拽我的胳膊。羞耻,主要是羞耻,使我浑身战栗,我一定有一张骇人的脸。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那张化妆得过分的脸还没有恢复平静。这帮杂种!她朝我歪了歪头,去洗洗,洗手间在那边。

在散发着恶臭的洗手间里,对着沾满污渍的大镜子,我看到了自己悲惨孱弱的瘦脸,可笑、可耻、可怜。我捧着水的双手艰难地颤抖着。我从镜子里看到那个女子抱着两只胳膊,斜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争风吃醋?她嘲讽地抽动了一下嘴角,笑了笑。等我洗完脸,一瘸一拐地低着头,跟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用力地挺起胸部挡住了我。连声谢谢都不说?我们站在门框里,我抬头看着她,她的装束掩盖了她的年龄,她的红唇咄咄逼人,浓烈的香水味传递着令我生畏的气息,是港台电影里那种太妹的、极度诱惑却不可冒犯的性的灼热。

去诊所看看吧。她扭着脖子,歪着头打量了一下我的身体。

不用,谢谢!我说。

认识他们?

我摇了摇头。

去看看,她不容置疑地扯着我的胳膊,我跟着她下了楼。

在临街的小诊所里,她嚼着口香糖,散漫地走来走去,偶尔回头看一下正在清洗伤口的我。

学生吧?

毕业了。

高中?刚毕业就想泡妞?

走出诊所的时候,她又一次把我堵在门口,就这样走了?她转身弯腰,从本子上撕下一片纸,飞快地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把纸片拍在我的手里。别忘了还我医药费。别太傻。说完,她拍了拍我的脸,转身走出了诊所。

先生,我和阿兰就是这样认识的。狼狈、下贱、屈辱、懦弱、遍体鳞伤的我。

4

半个月后,我才去见阿兰。强烈的耻辱感,让我羞于见她。事实上,此前好几个黄昏,在西天洒满金黄的时候,在通往剧院的大街上,我都看到过阿兰,但我迅速地回避了她。那是一条漫长的柏油斜坡路,被日光照射得疲软、乏味。大街上的阿兰,穿着紫色的T 恤和蓝色的牛仔短裤,目不斜视地前进,像一个艰难而又坚定的逆行者。在我奇怪的记忆中,燥热的大街上,所有的行人,似乎都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散漫地行走。

我努力地克服深藏内心的羞耻。直到半个月后,我接到来自北京的录取通知书,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小城,才下定决心去找她。那天上午,阳光很好,我带着十五块钱,坐了四站公交车,来到了山脚下的油泵厂家属区。在苍老的白杨树和梧桐树的包围下,油泵厂家属院灰头土脸,像被废弃的遗址。在路边蓝色的铁皮小卖店里,我打了阿兰的BB 机,不安地走向不远处的水泥桥头。站在磨损残缺的石栏旁,我看着涨起来的浑浊的河水,上面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垃圾,那是从陌生的上游冲卷下来的。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就那样顺从地被脏水裹挟着,漫无目的地流向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阿兰走在红砖小楼的阴影里。远远地,我看见了她。她穿着淡蓝色的衬衫,咖啡色的短裤,头发扎成一束,在脑后摇摆着。那是没有化妆的阿兰,她把双手插在裤兜里。挺守信用啊,她看着我,笑了笑,把头朝小卖店那边摆了摆,示意我跟她一起过去。铁皮小卖店的隔壁,是一家简陋昏暗的粮油店,我跟着阿兰走进店里。她买了一袋二十公斤的大米。

帮我扛回去,她毫不客气地说。那一瞬间,我们就像是旧相识。我甚至感激她对我的指使,让我能够重新展示男人的样子。

毕业了,去干啥?扛大包吗?阿兰走在我身边,手里甩着一串亮晶晶的钥匙。

上大学。我几乎脱口而出,却极力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

事实上,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就开始膨胀了。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成了另一个人。甚至,我忽然开始鄙视、可怜起这个脏乎乎、灰蒙蒙的小城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无意中流露出的骄傲,引来了父亲的嫉妒和愤怒,他红着眼睛,像负隅顽抗的死牛一样瞪着我,说,我要是有个我这样的爹,有这样的家庭,我他妈也早是大学生了,明白吗?

因此,面对阿兰,我也不再羞愧胆怯。

大学生了啊?阿兰回过头来,很意外的样子,眼睛迷雾般地看着我。

阿兰的家在灰砖小楼的最顶层。风烛残年的小楼里,陈旧的土黄色墙壁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粗劣小广告,胡乱涂抹着各种不堪入目的脏话,甚至有彩色粉笔画出的笨拙、污秽的下流涂鸦。堆满楼道的破烂杂物差点把我绊倒。

阿兰的屋子很小,几平方米的小门厅完全照不到阳光,只摆放着一个简易鞋架,一个褐色的小圆桌。我把米袋子放在墙角,看着阿兰走进东边的小房间,窗户透过来的光,让她只留下一个昏暗的背影。我从兜里掏出十五元钱,放在小圆桌上。阿兰忽然转过身说,先别走,再帮个忙。

阿兰拉开窗帘迎接阳光,然后踮起脚尖,摘下晾在窗前的毛巾扔在床上。

进来呀,她说。我走进了那个明亮的小房间。屋子里弥漫着经年的木家具散发的霉味,混杂着日化用品的芳香。靠着窗户下面的半截绿墙旁,有一张灰色的铁床,铺着蓝白条纹的床单。一个米色的梳妆台靠着床头,梳妆台旁摆着一个铁制的简易脸盆架。唯一看起来时髦的,是一个椭圆凹陷的红色帆布摇椅,摆在与电视相对的位置,电视镶嵌在北边靠墙的一排木质的组合柜里。

这是一个简洁的屋子,看起来无牵无挂。

阿兰让我帮她洗洗头。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子中央。她很快从厨房里拎出两个深红色的铝壳热水瓶,把热水兑在铝制烧水壶里。

阿兰散开头发,迎着红白花的搪瓷脸盆弯下腰去。我把铝壶里的水浇在她的头发上,头发像水草一样在脸盆里漂浮开来。阿兰弯腰,绷出的弹性曲线,散发着令我心跳的热量。

很喜欢那个姑娘?阿兰双手绞着自己的头发。

我没有说话。

一帮小傻×,脑子发热,为了那点快活,搞事从不过脑子,跟动物没啥区别,以后别那么莽撞。

阿兰拧干了头发,用毛巾一裹,扬起脸来,看着脸盆架上面的镜子。别去纠缠她了,会有女人的,明白吗?她转头笑了笑,说,没事儿了,你走吧。

朝我挥完手,阿兰继续用毛巾揉搓着头发,她把身体背过去,转向窗外,阳光完全照了进来,我看见那斑驳的窗框,在阳光下露出色彩明亮的蓝色。

我告别了小城。小城有一个黑乎乎的老火车站,几十年来,那条铁路一直往外运输煤炭和油管。我从那里出发。

姐姐借给我的学费,在一张绿色的邮政储蓄卡里,母亲把它和几百块的纸币缝在我贴身的内裤里。黄昏时刻,我第一次坐上了绿皮火车,在汗臭脚臭混杂着泡面的气味中,把自己折叠在靠窗的硬座上。旅行很快划入无边无际的黑夜,我在暗夜里穿行了大半个中国。

一个孤独自卑的小城青年,终于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那个破败而乏味的小城,甚至在心理上也越来越远,它的存在很快变得模糊、可疑。

我上的是物理系。临走前,父亲用三根黑粗的手指捏着油腻腻的酒杯告诉我,他也懂物理学,物理学就是研究怎样干活更省力气,也就是怎样偷懒。我看着他,笑了笑,心中生起一阵怜悯——他就这样力不从心地、固执地要跟我一争高下。

校园里处处散发着迷人的威严和鲜活的亢奋。我努力适应着这种让我无所适从的新鲜,我亲耳聆听那些著书立说的教授讲课,一种近距离的高级知识的覆盖,让我在暗夜里反复打量自己新的身份。

两周后,宿舍里的那些家伙们便开始聊起了女人和性话题,无论是力学、热学、光学还是电磁学,他们都能发挥到两性关系中去。我们的夜晚几乎总是这样。然而,校园里的女生们,要么灰扑扑的雏鸟般四肢瘦弱地蜷缩着,要么大腿粗壮、疙疙瘩瘩,即便如此,她们大都满脸清高。冬季一来,她们就把自己裹进面包一样鼓胀的棉衣里。我们班的那七个女生,很快不再能引起大家谈论的兴趣。不久,一个叫“狮子头”的家伙,就以行家的模样品论起了管理宿舍的某个少妇,他告诉大家,看女人要先看屁股。

先生,喋喋不休地描述这种乏味的大学生活,恐怕只会引起您的厌恶。不久,舍友们就开始各玩各的,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没有涟漪,如潭水一样静止的生活,唯一不能静止的,只有夜晚临睡前,在身体里弥漫开来的躁动的情欲了。我经常在黑暗柔软的被窝里安静地勃起。冬天的暖气越热,我越是那样固执地勃起,一串串模糊的异性面孔,在黑暗中毫无把握地漂浮。那个时刻,我经常想起阿兰,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她双手挽着湿漉漉的长发,富于弹性的身体曲线散发出微微颤动的热量。第一次,我也把阿兰和热力学联系起来。

我是大学生了啊!寂寞、焦渴的我,瞄上了一个女生。她相貌平平,毫不出众,看起来跟我一样普通寒碜,一张窄小的脸上,总挂着紧张羞涩的表情。每当我接近她的时候,她总蹙着眉头看我,露出受惊、疑惑的尴尬表情,身体弯弯曲曲,一副怕冷的样子。我不再贸然接近她,而是远距离地观察了她一段时间,反复思量之后,我觉得自己有把握搞定她。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失败了。临近元旦,我在图书馆大楼的拐角等到了她,我慎重地请她停下脚步,把一张纸条递给她,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接了过去,当着我的面打开。她仿佛一直在沉思,辨识上面的字迹,仿佛困惑于我竟会有这样的行为。她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前所未有地尖锐明亮。难道,你觉得你跟我合适?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别这样,免得都尴尬。然后,她迅速地把纸条塞到我手里。

不久后,一个落雪的傍晚,在电影院侧面的水泥墙上,我看见她挺直了身体,举起自己的两只胳膊,甚至努力踮着脚尖,竭力地用嘴巴去够一个男生的嘴,她依然把自己包裹在那件荧光粉的羽绒服里。那个高大的灰色家伙,几乎全身覆盖着她,像一个绷直的鱼钩在钓一条鱼。

就是这样,她鄙视了我。坠入绝望和空虚后,我开始沉迷在热力学、光学和电磁学中。夜晚,我在黑暗中卑贱地忍受着自己青春的病态。我偷偷阅读与性有关的书籍,想象着如何清洗我身上自卑和自我厌恶的烙印。

先生,您瞧瞧,虽已年过四十,我在回顾过去的时候,却依然固执地自我怜悯!我真是病入膏肓。

5

目睹了下贱的钓鱼一幕,我长久地怀着嫉妒和憎恶看待那女生。拒绝我、羞辱我,却向那满脸横肉、风干的生殖器一样的家伙投怀送抱,该是怀着怎样一颗淫贱的心啊。我甚至无聊地想象,她和他在脏乎乎的床单上赤裸肉搏,任那家伙摆布的下贱样子!

