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浯溪摩崖石刻书法特色探微
2022-10-21邹祥建
⊙ 邹祥建
弁言
湖南永州地区位于潇、湘二水交汇处,自古文风鼎盛,迁客骚人,往来甚多,留存下来的唐宋以来文人及书家如颜真卿、元结、怀素、瞿令问、柳宗元、周敦颐、黄庭坚、米芾、李清照、范成大、何绍基、吴大徵等人的大量摩崖书法,数量也相当大,据不完全统计,共有70余处摩崖群,近2000幅摩崖石刻作品。数量如此巨大的摩崖石刻作品,就集中分布在已被批准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包括阳华岩、朝阳岩、浯溪岩、玉琯岩、月岩、澹岩、月陂岩在内的7处摩崖石刻群中。而其中的浯溪摩崖石刻,书法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尤其值得重视。浯溪位于永州祁阳县,苍崖石壁,濒临湘江,陡峭险峻,连绵70余米。正是在这里,历代名贤留下了多达500余幅的摩崖石刻作品,成为国内著名的碑林之一。
梳理永州浯溪石刻,笔者发现,自有唐以降,除元代以外,宋、明、清人均在此处留下了大量的摩崖石刻作品。我们知道,书法五体之中,篆、隶、楷属于静态书体,而行、草则属于动态书体。在本文中,笔者试图把浯溪历代石刻中的部分代表性作品分为如上两类,并从笔法、字法(结构)、章法等方面对其进行较为深入的分析,以探究其独特价值。
一、浯溪摩崖石刻中的静态书体
(一)篆书
瞿令问,盛中唐时期人,生卒不详,曾任道州江华县令。瞿令问饱读诗书,书艺精湛,而尤以篆、隶见长。唐代擅篆书者,当推李阳冰、瞿令问、袁滋三人,黄庭坚将他们三人并称“瞿李袁”。瞿令问任阳华县令时,与元结(719—772)交往甚深。元结字次山,号漫叟、漫郎,天宝十二年(753)进士,河南鲁山人,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人物。唐广德元年(763),元结任道州刺史,永泰元年(765)罢免,次年复出任道州刺史,先后历时十年。元结喜欢永州山水,故游历甚广,且著作丰硕。据考证,其著述约有70篇,较为有名的是十九铭一颂,可以说凡游必铭,凡铭必刻,足迹所到之处,均留摩崖石刻。元结在永、道二州开拓的著名摩崖石刻群有阳华岩、朝阳岩、浯溪岩等,其中少不了瞿令问的功劳。唐永泰二年(766),瞿令问邀元结游阳华岩。有感于阳华岩之景色秀丽,元结创作了《阳华岩铭》,并嘱擅书的幕僚瞿令问书写此铭,刻于石壁之上。阳华岩是元结开创的第一处摩崖石刻群,瞿令问则是阳华岩历代诸多摩崖石刻中的第一书碑者。除《阳华岩铭》外,今永州江华境内的《寒亭记》、今祁阳浯溪碑林的《峿台铭有序》,均是瞿令问所书,且都是元结所撰。黄庭坚评价《寒亭记》:“江华县令瞿令问玉箸篆,笔画浑厚。”[1]足见瞿令问篆书水平之高超。至于《峿台铭有序》,也与元结有着很深的渊源。
唐 颜真卿 楷书 大唐中兴颂拓片 潇湘意摩崖石刻拓片博物馆藏
唐大历二年(767),元结由潭州返道州,途经祁阳,爱其风景秀丽,故暂居于此。大历四年(769),因其母去世,元结又寓居浯溪守孝。元结将“北汇于湘”的一条小溪命名为“浯溪”,寓“唯吾独有”之意,并撰《浯溪铭》,一条无名小溪由此而得名;小溪东北有20多丈高的怪石,命名“峿台”,且撰《峿台铭》;溪口处有60余尺的奇石,上有一亭,命名“亭”,又撰《亭铭》,三者合称为“三铭”。元结又将“三铭”交于李庾、瞿令问、袁滋,分别用玉箸篆、悬针篆、钟鼎篆书之,且刻于石。据清潘耒(1646—1708)记载 :“《峿台铭》刻在台之背,甚完整。《溪铭》《亭铭》刻于东崖石上,随石欹斜,藓厚难拓,而篆书特佳,视《台铭》为胜。”