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方政治与风险社会生成
2022-10-22张康之
张康之
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条走向光明的道路,也能够发现另一条道路。这两条道路意味着人类在行进中所走向的不同的方向。在社会发展这一条光明的道路上,也许我们会想到后人将通观宇宙、思考与外星文明相处的问题,但人类在另一条道路上经行的当下,却要首先解决地球人类如何相处的问题。这也许就是当下政治的基本使命。政治在人类堕入风险社会的过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和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事实上,也是一个需要像阿伦特那样对政治进行批判性反省的问题。当然,阿伦特要求把政治与暴力区分开来,而我们在对近代以来政治的纵深观察中所提出的则是终结竞争政治的构想,即促使政治在根本性质上实现转变,通过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来解决人的生存问题。也就是说,政治首先应当解决人们在风险社会中的生存问题,并在这一问题得到解决的前提下和基础上推动社会进步。此时,需要在社会的每一个领域中去寻找人类陷入风险社会的原因,因为社会的每一个领域在演进中都构成历史的一个特定的维度。
一、西方竞争政治与风险社会
我们无法确认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开始于什么时代,也许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性关系以及通过竞争行为去开展行动是与人类历史一样久远的,甚至人们在对动物的观察中就可以看到早期人类之间的竞争关系。因此,在《天演论》中有着物竞天择的说法。这也是斯宾塞提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根据。我们看到,原始时代的部落冲突,农业社会中的征服和反征服,工业社会中的族群冲突等,不管是围绕着资源还是荣誉的争夺,都可以纳入广义的竞争范畴。但是,竞争被建构成一种文化并得到了相应的意识形态的支持,竞争被视为社会运行的活力和经济发展的动力而得到鼓励,或者说,竞争行为成为一种普遍性的、支配性的社会行为和社会行动的内容,是在工业社会才能看到的一项基本特征。即使我们在思维上不考虑工业社会的资本主义性质,也同样会看到,竞争成了这个社会中的主导性文化观念,整个社会都弥漫着竞争的气氛,处处都存在着竞争行为,哪怕人际关系中最隐蔽之处都包含着竞争的内容。
竞争政治必然会以斗争的方式去诠释政治活动。正是因为形成了竞争、斗争的政治传统并将人的几乎所有政治活动都纳入这个传统所指示的路径上来,才有了今天这样的风险社会。在风险社会,如果仍沿用竞争思维和运用已经发展得无比高超的斗争手段,那么所带来的将是人类经由风险社会而走向毁灭的可能性。这显然是历史延续性中的一个必须承认的演变方向,尽管它可能是非常残酷的,是人们不愿意看到和想到的。不过,也可以断言,风险社会的出现,表明竞争、斗争已经走到绝路上了,它意味着人类不仅需要终结竞争和斗争的传统,而且也需要从竞争、斗争的反面中寻求出路。因此,倡导合作是人类社会的出路。比如,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期间,中国一直倡导全球合作抗疫,而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发达国家却运用竞争、斗争的思维和手段在各个领域中挑起冲突,因而加重了整个人类在风险社会中的危机。也许一些为西方发达国家的这种做法进行辩护的人会说,那是出于战略需要而破坏合作抗疫,认为西方发达国家的政治精英是高瞻远瞩的,可是,在人类不走出当下危机状态的情况下,在竞争、斗争的路线上去进行战略安排又有什么价值呢?不过,这也说明,怎样让人们走出传统的竞争、斗争的思维桎梏和行为惯性,如何发展人类的合作能力和建构合作模式等,是一项需要调动智慧去规划和设计的伟大社会工程。