是这样的,经历了漫长的伤感期,我给阿兰写了第一封信。我究竟怀着怎样的动机?当我用X 大的专用稿纸写信时,不用说,我内心充满了大学生身份带给我的卑劣的自大和空虚——被遗弃的故乡和阿兰,不是已被我抛在脑后了吗?如今,我怎么突然思念起她来?也许,其实,我早就对她动情,却被虚妄的新身份冲昏了头脑,以至于有意屏蔽了这种意识?

圣诞节的晚上,在闪烁着各种明亮小彩灯的校园里,我像一个隐身的鬼魂一样,看着那些抱着糖果盒、捧着玫瑰花的男女,他们那样鲜活热情,在寒冷的积雪反光中喷吐着白雾,相互诉说彼此的情欲,很快,他们就会去情人旅馆吧?为什么我却是这样子?!这一切让我内心激荡着难以抑制的愤慨。“狮子头”在被窝里拱动着毛茸茸的稀疏的脑袋,描述着自己的发财宏图。他已经有女人了,一个高挑丰满的姑娘,她替人打理花店。两周前,在距离学校大约两公里外的城中村,他和她开房了。她真不错,很棒,“狮子头”得意地回味着。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给阿兰写了第一封信。

好久不见!原以为我会很快忘了过去的一切。可是,不是这样。每当夜里躺在床上,我就不由得想起你,想起帮你洗头的情景。长这么大,你是第一个对我温柔关心的女孩子。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了你,我们在一个海鸟飞翔的大海边——

先生,您瞧瞧这可笑的一套。我只会这笨拙的一套。我在玷污您的眼睛。一个浅薄幼稚的大学生,也许,他只是因为自尊心受挫、荷尔蒙过剩而胡言乱语罢了。他自以为是,他如此轻薄,是不是觉得自己高收信者一等呢?

不管怎样,我还是怀着无比真实的柔情,把信装进了印有X 大名称的信封里,与此同时,内心却充满了失落。

阿兰将怀着怎样的心情阅读来信?她独自坐在床头时,会吃惊吗?毕竟我收到X 大的录取通知书时,在小范围内,仍然引起了一些羡慕,可见那时候,小城的人们,对大学生依然是另眼相看的——上大学就意味着会飞黄腾达啊。但是,我没有收到回信。我想,也许是因为,马上就要放寒假了。

然而,寒假回到小城,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我迫不及待、自以为是地给阿兰的呼机留言:我回来了。然后,我躺在热烘烘的、充满腌菜和动物内脏味儿的屋子里,接受着母亲理所当然的伺候,焦灼又无聊地等待阿兰的回应——我也有了自己的呼机。整整两天过去了,阿兰却没有任何反应。

第三天,我再也按捺不住,决定主动去找她。我穿着胸口别着醒目的X 大校徽的棉衣,坐着破烂的小公交,来到了油泵厂家属区。在冬日乳白色的夕照下,我像猫头鹰般把身子收缩起来,绕着桥头走来走去,像一个初试身手的小偷。冬季的枯河像一条灰白絮状的蛇皮,遗落在黄褐色的荒滩,那样丑陋和绝望,对岸的小山窝里,一堆堆高低错乱的灰砖楼房,呻吟般冒着软弱无力的白烟。

那时候,厂区已经很凋零了。来自郊区的土黄色菜农摇着铃铛,蹬着三轮小车在空虚的小区里转悠半天,依然满载着冻坏的白菜、萝卜和大葱,满脸愁苦地离去。就是这样的黄昏,我没有看到阿兰。但我坚持徘徊了五个黄昏。直到春节前的某一天,我看到穿着红色羽绒服、黑色牛仔裤的阿兰,拎着小包从小区里面远远地走来。

我兴奋地冲了过去,她停住了,站在路边的白杨树下,一束凌乱柔软的头发,在额前随风晃动,她并不热情。

我给你的呼机留了言。我的心狂跳着,感觉自己快要断气了。

是啊,必须回你吗?

信你总收到了吧?

收到了又怎样?阿兰明亮的眼睛冷淡地看着我,那双好看的黑褐色眼睛,仿佛要变形了。

不怎么样。我愤怒而委屈,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慌乱地把头转向河滩,粗粝的风打在我的脸上,也许,我马上就要流下委屈的泪水。

别幼稚了,你不欠我什么。阿兰转身走开了,修长的双腿支撑着她富有弹性的青春的臀部。

我冲过去,扯住了她的胳膊。

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她侧过头来,冷淡地盯着我。

我低下头,看着她小巧光亮的黑靴子。

在大学里,我每天——我语无伦次,还没有说完,阿兰就粗暴地打断了我。

大学,大学了不起是吗?

她的逼迫让我喘不过气,委屈和难堪,让我两眼发红,眼眶潮湿,可我的手依然抓着她的胳膊。

回去吧,我也没生你的气。阿兰勉强地微笑了一下,我还有事,好吧?她坚决地挣脱了我的手,迅速向远处走去。

先生,您一定早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那么,冒昧请教一下,您觉得那个德米特里可笑吗?那个被爱情煎熬的、没头没脑的莽夫可笑吗?后来,读到他因格鲁申卡离去而癫狂的章节时,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怀着那样深刻的共鸣,独自躲在被窝里哭泣。那一夜,我借台灯投下的孱弱、温暖的光亮,体验着德米特里那可笑鲁莽、悲伤绝望的癫狂,感到自己在下沉。然而,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已经三十二岁。是的,那是疯狂而卑劣的情欲冲动,可是,情欲的冲动,是人的原动力啊,没有了这样的原动力,生命还会存续吗?那些被造物分裂为雌雄异体的生命,从分裂的那一刻起,就是要鲁莽、决绝地寻求合成一个完整的“一”啊,因为它的生命意识无法忍受分裂、残缺和孤独。因此,就算是铁石心肠的家伙,也会同情德米特里那本能的疯狂吧?

总之,这种对情欲挫折的恐惧,我用不着过分啰唆地解释吧?那种与动物无二的激情,是造物者设计筛选的模式,它让每一个个体,都深深地受困于不可遏制的求偶冲动中,不是吗?

先生,我不是在解释我和阿兰的那个冬天。那时候,我并没有这么一套似是而非的认知。

阿兰意外的冷漠,激起了我更多的冲动。躺在热烘烘的巢穴里,我恢复了理智。我反复自问,这只是一阵轻薄的骚动吗?只是我以所谓大学生的身份,轻浮地骚扰她吗?只是我对前不久求偶失败的补偿行动吗?不,不是,我真的爱上了她,她是那样的性感迷人。是的,我纯粹地爱上了阿兰,就像德米特里爱上格鲁申卡那样单纯、热切。对一个女人纯粹、真正的爱,不就是这样的吗?所以,我必须打败我的懦弱和自卑。所以,从这一刻起,我必须把阿兰和我看作一个整体的存在,也必须让阿兰意识到这一点,就像量子纠缠,量子之间必须相互纠缠,量子纠缠就是呼吸和生命,就是始终被我们感知的存在。如果量子不再相互纠缠,这个世界就会凝滞,灰飞烟灭,坍塌缩小到无。我要被她接纳,我以后会和她结婚,永远生活在一起。几天来,反反复复,我就是这样想的,我越来越确定我的想法。

几天后,我再次去她家附近游荡。我踩着裸露、冻坏的河边荒草,像一个恪尽职守的河床看护人,但我能感觉到内心的倔强、坚韧。我相信,在某些时候,阿兰一定看见了我,也许她在观察我,分析我,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想法就是这样简单可笑。

春节后的某一天,是所谓的情人节。黄昏时分,我站在小区门口,手里举着一枝边缘枯黑的玫瑰,那是一枝冻坏了的玫瑰。等了很久,我不再徘徊,凭着强大敏感的记忆力,我来到了阿兰家门口。我卑微地蹲在灰暗的楼道里,直到楼道小窗上最后一束自然光消失。我完全沉浸在黑暗中。

楼道里响起阿兰的脚步声。我站起来,像一只可笑的非洲斯芬克斯猴,手里那枝寒碜丑陋的玫瑰,也跟着我在颤抖。阿兰吓了一跳,愣在那里,她在迟疑,她试图对峙,那幅滑稽的画面,会被她认为是挑衅吗?很快,她走到门口,借着微光打开了家门,回头看着我,叹了口气,说,进来吧。

阿兰打开灯,站在梳妆台前。我站在她的后面,手里捏着那枝寒碜的玫瑰。阿兰看着镜子,没错,她在看镜子里的我。镜子里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阿兰转过身,惨淡而勉强地微笑了一下,把手伸过来,说,送我的吗?拿来吧。她接过了玫瑰,把它放在梳妆台上,那里有断裂的两瓣口红。阿兰低头看着玫瑰,然后扭身到床边坐下,偶尔侧着头看镜子里无措而滑稽的我。她把双手插在双腿中间,一直沉默着。阿兰制造了巨大的沉默,它令我窒息。

别以为我是随便的,我说。我的声音完全变了形。

阿兰转过头看着我,我读不懂她眼睛里的内容。我只想落荒而逃,那一刻,我害怕她。我站在那里,像在被审判。

为什么说这个?阿兰问我。

是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个。我无法陈述,无从辩解。

阿兰站起来,走向我。我不记得她是怎样袭击我的,她猛地把我推到门口,我倒退着,跌撞在紧闭的门上。我听到门板被我撞击时发出的迟钝的闷响。阿兰把整个身体扑了过来,像失去了重心,她把嘴唇堵在我的嘴上,那样用力地挤压,打开我的嘴巴,带着滑腻甜味的湿舌头挤压进来。就这样,我们靠着门框,她双手固定着我的脑袋,像是捧着一个僵硬的瓷器。我紧绷的身体在轰鸣,血液涌到了头颅,全身战栗。然后,阿兰把身体从我身上挪开,我像被吸吮似的跟着站直了。

就想要这个是吧?也不过如此,不是吗?她因激动而脸色通红,汗津津的,她的眼眶湿润,仿佛被呛出了眼泪,眼神里却充满愤恨。满足了吧?别来烦我了,好吗?阿兰打开门,把我推出门外。

门锁上了,我战栗、绝望、茫然。但我知道,我不能一直站在那里,阿兰真的生气了。我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那个冬天,所有夜晚的水,都变成了冰。早晨,我看到透明尖锐又曲折的冰块,向我展示着痛苦的巫术。我再也没有去纠缠阿兰。先生,一个幼稚可笑的青年,他在赌气,还是承认自己失败了?情欲的火,困在冰里。

6

先生,您是否也有过这样的困惑:那满心疯狂期待的新世界,并没有向我们展示期望中的活力。每天的生活反复折叠,我在教学楼、实验室和宿舍迟钝地游走,很多时候,我的意识处于凝聚态。

