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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域建构中的困境及其反思
——立足于近代华北区域史研究的考察

2022-10-22王先明

社会观察 2022年8期
关键词:华北学术建构

文/王先明

改革开放以前,并不存在特定学科或学理意义上的华北区域史,相关研究多体现为地方史或地方性历史研究,且主要表现为以抵抗列强侵略和政治运动研究为中心的地方史,实际上是研究者配合党史和革命史等政治史的需要开展的学术活动。20世纪80年代以后,受学术研究领域开放活跃的内在驱动和地方社会经济发展需求的外在牵引,以及地方史志研究力量的成长,基于地域历史研究的诉求显著增长。内在学术演进取向及其寻求突破的需求,适逢海外相关学术理论方法的引入,迅速促成了区域史研究的兴起。90年代中期以后,华北、华南、江南等地学者开始展开广泛的田野(社会)调查,极大地促进了区域史的研究。在“历史学与其他社会科学的结合”的学术实践中,日趋兴盛的区域史研究成果和名目繁多的区域史研究取向,很大程度上改塑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基本格局,其中华北、华南和江南三大区域史研究尤为显著。在当代史学研究的整体格局中,无论是基于经济史、社会史或文化史研究的深耕细作,还是聚焦于新革命史或生态环境史的新开拓,华北区域史研究都是成果颇丰且具有特色的一个重要领域。

发展脉络与学术聚焦

关于新时期以来华北区域史研究整体态势,我们可从三个主要史学杂志(《历史研究》《近代史研究》《史学月刊》)的刊文及相关著作的统计情况见其演进之概要。总体观之,相关研究在80年代属于起步阶段,90年代后逐步走高,而高峰期则是在新世纪以后。

从学术演进的基本轨迹来看,80年代所刊“华北区域史”论文,就内容而言大都属于既往政治史或革命史范式下的学术研究,论文选题几乎都集中在抗战时期具有特定指称的“华北事变”“华北危机”“华北根据地”上,其学术旨趣和学术话语仍然守定于政治史、革命史范式,并不彰显学理意义上的区域史特征。90年代以后,华北区域史研究才逐步形成一个史学发展趋势或史学研究取向。关键在于,这一时期的研究选题也不再拘守于既有的革命史或政治史范式,学术研究的聚焦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时代性特征。

其一,乡村史成为一个成果相对集中的研究方向。相关研究论题广及晚清以来的乡村规模、社会结构、社会分层、人口构成以及乡村租佃关系和农业生产等,构成了华北区域史研究一个颇有特色的重要领域。其二,城市史研究也构成华北区域史研究的聚焦点。一方面逐步形成华北区域城市系统的概念和研究方法,且在社会史、文化史、经济史以及现代化史理论方法的吸纳和融通中,扩展了区域城市史研究的维度;另一方面在北京、天津、青岛等区域中心城市研究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了对石家庄、唐山、保定、张家口等中小城市史的研究。其三,在既往的政治史或革命史范式下,华北抗战史或根据地史是研究力量相对集中的领域,构成了华北区域史研究的重中之重。90年代后这一研究的视角和论题大为扩展,同时又充分借鉴社会史和文化史的理论与方法,形成了新的面相。

上述研究状况的梳理实际立足于两个方面,一是以乡村史和城市史统合范围性研究,二是以政治史和革命史呈现主题性研究。就研究问题的聚焦而言,社会史和经济史显然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关注点。从总体上看,大量的经济史、社会史或文化史论题,实际上都包含在乡村史或城市史两大体系之中,并不独立性地呈现其主题性特征。至于政治史或革命史研究,因其并非“新兴”领域而以论题的通贯性和新发展面相独具特色,单独列示则可清晰见其学术脉络的传承与转向特征。

新时期以来华北区域史研究的历史朝向,极大地拓展了近代史研究的视野和范围,超越了以往“事件史”纵向拉开的单一取向,丰富和扩展了研究的内容;使既往的“少量地方史研究多是为了对朝代划界的全国性状况和规律的总结作一注脚,基本上没有区域研究的意识”的学术境况发生根本性改观。与此同时,在学术转型过程中引入了新的理论和方法,在以社会、文化、经济为基本范畴的区域史架构内灵活地建构起新的学术诠释话语,试图重建整个近代史研究体系。