[2]这三块摩崖石刻均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与文献价值,尤其是袁滋《亭铭》,被国家文物局列为一级石刻,堪称“国宝”。黄庭坚就曾说:“袁滋,唐相也,他处未尝见撰文,此独有之,可贵也。”[3]元结在“吾”字上分别附以不同的偏旁而自造三字,借以命名溪、石、亭,体现出了元结对此地山水、人文风貌的钟爱。《浯溪铭》《亭铭》二石刻经过了千年风雨剥蚀而损坏严重,唯《峿台铭》保存尚好,故笔者试对其书法艺术特色进行分析。《峿台铭有序》写道:
唐 瞿令问 篆书 峿台铭有序拓片 潇湘意摩崖石刻拓片博物馆藏
清 吴大澂 行书 雨中游浯溪《中兴颂》 次山谷诗韵拓片 潇湘意摩崖石刻拓片博物馆藏
浯溪东北有廿余丈,得怪石焉。周行三四百步,从未申至丑寅,崖壁斗绝,左属回鲜,前有磴道,高八九十尺,下当洄潭。其势硱磳,半出水底,苍苍然泛泛若在波上。石巅胜异之处,悉为亭堂。小峰嵌窦,宜间松竹,掩映轩户,毕皆幽奇。于戏!古人有畜愤懑与病于时俗者,力不能筑高台以瞻眺,则必山巅海畔,伸颈歌吟,以自畅达。今取兹石,将为峿台,盖非愁怨,乃所好也。铭曰:湘渊清深,峿台峭峻。登临长望,无远不尽。
谁厌朝市,羁牵局促。借君此台,壹纵心目。
阳崖砻琢,如瑾如珉;作铭刻之,彰示后人。
从书法角度看,此石刻具有很重要的艺术价值,清代金石学家们对其评价甚高。宗绩辰就说:“此《铭》锋势秀整,俨若新刻,与潘稼堂见时无异。固由刻之精深,殆亦有神物护之,不使剥蚀耳。”[4]细审此石刻可知,其主要取法于西汉《新莽嘉量铭》。《初学记》记载:“字必垂书细末,细末纤直如悬针,故谓之悬针。”[5]这一审美特征在此摩崖石刻中体现明显,其线条粗细均匀,竖画收笔出锋,似钢针悬起,峻峭爽利;字形大小均一,笔画上下伸展,结体呈竖向长方形。欧阳修《集古录》指出:“右斯人之作,非好古者不知为可爱也。”[6]如此等等,对此石刻书法均给予很高的评价。《峿台铭有序》表明,瞿令问篆书以西汉《新莽嘉量铭》为根基,又不为所囿,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今人朱关田说:“有唐一代悬针之篆,当推瞿氏为第一。”[7]由此可知,瞿令问篆书水平高妙,且有别于李阳冰玉箸篆法。清代瞿中溶曾说,瞿令问篆书“结体遒劲,所用古文,皆有往所,无一字杜撰,以此见篆学之精深,实于唐宋诸儒中,卓然可称者”[8],可谓称赞有加。
吴大澂(1835—1902),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同治七年(1868)进士,光绪十八年(1892)任湖南巡抚。吴大澂于书五体皆精,尤以篆书、行书成就最高。吴又精于金石考据,且著述丰富。吴大澂在任职湖南巡抚的第二年,依照惯例须查阅全省营伍,巡视湖南境内,准备率湘军出关抗日(即甲午战争)。吴大澂《愙斋自订年谱》记载,光绪十九年,“二月,查阅湖南全省营伍,行抵达衡山;登衡山,道出浯溪、澹岩,皆有诗刻”[9]。其间,在浯溪撰一诗、三铭,均镌刻于石,为永州摩崖文化增色甚夥。“一诗”即《雨中游浯溪〈中兴颂〉次山谷诗韵》,“三铭”即《浯溪铭有叙》《峿台铭有叙》《庼铭有叙》。如前所述,唐元结已有浯溪“三铭”在先,故人们通常将吴大澂的“三铭”称之为“小三铭”,以示区别。该“小三铭”石刻均为吴大澂同一时期篆书作品,风格特征也相近。其中的《峿台铭有叙》不仅艺术价值突出,其文献价值亦不可低估,因而被后人评价尤高。故笔者特拈出之,以探究其独特价值。《峿台铭有叙》中写道:
公者千古,私者一时。
大贤已往,民有去思。
思其居处,思其文辞。
次山私之,谁曰不宜?