我当然没有放弃,对阿兰的痴想反而加倍,在我的潜意识里,那个扭曲的深吻,把我和她顽固地胶着在一起,我认为,阿兰用身体给了我肯定的回答——她一定会接纳我。

在湿嗒嗒、黏糊糊的春天,我给阿兰写了第三封信。我回忆她走在冬日灰色水泥路上的孤独身影,回忆她难以读懂的眼神,回忆她坐在床头的沉默,袭击般粗暴的亲吻和拒绝。之后便是空洞的胡言乱语,漂浮着虚妄憧憬的碎屑。

有一天,在文学选修课上,举止浮夸的青年讲师矫揉造作地朗诵了一首诗,叫《春天里不相识的女子》,讲师的表演像一个悲伤绝望的小丑,可他让我流下了眼泪,低下了头。我跑到图书馆,去找那个叫阿拉贡的法国诗人。我抄下了那首诗,把它藏在衣兜里。周末,我怀揣这首诗,一个人游荡在距离学校两公里外的城乡接合部。我坐在脏乎乎的水泥墩上,抬头看着饱含水分的云,它像溺水的猫般湿漉漉的,让我伤感。我看着初春冷风中跳跃的枯枝上嫩黄的新芽,那在痛苦中努力冲刺的新芽,让我想起了送给阿兰的那枝玫瑰。在病恹恹的灰白色阳光里,我看到了很多春天里不相识的女子,她们各种各样,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她们紧绷的身体,此刻也膨胀着情欲的渴望吧。我把那首诗抄在写给阿兰的信里:

在市场角落我遇到一双眼睛

那奇异的凝眸在梦想什么

啊,雨后巴黎的心,在扑扑跳动

下了这么多雨,她还觉得快乐吗

小溪泉水中间多少花枝

逝去了更无一点颜色

有一天,在通往市区的土城地铁口,我看到了阿兰!她穿着浅绿色的毛衣,紧身的浅蓝色牛仔裤,挎着一个白色的帆布包,侧身站在那里。很快,她就跟随泄洪般的人群,走进了地铁。我的心狂跳着,两腿僵硬,快步跟随着她。我在人群中搜寻着她。我看着她的身影在人群中闪烁漂浮,在地铁关门的一瞬间,我冲进了地铁。地铁里太挤了,我在人群里左冲右突,一直远远地盯着她。过了七站路,她下了地铁,出了地铁站。在春日苍白的阳光下,也许是我灼热的目光烫伤了她的背部,她终于回头,看到一个鬼影一样孱弱苍白的家伙。我终于看清楚了,她并不是阿兰。

我把这次遭遇,写进了给阿兰的第五封信里。先生,暑假来临前,我一共给阿兰写了十一封信。我知道阿兰不会回信给我,可那又怎样?我被炙烤着的空虚的心,只有这样一直诉说和呼唤,才能恢复理智和平静。在对阿兰的表白、倾诉中,我训斥着自己下流的情欲,好让它变成滚烫的柔情。

盛夏来临。时间的流逝带给我慰藉,因为我将更加靠近阿兰。我已经积攒了一百次去靠近她的勇气。我反复思量,这种固执的勇气里,有没有一点点虚妄的征服欲?不是,先生,焦灼的心不允许我怀疑我的爱。

于是,暑假回到故乡,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阿兰,阿兰竟语气轻快地同意我去找她。她在桥头等我,让我帮她把大大小小的东西拎回家去。在明亮的屋子里,阿兰搓洗着衣服,安静地听我说话。阿兰也许不善言辞,也许藏着太多的心思。帮她晾好衣服后,怀着强烈的冲动,我斗胆抱住了她,她没有拒绝,而是挪动着身体,把臀部靠在梳妆台上,继续接吻。

阿兰让我帮她洗菜,我们身体触碰着身体,她细长的手指在流水中跳跃。阿兰,你喜欢我吗?我愚蠢地、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确切的答案,阿兰的手停了下来。为什么不回答我?我继续问。她低下头去,继续洗着菜,平静地说,非要逼我回答是吧?那你就走开。我突然感到身体发凉。我为自己的鲁莽和急切而羞耻。然后,第一次,我们坐在小客厅的小圆桌边吃饭。在不断放大的沉默中,我不安地把膝盖碰向阿兰,她并没有反应,只是低头吃着饭菜。

每隔两天,我就会去找阿兰,在她家里。阿兰把衣服洗好,我帮她晾在阳台上,然后,我们站在窗前接吻。那只老旧发黄的金属壳闹钟铮铮地响着,那是怎样的安静!

一个黄昏,我故意顶着暴雨去找阿兰。也许只是滑稽可笑的表演欲吧,我浑身湿透了,像刚刚从溺水状态中挣扎出来的白痴。阿兰似乎很生气,故意给我看?她说,别这么幼稚好吧?

脱掉了湿淋淋的衣服,洗完澡后,我站在昏暗的屋子里,像一个操作失误的滑稽的雏鸟。阿兰拿了一条毛巾让我裹上。从黄昏到午夜,阿兰都没有开灯。激烈的雨水敲击着窗户上遮檐的铁皮,我和阿兰第一次做爱。慌乱、笨拙、羞耻。我们躺在床上,第二次,我依然好奇、贪婪、盲目而笨拙地摆布她,她似乎故意让我这样。在雨水折射的昏暗光斑中,我看到她一团白光般模糊的脸,在晦暗的空气中起伏着。我光着身子跪在床头,无赖而滑稽地祈求着,阿兰一声不吭,好像在沉默中隐隐叹息。

先生,原谅我这可笑的描述,你很快会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盛夏的烈日毫不留情。黄昏降临,空气依然蒸腾,一切声音都化作了疲惫沉闷的喘息。我穿过大街,穿过油烟味、争吵声、叫卖声,穿过腥臭的肉类市场,看着斑驳掉漆的顶棚,内心再次鄙视起这座可怜的小城,它是那样破败、疲惫和苍老,我的心也跟着苍老了。不过,当我又一次去找阿兰,当我走上通往阿兰家那边的水泥桥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恢复活力。

然而,忽然看到的一幕,让我的心被猛地暴击。一个中年男人追逐纠缠着阿兰,在通往家属区的水泥路上,阿兰怀着厌恶,急促地向前走着,那个穿着白衬衫灰西裤的中年男人,咄咄逼人地步步紧跟,他伸手去抓阿兰的胳膊,阿兰转过头来,甩开他,面对着他站住了,我看见男人激动地挥舞着双手,阿兰则把头转向一边,一动不动。转头的瞬间,阿兰也许已经看见了我。我快步冲过去,阿兰看见我过来,抬起一只胳膊,远远地指着我说,滚!滚开!我僵在那里,阿兰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她跑进了路边的一个小店里,男人快步尾随进去。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我并没有走,我怀着英雄般的决心,徘徊在阿兰的门口,直到她终于出现。她打开门,一句话也没说,我跟了进去。坐在光线昏暗的梳妆台前,阿兰平静地看着我,说,我是啥样的人,看出来了吧?我哑口无言。

过了很久,我压抑着愤怒,心平气和地问她,他在死缠烂打,是吗?

关你什么事?她依然平静地看着我,我害怕那样的眼光。

你要告诉我,你很爱我是吗?你要去找他一决高下吗?你要保护我是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想问什么?她低头脱掉袜子,扔在脸盆架上,然后抬头看着我,平静而冷淡地说。

我扭过头去,看着透过淡蓝色光线的窗户,无法控制地流下了丑陋的眼泪。阿兰终于起身,轻轻地走过来抱着我,用嘴唇安慰我。我们再一次用身体发泄和疏导情绪,一切恢复了平静。第二天醒来,阳光已经在树枝上跳跃,燥热再一次弥漫开来,窗外的绿叶喧嚣着,阿兰躺在蓝白色条纹的床单上,平静地说,说说你的女朋友吧。她换了一只胳膊支撑自己的脑袋,把头侧向我。

什么意思?我几乎蒙了。

就这个意思啊,你女朋友是啥样的?

我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从床上坐起来,身子僵直,一阵绝望。

伤自尊了?阿兰继续微笑着,不会还没有吧?没有也没关系啊,以后有喜欢的,努力去追就是了。

那我们算什么?

算朋友啊,你不会也爱上我了吧?阿兰坐起来,边穿衣服边说,你们一个个都爱我,是吧?可是,对不起,我谁也不爱,你现在也清楚了,我就是这样随便的女人。她大声笑了起来。

我像一只被击中的鸟,蜷缩在床头。但阿兰好像并没有看见,她穿好衣服下床,走向梳妆台,边用皮筋扎头发边说,算了吧,什么爱不爱的,你起来吧,我还有事要出去。

为什么不说了?

我不想说了,不行吗?

我从床上跳下来,粗暴地抱住阿兰,把她压在床上,她剧烈地挣扎。放开我。她愤怒地说,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放开我好吗?你也逼我?

我放开了她,她坐在床边,眼睛如暴雨后平静的湖水,直直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知道吗?

你想要什么,我会努力啊,努力给你啊!你不相信我?我歇斯底里地、丑陋而绝望地高喊着。

阿兰眼神可怕而炽烈地看着我,胸部剧烈地起伏着。

我要死,你能给我吗?她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突然,她一把抱住我的头,杀了我,她说,让我死。我们就这样像相互撕咬的动物一样,滚在脆弱的、摇晃着的铁床上。

我要死,明白吗?就这样相互纠缠着,阿兰忽然放纵地呻吟起来,我们又开始了,她也渐渐温柔起来。那身体绷直僵硬的瞬间,确实像是死去了一般,在猛烈的战栗中,我感到自己确实是无耻的,无耻地把那野兽般的生之欲望,强加进阿兰歇斯底里的身体里。可那并不是安慰剂。

阿兰终于失去力气,袒露在凌乱扭曲的床单上。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无声却泪流满面。我离开了她的身体,不知所措地坐在她身旁。我在潜入深水般的失聪中,听见外面大街上模糊而遥远的机车轰响和单调的叫卖声。过了一会儿,阿兰侧过头来,看着我,说,吓着你了吧?我摇摇头。

我想离开,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这样说,你不会害怕了吧?你该相信了吧?阿兰说,好了,不闹了,穿好衣服,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也许只有你不知道。

我穿好衣服,像一个等待医生诊断的病人一样,拘谨不安地坐在那里,为自己刚才的表现羞愧。

阿兰整理好衣服,起身走过来,紧紧地把我的脑袋抱在她的腹部。她说,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

她在说什么?我挣开她的胳膊,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恐惧瞬间袭击了我的心脏,我麻木地看着她。

我妈,在隔壁屋子,没想到吧?阿兰松开胳膊,走过小客厅,她打开了隔壁屋子的门。过来吧,她说。

我看到了屋子里的景象。一张褐色的、失去光泽的木床上,躺着一个纹丝不动的中年女人,黄褐色的床单垂下来,她的身上盖着粉色印花的薄被子。米色的床头柜上,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朽木的霉味、混合着刺鼻的空气清新剂、热乎乎的动物内脏气味,弥散开来。

植物人,我妈,阿兰平静地转过头来,凄惨地笑了笑,说,三年了。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兰关上门,重新回到自己的屋子,走向窗户,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就在不远处,你能看见的,那栋红色的楼,三年前的秋天,她从那里跳了下来,没有死。阿兰一直望着那里,闹钟铮铮地响着,屋子里多么安静!