研究取向与学理建构

诚如前述,主题性研究和范围性研究几乎构成华北区域史研究的主导取向。特别是90年代后,主题聚焦于“华北”的诸多研究,大多基于社会史或经济史的学科立场,以个案解析或样本示例为切口,将学术问题引向更精深的层次。这些研究主题中均明确标示“华北”界域,但研究内容事实上是将社会史或经济史问题“在地化”。在这里,“华北”其实被认定为不言而喻的当然存在,却很少有学理意义上“区域”立论的自觉意识。至于范围性研究,则是基于行政区划或地理分划的“华北”地域之内的各类问题的研究,难以构成规范意义上的区域史,但在学术实践中却又通常划归在“华北区域史研究”之中,甚至在总量和趋势始终占据主体地位。它们在聚焦研究论题、拓展研究视域、深究学术问题方面成果斐然,但与区域史学科或学理体系的建构甚少关联。

其间,具有自觉的学理或学科建构追求的著作主要有:苑书义的《艰难的转轨历程:近代华北经济与社会发展研究》和乔志强的《近代华北农村社会变迁》(以下简称苑著和乔著)等。然而,对于华北区域社会变迁而言,苑著侧重于区域内的“小区类型”,而非整体的华北区域;乔著“定义”中的华北区域也与实际研究的华北内容并不完全契合。

研究内容和论题主旨的疏离,使我们的华北区域史研究面临一个名与实不相符的困境。“随着‘华北’概念的产生,这个概念越来越多地被运用到学术研究中。严格说来,‘华北’概念在学术研究中的运用只是一种学术的想象,不仅因为古代并无‘华北’这个概念,更因为关于‘华北’概念的界定及所辖区域,学术界至今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发展困境与学术反思

认真检视40多年的研究历程,无论是主题性研究还是范围性研究,一个共同的问题即是区域史学理或学科建构上的困境。我们需要反思的问题是,区域史“并不等同于人为划定区域内的历史变迁和风土人情,也不是地方史;作为社会史的分支,区域社会史研究应该具有社会史的整体视野”。如果只是从“时空范畴”上论列属于“华北”地域内的历史研究的话,那么无论是城市史还是乡村史,个案性研究或样本性解析研究成果多年来在多视角多维度下已经获得了相当精细或精深的解读文本,但这些微观或中观的个案研究却无法给出一个即使是概略性的“近代华北区域史”整体面相。相关研究总体上聚合为以华北为标识的一种“区域化研究取向”,以至于“华北区域历史”变迁研究的学术追求最终被淹没在以华北命名的各类主题性研究或范围性研究中。

首先,日趋泛化的“区域化取向”遮蔽了真正的区域史学术诉求。区域史研究的目标“是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某一个区域,进而更好把握历史整体”。问题恰恰在于,“时下所见大量的区域研究作品中,具有严格学术史意义的思想创造的还是凤毛麟角,许多研究成果在学术的贡献,仍主要限于地方性资料的发现与整理,以及在此基础上对某些过去较少为人注意的‘地方性知识’的描述”。其次,这一研究取向造成近代史研究走向“碎化”困境。在40年的大量个案研究和微观研究取向中,日趋“碎化”的成果比比皆是,但却未能构织出一幅近代华北区域变迁的基本图景。

这提醒我们,进一步推动区域史研究需要把握好区域的同质性和异质性问题,不宜刻意强调区域的特殊性,更不能抱着寻找奇闻异事的心态来对待区域史研究。区域史研究的展开如果没有学理意义上的规范维度,在作为研究对象的区位选择方面就会呈现出严重的学术失范,所谓区域史研究就可以因个人所需而随意标示:有跨省区的大区域史研究,有省区史研究,有县域史研究,还有村域史研究等。这种趋向不仅割裂了历史演进的整体性,也背离了“区域社会史把特定地域视为一个整体,全方位地把握它的总体发展”的诉求。

新时代的新期待

由于区域范围的界定本身即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在研究实践中区域史的定义和界域不易获得一致认同。历史进程中的华北区域概念极其复杂而呈现多态样貌,其界域的多样和多变确实难以一概而论。区域史是现代历史学发展进程中的学术建构,它不是历史本体存在(如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典章制度等)。正因为如此,学术规范的建构尤其关键,否则无法进入真正的学术话语体系,以至于所有的研究内容都可以标示为区域史研究,而实际上又在消解真正的区域史。因此,在未来研究取向中如何规避区域选择的随意性和“无意识性”,超越既往的主题性研究和范围性研究在区域史学理建构上的困境,是华北区域史研究再出发的关键所在。