人们知道,浯溪名声大震与元结撰《中兴颂》有着直接关系,不仅文绝、石绝,而且颜书更为绝妙,世称“三绝”,可谓“兹山有幸”。吴大澂赞叹这些石刻千年之后仍能熠熠生辉,因生感慨,故作铭以寓志。“公者千古,私者一时”,“次山私之,谁曰不宜”,足见吴大澂对元结品德的推崇。光绪十九年(1893),吴大澂58岁,书风已臻化境。值得一提的是,篆书名家杨沂孙在世时,两人交往甚深。吴大澂的篆书受杨沂孙影响,其用笔融合大小篆,取法三代彝器铭文,形成了一种新的用笔方式,《峿台铭有叙》便体现了这一点。其用笔方圆兼备,转折处不留痕迹,有婉转丰韵之美,如“园”“富”“思”等字;结体瘦硬劲挺,兼容大篆笔意,疏密对比明显,笔画多者而不塞,笔画少者而不旷,如“豪”“胜”“贤”“辞”等字。整篇看来,笔法精妙娴熟,线条遒劲畅达,金石气浓厚,卓有钟鼎、古籀意趣,为吴大澂晚年佳作。同时期的徐世昌(1855—1939)曾称赞吴大澂“于金石书画,致力颇深。尤工篆书,一时推独步”[10]。吴大澂书写的这几块摩崖石刻足可证明徐世昌所言并非过誉。
(二)楷书
湘江之水自南而北流,衡山之脉自北而南迤。奇峰怪石错立于湘滨,若熊罴,若虎豹,若麟,若狮,若古柏之皮裂而莽缠。可惊,可愕,可图,可咏。舟行三百里不可殚述,峿台其最著也。远而望之,嶘岩峻嶻,如斧削成。右江左溪,隐相回抱。古木阴森,松竹相间,环翠耸青,幔岩塞窦,峦壑清幽之致,或为所掩。台踞其巅,乃次山之旧址也。地以人传,兹山之幸矣。鲁公书《中兴颂》,刻于崖壁。后有山谷诗刻。次山之铭去台后百余步,字多完好,无风雨剥蚀之难。余抚是邦,有愧前贤。惟于篆籀古文习之有年,铭而刻之,以志向往。铭曰:
园林之美,豪富所私。
山川之胜,天下公之。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朝廷收复了在安史之乱中沦陷的长安、洛阳。肃宗上元二年(761)秋八月,元结任荆南节度判官,为盛赞肃宗中兴,遂撰《大唐中兴颂》: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陷洛阳。明年,陷长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明年,皇帝移军凤翔。其年,复两京,上皇还京师。于戏!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刻之金石,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颂曰:
噫嘻前朝,孽臣奸骄,为惛为妖。
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
大驾南巡,百寮窜身,奉贼称臣。
天将昌唐,繄睨我皇,匹马北方。
独立一呼,千麾万,戎卒前驱。
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
复复指期,曾不逾时,有国无之。
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
地辟天开,蠲除袄灾,瑞庆大来。
凶徒逆俦,涵濡天休,死生堪羞。
功劳位尊,忠烈名存,泽流子孙。
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
能令大君,声容沄沄,不在斯文。
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云齐。
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