我走过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我说,无论怎样,我也不会放弃……一股激烈的、仿佛很崇高的怜悯的冲动,涌上了我的头脑。

但是阿兰挣脱开我,转身打断了我的话。别说这种天真的傻话,阿兰摇着头说,别说话,走吧。

无论如何……我会一直……

阿兰突然发疯了一样,转过头来,猛烈地推搡我,别说话好吗?走开,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扑到床上,放声大哭起来。阳光照进了窗户,那样剧烈而锋利,把蜷缩在床上剧烈地抖动着身体的阿兰分成两半。过了很久,她停了下来,再次站起来,抬手擦了一下泪水,微笑着,平静地走过来,抱着我的脑袋,用力地亲吻了一下,说,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现在离开好吗?去做自己的事,我求你了,还要我怎样?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吼出来的。

我打开屋门,回头看着阿兰,她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向我摆摆手,说,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但是,别幼稚了,不可能的,别来找我了,好吗?

7

先生,您竟然一直读了下去,我非常感激您,您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善意的倾听者,这对我来说多么重要啊。是的,您说得很对,世界很大,宇宙浩瀚,我们都是人间沉浮的陌生、含糊、意义不明的头颅。可是,真的有灵魂在这伟大的存在中漂浮着,它们要忍受各种各样的折磨,它们必须相互沟通,诉说,享受那或许只是一瞬间的神圣的喜悦。如果人类没有善意的倾听,将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啊!

可是,不要忽略那些疯狂的、失序的灵魂啊!先生,您说得对。

事实上,我并不真正了解阿兰,我从来不敢去问她什么,她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她的母亲到底有怎样的故事?想想看吧,我们初次见面时,她看起来像个堕落风尘的社会姐,让我害怕。但那样的形象,我只看到一次。此后,我只看到一个形单影只的朴素的阿兰。如果不是去还钱,去她的家里帮她洗头,我们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关系吧。直觉告诉我,我不能去问她什么,我无从开口,我没这个权利。然而,她却主动向我暴露了她最深的绝望。

那年,阿兰只有二十三岁。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个内容复杂而惊人的二十三岁。她激起了我无法解释的某种情感,我无法放下那个阿兰。所以,临近开学前,我又一次打了她的呼机,最起码,应该有个告别,让我的心带着一丝希望离开。我很意外,阿兰很快就回了电话。要走了吧?她低声地,仿佛叹息般地问。想再见你一面,我慌张地解释,心剧烈地跳着。她长久地沉默,带着沉重的呼吸。过了一会儿,她说,过来吧。

傍晚的小城,依然被酷热包围着,黏稠的空气如影随形。我心神不安地前往阿兰家,夏日焦煳的味道充斥着鼻腔,河滩上散发着焚烧垃圾的胶皮味道,一辆沉重而凶猛的红色卡车疲惫地冲上公路,我差点被撞,横尸街头。

阿兰穿着睡衣开门,屋子里弥散着茉莉花的香皂味。看见我,她眼睛里弥散着愉快的光芒,扑过来搂住我。没生我气吧?她在我耳边说。我们的气味开始交融,身体开始发烫,属于野兽的夏天裹挟着我们。阿兰一直牵引着我,像是努力控制一头粗笨莽撞的牛。屋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了,我们就那样相互拥抱、纠缠着,燥热凝滞的空气也跟着动荡。我和阿兰就像录像片里看到的丛林土著,我们的身体一直在分泌,屋子里弥漫着木南花般的甜腥味。

以后,你也会像这样抱着别的女人吧?阿兰睁开眼睛,明亮的瞳孔闪烁着,安静地看着我,仿佛认真等待答案的儿童,可却那样伤感,那样伤感!同时,她像水草一样紧紧地缠着我。筋疲力尽之后,我躺在床上,不大一会儿,失去意识般地昏昏睡去。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感到床在轻轻地摇晃,是阿兰在起床穿衣。她弯曲着身体,光滑的背部对着我,昏暗中臀部闪亮。等她套上蛋壳色的胸罩,把纺锤般的乳房包裹起来时,我伸手抓了一下她的胳膊。

我要去上班了,她转过身来,低头轻吻了一下我,说,觉得很累吧,多睡一会儿。

她打开台灯,边扎头发边说,要等我回来,就得到早晨六点以后了,睡吧。十分钟后,灯光再次熄灭了。

我躺在阿兰的被窝里,这陌生甜蜜的空间,让我的内心充满前所未有的愁绪。我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和阿兰的种种细节,把自己的头埋在被子里,用力地细嗅床上阿兰的气味。我满怀着绝望,想把这气味全都吸入自己的身体。刚刚不久,阿兰还躺在我的身边,我可以任意触摸她,以那样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拥有她,也令她同样地快乐。然而,此刻,那个身体抽离了空荡荡的、软绵绵的、蜷曲的、开着淡蓝色小花朵的蚕丝薄被。我仿佛已经失去了她,只是在睹物思人,脑海中浮现出的阿兰,仿佛是水中的影子,那是怎样的一个易碎的形象啊,一个慌乱的触碰,就会让她变形、扭曲、动荡和消失。我会失去她吗?

突然,阿兰的那个声音又一次在我脑子里回响:知道我要什么吗?我要死!阿兰哭喊着,头发凌乱、眼神那样悲伤和绝望。我要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

先生,我无法描述那一刻,黑暗变成绝望的潮水。她经历了什么?她正承受着什么?她经历着怎样的绝望,怎样的无法摆脱的噩梦?我这样一个可笑自私的家伙,一遍又一遍地纠缠她,但我又能给她什么?那个中年的、猥琐而阴沉的家伙也纠缠她,他凭什么纠缠她?她为什么不能摆脱他?

我从床上站起来,脑袋烫得厉害。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顽固地钻进了我的脑海。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活着又死了的女人,她是阿兰的牢狱啊。她从楼上跳了下来,可她没有死。阿兰说,怀着那样绝望的平静,像是在诅咒自己。所以她说,我要死。

是的,三年来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紧闭双眼,仅仅呼吸着,她是一棵植物。植物有生命吗?当然有,可植物的生命有自由意识吗?会连累别人吗?植物不会奴役别人,但这个植物人,却成了阿兰的牢狱。那么,她只是一个吸血鬼。一个活着的死人,仅仅因为她是阿兰的母亲,就那样成了她的牢狱。她躺在那里,真的有人的意识吗?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为此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吗?她知道阿兰为此付出的代价吗?她愿意这样吗?啊,绝不可能,因为她是一个母亲。那她现在是什么?她现在只是魔鬼操纵的工具。如果她还有意识,能够听见,三年来,她听见过阿兰绝望的哭泣吗?如果真能听到,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她会怎么想?因为她,世界抛弃了阿兰,没有人帮她分担。阿兰的父亲呢?我不敢问。想起阿兰也曾有过父亲,我浑身一阵被死亡穿透般的战栗。他也许是阿兰曾经最亲近的男人吧?却也是完全抛弃了她的男人,他带给了阿兰什么?

先生,我头脑滚烫,在阿兰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墙壁在晃动,令我视线模糊。十九岁了,我已经是个成年的男人了,这样一个可笑的、一无所成的男人,竟然还能说爱她?我又能为她做什么?我有什么资格爱她?从她身上抽身离开,又一次回到大学,奔向自己也许体面的前程,却把她留在这孤独的绝望中。是啊,仅仅翻开眼前的书本,仅仅把那些枯燥无聊的知识装进自己的脑子里,摇身一变,就成了另外一个人物,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他竟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吗?被这沉重的枷锁套死的阿兰呢?她有一万个理由逃离,她才是真正需要逃离的人啊!

像在地狱边缘试探的鬼魂一样,我浑身战栗着走过去,打开了那间屋子。屋内如泛着灰白光斑的幽暗湖水,所有的物体都泛着模糊的光泽,像在黑色的水面漂浮着一样。我站在那里,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

阿兰不会回来的,她已经去上班了。她锁好门了吗?屋子里弥漫的热烘烘的、动物内脏般的气味,使我头脑发胀。我终于能够看清楚一些细节,我抬起脚步,慢慢地向那张床靠近。我看到了那张浮肿模糊的脸,在灰暗中反射着空虚的灰蓝色光亮。她真的活着吗?我伸出手指去探她的呼吸,瞬间,双腿仿佛被抽去了骨头。

我退出那间小屋,回到了阿兰的房间,不小心撞到了墙角的垃圾桶。我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黑暗中,我坐在床边,心脏像是煮在沸水里。

阿兰在上夜班!我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一股辛辣的味道在食道和鼻腔里弥散开来。她在哪里上夜班?

是的,她必须上夜班。阿兰的母亲,那个年近五十的女人,从工厂的大楼上跳下来,却没有死,被带回了这个屋子。也许有人帮忙把她送到医院,然后又送回来,但人们很快无声地散去,只把她留给了阿兰。仅仅因为她是她的母亲!他们又说她活着,于是,作为女儿,她要去维持这只会呼吸的躯体。她不得不供养她,不惜牺牲一切去供养她。这当然需要很多钱吧?于是,阿兰不得不去上夜班。可她还需要维持多久?

我仿佛被电击了一样。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阿兰时的样子,那几乎是一个色情从业女子最常见的样子。看见了吧,我就是这样一个随便的女人。不久前,阿兰这样说过。

先生,虽然那时还没真正踏入社会,但我很明白,有不少女子,因为走投无路,不得不卖身赚钱。阿兰呢?谁在帮阿兰?他们凭什么帮她?于是,只能是,阿兰去卖淫——即使在我们小城,一度时期干这种事的女人也并不少见啊。如此,那个躺在床上的植物人,还能算是人吗?不,她只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只是把阿兰拖入无底深渊的吸血鬼而已。她毫无意义!她被吸血鬼拿来控制阿兰。但是,谁也不会去帮阿兰!

想到这里,我全身打起了摆子,发冷又发热。我就是这样一个懦夫,十九岁了,我依然是个懦夫。也许,在阿兰眼里,我本来就是个懦夫。她第一次看到我时,我被打倒在地,像一头猪一样惨遭暴击,竟然是她出手救我!我就是这样一个懦夫。

先生,毫无疑问,我早已爱上了阿兰,混杂着各种说不清的意识,而她也接纳了我这种人。我只能永远是这样懦弱的家伙吗?先生,您体会过那种青年的、真正的爱吗?它会产生为对方牺牲的冲动的激情。我配有这种爱吗?设想一下,如果当着我的面,阿兰被坏人欺负,我会奋不顾身地保护她吗?我会不会盘算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不会的,那是无法忍受的!那现在呢,现在她处于什么境况?难道不是更加悲惨的、无底的深渊吗?那只是个无意识的植物人,但对阿兰来说,却是毫无意义的牢狱!吸血的魔鬼,她在为它牺牲一切!而且还要继续牺牲下去!她要牺牲到何时?