应该强调的是,在学理意义上形成华北区域史的学术体系、学科体系和话语体系,关涉到这一重要学术研究取向的时代高度和历史定位。面对40多年华北区域史研究的现状,面对既有的成果和存在的问题,一个必须承认的事实是,如果没有研究取向上的省思和根本性调整,依然在“主题性研究”和“范围性研究”取向中前行,尽管可以使“华北区域史”研究有增量上的变化,却不能推进华北区域史研究质性的发展,尤其不能形成具有时代性的进步。

区域史研究不同于微观史研究中单要素或一组要素的深入解析。华北区域史的学理体系应该是一个在整合各种要素基础上的建构,其中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经济、制度文化乃至于政治军事等;其间发生的历史事变、历史事件和人事兴替等,在相互影响和相互制约中共同建构了华北之所以为华北的区域历史特征。影响或制约区域发展要素的相互结合的模式或结构,是区域史研究的一个学理性建构,正是这一学理性体系决定了华北区域史史学话语体系或学术体系的存在与否。

在锁定的区域之内,人口、环境、制度、经济、人文诸多要素的相互关联及其发展趋向,这些要素在历史演进中的各自地位的变动等,即特定区域的综合性、总体性历史面相的呈现和揭示,构成其之所以为区域史学术价值的要件;舍此而外的以个人喜好(或便利操作)的“华北地域范围”的各类问题研究,只能是基于经济史、政治史、文化史诸学术体系或学科体系中的个案性学术探研,或不必(亦难以)归属于区域史研究。

基于区域史的理论元点和华北区域史的研究现状,我认为布罗代尔提出的历史时段理论,有助于我们对华北区域史学理规范建构的思考。布罗代尔在其名著《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将历史时间分为三个层次,也即地理时间、社会时间、个体时间,并分别赋之于历史学特质的概念: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这是一个蕴含全面的时间空间和经济、文化、制度与人事的历史学范畴,具有学科建构的价值和意义。

三个时段概念在学理特质上都与区域(空间)、历史(时间)相关,可以是区域史学科建构的基本范畴,它们构成了区域史学科建构的三个向度。其一,长时段的研究对象指长期不变或变化迟缓并在历史上长久发生作用的因素,诸如地理、气候、生态环境、社会与文化传统等。其二,中时段的研究对象主要是社会经济结构的局势、情势,以及周期性趋势等。其三,短时段的研究对象是事件和个人,包括突发性的历史事件、重大历史事变、革命运动以及英雄和领袖人物的作用。

从近代史学科研究的具体情况来看,更值得关注和探讨的是短时段维度下的区域史研究。一方面,近代以来伴随着民族国家的重建进程,也引发了区域社会、文化的重建。其中,既有基于经济建设内容划定的区域,也有基于社会建设设立的区域,还有基于不同政治—军事力量形成的区域。这些短时段向度下的区域的形成及其演化历史,以往通常在经济史、政治史、革命史的框架下展开,而其特定历史条件下区域本身的演进内容、特质以及历史性影响,事实上未能进入学术研究视域。亦即,如何从区域史学科高度上梳理近代以来各种区域的兴衰起落?如何从区域的类型样态上界定古与近的历史区分?都是值得讨论和研究的。

近代以来,基于人事与行政的短时段的影响出现了各种不同的区域划分,这些区域的兴废变动,从特定角度揭示了历史变迁中深刻而又复杂的面相,其中的经验和教训多多。历史学本来就蕴含“鉴训为戒”的学术诉求,因此,这一研究向度也应该是区域史学术建构中的重要方面。

在特定时空规范下的区域史研究视野,有着相对可以确定的内涵与边界,由此可以形成规范性的学术对话。华北区域史研究,尤其短时段向度下的近代华北区域史研究,在学科规范建构的引领下一定会获得时代性进步。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向度下的区域史研究,人的主体性影响更为重要。因为个人之于历史,即使英雄或领袖之于历史的作用,也主要是限于短时段向度下的区域范围之内。这一向度下的区域史,应更多地展现人的活动的主体性意义。近年来,有学者已提出:“区域史研究要真正活起来,关键是把人的因素更深入地纳入研究中。区域固然是一个地理概念,但又不单纯是地理概念……事实上,更多时候是人的活动而不是空间本身规定了某一区域的历史和现实,规定了某一区域人和地、时间与空间的关系。”相信在学界的协力共进下,华北区域史研究会更上一层楼,取得令人期盼的新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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