十年后,即大历六年(771)六月,元结又嘱时任抚州刺史的颜真卿书《大唐中兴颂》,并刻于永州浯溪石壁之上,世称《摩崖碑》。此序颂共有332字,实为颜真卿大字中最著名的作品。前人对颜真卿《中兴颂》评论甚高,黄庭坚将之与《瘗鹤铭》相提并论:“大字无过《瘗鹤铭》,晚有石崖《中兴颂》。”[11]明王世贞说此碑:“字画方正平稳,不露筋骨,当是鲁公法书第一。”[12]
颜真卿一生,书法作品甚多且风格多样,《中兴颂》可谓独立风标。正如《宣和书谱》所说:“颜真卿忠贯白日,识高天下,千变万化,各具一体。若《中兴颂》之宏伟,《家庙碑》之庄重,《仙坛记》之秀颖,《元鲁山铭》(元次山碑)之深厚,种种不同。”[13]可以说,颜真卿之书为元结之文添色不少。许永认为:“次山之文,无虑数万言,而《中兴颂》独传天下,亦鲁公字画有助焉耳。”[14]《中兴颂》之“文”“字”“石”,可谓“文绝”“字绝”“石绝”,故有“三绝碑”之称。自唐人皇甫湜对其品题,宋人黄庭坚、米芾、李清照、范成大、洪迈、岳珂以下,各有诗文议篇。此后,永州浯溪因《中兴颂》而名声大震。皇甫湜(777—835),字持正,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宰相王涯外甥。唐太和三年(829),皇甫湜至湖南浯溪,遂有《题浯溪石》诗刻。诗中写道:
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
然长于指叙,约洁有余态。
心语适相应,出句多分外。
于诸作者间,拔戟成一队。
中行虽富剧,粹美若可盖。
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
退之全而神,上与千载对。
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
文与一气间,为物莫与大。
先王路不荒,岂不仰吾辈。
石屏立衙衙,溪口扬素濑。
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待。
诗的内容,是对元结《中兴颂》的最早评述。从书法的角度分析,此诗刻得法于褚楷,与《伊阙佛龛碑》书风相似。其用笔遒劲瘦硬,纤细而不靡弱,如“章”“碎”“拔”“岂”等字;结字险峻欹侧,内舒外密,如“成”“若”“对”“玉”等字。真似窈窕美女,婀娜多姿,婉约柔美,灵动飘逸。
瞿中溶(1769—1842),字苌生,号木夫,江苏嘉定人,钱大昕女婿,曾任郴州府通判、安福知县,官湖南布政司。瞿中溶饱学诗书,精于金石考据,一生搜集永州摩崖石刻最多。《清史稿》载瞿中溶:“官湖南布政司理问,搜奇访僻于人迹罕至之境,所获益多。”[15]《瞿中溶题记》就是瞿中溶于嘉庆十三年(1808)任职时所书,刻于元结《右堂铭》石刻旁。该石刻用笔爽利劲健,笔法变化多样,如“冬”“瞿”“溪”“溶”“诸”“去”等字;其字形结构也颇具特色,尤其是撇、捺笔画的夸张书写,使得结字舒朗开放,欹侧险峻,如“嘉”“庆”“唐”“元”“人”“石”等字。瞿中溶楷书题记无论是用笔还是结字,均受到魏碑的深刻影响,字里行间散发出浓厚的金石气。正如《墨林今话》记载:“居士篆隶悉有法,行楷学六朝人。晚年随手涂抹,弥见天趣。”[16]可谓一语中的。
二、浯溪摩崖石刻中的动态字体
在中国书法史上,以行书入碑,始于唐太宗。太宗之后,以行书入碑的,便历代不绝了。在湖南永州浯溪石刻群中,除上文介绍的这类以篆、隶、楷书入碑的静态书体石刻之外,就是那些出之以行书的动态书体石刻了。
宋 黄庭坚 中兴颂诗引并行记拓片 潇湘意摩崖石刻拓片博物馆
米芾(1051—1107)是大书法家,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并称“宋四家”。米芾于宋熙宁八年(1075)任长沙县主簿时,途经浯溪,撰《过浯溪》:
胡羯自干纪,唐纲竟不维。
可怜德业浅,有愧此碑词。