是的,我绝不可能永远是个自私的懦夫。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终于挪动脚步,再一次来到了那个房间。装作无辜的魔鬼,无意义的东西,她只是阿兰无法摆脱的无意义的绳索。她需要真正地死去。也许,所有人都认为她应当真正地死去,埋入土中,但谁也不会说出来,也不会去做什么。人就是这样。其实,说到底,他们有什么理由关心她的死活呢?她自己从楼上跳下来,可见她原本的真实意愿就是要死的吧!但她却没有死,所以,大家只好把她推给阿兰,阿兰无法拒绝。

是的,你真的爱着阿兰,但你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吗?尽管身体在发抖,我依然清醒地问自己。

必须马上动手!我伸出双手,捂住了她的嘴。她真的在呼吸!她开始粗重地、剧烈地呼吸,我感到一股黏糊滑腻的液体粘住了我的手。

要做下去!为了阿兰,必须做下去!对不起了!也许,她是个善良的母亲,她每天痛苦地听着阿兰哭泣,却无能为力。一定是这样,哪个母亲愿意把女儿推向绝望的深渊,毁灭她一辈子的人生?再说,她自己愿意这样躺着吗?对她来说,这不也是牢狱吗?不能停下!可是,我拿开了自己的手,那涌出的黏液,让我本能地拿开了手。我开始镇定。

我转到了床的另一边,在黑暗中,我踩到了一盆水,水盆发出了刺耳的咣当声,这刺耳的声音差点让我晕倒,瞬间,全身仿佛被疯狂的食人蚁噬咬了一样,灼热而麻木。我停了下来,直到我再也听不到一丝声息。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在我看不见的异度空间里,阿兰母亲在呼喊着,请求我帮她解脱。帮帮阿兰,我知道你爱她呀,她也爱你啊,我都听见了!除了你,谁也不会帮她啊!不要停下!要知道,我是你们的阻碍!一定是这样的!我感到屋顶上突然闪过一道启示般的亮光。不能停下!我开始变得冷静。灰暗中,我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本书,我一把抓过来,狂乱地从书本上撕下一叠纸,把它泡在水盆里,它完全浸透了。像是做某种实验,我把湿嗒嗒的纸张捞起来,准确而用力地堵在了植物人的嘴巴和鼻子上。

一旦开始做某件事,或者说,抛却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真正具体地行动,人便会冷静地投入。疯狂的极致,也许就是这样吧。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真切地感受到了对阿兰的爱,她完全属于我了。我又一次撕下一叠纸,在水盆里泡透,再次堵了上去。植物人的身体开始电击般剧烈地抖动。我起身,小心地走出屋子,关上了门。我可以冲出屋子,夺门而逃吗?不可以!没必要。我浑身僵硬地在阿兰的屋子里走来走去,躺在床上。很奇怪,我感到整个身体正在消失,那一刻,我的双腿突然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精液失禁地流了出来,弄得裤裆黏糊糊的。

先生,我后来读到很多书,他们谈到地狱,都把它描述成火海,他们谈到情欲,也把它描述成熊熊燃烧的火。无论是哪一种火,此刻,都我在被焚烧。我躺在被窝里,大脑空虚膨胀,我竭力引导着这火,阿兰的气味救了我。我拼命地吮吸被单上阿兰的气味,灼热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样,我才能意识空白。黑暗中,铮铮作响的闹钟暗示的时间,残酷地袭击着我。我躺了很久才起来,再次打开那间屋子,植物人一动不动,毫无疑问,她停止了呼吸。我从植物人的脸上取下湿嗒嗒的纸,扔进马桶冲掉,洗干净了双手。我在床头边站了一会儿,伸手从床头捡起那本残缺的书,塞进了自己的衣兜。先生,您大概不相信吧,那一刻,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承受一切,我一点也不害怕。是不是有那么一刻,人会超越生死,接近所谓的神性?

大概在午夜一点,我打开门,离开了阿兰家,在黑暗的楼道里细心地摸索着。我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我穿过小区后面的围墙豁口,踏过午夜荒凉破败的菜市场小道,沿着灰白色的水泥路,一直走到山脚下。我不能停下来,我开始爬山,那座光秃秃的小山上,只有一簇簇在石头缝隙间艰难求生的荆棘丛。我蹬着坑坑洼洼的山石,一刻也没有停歇。在山顶上,我坐下来,看着夜色里沿河摊开的小城,在灰暗中犹如一堆堆燃烧过后的木炭,残留着零星明灭的红色光斑,构成断断续续的弯曲的虚线。这就是我的小城!十九年来,我从未这样看过它,我像是重新发现了它。这是真实的人间啊,此刻,我活在其中。也许,我不得不马上离开它!我突然感到无比恐惧,浑身颤抖起来。

我是一个荒野鬼魂,站在凌晨的山顶。没有风。世界如此安静。做点什么?还能做什么?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停下。我毫无目标地沿着山的另一面往下走,我必须一直走。我行走在恐怖的、荒无人烟的山脊上,越走越远。黎明时分,我走到了一个荒僻狭长的山坳,进入幽暗的松树林里。我浑身虚弱,几乎失去了意识,疲惫地躺在林边的一个倒塌的窝棚里,像醉汉一样昏睡过去。

8

先生,您能回想起德米特里抽打着马匹,疯狂地驾着马车赶往莫克洛叶的情景吗?他揪住马车夫的肩膀,固执而疯狂地谈起十字架,把抽打着枣红马的车夫吓坏了。被不可理喻的疯狂控制时,我们都会变成怪物,在属于疯子的逻辑里,说着疯话,做着疯事。

醒来之后,已经是中午了。我绕着山脊、山谷河道,野兽般在荒野里游走,狂躁地踢打树枝、石头和小动物的尸体。有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马上忘记了。我感觉不到自己在走,我的头脑里,一直有无数个斑驳的怪鸟在盘旋,就连阿兰的样子,也变得十分模糊遥远。入夜,我从小城东面的山上下来,沿着分叉的小河沟一直往前走,几乎半夜才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但那种熟悉的气味让我一下子恢复了神志。我走进逼仄的、脏乎乎的卫生间,在昏暗的裂了一道口子的镜子前照自己,那苍白空虚呆滞的脸,那样的陌生,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我在厨房里找了些吃的,味同嚼蜡地吃掉了那一盘冷菜和面饼之后,看到了摆在窗台上的半瓶白酒,我一饮而尽。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我开始剧烈地旋转,那死亡般的飞升如此美妙,我像宇宙本身一样,无止境地、黑暗而空虚地旋转着,我遥远的意识里,只有乳白色的闪烁着光斑的星云。

凌晨时分,我醒了,我的胃在灼烧,食物不断地往喉管里翻涌。呕吐之后,我又一次走出家门,在灰白的、空荡荡的街道上行走,我不敢去看河的对岸。我沿着洗煤厂后面的小胡同,一直走到河边,下了河道,一直往前走去。我记得很清楚,一直沿着河走,在河道拐弯的断崖上有一个洞穴。曾经,我和两个无聊的家伙爬进过那个洞穴,看到墙壁上用碳化的木棍画出的拙劣粗糙、夸张变形的交媾图,地上扔着几个沾满泥土的脏避孕套。那是无名男女们野合的地方。我躺在洞穴里冰凉的大石头上,头脑中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起那件事。是的,所有人都觉得那个植物人应该死去。事实上,也并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吧?但任何大脑正常的人,都应该同情阿兰的处境吧?

在亮起来的晨曦中,看着那些痕迹依然清晰的污秽图画,我突然泪流满面。第一次,我清晰地意识到,我不会再见到阿兰了,我永远失去了她,我也将失去这个世界,以一种无比悲剧的方式。但当我幻想着悲怆的告别场面时,内心却一下子充满了丰盈的软乎乎的感动。我做好了准备。阿兰不会忘记我。夜晚来临,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盛大的天地,像初次走出丛林的野人一样,头顶着遥远灿烂的星辰,我一遍又一遍地想阿兰,想起阿兰那样哭泣着说,让我死,让我就这样死掉。她不用去死了,她会好好地活下去。而我,可能会死,但这样死掉是幸福的。

我们的小城,一有什么新奇事,很快就会被到处传播。然而,三天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并没有人上门找我。是的,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觉得那个植物人理所当然会死去,她果然死了,或者身体衰竭,或者意外地被食物呛死,总之,没人觉得她的死亡有什么意外。认识阿兰的人,都应该为她长舒一口气,这可怜的姑娘,终于解脱了!

如此,我渐渐地平静了。我按时坐上火车,离开了小城。校园里花花绿绿,一切照旧。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这是劫后余生的懦弱者的平静。我没什么别的想法了。我全身心地沉入学习中,一个麦克斯韦方程式,能让我安静地忘记这个世界一个月。我原本就孤僻,而此后的沉默,让我看起来更加像一个怪胎。

我再也没有回过小城。有时候,在午夜的梦里,阿兰会出现,阿兰在梦中向我展示甜蜜或悲伤的生活,但我知道,我必须忘记她。我起床,然后开始填充密密麻麻的学习和思考。独自坐在图书馆外的天台上时,我也会想起阿兰。毫无疑问,无牵无挂的阿兰,早已离开了小城,或许去了广州,或许是上海,总之,任何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她终于告别了不幸的过去,终于是自由的了。先生,每次想起阿兰,我就会想这些,它让我感到极大的安慰,我会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

“狮子头”有着天才的精明。跟着他,我学会了另一套。大二第一学期,“狮子头”开始带着我赚钱。他从书商那里接了大量初高中数理化教辅编校的活计,叫我一起干。这让我溢出的空虚时间,有了新的去处。“狮子头”在那个他钟爱的城中村租了个小套间,乌黑的书桌和脏得无法透光的茶几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打印书稿。毛发稀疏的“狮子头”,已经换了一个女友,新女友是个比他高半头的胖姑娘,臀部像葫芦一样突出,以至于她看起来双腿总是夹得很紧。这个顶着一头栗色长发的名叫小雅的姑娘,傍晚回来为“狮子头”做饭,然后躺在卧室床上,没完没了地看港片。当我忙完工作,离开屋子的时候,“狮子头”一定会飞快地躺到床上去,开始幸福的生活吧。正如“狮子头”所言,平庸者的平庸,正是我辈所求。我羡慕“狮子头”。

某个冬日上午,“狮子头”喝着煮得滚烫的黄亮的茶水,抬起头来疑惑地问我,你为什么不谈恋爱?我艰难地笑了笑。这么大年龄了,不找女人会变态的,你没性欲吗?“狮子头”执着地看着我,露出猥琐的笑容,说,兄弟,别那么纯情,会变态的。