二、西方政治活动与平民的分离
在工业社会中,竞争不只是其行为表现,同时也是以制度的形式确立下来的。事实上,竞争构成了政治的基本性质。不过,当竞争被要求遵从规则的时候,却使政治获得了另一种特征,那就是民主,或者说,竞争政治的表现形式是民主,也被称为“民主政治”。因此,竞争政治是以民主政治的形式出现的。原则上讲,民主政治应当归属于民众,在民族国家的框架下,也就是归属于一国公民。公民是终极性的“政治人”,是所有参与政治活动和进入政治系统中的人的“母体”。事实上,在民族国家初建之时,也许是出于与此前的绝对国家进行区分的需要,因而只承认人的公民身份。尽管在社会中存在着许多身份,但在国家的眼中,或者说,依据民族国家的政治观念,那些社会身份至多也只是社会地位上的差别,不被赋予政治含义,人的政治身份就只是公民。因此,民主政治天然地就是具有排斥性的,至少是排斥了人的其他社会身份。虽然几乎所有国民都有了公民身份,但公民权利却是受到限制的,不同的阶级在政治体系中的地位是不同的,参与政治活动的资格也是受到了明确规定的。不过,20世纪60年代开始出现的身份政治理论则要把人的公民之外的社会性身份政治化,因此出现了“身份政治”的构想。但是,构成工业社会政治的阶级基础并未动摇,虽然选举权在工业社会的发展中得到不断扩大,公众参与理论在实践中不断地得到尝试,并在理论上证明了所有公民都有平等地参与政治的权利,但民主政治的排斥性依然没有变化。
政治既是权力分配体制,也是权力运行的机制,政治活动无非是权力运行的过程。在精英掌握着权力的西方社会中,政治其实是与平民无缘的。在某种意义上,平民政治的构想所隐含的只是某种实现心理平衡的要求,即把民主政治的平等原则转化为心理上实现的状态,以缓和现实中对民主政治的不平等的憎恶。从近代以来的西方民主政治实践来看,所谓平民政治,只能说一直都是一种主张,或者是包含在各种民主理论之中的一种从未打算付诸实现的理想,至多只在一些间歇性出现的民粹主义行动中表现为得到了实现的状况,而且更多地具有似是而非的特征。
到了20世纪后期,当各种形式的新社会运动汇流于民粹主义运动后,人们才意识到,20世纪并未实现从阶级政治向身份政治的转型,而是竞争政治的衰落,是在竞争政治衰落过程中显现出的一种光怪陆离的现象。显然,阶级政治、身份政治在实质上都属于竞争政治。从20世纪中后期的诸多理论探讨来看,虽然是在反思新社会运动的过程中针对所谓身份政治而作出了各种新规划,也因所提出的方案不同而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但在思路上,却与近代早期的人们围绕着如何建构阶级政治模式的问题而展开的争论十分相似,甚至可以说采用了同样的思维方式。这是由政治的性质决定的,无论是阶级政治还是身份政治,它们在性质上都属于为了利益而斗争的政治,都属于竞争政治的范畴。因此,即使出现了从阶级政治向身份政治的转变,也不应将其夸张地表述为政治的转型。事实上,身份政治无非是阶级政治的一种表现形式。尽管身份的凝聚力要比阶级更强,但身份政治无法独自成立,即便在实践中出现了暂时的建立在身份基础上和凸显了身份功能的政治,也会很快地转变成阶级政治,因为身份政治包含着转化为阶级政治的逻辑必然性。
我们认为,就全球化、后工业化是一场历史性的社会转型运动而言,其必然包含着政治的转型,但这种政治转型是从竞争政治向合作政治的转型,而不是从阶级政治向身份政治的转型。现实已经证明,当人类社会迈进21世纪的时候,风险社会降临了,世界呈现出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特征,从而将人的共生共在的社会主题推展出来,致使竞争政治的危害性暴露得越来越充分,特别是竞争政治以民粹主义运动来表现其疯狂的时候,也就宣示了创建合作政治任务的迫切性。合作政治将是人人都能够参与其中的政治,它不会迁就专业化的政治家,不会将公民区分成精英和平民,不会允许少数人主导政治过程而将多数人隔离在政治过程之外。
三、西方政治对伦理道德的排斥