就书法而言,米芾此诗刻受到褚楷的深刻影响,又旁参颜真卿书法。其中“胡”字右半部“月”,“词”字右半部“司”,单字“月”的横折钩,均呈内之势,使左部右移,中宫收敛,将褚体笔法发挥到极致,且略有连笔,致使整个字显得俏丽峻拔、生动活泼。“羯”字横折钩,“宁”字竖钩,“碑”字右半部的横折,圆浑厚重,外拓明显,可谓得颜氏神韵。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续》记载:“右米芾跋五言绝句,在祁县之浯溪,后题‘米芾南宫’云廿三字。考元章生于皇祐辛卯,至是才二十五岁,笔力纵劲,已有颜平原风格,故知小技亦有天授也。”[17]此外,《过浯溪》诗刻又融入了行书笔意,如“饱”“纲”“维”“官”“养”“望”“经”“浯”“溪”等字,增益了其灵动飘逸、婀娜多姿之美。《宋史·文苑传》评价米芾说:“为文奇险,不蹈袭前人轨辙。特妙于翰墨,沉著飞翥,得王献之笔意。画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尤工临移,至乱真不可辨。”[18]《过浯溪》诗刻虽称不上米芾最经典的书法作品,但其对于研究米芾早期书风面貌有着重要的意义。
黄庭坚(1045—1105)是江西诗派开山之祖,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其诗与苏轼并称“苏黄”,其书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宋史·文苑传》有传。宋崇宁二年(1103)十一月,黄庭坚被贬,羁管宜州,崇宁三年(1104)三月,与进士陶豫、李格、僧伯新、道遵,泛舟同游浯溪,并撰《中兴颂诗引并行记》《东崖题记》《答浯溪长老新公书》《浯溪图》,又书元结《欸乃曲》《陶靖节诗》,且均镌刻上石。这6块摩崖石刻均是黄庭坚以行楷书之,且风格面貌十分相似。故笔者试以《中兴颂诗引并行记》为样本,以探究其价值。宋崇宁三年(1104),黄庭坚与友人游浯溪,泛舟至《中兴颂》崖下,平素只能阅览拓本,今时见到石刻原貌,遂喜作《中兴颂诗引并行记》,且将原稿交于蒋彦回收藏,至宣和二年(1120),又由僧伯新(中宫寺主持)将其镌刻于《中兴颂》旁边的崖壁上。该摩崖石刻高230厘米、宽180厘米,每字6—9厘米见方不等。诗刻写道:
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
明皇不作苞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
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鸟择栖。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
事有至难天幸耳,上皇局蹐还京师。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
臣结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
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
该石刻内容引起了人们怀疑元结《中兴颂》旨在歌颂还是讥讽。宋溶《浯溪新志》云:“《中兴颂碑》彪炳千余岁矣,而立言之旨,议者纷纷,何昔贤者心事之不能昭白于后人也?抑文好为诟病使之欤?玄宗而既西狩矣,灵武之立,势不得已,不然何以收众心而成大业乎?乃谓《颂》亦含讥,乐此而不为疲。则山谷一诗,实为诸颂之首。”[19]王士祯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黄鲁直题摩崖碑,尤为深切。