某种意义上,“狮子头”是我青春时代的生活导师。他看起来粗鄙、猥琐,明亮的小眼睛里总透露着让人厌恶的精明,但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他带我赚钱,使我能够独立完成学业,过上日渐丰盈的生活。“狮子头”激昂地说,睁开眼睛看看,大街上那么多女孩子,个个都有性欲啊,天气越来越冷了,她们也渴望陪伴,渴望一个热乎乎的雄性身体啊。“狮子头”说,别老盯着学校里那些姑娘,那些家伙没啥意思,要么傻乎乎,要么野心勃勃地待价而沽,真拿自己当块儿宝呢——要学会看女人,看看大街上活蹦乱跳的女人,你最终需要的只是你看到的部分,湿漉漉的嘴唇,紧绷绷的屁股,让你激动,让你感觉到生命在冲动,上帝就是这么安排的,至于其他,什么都不是。

说到底,我们其实都是动物,自以为聪明地发明出各种伪装,结果把自己搞得那么复杂,那么拘谨胆怯、瞻前顾后,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狮子头”说。的确,“狮子头”是一个可爱的动物,把自己弄得很舒服的动物,一个总受雌性欢迎的动物。

元旦那天,我们去KTV 唱歌,小雅带了几个姐妹。我坐在昏暗的角落,把自己灌得迷迷糊糊,目光涣散地看着她们,她们在那里嬉笑着,争前恐后地唱着傻头傻脑的情歌。我和小谢就是这样认识的。去,安慰安慰她,胆子大点,“狮子头”粗暴地抢过我的酒杯,踹了我一脚。我收起涣散的眼神,身子坐直了,小雅说,去呀,跟她喝杯酒。小谢坐在大屏幕前的转椅上,唱着一首叫《雨蝶》的歌,眼里竟然闪烁着泪花。一个唱首歌都能流泪的女人啊!我递给她一杯啤酒,她转过头,勉强地对我笑了笑,一饮而尽。

小雅帮我策划了很多活动。寒假前几天,我终于走进了小谢的屋子,那是胡同深处一间窄小阴暗的小出租屋。就这样,我跟小谢住在了一起。小谢在附近的一个服装批发市场做导购。她的黑色紧身呢子大衣里,裹着紧绷绷的白衬衫。她似乎不太会化妆,本来挺好看的眼睛,总弄得眼圈黑乎乎的。当她看向我时,眼睛里总有湿乎乎的迟疑,脸涨得通红,她知道要发生什么。

单调而粗糙的生活,让人沉沦,完全来不及想更多。我和小谢挤在窄小的床铺上,紧靠墙壁上热烘烘的暖气片,就那样任凭肉身快活,我们从来不多想。渐渐地,小谢成了我的一部分。在某个时候,我几乎下意识地要从小谢的身体里寻找阿兰,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浑身便不自主地微微抖动。

当我不由自主地自我怜悯时,毫无疑问,我同时也在怜悯小谢。这让我们之间的爱欲,多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赚到的钱,除了维持我的学业之外,基本都用来改善我和小谢的生活了。小谢像一只温顺的小动物,跟我如影随形。她那样细心地、得心应手地打理我们的小日子,这样的小日子,像是浸泡着我的温暖的浴缸。她总是用那样湿漉漉的、迟疑的眼神望着我,我紧紧地抱着她,摩挲她柔软的颈部,说,这样很好,会很好。我知道,她跟这个时代的很多年轻人一样,时刻感受着漂泊的不安,什么都不能确定,她害怕坠地的剧痛。确实,我们的生活都没有根据,像是突然从土里冒出来的。我们从遥远陌生的地方踏入大都市,生活从来没有根据,这是自然而然的,可这让很多人感到恐惧不安。小谢就是这样的,每一次对欢乐的吸吮,仿佛都是最后一次,带着将要告别的悲伤。所以,小谢对我特别依赖,渐渐让我感到烦躁,相信她也意识到了。

我就这样和小谢生活着,直到一年后她突然离开。

那时候,“狮子头”已经办了自己的图书公司,竭力邀请我一起做。发财嘛,发财是最要紧的了,也是为社会做贡献啊,他说,你们那里那么穷,那么落后,还没吃够缺钱的苦头吗?他说,将来,什么都需要钱的,我们搞的这个,是个好生意。我拒绝了他,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也许是因为小谢离我而去。小谢回到了安徽巢湖,等她给我打了电话,我才知道她不回来了。

9

我白净斯文,西装革履。我是年轻的讲师。实验、观察、理论建构,开普勒、纯粹理性、机械论哲学、牛顿、爱因斯坦、分子模型、量子力学,人工智能、神经科学等等,这是我的词汇。如果它们给出结论,我就质疑。科学是当代意识形态的霸权,它宣布巫术、宗教和神秘体验作废,它无可匹敌。它威风凛凛,给我们提供一切答案,它自信地允许证伪,而凭你的心智,你其实很难证伪,它一路狂飙指向新的神秘,让你心智衰竭,头脑茫然。当你没能力分清它在说胡话还是揭示真理时,它就成了让你畏惧的新巫术,新的精神控制。就是这样,先生,我站在讲台上,我日复一日地讲解。那不是我在说话,那可以是任何人在说话。我从来不怕说错什么,那里面没有我的任何秘密,没有我的任何发现,不会对现实发生任何作用。当我作为“任何一个人”说话时,我很平静。我看起来了无痕迹。

我的专业是科学哲学,虽然我未必真能领悟这门学科。每天出门时,我都会照镜子,我看到一个标准的我,没有纰漏的我。我的女友,一个高挑白净的女子,她有古典的和谐,专注于自己的学业,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的生活,在她手里永不会出错。

我们是考研时认识的。上考研班时,她坐在我的前面。她美好的背影吸引了我,她坐在凳子上的身形,是标准的小提琴的形状。我老在校园的食堂里碰见她。我心动,但我克制。考前的某一天,在学生餐厅,我看到她孤零零地坐在餐桌前吃饭,便端着盘子走向她,在她对面坐下来,跟她聊天。她说她叫黎幼青,来自太原,专为考研而来,她与几个女生一起,合住在校园附近的临时宿舍里。

考研那天,考完英语,我又一次遇见了黎幼青。在冬日羸弱的阳光下,她对着垃圾桶呕吐。她穿着米黄色的短款羽绒服,两只手支撑在膝盖上,痛苦地把身体折成九十度。等我跑过去时,她已经在用湿纸巾擦嘴了,她脸色发黄,光亮的额头上渗着密密的细汗。我问她怎么了,我伸手扶她,她摆了手,另一只手捂着腹部,缩着身子走向水泥台阶。去医院,我说。她又摆摆手,双手交叉摆在膝盖上,把额头抵在手上。我果断地拉起她,用尽全力抱起她,跑向校医院。因为考试中途过于紧张,她犯了严重的胃痉挛。男人可能因为怜悯而毫不犹豫地去爱,而女人,可能会因为无助而本能地去依赖。总之,住院三天后,我们几乎成了恋人,她不拒绝我接触她的身体,也不拒绝我提供的帮助。回家前,我们是吻别的,那是她对我的确切回应。

整个春天,我们像恋人一样打电话,说着毫不相关的题外话,学校里乱七八糟的信息,院系里乱七八糟的八卦,都成了我跟她保持长时间通话的最好材料。毕业前,她提前来到了北京,在一个互联网公司实习。

在“狮子头”的公司兼职的同时,我还为某个科技媒体写专栏,赚钱填充了我所有的课余时间。我租住在校外,过着形态完整的成人生活。毫无保留的信任,使我的居所成了黎幼青理所当然的落脚点。我过上了白净斯文的、稳健的生活,我和黎幼青始终在彼此的视线里,保持着恰如其分的亲密,这是一个当代流行的早熟家庭。

读博士时,黎幼青的母亲来看我们,这位温雅的妇科大夫,家常地建议我们找个合适的机会把领证了。不要只顾着学习,也不要只顾着玩——她委婉地斟酌话术。在火车站告别的时候,她依然饱含深情地建议我认真考虑:我的女儿,一直是个好女孩。我从未怀疑这一点。

先生,小说家会忽略那些按部就班、索然无味的生活。既然如此,我想,我也总不能同样无聊地向您铺叙。简单地说,将近三年时间,我们理所当然地视对方为夫妻,或者说,我们的整个身心,都毫无疑问地归彼此所有。

夏天,我母亲突然给我打电话。某种意义上,我们几乎相互忘记了,以至于我一时无法接受她刺耳的声音。姐姐拨通我的电话后,毫无余地、直截了当地说,让妈跟你说。然而,母亲的语言永远无法说清一件事,她总是东拉西扯、前言不搭后语,糟心的生活熬坏了她的脑子。她开始指控我忘恩负义,是个白眼狼,她絮絮叨叨地列举事实,我听到姐姐在一旁提醒她:说正事。然后,我听见母亲说,你再不回来,家里就要死人啦,你这辈子也见不到我了。然后,电话挂断了。的的确确,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我连夜赶回了小城。暴雨之后,小城到处裸露着被冲击的伤疤。破产倒闭的肉联厂正在拆迁,被岁月腐蚀得斑驳肮脏的家属院也在拆迁。父亲捏着酒杯、瞪着通红呆滞的眼睛,看着白净斯文、西装革履的我,似乎在努力地辨认我。白眼狼回来啦?他说,然后咧着嘴,冷冷地抽动嘴角,老话说得好,仗义从来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虽然他这么说,我依然把带回来的两瓶酒,摆在了桌子上,没搭理他。被冷落的父亲站起来,抚摸着腹部荡漾的脂肪,目光跟踪着我。屋子里一片狼藉,显然已经做好了搬迁的准备,头发花白的母亲跪在地上,用心捆绑安顿着一堆年代久远的破烂。仿佛这个星球上苦难的流离者,即将让位于一个崭新、高傲地唾弃他们的世界。

我坐在摇摇欲坠的木椅上,问母亲,到底什么事?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已经忘了这件事。沉思了半天,母亲才说,让你这个大学生说说公道,你把我忘了,可我没忘了你,拆迁款,你存在你名下,不能让你爸拿。然而,父亲就站在门口,他依然举着杯子,严肃地问我,教授,你啥时候回报我的养育之恩?养了你二十年,也该有点表示了吧?常年躲在外面,你就没这老子了?不孝的人,会遭报应的。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卷入这样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局面中来。我心里很清楚,父亲这样激烈地预先羞辱我,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说话,走向靠窗的一个纸箱子,那里面装满了我过去的书本,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只是一堆破烂。然而,怀着一种莫名的伤感和惆怅,我蹲下来,打开箱子无聊地翻拣着。先生,我看到了那本书!那本几乎要散开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的手停在那里。八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洪水一样瞬间席卷我的心。

我拿起那本书,心狂跳着。眼前,是在伤心地整理破烂的母亲,和一个脸色涨红、决心维护自身利益的父亲,我踉跄地踩着那些破烂中间的空隙,冲出屋子。母亲在里面哭喊,你回来,你要说话呀,钱不能让这个老东西拿,他要全给那个婊子!