18世纪启蒙思想的最伟大贡献就是发现了原子化个人,并给予原子化个人以“天赋人权”。这样一来,工业社会的政治体系,从制度到行为、行动等,都是建立在天赋人权的基础上的,同时又反过来为天赋人权提供保障。从原子化个人出发建构起来的政治体系必然是竞争政治,所有的政治活动都建立在原子化个人或可以最终归结为原子化个人的利益考量之上的。这种政治无非表现为利益争夺和规范利益争夺的活动,以民主政治的形式出现可以被认为是最佳的政治运行方式。就民主政治从属于规范利益争夺的需要而言,是走在通向规则建构的道路上的,而伦理道德则受到了排斥。这不仅是因为伦理道德所提供的是一种“软规范”,而且是因为与建立在原子化个人基础上的所有社会设置相冲突。因此,民主政治对伦理道德的排斥也就是必然的了。
在艾丽斯·杨看来,承认、包容等已经成为所有参与者共享的道德价值,具有“绝对命令”的性质,在出现了违背承认和包容的行为时,有着不被承认感受的那些人或群体站了出来并开展斗争,那些相关责任人或群体也就会立马低下了头,表示改正自己的错误。果若如此,参与到协商对话过程中的人无疑是一群道德圣人,在他们之间难道不需要有相互承认和包容的事项和问题吗?总之,在协商民主所设想的协商对话过程中,如果参与者都是自利者,对他们提出的承认和包容的要求就只能是一些道德戒条,无法保证他们像对待法律规则那样会一定遵守;如果说参与者都具有很高的道德品质,能够做到相互承认和包容,那么协商对话的过程其实也就没有必要了。这里所列的两种假定,只要其中一项能够成立,就可以证明协商民主理论是一种无法在逻辑上成立的理论,是作为一种低层级的思维游戏而被制作出来的。事实上,与阿伦特要求政治从复数的人出发不同,协商民主虽然要求引入道德规定,但没有找到道德的伦理基础。因而,在协商民主理论这里,即便引入了道德,那么道德也仍然是嵌入性的,是来自于政治过程之外的。比较而言,阿伦特的复数的人自身就包含着伦理,从而使道德有了内在于政治的伦理基础。
四、西方政治运行中怨恨的产生及表现
当怨恨成为一个民族或国家的特性时,特别是以民族主义的形式出现时,就极有可能在这个民族或国家中孕育出恐怖主义。在怨恨的驱使下,无数人会用自己的生命之水去浇灌怨恨之花。我们发现这样一个事实,中东地区的石油资源在20世纪被发现之后,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人类对石油资源的依赖日益增强的情况下,西方国家开始了对中东的掠夺并持续不断地升级。西方国家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方式在那里挑起战争和制造出动乱,目的就是为了实现对这个地区的控制。也就是说,西方国家的做法是,通过不断地在这里挑起族群矛盾和宗教冲突而使这个地区陷入长期的动荡不安,进而获得介入其中的机会,再通过对这个地区的介入而掌控石油资源的控制权。所有这些都积聚起了怨恨,为了发泄这种怨恨,就出现了恐怖主义,这是一件非常容易理解的事。因此,在我们谴责恐怖主义的时候,如果忽视了这一地区积聚起来的怨恨的话,则是一种不愿意真正解决问题的态度;否则,如果不是采取平息怨恨的方式,而是单纯地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反恐,那无疑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正是基于此,中国在“一带一路”倡议框架下通过投资、基础设施建设等方式帮助这些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因为这是可以消除怨恨并从根本上解决恐怖主义问题的路径,而西方国家却采用各种各样的挑拨离间等破坏性措施来阻止中国所作的努力。
总的说来,工业社会中的西方政治是一架巨大的怨恨生产机器,无论它是以民主还是集权的形式出现,都不断地生产出了怨恨。在某种意义上,西方民主的有效性恰恰是通过激发出怨恨来实现的:只有在人们普遍地有了怨恨的时候,才能够在民主体制中发现表达怨气的途径,才感受到民主政治的优越性,只有当人们有了怨恨并需要发泄怨气的时候,才会把自己手中的选票看得非常重要。对西方政客而言,如果不能够挑动起选民对对手的怨恨,也就无法在选举日把人们从家中请出来去往投票站;如果不能够把怨恨疏导到对手那里,也不能够使自己成功当选。可是,当民主政治激发了社会成员普遍的怨恨时,社会风险也就被不断地生产出来,并不断得到积聚,从而将人类带入了风险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