‘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事有至难天幸耳,上皇局蹐还京师’云云,所以揭表肃宗之罪极矣!”[20]从书法角度审视此石刻,首先,我们知道黄庭坚酷爱颜体,行楷书兼用篆隶笔意,独创“黄体”。康有为对黄庭坚评价很高:“宋人之书,吾尤爱山谷,虽昂藏郁拔,而神闲意浓,入门自媚,若其笔法瘦劲婉通,则自篆来。”[21]该石刻结字奇险,笔画之间,穿插避让,欹侧相生,不受羁绊,呈现出纵横舒展的面貌,如“春”“扶”“庙”“军”等字。笔画夸张是黄庭坚书法艺术的一大特色,尤其是处理横、撇、捺时,往往将其写得甚为舒展,呈辐射状,如有长横的“著”“桑”“安”“上”等字,长撇的“藜”“摩”“否”“痛”等字,长捺的“太”“趣”“文”“追”等字,都给人一种心旷神怡、骨力遒劲的审美感受。这种长枪大戟、绵劲迟涩的审美特征,以及字里行间
所流露出的脱俗神韵,均与黄庭坚不断地揣摩《瘗鹤铭》与追摹魏晋古法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正如康有为所说:“宋人书以山谷为最,变化无端,深得《兰亭》三昧,至其神韵绝俗,出于《鹤铭》而加新理。”[22]在章法方面,黄庭坚此作亦有自己的特点,单行字看似扭转歪曲,但整体来看,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交相呼应,时而紧凑,时而舒缓,密而不塞,疏而不离,气势连贯。有些字融入了行书笔意,更显灵动活泼,如“溪”“趣”“取”“断”“崖”“前”等字。总之,此诗刻堪称黄庭坚楷书中的经典之作。王世贞对该石刻评价甚高:“山谷《中兴颂》碑后诗……书法翩翩有致,惜拓摹久,遂多失真者。余谓坡笔以老取妍,谷笔以妍取老,虽侧卧小异,其品格固已相当。”[23]
清 行书 何绍基谈《中兴颂碑》有作拓片 潇湘意摩崖石刻拓片博物馆藏
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东洲,别号东洲居士,晚号猿叟,道州(今湖南道县)人,道光十六年进士,晚清著名诗人,精于书画,通经史,精小学、金石、碑版。何绍基于书初学颜,后又融合汉魏而自成一家,尤长于行草,被称为“晚清书法第一”,又有“有清二百余年第一人”之誉。《清史稿·艺术传》记载:“咸、同以来,以书名者,何绍基、张裕钊、翁同龢三家最著。”[24]湖南道州乃是何绍基故里,所以,何绍基屡屡往来于永州朝阳、祁阳浯溪之间。同治元年(1862)正月,何绍基由长沙泛舟回故乡道州。到达祁阳时,知县于桐轩陪其游浯溪,游览了《中兴颂》及其一侧的黄庭坚诗刻。随后,友人杨翰奉陪何绍基再次游览浯溪。应杨翰之请,何绍基撰写了《谈〈中兴颂〉碑有作用山谷韵》:
归舟十次经浯溪,两番手拓中兴碑。
外观笔势虽壮阔,中有细筋坚若丝。
咸丰纪元旧题在,时方失恃悲孤儿。
次年持节使蜀西,剑州刻如饥鹤栖。
既无真墨本上石,何事展转钩摹为。
唐人书易北碑法,唯有平原吾所师。
次山雄文藉不朽,公伟其人笔与挥。
当代无人敢同调,宋贤窃效弱且危。
涪翁扶藜冻雨里,但感元杜颂与诗。
公书固挟忠义出,何乃啬不赞一词。
海琴桐轩喜我至,珍墨名楮纷相随。
书律深处请详究,拓本成堆吁可悲。
此摩崖石刻将诗、书、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且三者俱佳,布局讲究,既论《中兴颂》,又涉及元结、颜真卿、黄庭坚之为人,并论及何绍基与杨翰、于桐轩游玩浯溪的过程。此诗不仅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其艺术价值亦不可低估。此诗刻以雄浑、质拙为主调,这应与何绍基追求八分的意度和大力提倡“丈夫书”的审美观念有关。何绍基曾说:“少壮时,喜临《座位帖》,廷对策亦以颜法书之。