先生,我就是这样一个儿子。我摔门而去。走在大街上,浑身依然在发抖,我神经质地翻看着那本书,后面的三十多页,确切无疑地被我撕去了,就在那个夜晚。

我连夜逃上了火车。姐姐打电话问我,你还算个儿子吗?我说,爱怎样怎样吧,实在不行就离婚,各拿各的那点钱,我不在乎他把钱给什么婊子。说实在的,贫贱了一辈子,有了这点钱,就让他也随心所欲、纸醉金迷一把吧,大地会让所有的好人和恶人都得到安息,那时候,魔鬼便不再去诱惑他。

躺在火车卧铺上,我整夜都在做噩梦。我在蓝白色的熊熊大火中奔走,我钻进永无出口的洞穴,先生,一颗滚烫的子弹击中了我钝感的头颅,一阵灼热,却毫无痛苦,我死了。可是,死了的我依然在丛林里奔跑,试图飞起来穿过席卷一切的洪水,一群面目模糊的人为我敲锣打鼓。我梦见了阿兰,她半身赤裸,攀缘在一艘破船上,几乎探下整个身子,要把我从洪水中拉上来,她披散着凌乱的长发,面孔因悲号而扭曲。

10

就这样,阿兰重新进入了我的灵魂。我把那本残破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深藏在自己的背包里,枕在头顶,做着噩梦回到了北京。眼前的城市,如凝固的灰色大海般,停滞在一望无际的迷雾之中,它如此陌生,却是最好的藏身之所。在无数个夜晚,在这座城市里某个昏暗破旧的斗室里,我研究宇宙天体,但眼前浩瀚的凝滞却让我窒息。

回到屋子里,我把那本书藏在书房中书柜的最下层,那是几乎从不被打扰的地方。某个夜晚,趁着黎幼青熟睡,我偷偷下床去查看书柜最下层,我打开手电筒,在昏黄的光圈中寻找,却突然找不到那本书了。一阵心梗的感觉喷涌而来,我瞬间战栗起来,狂躁地把那一堆书全拔出来,在地上粗暴地翻腾,没有。我关掉手电筒,坐在黑暗中,看着窗户上透进来的青灰色光芒。我神志紊乱,似乎断断续续地失去了意识。我把目光投向卧室床上蜷曲着熟睡的黎幼青,内心泛起一阵混杂着恐惧的恶念。我当然是在怀疑她乱翻。我在小书屋里走来走去。渐渐地,我脑子清晰起来,忽然想到前不久,我把它转移到阳台上的纸箱子里去了,那里面是我收集的大量闲置资料。我冲到阳台,打开那个纸箱子,借着阳台的微光伸手翻找,找到了!

有一天,课题小组在讨论“意识模块”的时候,说到了变态杀人犯的“意识模块”。事实上,大家是在讨论人工智能“意识模块”构建中的犯罪风险,当然也在探讨针对人脑意识中犯罪因素的模块修复可行度与伦理风险。他们扯到了那个叫“蓝胡子”的杀人魔鬼吉尔·德·莱斯元帅。蓝胡子是一个持久的犯罪话题——什么因素控制着人的杀戮冲动?又是什么因素诱导人去寻求杀戮的快乐?他被认为是典型的病理性犯罪。联系到现实中的种种犯罪,几乎所有的人都怀着对受害者共情的痉挛般的不安,可事后,有一个女同事好奇地说,她看到我在怪笑,那种控制不住的、无法琢磨的、无声的笑。我无比震惊,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像是刚刚经历了醉酒后的呕吐。我笑了吗?没搞错吧,你确实笑了,所以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她出神地看着我,怀着明显的不安。

先生,索性就谈杀人吧。杀人是一部浩渺的历史,它与人类的诞生同步,如影随形。对杀人的思考,构成了一部完整的人类思想史、心灵史、伦理史。姑且不说我们熟悉的战争及社会历史中的流血斗争,索性说得更远一些吧,丛林里的野蛮人,无论在非洲的雨林还是亚马孙丛林,以人献祭,是确定无疑的。为献祭而杀人,这在他们的观念中,无疑是正确的、必须的、理所当然的、稀松平常的。人类学家解释说,保留着神话思维的野蛮人认为,死去的野兽、死去的粮食是崇高而神圣的,是神灵允诺和奉送的,它们供养生者,如此,生者才得以能生,这便是牺牲的本来意思。那么,把人献祭给神灵,当然更是神圣的。至十六世纪,阿兹台克人依然这么认为,于是,他们不但拿活人献祭,而且食人。据说,亚马孙女武士那种全部由女性构成的部族,为了繁殖和情欲掠夺男人,用完之后却又把男人都杀掉。她们认为,种子不死,新生命便不会出现,因此她们也会杀掉男婴,男性,只被她们看作种子。这种观念超出了我们的认知,不是吗?先生,还是把这些话题交给人类学家吧。

我们谈一谈现代人的情况。在茫茫地球上生活,并非人人都是思想家,可每个人都是生的实践者。生是本能,是基石,因此,面包第一,因为我们怕死。这样,就很容易理解许多问题。我们怕死,所以也不应该杀人。那么,时至今日,我们进步了多少?就说死刑吧,车裂,乱石打死,绞刑,砍头,枪决,哪一个更人道一些?是不是杀人时,我们都得进行一番思辨、论证,给自己一个充分的理由?我曾看到一个藏匿了二十年的变态杀手,被抓到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在小学校开小卖店的老大爷,面目慈祥。如果杀人前要充分思辨,他能完全没有痕迹地藏匿二十年吗?会想起自己犯的罪吗?他会完全对那些罪行没有意识吗?唯一的理由是:他就是病理性犯罪。所以,为实现自己所坚信的正义而杀人的时候,杀手必须怀着人神共愤的情绪,怀着对自己所认定的那种正义的坚定信念。这样,战场上归来的英雄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勋章。那么罪犯呢?思辨的罪犯,当然也得找到一个自认为正当的理由,无论是杀人越货还是报仇雪恨,否则,他也会心理失衡,遭受良心的折磨吧。

还有一种情况。比如杀婴,先生,我们总不能否认,世界上确实有无数女性曾经堕胎吧?无论堕胎出于何种理由,这些尚未出生的婴儿,是不是可以被确定为生命?那么,出生后被活埋或溺死的女婴或残疾儿呢?世上曾有过这样的例子,有一户人家,把十几岁的瘫痪孩子带到森林里处理掉,称之为“脱孽”。那些成年妇女和老太太们表情悲怆,对着天空说,作孽啊!然后回头又过起平常的日子。人们很快会忘掉这些,他们为什么能够继续平静地生活?他们的良心没有受到折磨吗?又或者,面对一个生命体,他们只有利弊的权衡,而没有良心方面的思考?

是的,您应该看出来了,我要为自己辩护。

所以,几年来,我一直在做这样的研究。我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捏着酒瓶,在斗室里走来走去。我日渐消瘦,带着神经质的表情。我读过很多的犯罪小说。在加缪的《局外人》里,因为太阳刺眼,莫尔索就杀了那个阿拉伯人。莫尔索说,我的案子很简单啊,杀人偿命,在他看来,别人的生命,他自己的生命,都无所谓。这究竟是病理性犯罪,还是思辨性犯罪呢?我不清楚。后来,我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伊万说,没有上帝,便无所不可,因为没有信仰,人便没有意义。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儿。

有一次,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亮。有个医生说过,普通成年人的眼睛是浑浊无光的,而精神亢奋异常的人,眼睛则闪闪发光。

不,先生,我的精神很正常。但是,我跟黎幼青分手了。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准备结婚了。此前,我明确地表示,我不能完成博士论文,关于技术反伦理的论文,我准备了很长时间,这是我在硕士期间就感兴趣的话题,然而,最终,我无法进行下去。我明确地表示放弃,导师非常吃惊,他坐在肥厚的皮质沙发上,久久地看着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问题,当然,也无权知道,这些思考的确很危险,但还是有点遗憾啊,好好调整自己吧。

黎幼青试图理解我,可半年之后,她陷入了无助,她哭着说,放弃就放弃吧,别再思考那些东西,做个简单的无脑俗人,只想吃喝玩乐,不行吗?可是,我们不就是俗人吗?我反问她。她无言以对,捂着脸扭身哭泣。的确,这根会思考的脆弱的芦苇有罪感,他将无法心安理得地和一个单纯的、无辜的女人生活,他知道自己迟早会爆发。因此,黎幼青,我不能和你结婚、生孩子,我没法和你一起做这些,这给我巨大的压力,如果分开,也许我会逐渐恢复。黎幼青有一颗单纯的圣母心,她顽固地努力,不愿放弃,然而,我这样一说,她便同意了。

五年前,晚春的某一天,我从纸箱里找出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把它装进包里,走到郊区很远的一片荒野。旷野里有启示。小山坳里有个石头堆砌的残垣。我蹲在墙角,打算烧掉那本书,可是,看着打火机在微风中摇曳的火苗,我又改变了主意。我靠着残垣打开了那本书,从佐西马长老的遗体腐烂开始,一直读到审判德米特里,当然,审判部分也已经残缺了很多。我坐在那里,从中午一直读到黄昏,我完全忘记了这个世界,意识穿越到了19 世纪的那个俄国小城。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翻看这本书。事实上,我只是想让它自然而然地变成我的意识里普普通通的一本书。后来,我怀着巨大的勇气,买来了完整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知道了,我首先撕掉的,是那可怜的小伊柳沙的葬礼,以及阿廖沙在大石头旁的演讲,那真是催人泪下、令人肝肠寸断的葬礼啊。在书的结尾,阿廖沙对孩子们说:第一,永远不要忘记伊柳沙,第二,永远不要相互遗忘,即便有一天我们变成恶人,也要记得我们曾是善良美好的,曾互相爱着。我反复地阅读这本书,这已经远远地背离了我的初衷。

现在,让我们来聊聊这本书吧。

先生,我认为它是一个被重述的弑父神话。地主费多尔·巴布洛维奇狂热地满足自己的情欲,他的儿子德米特里同样狂热地追求情欲满足,饱读诗书的伊凡也是如此,即便是怀有圣徒之心的阿廖沙,也向格鲁申卡坦白,他自己同样充满情欲,这是卡拉马佐夫家族的遗传。可这只是卡拉马佐夫家族的遗传吗?不,这是人类的遗传,是人类生命的钥匙,是物种生生不息的根本秘密,这是造物主故意设计的,这种欲望必须足够强大,生命才能生生不息。可人类为什么要将其视为原罪呢?因为这种欲望足够强大,甚至充满了毁灭性。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罪感,人类展开了自己全部的生活史。我们怕死,却也害怕空洞的生命失去意义,所以,我们抓住了原始的欢愉,它让我们贪生。正是这欢愉,衍射出的更多花样百出的更多欢愉,使我们更加贪生怕死。我们贪婪地试图加固我们的欢愉,这把我们带向毁灭。老地主为什么视财如命?他要延续、加固自己的欢愉,德米特里也争分夺秒地这样做,卡拉马佐夫家族的人需要这种欢愉,我们所有的人都需要这种欢愉。可是,老地主无节制的贪婪,挤压了儿子们。这是卑鄙无耻的,不可饶恕的!所以,我们不禁同情起德米特里、斯也尔佳科夫来。也因此,伊凡的思想支配了那个私生子,于是他去弑父。

可是,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奇怪的要求。佛陀在菩提树下经历了三个考验,欲望、恐惧和责任。是的,圣人能战胜自己的欲望和恐惧,却很难抛却责任,“责任”是个辉煌的字眼,让人摆脱动物的形状,渴望彰显为更好的人,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啊!可“责任”这个词汇,也最容易被打扮成陷阱,把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拖向毫无意义的深渊。

先生,告诉我,您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先生,我绝不是在您面前卖弄,您能察觉到我在暗示什么。是的,很多人其实很难承担过于沉重的责任,因为,它固然是高尚的,却也意味着非理性的自我牺牲。我告诉您一件事,我曾专门去过一家植物人护理医院,我跟相关人员做过深入的交流。

所谓植物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从意识来说,可以认为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有多大的概率可以恢复意识?

概率非常小。

那么,亲人做这样的努力,意味着什么?

只意味着一种道义的、伦理的责任。道义和伦理暗示我们该这样做,这是一个痛苦的牺牲,却是重要的伦理防线。

如果植物人自身能做出选择,他们愿意亲人这样牺牲吗?

以同理心来判断吧,假如是我,我绝不愿意看到亲人为我做那样的牺牲,可话说回来,我们不能替植物人选择啊,我们无权去做那样的推定。

那以后,我经常独自悲惨地对自己发笑。有时候,我会听到内心发出的压抑的、野兽般的哀号。可我没有呼喊的对象。

不过,偶尔,我想到已经远走他乡、自由自在的阿兰,就感到安慰。我爱她,所以,我替她背负这十字架。我是那个扛着沉重的铁门放她出去的人,把自己锁在铁门里的黑暗中,我愿意。现在回想起来,先生,其实,这正是我那一刻的潜意识。我越来越确信这一点。

肥胖而声音浑厚的“狮子头”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他妈的,你抑郁了?可你抑郁的时候,上帝在发笑啊。说完,他真的发出一连串没心没肺的笑声。我绝望地看着他。“狮子头”,他为什么能笑出来?也不奇怪,他凭什么不笑呢?他怎么可能理解我的深渊?赚钱,搞女人,赚更多的钱,搞更多的女人,而且要看起来体面、有担当、有道德。现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大约是第五个或者第六个,而且她看起来对他非常满意,怀着十分饱满的情欲。

我曾经劝过你呀,别去搞哲学,尤其别搞科学哲学,你搞点人生哲学,赚中年妇女的钱嘛!“狮子头”继续哈哈大笑。告诉兄弟,是哪里出了问题?钱的问题,还是女人的问题?别跟我说,你变成了尼采,因看到车夫抽打马匹,尼采精神失常了,可是,这个世界,怎样才能不抽打马匹?马这种动物,生来就是让人抽打的啊!也只有尼采,才会把马当作自己的妈妈,可他是疯子呀。兄弟,同情心不可以泛滥的,别去触摸世界的真相,多看看金钱和女人为我们打扮的世界。

如果可能的话,听我建议,去学佛,“狮子头”说,我认识一个寺庙的住持……

11

我当然没去寺庙,我去了胡同。您记得德米特里对胡同的赞美吧?贫贱、破烂、肮脏的胡同里,藏着宝贝,藏着珠玉。德米特里为什么不爱自己贞洁而有教养的未婚妻,而去疯狂地追逐名声很坏的格鲁申卡?我想这很好理解,他的未婚妻充满了道德感、牺牲精神、拯救欲、怜悯心,她高傲而有名誉感,她像一面过于光亮的镜子,那无法回避的反光,会照出我们暗藏的卑劣、下流和龌龊,让我们始终被羞愧折磨,同时,这些特点也让她作为一个女人而失真,失去性的魅力,可是,格鲁申卡展示了多么饱满鲜活的真实人性啊,她示弱,展露满满的原欲,为了自在而无视粗鄙,反而透露出迷人的神圣光泽。

这么说吧,魔鬼不在场,一切了无生趣。

先生,如果某个人怀着一颗有罪的心,那么,卑污阴暗的去处,便是灵魂最好的避难所,在那里,它会得到喘息,得到安慰和平静。

在黄叶忧郁的秋天,或铅一般沉重的冬天,我坐着缓慢的公交车,去遥远的胡同里约会。从前,我喜欢城乡接合部污水横流、贫贱而喧嚣的大街,后来,我喜欢破败而肃穆的灰色胡同。那破旧而持重老成的灰色,散发着热烘烘的、平易近人的气息,那是一种豁达的、富有同情心的沧桑。

在胡同里的灰砖小楼里,我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情人,我不定期地和她约会。她喜欢洗澡,每次洗完澡,都光着身子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丰腴的身体微微颤动着,时刻让我感受到我沉重、确切的肉身,承载着我们的欲望、欢愉和磨难的肉身。她大方自在地、日常地袒露着这一切。我们躺在一起,她熟练地带给我欢愉,眼睛热情而空洞地望着我,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日常消息,那些污秽下流的话语,经常从她口中自然地说出,却总会给我带来生理性的激情。先生,她是一个简单的性伴侣,她天才地消除了一切屏障,把我们还原到生命本身,她是一个没有标签的女人。她竭尽所能地挖掘生活的喜悦,她经历了什么,才获得了这样的透彻?或者说,她因为拒绝被教化,才完好地保留了这样的天赋?

在这里,我感受到时间的停滞,灵魂的安歇。当然,我付钱给她。通常,我大脑一片空白,她让我沉浸在事物本身的美好之中。她帮我卸下了那沉重的混沌。夏天,我们在床上,一边平静地快活,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阳光下车辆的马达声和叫卖声。冬日,我们躺在热烘烘的屋子里,被浓烈的肉体分泌物和食物散发出的味道包裹着。当我们结束、停止时,时间又一次开始流淌。这就是活着。

在一本人类学著作中,我曾读到过某个野蛮部落的某种奇怪仪式。在一个圆木搭建的屋子里,六个男孩分别和一个成年女人交媾,当最后一个男孩达到性高潮时,屋子被推倒,这个男孩和女人被落下来的圆木压死。它像个迷人的神话。可这个仪式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然而,后来我意识到,我去胡同里约会,其实是在试图摆脱时间,这样,恐惧和无聊便会一并消失,即使死亡,也会变得欢愉。可我们没有被圆木压死,我们只是瞬间的假死,然后又活过来,一次又一次地活过来,重新再来。我如何能不沉迷于她?

先生,我总是想起那个在高潮中被圆木砸死的仪式。我把它当作神话,我觉得它给我带来了向死而生的神秘勇气和力量。

有朋友向我推荐了一本书,叫《雨王亨德森》。可怜的亨德森,一个典型的现代病患者,他的灵魂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喊:我要,我要——他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但在非洲的某个原始小国,他找到了答案——看看其中的达甫国王是如何向死而生的,是如何磨砺勇气,驯服心中那头可怕的狮子的,看看他是如何按照命运的安排,有尊严地走向死亡的。那本书让我深受震撼。

如此,我还能对您说点什么呢?对了,您还记得《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青年时期的佐西马长老皈依后遇到的那个神秘男人吗?那个要向他坦白自己早年的一桩罪行的男人吗?读到那部分时,正是深夜,我被黑暗无情地包裹着,我抬头看了一下蓝灰色的窗户,浑身颤抖。地狱之火很快向我蔓延。在深夜反复拜访佐西马的神秘男人,缺乏袒露罪恶的勇气,却又差点杀了佐西马。但是,先生,哈哈,无论如何,您不必有这种担心,对您而言,我是不存在的。您只是在看一篇小说,不是吗?它或许只是个梦。你有没有做过类似的梦?总之,一个杀人的梦?

12

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写信了。我需要做一些补叙。

去年夏天,我父亲死了。那是小城里的一桩丑闻。我的父亲,死在了一个陌生妇女的床上。这种事情,怎么也无法解释。但我很快就理解了父亲。我怀着巨大的怜悯,回到了小城,办理了他的后事。按照母亲的说法,父亲最终把那笔意外的横财挥霍一空。如此,他该是心满意足地死去了吧。我忽然想起了我和阿兰在一起的那个夏天。某一天,因为姐姐要闹离婚,醉醺醺的姐夫上门闹事,把家里砸得稀巴烂,母亲躲在厨房里瑟瑟发抖,哭天喊地,而父亲却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端着酒杯,有一种无端的淡定和通透。那时候,五十多岁的父亲在想什么?他也许在说,痛快,砸烂这一切,痛快!事实上,我也没有愤怒,而是转头去找了阿兰。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上午,我帮开洗衣店的姐姐看店,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走进店里,在她拿出洗衣收据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气味,引导着强烈的直觉,击中了我的意识。事实上,只需要拿出勇气正视一眼,我就会明确地看到,她是阿兰。我的大脑昏天黑地。阿兰低头整理好衣服,临走之前,头也不抬地说,来看看我,收据上有电话。

油泵厂家属院早就消失了,整个旧城也消失了。阿兰住在靠近山脚的一个新小区里。简单朴素的屋子,窗户高大明亮,整体散发着单身女人平静而厌世的气息。把茶杯推过来之后,阿兰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绞着双手,平静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审视我。后来,她起身,站在落地窗前,把中年女人丰腴的背影留给我。

事情发生后,他帮我料理了后事,阿兰说,大概过了一年,我就跟他结婚了。那时候,我失去了一切,所以,无论怎样活下去,都可以,总得活下去,不是吗?

阿兰转过身来,抬手撩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不用说什么,阿兰说,你后来的一切,我也都知道,想知道的,我都知道。

四年前,我离婚了,阿兰说,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也许,从一开始,就不算是在一起。结婚前,我就去结扎了,所以,也没孩子,他也无所谓,毕竟,他前妻早就生了一个儿子。四年前,他要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因为那女人也给他生了孩子,所以,就离了。

那本书,你读过吗?

什么书?阿兰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她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挪动了一下茶杯,说,读过,医生说,要跟你妈妈多说话,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我跟她就没什么话说,没办法,我在厂里的图书室随便拿了一本厚书,隔三岔五对着她读,我也不知道书里面说了什么,都忘了,本来嘛,读的时候,心也没有在那本书上。

你觉得她会听到吗?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直到茶几上的阳光完全消失。

阿兰,我突然精神错乱般地扑过去,跪在她的面前,她站了起来,我抱住了她的腿。阿兰抬起双手,把我的脑袋紧紧地压在她的小腹上。我感到那里在剧烈地起伏。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战栗着质问。

很多年,在梦里,妈妈让我去找你。其实,妈妈肯定听到了一切,她什么都知道,她让我去找你,我想,这是她最真实的心愿,不过,那可能吗?阿兰凄惨地笑了笑,仿佛在自言自语。

是的,我说,也许,你妈妈真的什么都知道,我必须去自首。

是我杀了她,明白吗?阿兰说,你要是去自首,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因为,你羞辱了她,可是,我拿你没办法。阿兰起身,走到窗前,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明亮如高烧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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