余平生于颜书手钩《忠义堂》全部,又收藏宋拓本《祭伯文》《祭侄文》《大字麻姑坛记》《李元靖碑》。”[25]从此石刻中,我们可以看出,何绍基早、中年对《争座位帖》用功颇深。仔细审视此诗刻,其点画圆浑沉雄、质朴无华,颇有古意,如“归”“拓”“旧”“藉”等字;用笔坚实沉稳、篆意浓郁,如“浯”“碑”“观”“筋”等字。值得一提的是,此诗刻中,粗重的线条并不显臃肿,如“剑”“真”“但”“颂”等字;纤细的线条也不靡弱,如“挥”“律”“琴”“详”等字。字的结体也丰富多样,或大或小、或长或阔、或方或圆,可谓信手出之,而避免了雷同。至于整体上,则气韵浑然一体,具有疏朗萧散、清穆温厚的神韵。总之,何绍基行书出乎绳墨之外,又蹈乎规矩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特征。《清稗类钞》对其评价甚高:“其书沉雄而峭拔,行体尤于恣肆中见逸气。往往一行之中,忽而似壮士斗力,筋骨涌现;忽又如衔环勒马,意态超然。非精究四体,熟谙八法,无以领其妙也。”[26]
何绍基书法高妙,自然也就受到浯溪学书者的推重,而杨翰便是其中之一。杨翰与何绍基交往甚深,其书法亦胎息何绍基,如朝阳岩杨翰书元结《朝阳岩下歌》、黄庭坚《游浯溪岩》《秋日游朝阳岩再用山谷韵》三块石刻的书风便十分接近何氏行书,可谓深得何氏三昧。笔者此前曾于拙文《浅析清代朝阳岩行书摩崖石刻审美特征》中对杨翰行书做过深入阐述,故在本文中不再赘述。李渭阳,永州祁阳人,生卒年及事迹均不详。其《轻舟一叶绕溪行》诗刻亦取法于何绍基,诗中写道:
轻舟一叶绕溪行,爱杀湘流澈底清。
水势远吞千里月,渔歌近壮三吾城。
辉含镜石形犹古,碑读摩崖字不明。
愧我无才兼老病,敢云高卧薄功名。
这里,“三吾”即指“祁阳”。较之何绍基行书《谈〈中兴颂〉碑有作用山谷韵》,此诗刻似更为丰润华丽、圆浑厚重,而不及何书欹侧险峻、古拙质朴,谋篇布局也似不如何书灵活多变。此诗刻点画圆浑,用笔沉雄,线条凝重,如“远”“石”“崖”“薄”等字;结字富有变化,如“轻”“叶”“杀”“无”等字。总之,此诗刻端庄沉稳,又不失灵动飘逸之美,刚健中含婀娜之姿,篆籀之气溢于字里行间,得何绍基神髓而又有个人面貌,亦可视为浯溪石刻中的优秀之作。
前文已提及,吴大澂篆书水平十分高超。其实,他在行楷书方面亦颇有成就,《雨中游浯溪〈中兴颂〉次山谷诗韵》便堪称吴大澂行楷中的经典之作,故笔者以此诗刻为例加以探究。诗刻中写道:
潇湘奇气钟浯溪,次山文字鲁公碑。
我喜涪翁诗律劲,石栏坐对雨丝丝。
唐祚中衰寇患起,太息朔方无健儿。
六龙远去蜀江西,鸾凤纷纷枳棘栖。
灵武即位上皇复,歌功勒石臣能为。
作者文雄书者健,忠清亮直皆吾师。
若以墨本工摩刻,徒资文士霜毫挥。
古今循吏为君国,身与磐石关安危。
杜老书名吾未睹,千秋犹诵舂陵诗。
元祐残碑未磨灭,吁嗟党祸起文词。
宜州谪所去不远,清游时有高僧随。
两碑读罢一慨叹,苍崖日暮啼猿悲。
此诗刻既有晋唐神韵,又兼宋人意趣,兼具黄庭坚的挺拔刚毅、米芾的爽利劲健及苏轼的丰腴沉稳之美,且参曾国藩笔意。此诗刻笔法精熟老辣、沉着痛快、爽利劲健,如“潇”“浯”“碑”“律”等字;结字颇有特色,得黄庭坚之神髓,中宫收敛,笔画由中心向外部伸展,多峭拔险峻之势,如“衰”“棘”“未”“苍”等字;章法上,字的笔画向外部伸展,尤其是有撇、捺的字,如“石”“徒”“身”“舂”等字,致使行距紧密,但密而不塞,行气十足,行距大,字距小,形成强烈的对比。
综上所述,浯溪摩崖石刻最早可追溯至唐,此后历经数代,规模不断扩大,形式也愈加丰富,有诗词、铭文、歌赋、对联、题记等;从书体看,则四体俱全,风格多样,堪称中国古代书法艺术的具体而微的缩影,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与艺术价值。笔者草成此文,希望拙作可以成为永州浯溪摩崖石刻书法艺术研究方面的引玉之砖。